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 崎
當今,在漢江上游地區(qū)的喪事活動中,舉行“打喪鼓”儀式是不可或缺的一種音樂事象(1)“音樂事象”是伍國棟提出的概念,他認為“音樂事象就是以某種或某類聲音形態(tài)為核心而顯現(xiàn)出的一個個人間社會音樂生活萬象”。參見伍國棟:《民族音樂學概論》,北京:人民音樂出版社,2012年,第27頁。,它的基本表演形式是歌師傅唱(或韻白念誦)一段喪歌,接著演奏一段鑼鼓樂(鑼鼓牌子)。此類鑼鼓樂只包含打擊性樂器,沒有旋律性樂器加入,屬于清鑼鼓,所謂“喪歌無絲竹”就是指此類儀式的用樂形式?!按騿使摹眱x式中使用的鑼鼓牌子在編制、節(jié)奏、音色、奏法、用樂形式、使用場合、功能意義等方面與其他鑼鼓牌子都不一樣。通常情況下,此類鑼鼓牌子只能在“打喪鼓”儀式中使用,不能用作其他場合,具有喪事活動的專屬特征,筆者把這些專門使用在“打喪鼓”儀式中的鑼鼓牌子稱作“喪鑼鼓牌子”。
漢江上游地區(qū)大體包括湖北十堰、陜西安康、商洛、漢中四個行政區(qū)域,2016年12月至2019年1月,筆者對漢江上游地區(qū)的“打喪鼓”儀式進行了實地考察,考察地點涉及漢江上游地區(qū)二十多個縣(區(qū))的五十多個鄉(xiāng)鎮(zhèn),實錄“打喪鼓”儀式五十余場,采訪歌師傅一百多位,從音樂形態(tài)學、音樂語義學、音樂文化學(2)楊民康強調(diào)應該在民族音樂學研究中重視從音樂形態(tài)學、音樂語義學、音樂文化學三個符號學分支方面的并行研究(楊民康:《布朗族音樂形態(tài)研究》,《中央音樂學院學報》,1989年,第3期,第37—45頁),后又以符號學三個分支并列的方式論述了民間歌舞音樂的綜合特征(楊民康:《中國民間歌舞音樂》,北京:人民音樂出版社,1996年,第12—77頁)。近年來他強調(diào)“在對民族音樂學理論體系中的常規(guī)方法論(實踐或操作)層面和文化哲學觀層面進行了初步界定之后,便有必要從文化符號學的角度,對該理論體系進一步再做符號化、精致化的嘗試”(楊民康:《音樂民族志方法導論:以中國傳統(tǒng)音樂為實例》,北京:中央音樂學院出版社,2008年,第215—216頁)。對儀式中的鑼鼓牌子、唱詞、唱腔進行了較為系統(tǒng)的研究。本文著重研究喪鑼鼓牌子。
圖1.漢江上游地區(qū)考察示意圖
歷史民族音樂學研究強調(diào)“當下與歷史接通”(3)項陽:《接通的意義:傳統(tǒng)·田野·歷史》,《音樂藝術》,2011年,第1期,第9—20頁。,理查德·魏狄斯(Richard Widdess)認為“每一類音樂(正如每一類社會一樣)都是綿延的歷史過程(continuing historical processes)的現(xiàn)代結(jié)局,這種過程對于表演者(performer)可有可無,但對于來自局外的觀察者(outside observer)卻至關重要?!?4)Richard Widdess,“Historical Ethnomusicology”,in Helen Myers ed.,Ethnomusicology:An Introduction,New York and London:W.W.Norton &Company,1992,pp.219-237.若從歷時性層面看,在荊楚地區(qū)和漢水流域,喪事活動中擊鼓唱歌是一種古老的風俗,從文獻記載中也可尋覓到這種文化傳統(tǒng)。如《明史·循吏陳綱傳》記載:“楚俗,居喪好擊鼓歌舞?!?5)章培恒、喻遂生主編:《明史·循吏陳鋼傳》,上海:漢語大詞典出版社,2004年,第5730頁。同治六年刻本《竹溪縣志·十六卷》記載:“葬之前數(shù)日,出訃開吊,親友備祭軸、祭儀,喪家請禮賓行家奠禮,即古虞祭之意。細民家親朋或醵錢擊鼓賽歌,謂之‘守夜’,猶是挽唱之遺?!?6)丁世良、趙放主編:《中國地方志民俗資料匯編·中南卷》,北京:書目文獻出版社,1991年,第455頁。光緒五年《定遠廳志·卷五·地理志·風俗》記載:“戚里之喪,有群相邀集,竟夕張金擊鼓,歌虞殯、薤露諸挽詞者,謂之‘坐夜’。”(7)〔清〕余修鳳等纂修:《定遠廳志》,臺灣: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民國五十八年,第260頁。光緒二十年刻本《沔陽州志·十二卷》記載:“至于坐夜陋習,擊鼓鐃歌,不過僻壤愚民踵《蒿里》《薤露》挽唱之余風而已。”(8)丁世良、趙放主編:《中國地方志民俗資料匯編·中南卷》,北京:書目文獻出版社,1991年,第402頁。
竹溪縣地處漢江上游南岸(與竹山縣毗鄰),隸屬十堰市管轄;定遠廳今指漢中市的鎮(zhèn)巴縣,地處漢江上游南岸;沔陽今指仙桃市,地處漢江下游。史書和清代地方志中記載的“坐夜鬧喪、擊鼓唱歌”風俗,在當下的漢江上游地區(qū)依然盛行,當?shù)厝朔Q之為“打喪鼓”“打帶詩”“唱孝歌”“鬧夜”等,現(xiàn)代地方志中也多有記載,如《漢陰縣志》記載的唱孝歌(打喪鼓):“貧者則由孝子、親屬守候靈前,唱‘孝歌’通宵達旦。唯孝歌混雜迷信、淫褻內(nèi)容,不符哀事。”(9)漢陰縣志編纂委員會:《漢陰縣志》,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724頁?!蹲详柨h志》記載的打喪鼓:“打喪鼓這項活動本屬做道場時的間隔,以鑼鼓伴唱孝歌。做道場消逝后,此項活動得以沿襲。孝歌內(nèi)容則是大雜燴,或封建禮教,或逗趣罵笑;亦有政策宣傳、好人好事?!?10)紫陽縣志編纂委員會:《紫陽縣志》,西安:三秦出版社,1989年,第697頁。《旬陽縣志》記載的“唱孝歌”(打喪鼓):“由二人繞靈堂,前面打鼓,后面敲鑼,踏節(jié)拍慢走,邊走邊歌,叫‘打太師’,又叫‘唱孝歌’?!?11)旬陽縣地方志編纂委員會:《旬陽縣志》,北京:中國和平出版社,1996年,第594頁。《鄖西縣志》記載的“打待尸”(打喪鼓):“打待尸亦叫打鼓鬧喪。先‘開歌路’,一人手執(zhí)引魂幡,孝子捧著靈牌……從門外開始,執(zhí)幡者邊道白(詩韻味)邊擺動引魂幡,伴以鑼鼓;進屋后,邁著八字慢步繞棺而走,邊走邊唱喪(孝)歌邊敲鑼鼓……唱還陽歌時,順繞一周,反繞一周,意在為亡者超度,返還陽間?!?12)湖北省鄖西縣地方志編纂委員會:《鄖西縣志》,武漢:武漢測繪科技大學出版社,1995年,第723頁。
“打喪鼓”儀式包含“開歌路”“鬧喪”“還陽”三個固定儀程,它們處在儀式的不同時空中,但是各自的形態(tài)穩(wěn)定。三個固定儀程通用于整個漢江上游地區(qū),因此,這三個儀程又屬于通用儀程(13)除了三個通用儀程外,漢江上游有些地區(qū)“打喪鼓”儀式中也可能包含某些特殊儀程。關于“通用儀程、特殊儀程”“固定儀程、可變儀程”的關系,可參見楊民康:《音樂民族志方法導論:以中國傳統(tǒng)音樂為實例》,北京:中央音樂學院出版社,2008年,第389—390頁。。喪鑼鼓牌子與各儀程相互關聯(lián),“一陣鼓”只用在“開歌路”儀程中,“三點水”和“老鼠嗑牙”只用在鬧喪儀程階段,薅草鑼只用在“還陽”儀程中,儀程轉(zhuǎn)換了喪鑼鼓牌子也隨之改變,這些喪鑼鼓牌子是對儀式在不同時空中的“展演”,并對之進行音聲表述。
圖2.“打喪鼓”儀式不同儀程中的鑼鼓牌子
當然,在漢江上游各地區(qū),即使相同儀程中的喪鑼鼓牌子在音聲表層(符號表征)也具有一定的差異,這種差異具有地域性變體特征,是“一種基本固定和長期延續(xù)的儀式音樂模式框架里產(chǎn)生的不同風格變化,亦即同一音樂模式以跨時空方式在不同地域衍變流傳的變體形式”。(14)楊民康:《貝葉禮贊:傣族南傳佛教節(jié)慶儀式音樂研究》,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03年,第256頁。鑼鼓牌子互為變體的形式即使在同一個鄉(xiāng)鎮(zhèn)也存在,正如旬陽縣歌師傅吳世財所說“鑼鼓家什,不打二十五里”,意思是說距離超過了二十五里,一個相同的鑼鼓牌子,在打法上可能就不完全一樣了。然而,在各變體音聲表層的背后,各地區(qū)喪鑼鼓牌子的深層結(jié)構(gòu)一致,其文化意義(符號象征)也具有一致性,所具有喪事活動的專屬特性明確,它們的使用方式是在歷史的傳承、傳播以及歌師傅的長期表演實踐中形成的,是一種集體無意識的約定和規(guī)范。
20世紀70年代以來,美國民俗學界興起了一種文化表演理論的方法(15)代表性著作有理查德·鮑曼:《作為表演的口頭藝術》,楊利慧、安德明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近年來這種文化表演理論對中國的民族音樂學學者影響頗多。如楊民康教授以表演為經(jīng)緯,把中國傳統(tǒng)音樂研究方法歸納為三個層次下的五種范式,(16)楊民康:《以表演為經(jīng)緯:中國傳統(tǒng)音樂分析方法縱橫談》,《音樂藝術》,2015年,第3期,第110—122頁。其后又認為“儀式音樂表演民族志……將觀念性音樂文化深層模式轉(zhuǎn)化為音聲表象的過程和結(jié)局,并輔以必要的闡釋性分析和文化反思?!?17)楊民康:《儀式音樂表演民族志:一種從藝術切入文化情境的表述方式》,《民族藝術》,2016年,第6期,第16—22頁。筆者在實地考察的基礎上,結(jié)合國內(nèi)外的表演理論研究方法,藉以分析漢江上游地區(qū)“打喪鼓”儀式之鬧喪儀程中的喪鑼鼓牌子(三點水和老鼠嗑牙)的“模式與變體”。把表演者路孝琴書寫的樂譜(鼓板喳子)和她在五次不同場合表演的音聲(筆者記下的鑼鼓譜)置于表演前后,觀察路孝琴(表演者)如何通過自己的表演而產(chǎn)生各種變體,即轉(zhuǎn)換生成的過程。與轉(zhuǎn)換生成相逆的一種分析是申克(18)海因里?!ど昕?H.Schenker,1868-1935)奧地利音樂家、鋼琴家、指揮家,他根據(jù)18、19世紀作品現(xiàn)象確立的“簡化還原”分析被認為是20世紀最重要的音樂分析方法之一;民族音樂學家后來將該方法運用到對民間音樂的分析,并產(chǎn)生了諸多成果。的簡化還原分析,申克分析從表演后的音聲表層(描述性的樂譜)出發(fā),按照從“前景”經(jīng)由“中景”最后到達“背景”的分析過程,探尋音樂產(chǎn)品的深層結(jié)構(gòu)模式。申克分析以往大多關注的是旋律的簡化還原,但是其分析方法完全適用于喪鑼鼓牌子的深層結(jié)構(gòu)分析,諸如對節(jié)奏、奏法、音色等方面的“還原”分析,申克說“永遠一樣,惟方式不同”(19)〔奧〕申克:《自由作曲》,陳世賓譯,北京:人民音樂出版社,1997年,譯者自序第3頁。,這與列維-斯特勞斯開創(chuàng)的結(jié)構(gòu)主義學派的思想如出一轍。列維-斯特勞斯對俄狄浦斯神話的分析開創(chuàng)了結(jié)構(gòu)主義神話分析的先河,他把俄狄浦斯神話中的各“神話素”按照“縱聚合”分布排列,使得人們閱讀神話就如同閱讀交響樂總譜一般。(20)〔法〕列維-斯特勞斯:《結(jié)構(gòu)人類學》,陸易禾、黃錫光譯,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1989年,第49—50頁。筆者對漢江上游六個縣的歌師傅表演后的喪鑼鼓牌子(音聲表層)進行記譜(描述性的樂譜),然后把每個樂譜按照“總譜式”排列,試圖探尋其隱藏在深層的結(jié)構(gòu)模式。
美國民族音樂學家內(nèi)特爾(Bruno Nettl)討論過記譜的相關論題,認為記譜有兩種形式:規(guī)定性的記譜與描述性的記譜,二者之間是否對立?認為“局外人闡釋之用的記譜——Transcription,某社會表達自己音樂理解的方式的記譜——Notation,二者有怎樣的關系?”(21)〔美〕布魯諾·內(nèi)特:《民族音樂學研究:31個論題和概念》,聞涵卿、王輝、劉勇譯,上海:上海音樂學院出版社,2012年,第67頁?!皹纷V是廣義的,幾根曲線、幾個圖形、幾粒紐扣、幾個結(jié)……都可能是樂譜,甚至一段舞蹈、一個儀式興許也都有著樂譜的功能。”(22)沈洽:《描寫音樂形態(tài)學之定位及其核心概念》(上),《中國音樂學》,2011年,第3期,第5—18頁。局內(nèi)人用的“樂譜”類似于一種“記號”,故用“notation”。查爾斯·西格(Charles Seeger)在內(nèi)特爾之前就論述過兩種樂譜的目的:規(guī)約性和描述性(Prescriptive & Descriptive)的兩種樂譜,二者意義和作用不一樣,作為局內(nèi)人使用的樂譜是指導表演者進行文化表演的一張文化藍圖;而局外人的記譜是對表演后的一種描述(Description),主要為分析研究使用。(23)Charles Seeger,“Prescriptive and Descriptive Music-writing,”The Musical Quarterly,Vol.44,No.2,1958,pp.184-195.
1.路孝琴書寫的“鼓板喳子”:表演前的規(guī)約性樂譜
長期以來,在漢陰縣的“打喪鼓”儀式之鬧喪儀程階段,歌師傅已經(jīng)習慣使用鑼鼓牌子“三點水”(24)此鑼鼓牌子有“短板”和“長板”之分,通常情況下,“三句頭”唱完后接的是“短板”,一個段落唱完之后接“長板”。長板“三點水”是在短板的基礎上變化重復、不斷擴充而成,二者只是在時間長度上有長短之分,但在性質(zhì)上沒有根本性區(qū)別。,且只在此儀程中使用。鑼鼓牌子“三點水”的節(jié)奏、奏法、音色等形態(tài)要素已經(jīng)成為“喪鑼鼓牌子”的顯性特征。作為表演指示物的“樂譜”,多數(shù)情況下也只存留在歌師傅們的內(nèi)心之中,其傳承、傳播的主要方式還是口傳心授。而漢陰縣平梁鎮(zhèn)的歌師傅路孝琴卻能用“狀聲字”寫出“三點水”的“鼓板喳子”(鑼鼓經(jīng)),這類“規(guī)約性”樂譜(書面樂譜)作為表演前的一種模式化、概念化的指示物,不僅是指導她每次表演的“文化地圖”,也讓筆者找到了一種“文化本位模式分析法”(25)楊民康提出的概念,指“運用文化人類學的‘文化模式’和‘主位觀’等文化觀念發(fā)展而成并沿用至今的一類音樂民族志考察分析方法?!眳⒁姉蠲窨担骸兑魳访褡逯痉椒▽д摚阂灾袊鴤鹘y(tǒng)音樂為實例》,北京:中央音樂學院出版社,2008年,第244—245頁。的“實物”。
圖3.歌師傅路孝琴寫下的鼓板喳子。
譜例1.“三點水”鼓板喳子的譯記
“在一定的音樂文化系統(tǒng)內(nèi)部,存在著音樂文化模式與模式變體(歸屬型與對象型)的兩方面因素”。(27)楊民康:《音樂民族志方法導論:以中國傳統(tǒng)音樂為實例》,北京:中央音樂學院出版社,2008年,第200頁。路孝琴寫的“三點水”鼓板喳子(鑼鼓經(jīng))具有結(jié)合“音色譜”和“奏法譜”為一體特征的樂譜(notation),這種處于表演前的書面符號指示物“是一種音樂表演的行為規(guī)范或行動指南”,(28)楊民康:《以表演為經(jīng)緯:中國傳統(tǒng)音樂分析方法縱橫談》,《音樂藝術》,2015年,第3期,第110—122頁。具有某種模式特征。多數(shù)情況下,這種處于表演前的“指示物”是通過口傳心授的方式傳承。研究者記錄下路孝琴每次表演后所產(chǎn)生的音聲產(chǎn)品——筆者記下的鑼鼓樂譜——則具有模式變體特征。把歌師傅路孝琴寫下的“鼓板喳子”和她每一次的表演后的鑼鼓樂譜結(jié)合起來研究,用文化本位模式分析法,就可以看出歌師傅路孝琴(表演者)如何通過表演把“鼓板喳子”轉(zhuǎn)換生成一次次活態(tài)音聲的過程。
2.路孝琴五次不同時空中的演奏:表演后的描述性記譜
路孝琴的每一次表演都是處在不同的時空中,從某種意義上說,她的每一次表演都是“三點水”鼓板喳子的變體。為了說明喪鑼鼓牌子“三點水”的特征,筆者以“三句頭”(29)“三句頭”也稱“三起頭”“三接頭”,是漢江上游地區(qū)孝歌特有的結(jié)構(gòu)形式,每句七言(不含襯字),唱完三句接一段鑼鼓。漢江上游地區(qū)的孝歌形態(tài)富于特點,筆者將有專文研究。唱完后接的“短板”鑼鼓牌子為例,選取路孝琴在五次不同場合下的演奏作為樣本,記下表演者(路孝琴)表演后的樂譜,包括三次儀式中的表演和兩次非儀式中表演。
2017年12月3日在漢陰縣城關鎮(zhèn)五一村某喪家的演奏,2018年3月26日在漢陰縣平梁鎮(zhèn)太行村某喪家的演奏,2018年4月1日在漢陰縣城關鎮(zhèn)芹菜溝村某喪家的演奏,上述三次演奏都是在儀式中的表演,具有原生表演性質(zhì);除此之外,筆者還請路孝琴在非儀式中演奏了兩次,包括2018年3月25日來到平梁鎮(zhèn)某水庫旁的演奏,2018年7月23日來到平梁鎮(zhèn)某座山頂?shù)囊粔K平地上演奏(30)由于“三點水”鑼鼓牌子的符號意義明確,即喪事的專屬特性明確,所以在平常情況下,歌師傅不會輕易演奏這種鑼鼓牌子。為了筆者的考察需要,也是為了避免他人產(chǎn)生不必要的誤解,路孝琴特意選擇去人跡罕至的地方演奏。,這兩次演奏都是非原生場合,具有舞臺表演性質(zhì)。在原生儀式表演中,通常有兩位歌師傅坐在靈堂內(nèi)演奏,一位歌師傅擊鼓、鑼、押字板(也可以不用),另一位歌師傅擊鈸、小镲。為了適應一人同時兼顧幾件樂器(響器)的需要,漢陰縣的歌師傅使用支架、鈸墊、小镲墊等幾種樂器的附件(31)在民間藝人群體中,一人兼顧幾種樂器演奏的情況并不少見,也常常使用樂器附件。楊蔭瀏先生在介紹《十番鑼鼓》使用的樂器時,也特意介紹了幾種擊樂器的附件以及使用方法。參見楊蔭瀏編著:《十番鑼鼓》,北京:人民音樂出版社,1980年,第11—12頁。,鼓和鑼分別用支架支起來(圖4),押字板放在鼓的旁邊,鈸墊、小镲墊等附件擺放在歌師傅面前的小方桌上,鈸、小镲的一片支放在墊子上,另一片拿在手中。
圖4.漢陰縣鬧喪儀程中使用的樂器
在幾次原生表演實踐中,路孝琴負責鑼、鼓和押字板的演奏,另一位歌師傅負責鈸、小镲的演奏。擊押字板能產(chǎn)生一種特別清脆的音色,此音色提示了合作者或者觀眾,當然,演奏者也可以不用押字板,直接擊鼓邊框產(chǎn)生的音色類同于押字板。鈸的演奏主要是為了增大音量,它的節(jié)奏基本上隨著鼓的節(jié)奏,也可以適當簡化一些。小镲演奏的是一個固定的、均勻的節(jié)奏,是一個持續(xù)性的節(jié)奏聲部,也具有穩(wěn)固速度的作用。雖說加入了鈸、小镲這些樂器(響器)使得音量增大了,產(chǎn)生的音響也復雜了一些,但是添加的樂器不改變“三點水”的基本節(jié)奏和奏法特征,二者的加入也可以說是“三點水”鑼鼓牌子的一種“變體”。
現(xiàn)分別記下路孝琴“表演后”的鑼鼓樂譜,為了便于分析,樂譜中省略了鈸和小镲的“聲部”。2017年12月3日的原生表演,速度按照四分音符為一拍的標準,大約每分鐘88拍,共有38拍。在這一時間段,只有路孝琴在表演(奏和唱),另一位歌師傅(吳隆芳)在和他人聊天,并沒有參加唱奏。
譜例2.2017年12月3日的喪鑼鼓牌子“三點水”表演記譜
2018年3月26日的原生表演,速度按照四分音符為一拍,大約每分鐘104拍,共有38拍。在這一時間段,路孝琴演奏鑼和鼓,另一位歌師傅(羅章林)演奏鈸、小镲,本文只記下鑼和鼓的樂譜。
譜例3.2018年3月26日的喪鑼鼓牌子“三點水”表演記譜
2018年4月1日的原生表演,速度按照四分音符為一拍,大約每分鐘92拍,共有38拍,在這一時間段,路孝琴演奏鑼和鼓,另一位歌師傅(王開學)演奏鈸、小镲,本文只記下鑼和鼓的樂譜。
譜例4.2018年4月1日的喪鑼鼓牌子“三點水”表演記譜
2018年3月25日的表演是在平梁鎮(zhèn)某水庫旁的一次非原生表演,路孝琴演奏鑼和鼓,速度按照四分音符為一拍,大約每分鐘90拍,共有27拍。
譜例5.2018年3月25日的喪鑼鼓牌子“三點水”表演記譜
2018年7月23日的表演是一次非原生表演,地點是在平梁鎮(zhèn)某山頂?shù)囊粔K平地上,路孝琴演奏鑼和鼓,速度按照四分音符為一拍,大約每分鐘86拍,共有26拍。
譜例6.2018年7月23日的喪鑼鼓牌子“三點水”表演記譜
譜例7.從“鼓板喳子”到鑼鼓表演——一種鑼鼓樂轉(zhuǎn)換生成的方式
譜例8.
在譜例7中,把五次表演后的樂譜縱橫排列在一起,就可以看出路孝琴每次演奏的“三點水”的一些變化,這些變化對于“鼓板喳子”而言都是“變體”,而“鼓板喳子”的表演模式深藏在路孝琴的內(nèi)心中、融化在她的血液里,是指導路孝琴(表演者)每次表演的一張“地圖”。從表演前書寫的“鼓板喳子”到每次表演后的樂譜,可以觀察表演者(路孝琴)一種轉(zhuǎn)換生成的方式,在此過程中,到底是什么因素在路孝琴“三點水”的表演中起到關鍵性的作用?“三點水”又以何種隱性的因素(諸如節(jié)奏、奏法、音色)區(qū)別于其他的鑼鼓牌子?進而使得“三點水”的鑼鼓牌子包含著一些特殊文化含義?下文將逐一展開分析。
1.列維-斯特勞斯的結(jié)構(gòu)主義神話分析
列維-斯特勞斯在《結(jié)構(gòu)人類學》一書中,對俄狄浦斯神話“總譜式”的分析方式,已經(jīng)成為結(jié)構(gòu)主義分析的典范,這種采用“縱聚合”的方式具有“非語言性”特點?!叭绻覀冊跓o意中把神話看成一個非線性系列的話,那么就會把它作為一部管弦樂總譜來處理。我們的任務就是恢復其正確的排列順序。比如,在我們面前有一連串數(shù)字:1、2、4、7、8、2、3、4、6、8、1、4、5、7、8、1、2、5、7、3、4、5、6、8……對它們的排列就是把所有的1的序列,所有2的序列,所有3的序列等等放在一起”。(33)〔法〕列維-斯特勞斯:《結(jié)構(gòu)人類學》,陸易禾、黃錫光譯,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1989年,第49—50頁。結(jié)果如圖5:
圖5.
“我們試著用同樣方式對待俄狄浦斯神話,試用幾種不同的方法來排列神話素,直到我們找到一個能滿足上頁上的編號條件的排列”。(34)同注。
筆者受列維-斯特勞斯“結(jié)構(gòu)主義”理論的影響,首先把一個橫組合的音樂事件(路孝琴表演后的“三點水”鑼鼓牌子)看作是由各個“神話素”組成,然后按照“總譜式”的閱讀方式,使其具有“縱聚合”的分布特征,最后運用申克的簡化還原分析,使得喪鑼鼓牌子的核心因素得以呈現(xiàn)。
2.漢陰縣喪鑼鼓牌子“三點水”的簡化還原分析
譜例9.2018年4月1日的表演(原生表演)
該鑼鼓樂是由兩個變化重復的“樂句”組成(用“I+I1”表示),它是一個橫組合的音樂事件,由多個“句法呼吸”組合而成,具有語言的線條特性,每一個“句法呼吸”包含了列維-斯特勞斯所說的“神話素”。由于表演前的“鼓板喳子”具有節(jié)奏、奏法、音色等指示特征,為了表演后的樂譜盡可能地反映這些指示特征,所以用“奏法A”“奏法B”“奏法C”來稱呼“神話素”,而不用“節(jié)奏型”或“動機”。若按俄狄浦斯神話分析那樣,把每一個“句法呼吸”設置為“總譜”的一行,那么每一行包含了“奏法A、B、C”的兩種或三種,三種奏法的演奏方式、節(jié)奏、音色以及重復規(guī)定有如下特征:
根據(jù)上述要求,把一個橫向的音樂事件進行“縱聚合”分布排列,使其符合“總譜式”的閱讀方式。
譜例10.鑼鼓牌子“三點水”的簡化還原分析
把鑼鼓牌子進行“縱聚合”分布排列后可知,一個“句法呼吸”內(nèi)必定包括“奏法A”(或變化形式)和“奏法C”,“奏法A”必定在開始處,具有引領作用?!白喾–”處在“句尾”,具有一定的收束意義,但不作為全曲的結(jié)束;同時“奏法C”具有循環(huán)指示的作用,“奏法C”奏完之后必定返回連接“奏法A”(或其變化形式)?!白喾˙”及其變化形式只能穿插在“奏法A”(或其變化形式)和“奏法C”之間,通常情況下,“奏法B”及其變化形式是作為“奏法A”的延伸。通過簡化還原分析,“奏法A”“奏法B”“奏法C”處于喪鑼鼓牌子“三點水”的背景層次,是該鑼鼓牌子的三個核心因素。
3.漢江上游地區(qū)喪鑼鼓牌子“老鼠嗑牙”的簡化還原分析
筆者在漢江上游考察時,在鬧喪儀程階段,多數(shù)歌師傅使用“老鼠嗑牙”的鑼鼓牌子,現(xiàn)列舉四個縣的表演并進行記譜分析。
(1)鎮(zhèn)巴縣的“老鼠嗑牙”
筆者在鎮(zhèn)巴縣考察時,收集到一份1978年“打喪鼓”的錄音(非原生場合),提供者是鎮(zhèn)巴縣文工團老團長劉光朗先生,據(jù)他口述,這份錄音當年是在鎮(zhèn)巴縣文工團用盒式磁帶錄制的(現(xiàn)已轉(zhuǎn)成mp3格式),民間藝人林顯成演唱兼打鼓、劉光朗打鑼,錄制內(nèi)容幾乎包含了“打喪鼓”儀式的全套唱詞和鑼鼓。林顯成是鎮(zhèn)巴縣碾子鎮(zhèn)人,在當?shù)睾苡忻麣?,被稱為歌王,令人遺憾的是,2011年他因病去世,所以這份錄音更顯珍貴。筆者選取在鬧喪儀程中使用的鑼鼓牌子,當?shù)胤Q作“老鼠嗑牙”,把這份歷史錄音和當下的表演作一個比較研究,很好地說明了喪鑼鼓牌子的穩(wěn)定狀況。通過記譜分析,可知鎮(zhèn)巴縣林顯成演奏的鑼鼓牌子在尾聲部分有一個較大的擴充,但其核心因素還是“奏法A”“奏法B”“奏法C”。
譜例11.鎮(zhèn)巴縣鑼鼓牌子“老鼠嗑牙”(碾子鎮(zhèn)林顯成1978年的錄音,劉光朗提供)
(2)紫陽縣的“老鼠嗑牙”。在紫陽縣煥古、蒿坪等鄉(xiāng)鎮(zhèn),“打喪鼓”儀式的鬧喪儀程階段常用“老鼠嗑牙”的鑼鼓牌子,他們的奏法、節(jié)奏組合等方面與其他縣基本相同,僅在開始處重復了3次“奏法A”,并且用鈸代替了鑼,鈸的節(jié)奏也是跟著鼓走。擊鼓邊框是具有提示性意義的奏法,旨在提醒合作者,具體重復幾次和怎樣演奏,與當?shù)馗鑾煾等后w的演奏習慣密切相關。通過分析,紫陽縣的“老鼠嗑牙”仍然是“奏法A”“奏法B”“奏法C”三種核心因素在起作用(見譜例12)。
譜例12.紫陽縣的鑼鼓牌子“老鼠嗑牙”
(3)旬陽縣的“老鼠嗑牙”。在旬陽縣甘溪鎮(zhèn)一帶,“打喪鼓”儀式的鬧喪儀程階段,歌師傅使用的喪鑼鼓牌子是“老鼠嗑牙”,他們的奏法、節(jié)奏組合等方面與其他縣基本相同,僅在結(jié)尾處補充了一次。通過分析,旬陽縣的“老鼠嗑牙”仍然是“奏法A”“奏法B”“奏法C”三種核心因素在起作用(見譜例13)。
譜例13.旬陽縣甘溪鎮(zhèn)的鑼鼓牌子“老鼠嗑牙”
(4)鄖西縣的“老鼠嗑牙”。鄖西縣的歌師傅在“打喪鼓”儀式之鬧喪儀程階段,使用“老鼠嗑牙”的鑼鼓牌子。龐國珍、胡華樟的演奏與其他縣基本相同,鑼鼓牌子在結(jié)束前,他們添加了一個“逆分型”的節(jié)奏,從而使得結(jié)尾得以擴充。通過分析,鄖西縣的“老鼠嗑牙”仍然是“奏法A”“奏法B”“奏法C”三種核心因素在起作用。
譜例14.鄖西縣鑼鼓牌子“老鼠嗑牙”
譜例15中,把上述四個縣的“老鼠嗑牙”截取一段,按照“縱聚合”分布排列在一起,進行簡化還原分析。
譜例15.喪鑼鼓牌子“老鼠嗑牙”的簡化還原分析
通過對上述各個縣的鑼鼓牌子的簡化還原分析可知,在喪鑼鼓牌子背景層,“奏法A”好似“頭”,“奏法B”好似“腹”,“奏法C”好似“尾”?!白喾ˋ、B、C”是構(gòu)成“三點水”或“老鼠嗑牙”鑼鼓牌子的隱性的核心因素,它們?nèi)缤请[藏在喪鑼鼓牌子中的“DNA”,不管表演者每次的表演如何變化,其最核心的因素都沒有改變。
在漢江上游地區(qū)的喪葬儀式系統(tǒng)中,“打喪鼓”屬于“固定性”的儀式,此儀式之鬧喪儀程中的鑼鼓樂(喪鑼鼓牌子)具有喪事活動的專屬性,其符號意義明確,它們的使用方式是在歷史的傳承、傳播以及表演者的長期表演實踐中形成的,是一種集體無意識的約定和規(guī)范;在歷史與當下的互動過程中,各地表演者的個人風格和地域風格得以顯現(xiàn)。
在模式與變體的互視研究中,表演者路孝琴書寫的“三點水”鼓板喳子(規(guī)約性的樂譜)具有模式意義,而她表演后產(chǎn)生的鑼鼓音聲都是鼓板喳子的變體形式;運用文化本位模式分析法,可知她如何將觀念性的音樂文化模式(“三點水”鼓板喳子)轉(zhuǎn)換生成音聲表層的過程。而與此相逆的過程是簡化還原分析,鬧喪儀程階段使用的喪鑼鼓牌子“三點水”,在簡化還原分析后得到了三種核心因素:奏法A、奏法B、奏法C。
通過對漢江上游五個縣的喪鑼鼓牌子分析可知,在音聲表層結(jié)構(gòu),“三點水”和不同縣的“老鼠嗑牙”會有一些差異(諸如“奏法A”“奏法B”的重復次數(shù)、結(jié)尾的收束方式、長度變化等),但它們是同一個鑼鼓牌子在漢江上游各地傳播、傳承過程中形成的不同變體,是表演者結(jié)合自己的演奏習慣以及當?shù)厝说膶徝佬枨蟮纫蛩匦纬傻慕Y(jié)果。把各地表演后的喪鑼鼓牌子按照“縱聚合”分布排列,通過簡化還原分析,就會發(fā)現(xiàn)各個縣的喪鑼鼓牌子,在深層的結(jié)構(gòu)模式如出一轍,在背景層得到的“奏法A、奏法B、奏法C”三個核心因素如同它們的DNA。
總之,各地喪鑼鼓牌子在隱性的深層,其節(jié)奏特征、奏法特征、音色特征是一致的;各地喪鑼鼓牌子的使用場合是相同的,音聲符號意義是明確的,包含的文化意義是共通的,這種一致性和共通性無疑也是區(qū)域音樂文化認同的發(fā)展結(jié)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