龍符

在我心里，那些遙遠的龐大星球啊，永遠不會比草葉上一只小小的蟋蟀更能打動我。

——題 記

大凡昆蟲，總有三對胸足，兩對翅膀?；蚵栌谏n穹天地之間，或振翅高飛于田野山林之際，或藏身隱蔽于沼澤草叢之際，或低吟淺唱于山谷河流之畔……能飛會走，是介乎“飛禽”與“走獸”之間的“兩棲生物”。

據(jù)說，蟋蟀、油葫蘆、蟈蟈號稱中國“三大鳴蟲”。三大鳴蟲中，玩得最好、最精彩、最有文化韻味的當(dāng)數(shù)蟋蟀。蟋蟀又有“第一小提琴演奏者”的美譽。

一

在《坡芽歌書》中，有一首名為《油螞蚱》的情歌。這首“螞蚱歌”，讓作為壯學(xué)人文學(xué)者，壯族作家的我，為之陶醉良久，甚至癡迷其間……

據(jù)說：歌書上畫的螞蚱抓住昆蟲的特性，突出了長長的觸角，大大的復(fù)眼和強壯的后腿。同時，昆蟲的尾部畫了一條尖尖的長尾巴，表示這是一條雌昆蟲。其符號象征，在此表示壯族少女，即歌中的“你”。

在此首歌中，筆者認(rèn)為：昆蟲是少女的象征符號。昆蟲的種類甚眾，但“油”通“柔”，“柔”在壯語里是“美麗”的意思。柔螞蚱，是的是蝗蟲中最美麗的一種。

筆者考證：這種“螞蚱”，小小巧玲瓏，有小家碧玉的風(fēng)范。頭背鮮紅，全身黑色，細皮嫩肉，優(yōu)雅純凈，秀氣漂亮。此歌用螞蚱象征心儀已久的女性，體現(xiàn)出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深處，對女方的深情贊美。“柔螞蚱”的頭背是鮮紅的。而這一點紅，和歌者所要贊美的女性的紅唇烈焰相對應(yīng)，《坡芽歌書》堪稱熟諳《詩經(jīng)》的“賦、比、興”之道。

這首《油螞蚱》，用螞蚱來比喻女性的臉龐嬌美，色澤紅潤。用荔枝果肉的色澤來比喻其面部雪白如月，面如滿月?？傮w上形容此女的膚色白里透紅，光滑好看。此歌贊美女性的貌美嘴甜，從而層層遞進，含蓄曲折，巧妙地打聽富寧這個小妹，家住何方，以便上門提親求婚。

壯族人“以歌代言”，“倚歌擇配”，“歌圩”就是一年一度的“賽歌大會”和“歌唱集市”，又稱“風(fēng)流街”或“東方壯族情人節(jié)”。歌圩場上，初次相會的壯家青年男女，對歌開唱之際，最想知道對方的姓名和家住何方，因此，對歌之初，乃在試探，歌手用“一對一”問答的方式，慢慢摸清對方的情況。“有心摘花怕有刺，丟個石頭試水深?！睆哪撤N意義上講，《油螞蚱》是一首初戀歌。

作為“歌唱的民族”——壯族，生命中不能沒有歌唱，否則，就像“莊稼沒有太陽，萬物都不能生長”?！镀卵壳楦琛方枰恢焕ハx蟋蟀進行反復(fù)詠嘆，“與歌相伴”，壯家兒女的“歌海”人生，從此開啟。正如法布爾《昆蟲記》中所說的那樣：“在我心里，那些遙遠的龐大星球啊，永遠不會比草葉上一只小小的蟋蟀更能打動我?！?/p>

二

《油螞蚱》情歌中的昆蟲“柔螞蚱”，是“美麗螞蚱”的壯語記音與漢譯。

坡芽歌書上用抽象的線條，寫意畫的手法，夸張地突出并抓住鳴蟲的特性，鮮明表現(xiàn)一對長長的觸角，大大的復(fù)眼和強壯的后足。因此，與其說是一只螞蚱，倒不如說是一只蟋蟀。因為，蛐蛐鳴，螞蚱叫，都只是一個表情達意的象征性文化符號，讓歌手莫要忘記這首情歌 “有意味的形式”——“圖畫文字”。

記不得是哪一年，我首次踏訪富寧縣剝隘鎮(zhèn)“紅飯花開”的美麗鄉(xiāng)村——坡芽村。當(dāng)時，時任縣委宣傳部副部長的劉冰山師弟指著老人廳墻上的81個坡芽歌書符號告訴我：“師兄你想聽哪首歌，就指那個符號，歌手儂鳳妹可以現(xiàn)場點唱?！蔽衣犃T，大呼傳奇：“現(xiàn)場點唱，妙不可言！這就是歌仙劉三姐這個民族的神奇之處。不僅開口能唱，而且可以點歌現(xiàn)唱，全賴這一張畫滿九九八十一幅圖的圖畫土布……”

在云嶺壯鄉(xiāng)，有一句壯族諺語：“會走路的人，都會跳舞，會畫畫的人，都會刺繡，會說話的人，都會唱歌”。 每逢春回大地，壯鄉(xiāng)就是一片“歌?！薄Ｕ缑耖g文學(xué)大師鐘敬文所言：歌仙劉三姐，是壯族歌圩風(fēng)俗孕育的兒女。有一首歌這樣唱道：我們壯鄉(xiāng)山歌多，山歌多過九條河。姑娘都是劉三姐，小伙勝過阿牛哥。

尤其是《坡芽歌書》畫布的發(fā)現(xiàn)，更是給壯鄉(xiāng)“歌?！保鎏砩衿娴囊环N文化遺產(chǎn)，見證“鋪滿琴鍵的土地”，只要輕輕一踏，就會“大地飛歌”。

大概記得當(dāng)時的儂鳳妹（后來的國家級非遺名錄《坡芽情歌》項目傳承人），身著黑色衣褲，胸掛白色珠鏈，腰系壯錦方格紋的花圍腰，頭戴壯族沙支系典型的紫紅色繡花頭帕，方格織布巾上，點綴繡花圖案，古樸含蓄，素雅獨特，猶如一束燦爛的山花，她的照片一度成為壯族女性的服飾形象代表。儂鳳妹雖不懂漢語，也不識漢字，但并不妨礙她成為壯族歌神“姆六甲”。

只聽儂鳳妹，她用富寧壯族沙支系的語言，清唱起來（漢語直譯）：

妹很會說好，媽你是人哪（兒）

有你好像官，嘴粉螞蚱荔枝。

手腳白如蕉芯，你當(dāng)妹人哪（兒）

告給哥知道，哥知道上下。

哥很想去訪。

用漢語意譯的歌詞大意是：

妹妹你真會說話，是不是你阿媽教你的？

你一定出生在達官貴人家。你的嘴唇像油螞蚱一樣紅潤、像荔枝一樣粉嫩，你的手啊白得就像芭蕉芯。

你是哪家生的妹妹，你給哥哥講句實話，是遠是近讓哥心中有數(shù)，也好下次去你家找你。

壯族人天性浪漫，故任何時候都追求生活的豐富多彩。“歌伴人生”，是壯族人日常生活的真實寫照。唱歌是抒情達意的最好媒介。

每當(dāng)夜幕降臨，坡芽村的男女老少，便歡聚村頭寨尾，“以歌代言”，互相酬唱，你問我答，風(fēng)趣幽默，一片歡樂……歌聲中寄托著壯族人民的生活理想，也流淌著壯族人光輝燦爛的歷史文化，體現(xiàn)著壯家兒女堅韌不拔、儉樸勤勉，吃苦耐勞、樂觀向上的民族性格，傳承著駱越子孫以和為貴，崇尚自然，祭祖敬神，和諧人生的民族精神……

在《坡芽歌書》中的這只螞蚱，實際上是用以表情達意的主要物象為代表繪制而成，書寫符號相對抽象而固定，且能喚起歌手對歌詞的相同記憶。每個人，只要見到這個圖畫，即可根據(jù)約定俗成的特定含義演唱整首山歌。換言之，第12首男唱，就是“螞蚱”情歌。

從藝術(shù)上講，用紅螞蚱的紅，比喻“勒少”（壯語：姑娘）的嘴唇，用芭蕉芯的白，比喻女方手指長的嫩白，主要運用《詩經(jīng)》中“比”的表現(xiàn)手法?！拔涷啤?，成為情歌中美的意象和愛的符號。

從審美上分析，壯語山歌中，常以達官貴人作比喻，贊美人命運好，身份高，地位顯，穿著好看，長相美，落落大方，舉止氣派。而壯人的審美意識，浸染當(dāng)?shù)剜l(xiāng)土物產(chǎn)。故贊美女性的紅唇，則是“紅螞蚱”，贊美女人的膚色，則是“芭蕉芯般又白又嫩?！豹毦邏燕l(xiāng)色彩和壯族韻味審美的鄉(xiāng)土觀念。正好應(yīng)驗一句箴言：“聽得懂壯語苦情歌的人，會不由自主的讓淚水把心靈淹沒……”

三

當(dāng)我再一次回眸《坡芽歌書》上的那只小小的昆蟲，只見一對長長的觸須，大大的復(fù)眼和強壯的后足?！@是一幅多么夸張抽象、童趣十足的簡筆畫。讓我想起壯鄉(xiāng)的民間歌謠：“蛐蛐螞蚱多，螞蚱多，螞螂（實為蜻蜓）螞螂哥哥?！被秀眱和瘯r如紗窗般透明的豆蔻記憶，又一次涌上心頭……

“心想與妹唱幾句，不知金口開不開？”因為這只蚱蜢，才有《油螞蚱》這首“祖母的祖母傳唱六代人”以上久遠的情歌。

壯人山歌，唱的比做的好聽。作為“稻作民族”壯族人的愛情，不僅熱烈、真摯，而且直率、坦白。但是，愛情宣言與直白，卻要通過男女雙方用壯語本地方言歌唱出來，尤其是女性歌手來傳承與表達，必定是“繞山繞水”，“環(huán)顧左右而言”，“靜悄悄的愛情，羞答答的盛開”……這也許就是壯族人的浪漫天性使然。自由戀愛，情歌盟誓。雖然“骨子里熱情奔放”，但是“行為上含蓄謙讓”。屬于“火山爆發(fā)型”，外表平靜，內(nèi)心熾熱……

對壯族傳統(tǒng)情歌的套路而言，《油螞蚱》是“初會歌”。這是初次見面，以歌交友的一種方式。內(nèi)容一般是“問家住何處”，“謙恭贊美”，雖屬禮節(jié)性唱答，但都采用比興的手法和含蓄的喻義，表達交友的誠意，以歌傳情。在壯族傳統(tǒng)的初戀歌中，大多以“窮哥苦妹”模式為歌詠題材，抒發(fā)同甘共苦，堅貞不渝的愛情，成為壯族的傳統(tǒng)婚姻文化心理特色的生動寫照。

多個比喻的意象，生動形象，讓聽者無不動容，甚至淚滿衣裳……印證那句名言：“會壯語的人，聽《坡芽歌書》會流淚痛哭的?！彼?，千萬別讓苦情歌燃燒滾燙的淚珠，燙傷你脆弱的心臟。

螞蚱，大自然的歌者，稻田里的演奏家。每當(dāng)它唱起求愛的情歌聲時，它演唱的樂曲，就會格外地清新優(yōu)美，婉轉(zhuǎn)動聽。尤其是發(fā)出舒緩而悠長的叫聲時，仿佛在聲聲呼喚它的心上人和它的配偶，輕柔、短促、纏綿悱惻，柔情似火之后，又發(fā)出一種酷似六弦琴與三角鈴的旋律，好像在傾訴衷腸。每逢聽到雄蟲的低吟淺唱，振翅高唱時，雌蟲就會循聲而至，共同完成傳宗接代的“洞房花燭夜”……

《坡芽歌書》，這組優(yōu)美的壯鄉(xiāng)愛情的密碼，抒情且浪漫，是偶然得遇的美物，卻惹人深深沉迷，我已經(jīng)不只一次地陷入那些歌詞所營造的情境……

我為卿狂！因為，“美麗鄉(xiāng)村”坡芽村——《坡芽歌書》土布中的這只千年鳴唱的小小紅螞蚱，不僅經(jīng)常會唱著情歌飛進我的心坎，而且還不時會鉆進我的夢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