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聲慢 袁朝暉
母親年輕的時候很漂亮,后來她總和我說起,她那時少女情懷,不懂現(xiàn)實,只知道青睞于俊俏的男子,才有了后來二十幾年的操勞苦累。
我從小體弱多病,費母親的心力比任何孩子都多。
讀三年級的時候,從家到學校的路程只有10分鐘。一個太陽毒辣烘烤的夏日正午,當我的手攀上教學樓樓梯扶手時,眼睛開始看不清前方,就像外公家那臺快要壞掉的電視,閃的都是黑白的點兒。我靠著一學期來對教室方向的熟知,艱難走到門口,看到我班主任的那一刻,直接暈厥了過去。
醒來的時候,我已經在自己房間的床上了,門沒有關緊,外面是父親對母親的責罵聲,還有母親的哭泣聲。
母親進來前在外面偷偷抹了把臉,我閉著眼也能想象,她肯定沒有心思好好找紙巾,掀起衣服角就擦了。她的鼻子紅紅的,眼眶紅紅的,俯身輕聲對我說:“孩子,媽帶你去看醫(yī)生,估計是中暑了。”
那樣一個熱辣的正午,母親騎著自行車任由太陽毒辣炙烤,而我坐在后座,撐著小傘,一直望著母親因用力蹬自行車而微微佝僂的后背。
外公去世了,母親第二天清早才得知。
前一天下午,舅舅、姨媽都打電話來讓母親去陪陪外公。母親手中正趕著貨,天黑之前趕不完,那個皮膚黝黑的廠總管估計就不會再放貨給母親做了,母親急得滿頭大汗,想著明天再去看望外公。
沒想到,外公就在那天晚上走了,這成了母親一輩子的痛。
我永遠都記得第二天清早,母親接到姨媽電話的時候,臉上的痛苦比生活給她的任何苦難都更深。
母親去娘家?guī)兔μ幚硗夤暮笫?,一直到第三天才回來。早晨起床,我剛走到米缸那里想掀蓋子舀米,聽到母親沙啞著聲音說粥她已經熬好了。我揉著還沒有完全睜開的眼,走近做著手工活的母親身邊,問她什么時候回來的,才發(fā)現(xiàn)她滿臉都是淚水。
她哭著說我們家沒有錢,她連外公的那一份錢都出不了,沒見到最后一面,連做女兒的這點孝心也做不到。
也就是從那時候起,我暗自攥緊了手,將一個念想、一種執(zhí)念埋進心里:我一定要爭氣,讓母親過上好日子!
家里又一次面臨經濟危機了。父親再也不把心放在這個家上,母親靠著那么點零星的時間給服裝工廠剪服裝線也根本救濟不了這個家。為了我們五個孩子,母親一次次向娘家人低頭,甚至不顧自尊。
我們五個孩子放學回來,飯桌上只有五碗勉強稱得上粥的粥,更多的是米水,沒有配菜,就連醬油也沒有了。母親躺在房間的地磚上,有氣無力地讓我們勉強吃完趕緊上學去。盡管我們還小,可是我們沒有一個說不好,我們懂得母親話語中藏著的哽咽。
下午放學是3點10分,到了家門口卻發(fā)現(xiàn)門上鎖了,剛想張開嘴喊母親給我們開門,巷口出現(xiàn)一個滿頭大汗的女子,是母親。她又一次一接到電話,就不敢怠慢地過去幫舅媽做家務,以好順帶拿些日常食品、用品回來給我們,還有一點兒錢,那是我們家唯一的生活來源。
母親既怕怠慢了舅媽惹她不高興,又怕回來晚了我們等太久不安全,所以不管春夏秋冬,不管刮風下雨,她總是騎著自行車拼命奔出去又奔回來,每次都大汗淋漓,皮膚日漸蠟黃夾雜著點點斑黑。
那一次不同的是,還有她蒼白的臉。
她急急地開了門,讓我們先進家里去,然后把自行車上的東西搬挪下來,先拿了里面的小面包給我們填肚子,然后悄悄和我說,她在路口的時候騎得太急沒注意看,被瘋狗咬了一口,要我先好好看一會兒家,照看好弟弟妹妹,她去醫(yī)院打個針,一會兒就回來。
那時候我不懂狂犬疫苗是什么,只以為我的母親可能一去不復回。
我一直追到門口,看著那輛紅色鳳凰牌自行車越騎越遠,那個汗?jié)竦谋秤霸絹碓侥:?,我的視線也看不清了,蹲在門口大哭起來。
恐懼吞噬了我的心,我母親再也不會如此健康。
而后來我們才知道,母親知道醫(yī)院打針費用過高,半路掉頭悄悄到私人診所抹了藥水消毒,提回家的也根本不是醫(yī)院開的藥水。
母親病倒了,在我的眼前,直直倒下去。檢查結果是膽結石加胃潰瘍。
那天回校后,明知道后天是模擬考,我也沒法復習進去,用書捂著臉偷偷哭了一個晚自習。
母親病倒前,有一天曾蒼白著嘴唇問我,膽結石到底要不要手術,她說她怕,她說她還沒有看到我們成家立業(yè),她說她不放心我們。
我的母親,二十幾年勞苦,二十幾年流汗流淚,有時我很想問問老天,我的母親她到底做錯了什么,為何如此辛苦?
中秋節(jié)放假回家的時候,母親的病情已經好轉了很多,但卻瘦得迅速,瘦得可怕。
我的母親,她真的老了,她依舊堅強,卻不再無所畏懼。她害怕離開我們,舍不得我們,像個孩子一樣,害怕離開家的避風港,這個她親手給我們造的避風港。
母親啊,我們該是如何幸運,上天才派你來用一輩子守候我們!請你一定不要太快老去,一定要健健康康的,一定要等等我,等我們全部回到你身邊,整天圍著你膩著你,給你舒適的生活,讓你笑顏展開,一如當年擁有情懷的少女。
編輯/廣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