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燕
5歲生日那天,姥姥要帶我去買一條玫紅色的裙子。她說,我穿玫紅色的衣服最好看??擅导t色到底是個什么呢?——難道姥姥真的忘了,我是個瞎子呀。
我期待著新裙子,姥姥卻說:“咪咪,你先去地安門商場門口等我,我有重要的事情要辦。”
從3歲起,姥姥試著開發(fā)我耳朵、鼻子和手的功能,教我聽反射音判斷前方的物體。因為看不見障礙物,我經(jīng)常摔倒,練了兩年,走在路上才能不被撞到。即便如此,我也還沒有獨自出門過馬路的經(jīng)驗。那天陽光很大,我站在院子門口久久不敢挪步?;蛟S是小女孩的愛美之心在作祟,對新衣服的渴望還是把我?guī)У搅笋R路上。
姥姥帶我坐過很多次公交車,我記得去公交站點的路。走到站點,我努力聽著,公交車來了,剎車時車胎摩擦的聲音拖到跟前,人群躁動起來,地面也有些振動。我急忙貼緊身邊的人上了車,買了車票,還拜托售票員阿姨到站時做下提醒。
到站后,我摸到門口下車,重新被裹挾在車水馬龍的聲音里。我還要過一條寬闊的馬路才到商場,姥姥曾囑咐我過馬路的技巧。我找準(zhǔn)要跟的人,仔細(xì)聽他的腳步。估計快到馬路中間時,我換到了人群另一側(cè),生怕被落在了馬路中央。
到了地安門商場門口,我剛剛站穩(wěn),就聽見熟悉的腳步聲,姥姥來了。我鼻子一酸,差點哭出聲來。
那天起,姥姥再也沒牽過我的手。她總說自己有很多事情要做,不能陪我。不僅如此,我還常常替她跑腿到胡同對面的小賣部買東西。
有一次,我和小伙伴成成搶一個玩具。他一著急,大聲說:“你爸媽都不要你了,你還這么小氣?!蔽衣牶筱对谠?,回家便拉著姥姥要爸爸媽媽,等來的還是相同的回答:他們在很遠的地方工作。可這次我有點不信了,一直纏著她問。那天,姥姥第一次打了我。屋外下著大雨,我一頭扎進雨里,想要去找爸爸媽媽。雨水混著淚水,頭發(fā)貼在我的臉上,衣服全都打濕了,我每邁出一步都很沉重。突然我腳下一滑摔倒在地,頭碰到石頭上。
一雙大手把我抱了起來,我聞到了姥姥的氣味。她把我抱回家,用酒精給我頭上的傷口消毒上藥。那是姥姥第一次當(dāng)著我的面哭。我嚇壞了,再也不敢在她面前提起爸媽。
不久后的一天,姥姥突然對我說:“今天你媽媽要來看你?!蔽乙詾槁犲e了,“媽媽”這個詞對我來說太陌生了。
媽媽帶著妹妹一起來了,還說要去小賣部給我和妹妹買好吃的,我自告奮勇帶她們?nèi)??;貋淼穆飞?,妹妹在前面跑,我在后面追。一個趔趄,我被一塊石頭樣的東西絆倒,手里的冰棍摔得老遠,腿上的傷口疼得我哇哇大哭。姥姥聽到后趕過來給我擦藥,埋怨媽媽沒看好我。
姥姥堅信有辦法讓我恢復(fù)視力,一直帶我到處去看醫(yī)生。我10個月大時做了第一次手術(shù),眼睛對外界的刺激開始有反應(yīng),可后來的治療和手術(shù)效果都止步于此。漸漸地,她接受了我會完全失明的事實。
7歲那年,到了上學(xué)的年齡。姥姥帶我去了北京市的好多小學(xué)報名,都因為視力問題被拒之門外。普通學(xué)校不收我,姥姥就開始自己在家教我,握著我的手學(xué)寫字。我的模仿能力很強,很快就能學(xué)會。
后來,我在廣播里聽說北京有盲人學(xué)校,地址在定慧寺,離家很遠。我讓姥姥帶我去報名,她卻說,自己的事情自己做。我只好賭氣自己去找,看不見車牌,經(jīng)常坐錯車、坐過站。第三天下午找到了,但盲校已經(jīng)開學(xué)一個多月,讓我明年再來。
第二年,我如愿上了盲校。我在學(xué)校找到了認(rèn)同,后來還成了中國第一個女盲人鋼琴調(diào)律師,之后一直在努力推廣盲人調(diào)律這件事,得到了很多人的認(rèn)可。我在事業(yè)上花的時間越來越多,陪姥姥的時間卻少得可憐。
2002年初,姥姥被醫(yī)院查出肺癌晚期,我感到天都要塌了。我每天在醫(yī)院陪她,她也知道和我在一起的時日不多,拉著我的手說個不停。
她說,從把我抱回家的那天起,就挖空心思找適合我的本領(lǐng),想把我培養(yǎng)成一個獨立自強的人。求醫(yī)無望后,她想辦法找了兩個盲人做朋友,了解他們靠什么生活,然后反過來用這些方法教我。
“咪咪,你5歲的時候,我就讓你自己去買東西、坐公交、過馬路,我是想鍛煉你一個人獨自出門的能力,其實我不放心,一直在你身后跟著……”
病床邊,我還沒聽完眼淚就涌了出來,往事像幻燈片在腦海里播放。這時我才明白,每當(dāng)我迷失方向的時候,摔倒的時候,找不到回家的路的時候,在路上大哭的時候,姥姥為什么總會及時出現(xiàn)。
原來她一直都跟在我的身后。
(心香摘自《視野》2019年2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