航鷹
1999年2月28日,世紀老人冰心,把自己留在了這個屬于她的世紀,超然告退了。
我眼前升起一片銀色的霧,霧里的冰心,雪白的疏發(fā),雪白的紗巾,白皙的面龐,回眸一笑露出雪白的皓齒。她懷里抱著一只雪白的波斯貓,沿著開滿紅玫瑰的花徑優(yōu)雅輕盈地走了,隱入銀色的霧中……
這一派朦朧的畫面,好似一幅鏡頭加紗的高光攝影,永遠地銘刻在我心中了。
那一天是1977年11月26日,我有幸與冰心在霧中相遇并同舟出海。算起來那一年她七十七歲,我三十三歲。二十一年來,我心中涌起過多少次去拜望她或把那次唯一的相逢寫下來的沖動,又都制止了自己。對這樣一位冰清玉潔的前輩女作家,任何“附驥尾而行益顯”的攀緣都是不應該的。無論是年齡還是文學成就,我都不及她的一點點兒,那么,就永遠保持這一段距離這一派朦朧罷!直到報上登出這樣一行大字:冰心昨走完99歲美麗人生,我這才抑制不住拿起筆,試圖描摹那一派如紗如云的海霧……
那時我還在天津人民藝術(shù)劇院當編劇,還沒有寫小說。命運卻給了我一次機會,安排我登上了一艘名副其實的文學之舟。
那年是在粉碎“四人幫”結(jié)束“文革”噩夢不久,繁榮創(chuàng)作終于又提上了劇院工作議程,我與同行王甘生受命到塘沽渤海石油鉆井臺去采訪。主人說北京來了些作家,安排我們隨他們一起出海。
轉(zhuǎn)天清晨集合時,我才知道了同行作家中有冰心、周立波、林林、徐遲、嚴文井等人,心中暗自驚喜,這都是我景仰已久的文學大師呀!他們在“文革”中未被整死,真是中國文學界一大幸事!聽說這是中國作協(xié)恢復活動以后第一次組織作家出來采風,怪不得老作家都像出籠的鳥兒般興高采烈呢!
深秋初冬時節(jié),海上霧很大。小船駛出碼頭才幾米遠,平日里塔吊林立輪船櫛比的港口風便就看不見了。沒有風,從未見過如此沉寂的大海,海水一絲微波都沒有,小船緩緩航行猶如滑過鏡面。立于船頭,只能望見劈開的寸步細浪;立于船尾,只能望見退去的咫尺水花無邊無垠的霧氣中,只有我們這一船人的身影,令人感覺自己不知從何處來,到何處去。我的情緒也被霧珠打得潮濕滯重了,弄不清這是種由陰轉(zhuǎn)晴的天氣過程呢,還是一種人生過程的象征。
海上一派朦朧,我便注意觀察那些大作家。我自幼酷愛讀書,是捧著這些作家的書長大的,天賜良機巧逢這么多文曲星,當然很興奮。雖然說毫無海景可看,作家們?nèi)匀徊活櫷饷嬗殖庇掷鋱猿衷诩装迳隙毫?,說笑聲在茫茫霧海傳得很遠,真有一種重獲自由的掙脫感。最顯活躍的是徐遲,他自己耳聾戴著助聽器,可能以為別人也聽不清,說話的聲音很大。他因那篇著名的寫陳景潤的報告文學《哥德巴赫猜想》而受到海員們的歡迎。周立波似乎不大愛講話,一直憑欄出神,顯然,他心靈的翅膀早已沖破重重迷霧翱翔云空了。這位寫出《暴風驟雨》鴻篇巨著的作家,怎樣思考近幾十年來這段暴風驟雨般的中國歷史呢?我心里對這些大作家充滿了好奇,但想到自己是個無名小輩未敢上前攀談。
在客人中冰心是唯一的女作家,我又特別喜歡她的作品,于是就像如今的追星族一樣圍著她轉(zhuǎn)。海上很冷,她只穿了一件單薄的半大衣,卻毫無懼寒之色。銀色的霧襯托著她那雪白的頭發(fā),雪白的紗巾,白皙的皮膚,襯托著她那雙又黑又亮顧盼有神的大眼睛。我從未見過一個女人年過古稀依然如此清秀典雅超凡脫俗,她年輕時又該多么婀娜窈窕端莊秀美呢!
霧越來越大,只有從越來越冷的感覺中才知道船是在朝著深海進發(fā)。既然欣賞不到藍海白云的美景,我和王甘生便請冰心老師(我們依照文藝界的習慣這樣稱呼她)到艙里暖和暖和。來到船艙落座,我倆向她請教各種問題。可惜當時我還沒有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只是訴說了在“四人幫”把持文藝界時期寫劇本如何層層受卡的艱難曲折,她搖搖頭苦笑了,然后慈祥地安慰道:“現(xiàn)在好啦!今后沒有那些禁忌啦!你們年輕人撒開手腳搞創(chuàng)作吧!小說、散文、劇本,不論寫什么,能寫東西就好哇!”
今天的年輕人可能難以體會當時她說這些話的深刻內(nèi)涵,只有剛從十年桎梏掙脫出來的文化人,才會發(fā)出“能寫東西就好哇”的辛酸感嘆。我趁機請教:“您看有什么好題材適合寫話劇劇本呢?”
她認真地想了想,說:“你們天津有很多題材可寫,周總理、鄧穎超、馬駿……都是在天津搞革命活動的!”
她的眼睛流露出熱情的目光,既有對周總理的敬仰,又有對我們年輕人的信任與期望。當時我只是個初出茅廬的編劇新手,她如此耐心地和我們促膝談心,我心里十分感動。
王甘生是演員出身,活潑直爽,笑嘻嘻地擺出一副童言無忌的樣子問:“社會上有個流傳很廣的說法,說您年輕時和張恨水有過一段戀愛,他沒能追上您,這才起了筆名叫張恨水,恨水不結(jié)冰,是這樣嗎?”
我聽了嚇了一跳,生怕她不高興,豈料她不但沒有慍色,反而粲然一笑,豁達地說:“完全沒有這回事!我和張恨水并不認識,毫無關(guān)系!”
這時主人進來說,因為海上的霧太大了,再往前走怕有迷航的危險,參觀活動改為返回港口區(qū)看停泊在那里的渤海一號鉆井船。
大家回到新港碼頭,上岸后走了一陣子,來到鉆井船的泊位??拷哆呌幸粭l鐵船,經(jīng)過鐵船才能上到高高的鉆井船。連接陸地與鐵船的只有一條又長又窄又陡的跳板,跳板一側(cè)只拉了一條繩子作為扶手,下面就是冰冷的海水。望著顫悠悠的跳板我有些膽怯了,正在猶豫,只見冰心毫無懼色地走了上去,并且辭謝了海員們攙扶穩(wěn)步而行。她走到中間跳板顫動最劇烈的部位,只伸手扶了一下繩子,待身體恢復平衡以后便又穩(wěn)穩(wěn)地前進了,到了鐵船上以后,她轉(zhuǎn)過身來笑著朝我招了招手。
剛才她走過跳板的時候,我怕增加跳板的顫動未敢緊跟其后。看到她年近八旬仍然這么勇敢鎮(zhèn)定,我也就定下神來跟隨前輩的腳步走了上去。
鉆井船有四五層樓那么高,船長熱情地領(lǐng)著客人們參觀各個操作室,但船上極少有緩坡而上的樓梯,上上下下要攀登許多緊貼艙壁的鐵梯子,而且艙口十分窄小。作家們大都是六七十歲的老人了,爬上爬下真夠吃力的,但沒有一個人喊累。冰心的年齡最大,盡管她的身材嬌小清瘦動作利落,每當我仰望她攀高梯時還是把心揪到嗓子眼兒。我患有風濕性心臟病,最怵頭爬高,這次有冰心在上面攀登,我雖氣喘吁吁卻堅持到底沒有掉隊。
三年以后我開始發(fā)表小說,多少次想去拜訪冰心總怕落下攀附之嫌。1981、1982兩年的春天,在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發(fā)獎會上都有獲獎作家去看望冰心,我卻沒有勇氣向大會主辦者提出跟隨而去的請求。多年來我總是注意媒體介紹冰心的消息,每逢她的壽誕,巴金老先生都送去紅玫瑰花籃,我心中的紅玫瑰便也燦爛盛開。如今想來這樣也好,朦朧之美在于距離。冰心是一棵文學常青樹,我只是一株林邊小草,個中的距離太大了,才有了那一片朦朧的海霧,就留下霧里看冰心的最美的印象罷!
回想起那次巧遇我心中倍覺幸福,誰能說我步入文壇和那艘霧中的文學之舟沒有關(guān)系呢?偌大神州有幾人能有此幸運,近在咫尺仰望過77歲時的冰心攀登一掛又一掛直上直下的鐵梯呢?當時我還未解個中的象征意味,如今讀到“冰心昨走完九十九歲美麗人生”一行大字時,往昔的邂逅變得分外珍貴,內(nèi)心生出深深的感激,感謝冰心前輩的言傳身教,感謝冰心前輩為一代又一代女作家蹬開的美麗人生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