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動
我曾經(jīng)采訪過一大會址紀念館,閱讀了其中大量資料,獲悉李大釗雖未參加中共一大,但他宣傳馬克思主義和創(chuàng)建共產(chǎn)黨,可謂功勛卓著,尤其是他在臨刑前大義凜然,視死如歸的風骨,令人感佩之至。建國之初,殘害李大釗的主兇先后被擒獲,其中主謀之一雷恒成藏匿上海被挖出正法。去年靜安公安分局籌建博物館之際,我翻閱了雷恒成的檔案,并于2019年夏季有幸采訪了當年抓捕兇手的偵查員魯全發(fā)。
接到檢舉信,批示追查“了明禪師”
1952年,上海市公安局新成分局(靜安分局)接到了一封上海市公安局轉(zhuǎn)來的公安部漆封、掛號檢舉信。檢舉信是北京市公安局轉(zhuǎn)來的,信中說明1951年6月10 日他們接到居民趙某的一封檢舉信,其內(nèi)容是:“謹向政府舉報,數(shù)年以前,曾在北京西北角寺廟露面的‘了明禪師,實系認賊作父的漢奸、特務(wù)分子,民國十六年,就是他率領(lǐng)軍警搜查蘇聯(lián)大使館,致李大釗和先烈數(shù)十人慘受絞刑而殉難……望政府迅即覓取線索,務(wù)求捕獲,以彰國法?!?信中檢舉了一個叫“雷恒成”的人,系殘害共產(chǎn)黨早期領(lǐng)袖李大釗的主兇。北京市公安局迅速上報北京市委書記彭真、公安部長羅瑞卿。彭真、羅瑞卿都清楚李大釗是功勛卓著的建黨領(lǐng)袖,在黨內(nèi)享有崇高的威望,于是分別批示:迅速查詢“了明禪師”的真實身份和下落,并將其繩之以法。
檢舉人對雷恒成的歷史頗為熟悉,他曾歷任京師警察廳偵緝處副處長,親率偵緝隊逮捕革命先驅(qū)李大釗、抗日將領(lǐng)趙尚志等共產(chǎn)黨重要人物,以及諸多共產(chǎn)黨員和進步人士。
檢舉信最后提供了一條線索:雷恒成可能隱藏在上海跑馬廳附近馬立斯路(重慶北路)一帶,聽說他以“賣卜”謀生,此人有兩個特征:其一是瘦臉、蓄山羊胡、大黃牙;其二是脖子上始終掛著金色的掛表,掛表蓋上刻有清末皇帝的御像,自吹是清末皇帝親自賞賜給他的,故此,他特別自豪,從不離身,時常向人炫耀。
新成分局局長馬益三看完檢舉信,知道其分量,抓起電話叫來了六股股長王天杰。王股長走進局長辦公室,馬局長將檢舉信遞給了他,神色凝重地說:“你先看一下檢舉信。”王股長看罷,同樣心里一驚。馬局長不由分說地下了死命令:“限三天時間查個水落石出。”王股長立刻找來了偵查員魯全發(fā)、夏咸俊和潘澄三人。王股長反復(fù)叮囑:“這可是許建國局長(時任上海市公安局長)親自抓的一號大案,根據(jù)檢舉信的內(nèi)容,摸一下情況,記住千萬不能打草驚蛇?!?/p>
三人走出王股長辦公室已是傍晚時分。他們先來到管轄馬立斯路的南京路派出所,向所長布置了任務(wù)。所長找來了內(nèi)勤小陳,他查閱戶口內(nèi)冊卻不見其名。
三人大失所望地回到分局,吃晚餐時商定,晚上到馬立斯南路附近挨個打聽。匆匆吃罷晚餐,他們來到馬立斯路附近公寓和居民區(qū),分頭打聽有無算命先生。功夫不負有心人,一個多小時后,終于在馬立斯公寓(現(xiàn)重慶北路612弄)打聽到有個年近古稀、留山羊胡子的北方老頭,住在馬立斯公寓46號二樓,平時以算命為生,自稱“了明禪師”。
據(jù)說此人平時深居簡出,大門緊閉,房間里不時飄出木魚的清脆聲,仿佛是個慈善為本、十誡為懷的善男信女。這對老夫妻從不與鄰居來往,性格有點怪僻,但請老先生算命,他卻能說會道,講一口京片子普通話,是個北方人。
走訪畢,已是子夜時分。三人又匆匆回到派出所,繼續(xù)查找住在馬立斯公寓46號二樓的那個算命老頭。此人戶口內(nèi)冊上登記的名字叫趙志安,照片上的肖像是個瓜子臉型,留有山羊胡子,1948年8月,與老婆一起從臺灣遷到上海居住。
對象有點似是而非,不知此“趙志安”與彼“雷恒成”,是否屬同一人?只有上門觀察一下,看看是否符合檢舉信上寫的,滿口黃牙和脖子上掛金懷表的特征,才能最終確定,故此,魯全發(fā)自告奮勇地主動承擔重任,上門打探虛實。
喬裝一番巧偵查, 兇手落網(wǎng)
魯全發(fā)來到分局化裝室,望著滿屋各種服裝和道具,他開始琢磨,以什么名義上門呢?檢舉信上說,他以“賣卜”算命為生,冒充知識分子,穿上西裝、戴上領(lǐng)帶和皮鞋上門,但明顯他們懂科學不信迷信;冒充干部,穿上中山裝或列寧裝上門,一般干部更不信鬼神;冒充有錢的鄉(xiāng)下人到大上海來找工作,理由充分。對,這樣最有可信度。魯全發(fā)挑選了一套灰色長衫,戴上配套的黑色銅盆帽,腳蹬圓口布鞋,攬鏡一照,哇塞!活像個鄉(xiāng)下闊佬。
魯全發(fā)步行二十多分鐘,來到馬立斯公寓46號二樓。他定了下神,戴正了銅盆帽,敲了幾下門。一個身著黑色對襟衣服的小腳老太打開了門,好奇地問:“你找誰?”魯全發(fā)脫下帽子笑著說:“想請了明法師算一卦?!崩咸珶崆榈赜?,對著屋里大聲說:“老頭子,有客來了。”
只聽到“刷”的一聲,掛著窗前的藍粗布簾子突然掀開,寫字臺后面的藤椅上端坐著一個老頭,瘦長臉、尖鼻子,留山羊胡,頭發(fā)和胡子花白,顯出老態(tài),但一雙眼睛卻頗為犀利。老頭身著一件圓領(lǐng)汗衫,操著京腔拖著聲調(diào)問:“小伙子,坐坐,是來求簽的,還是來算命的?”魯全發(fā)畢恭畢敬地說:“老先生,我剛從鄉(xiāng)下來到上海,是來找您看相排八字的?!?/p>
老頭審視了一下來者,瞇縫眼睛說:“把你的生辰八字和生肖報來?!濒斎l(fā)虔誠地說:“姓李,木子李,名雪疇。下雪的雪,范疇的疇。19歲,屬猴?!崩项^一聽心里有了底,套他的話問:“你是來上海找工作的吧?”魯全發(fā)一聽頻頻點頭感嘆:“老先生真是料事如神,是來上海找工作的,先來您處算一卦?!?/p>
魯全發(fā)仔細觀察老頭,見他開口露出了一口黑牙,里面還鑲有金牙,這種黑不是一般抽煙熏的黑,而是抽大煙或鴉片所熏。老頭用枯瘦的指頭捻著稀疏的山羊胡須,搖頭晃腦地說:“小伙子,放心好了,你命里有雙運,何為雙運?就是財運和官運。你不但能找個好工作,而且還有官運呢?!崩项^念念有詞之際,魯全發(fā)趁機觀察其面貌,長相、年齡、口音,尤其是那口黑牙,與檢舉信里反映的全部吻合;另一個特征,其布滿皺紋的細脖子上確有一條黃澄澄的鏈子,但不知是否系懷表,上面是否有肖像。
魯全發(fā)靈機一動,找了個理由說:“老先生,幾點了?我還要到貼有招工廣告的新閘橋去試試招工的運氣呢?!崩项^掏出了汗衫里的金色懷表,取出老花鏡看懷表的一刻,魯全發(fā)看清了懷表上面確有戴御帽的皇帝頭像。這下可謂是鐵板釘釘,沒錯,就是他!魯全發(fā)就順理成章告辭了!
那時分局還沒有摩托車,也沒有自行車,去遠處乘公交車,有乘車證,近處都是靠“11路”走去。聽了魯全發(fā)的報告后,事不宜遲,三人疾步趕往馬立斯公寓。敲開門后,三人不由分說地沖進屋內(nèi),老頭正躺在藤椅上閉目養(yǎng)神。聽到動靜,睜開雙眼,見來者表情嚴厲,其中一位就是剛才來算命的小伙子,立刻明白了一切。老頭聽完逮捕令后,一言不發(fā),被銬上帶回分局,途中的路人好奇地觀望,大家猜測是犯罪分子,但不知他就是殘害李大釗的主兇。
當晚,三位偵查員在居委干部的陪同下,搜查了雷恒成的家。從其家中搜出雷恒成日本憲兵警察所畢業(yè)證書、宣統(tǒng)陸軍警察兵課畢業(yè)生執(zhí)照、日偽任命狀,以及各種飛黃騰達的身份證明等八張之多,他都作為過去的戰(zhàn)績和輝煌的歷史保存在精致的盒子里。此外,還有日偽時期的二等勛章,德國軍刀、鋼印,以及八個形狀各異的精致掛表。
馬局長親自審訊這個罪大惡極的對象,他沒有聲色俱厲地訓斥,而是平心靜氣地讓他交代當年是如何殘害李大釗的,老頭一言不發(fā),沉默到底。經(jīng)過一個多月的耐心教育,生活上給予優(yōu)待,在大量的證據(jù)面前,老頭明白再沉默下去也是死路一條。
10月20日清晨,雷恒成吃完早餐,主動提出要見辦案人員。承辦員趕來后,雷恒成平靜地對審訊人員說:“我原本想將這些歷史都帶進棺材里去的,一個月來,你們給予我生活上照顧,沒有像我們那樣嚴刑拷打階下囚,令人感動,所以我決定向你們道出一切?!?/p>
他先道出了自己的身份:真實名字叫雷恒成,67歲,系清王朝遠房皇親戚。清末留學日本,學習警察專業(yè),于1909年被清廷賜予警察兵科舉人,先供職于京師警察廳。供出身份后,他開始詳細交代殘害李大釗和其他先烈的經(jīng)過。
血債累累,立即執(zhí)行死刑
李大釗從被捕到就義,在獄中關(guān)押了22天。據(jù)雷恒成交代:“當時只知道李是共產(chǎn)黨頭子,我是執(zhí)行上峰的命令,抓捕他時,從他身上搜出的小號勃朗寧手槍被我留用了?!?/p>
據(jù)審訊,雷恒成不但參與了捕殺李大釗等革命領(lǐng)袖,還直接指揮和參與了多起屠殺共產(chǎn)黨員和進步人士的慘案。1928年,他率偵緝隊,將共產(chǎn)黨北方局全部破壞,捕獲了張銓林等中共骨干六十余人,將張銓林等18人處死,其余均被判刑。
東北易幟后,雷恒成擔任東北軍憲兵司令部偵緝處長,曾于1930年參與破壞中共滿洲省委組織,并在審訊中對趙尚志等被捕人員使用毒刑,受到趙尚志的嚴詞痛斥。
1937年七七事變后,雷恒成投靠日軍作惡多端,因漢奸罪被國民黨第29軍逮捕并判處死刑,執(zhí)行前脫逃??箲?zhàn)勝利后,他化名“了明禪師”,一度隱匿于北京,后潛逃臺灣。
訊證明確后,華東局公安部在處理意見中指出:“該犯確系殺害我黨領(lǐng)袖李大釗同志的主謀之一,同意分局意見判處死刑,立即執(zhí)行?!?/p>
1953年4月26日,執(zhí)行死刑前,雷恒成身著囚服,臉色蒼白。他表情平靜地對持槍的執(zhí)行者說:“我罪大惡極,罪該萬死,懇求子彈不要打我的腦袋。”經(jīng)現(xiàn)場領(lǐng)導(dǎo)同意,決定從人道主義出發(fā),滿足其要求。一聲正義的槍聲,結(jié)束了這個血債累累的劊子手、大漢奸的生命。經(jīng)過各地公安人員的努力,殺害李大釗的主要兇手陳興亞、吳文郁、王振南等亦先后落網(wǎng),均已伏法。
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對這些劊子手嚴厲懲處,是他們作惡多端的必然報應(yīng),也是對革命先烈最大的告慰。經(jīng)時任北京市委書記彭真指示,殺害李大釗烈士的絞刑架已是一件具有重大歷史意義的文物,如今陳列在國家博物館最醒目位置,成為重要的歷史見證。
(作者為中國作協(xié)會員,原《人民警察》《東方劍》雜志總編輯)
責任編輯 章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