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芽糖和頭發(fā)

琦君

每次梳頭發(fā)梳得不順心，梳到右邊偏偏翹向左邊時，就只想拿把大剪子，咔嚓一下，把不聽話的一縷頭發(fā)剪下，也馬上想起了甜甜軟軟的麥芽糖來。

麥芽糖跟頭發(fā)有什么關(guān)系呢？是我貪吃麥芽糖，把它粘在頭發(fā)上了嗎？不是，是因為小時候，我常常剪頭發(fā)換麥芽糖吃。

每回聽到賣糖的“咚咚咚”搖著撥浪鼓來了，我就急急忙忙跑到后屋，在母親裝破爛的篾簍里掏，掏出破布、舊牙膏殼、玻璃藥瓶等塞在口袋里，再急急忙忙跑到門后大樹下，統(tǒng)統(tǒng)交給賣糖的老伯伯。他一樣樣當寶貝似的收下，然后用那只粗糙的手在筒子里摸兩塊麥芽糖遞給我。糖薄得跟紙似的，一放進嘴里，就貼在上顎的“天花板”上，慢慢融化。我的眼睛總是盯著那個大筒子，舍不得走開?？此窈t里塞滿了亂七八糟的東西，都是用糖換來的。

有一天，我問他：“伯伯，你要這些東西做什么？”

“換錢呀！都是有用的東西啊。破布可以做拖把、搓繩子，蠟燭頭也可以熔了再做蠟燭，玻璃瓶賣回工廠去?！彼业念^說，“頭發(fā)和豬毛我也要，豬毛做刷子，頭發(fā)結(jié)發(fā)網(wǎng)?！?/p>

這下我有主意了。每回母親梳頭時，我都耐心地在邊上等，等她梳完頭，我就幫她把梳子上的頭發(fā)一絲絲理下來，用紙包好，等著換糖吃。母親看我變得這般勤快起來，還直高興，豈知我是另有用心呢。

可是母親的頭發(fā)并沒掉多少，要積累好多次才能換來一小片糖。我老是問：“媽媽，你怎么不掉頭發(fā)？”母親奇怪地說：“你這個丫頭，難道你要媽媽快點老呀？”我連忙說：“不是的啦，是因為……”還是不說為好，怕母親覺得不吉利，母親的忌諱是很多的。

于是我想起自己一頭豬毛似的頭發(fā)，又粗又硬，撥到東邊，翹到西邊，好難看啊。就躲在房間里，對著鏡子從里面剪下一撮，再把外面的蓋下來，是看不出來的?？墒且淮未渭舳嗔?，短頭發(fā)就像茅草根似的冒出來。母親看到了，覺得好奇怪，問我：“你的頭發(fā)怎么了？”我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太多了，好癢，剪掉一些。我看二嬸也是這樣從里面剪的。”她大笑著說：“傻瓜，二嬸梳頭，嫌頭發(fā)太多不好梳。你是小孩子短頭發(fā)，怎么能這樣剪呢？再剪要變成瘌痢頭了。”我只得供出來，是為了要換麥芽糖吃。母親想了想，說：“不能再剪頭發(fā)，我來找東西給他?！庇谑钦页鑫倚r候的舊衣服、鞋襪等，包在一起交給我，我好高興?。?/p>

賣糖的又搖著撥浪鼓來了，母親叫我把東西給他，自己卻又捧了滿滿一大碗的米，走到門前大樹下送給他，說：“再給我一片，我要供佛?！崩喜f：“小妹妹這一包東西就很多，不要米了?！蹦赣H說：“要的，要的，這是大米，熬粥給孩子們喝才香呢。”

老伯伯摸了三大塊厚厚的麥芽糖給我們，高高興興地走了。母親望著他的背影說：“那點破舊東西能換幾個錢呢？看他好辛苦??！”

我咬了一口糖，另兩塊捧到菩薩面前供。想起老伯伯接下母親那一碗米時臉上快樂的笑容，覺得嘴里的麥芽糖格外香甜了。

發(fā)稿/小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