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腹

大概是當領導時間太久的緣故，張局長養(yǎng)成了愛訓斥人的毛病。動輒就吹胡子瞪眼睛罵大街，污言穢語像羊糞蛋似的不時滑出來。而且越是身邊人他訓斥的次數(shù)越多，他說這叫打是親罵是愛，辦公室主任老齊和司機老史得到“愛”的次數(shù)是最多的。

在一個陰冷的霧氣蒙蒙的冬天，張局長到縣里檢查工作，中午酒足飯飽之后昏昏沉沉地睡了一個下午，天擦黑的時候才醒來。他覺得腦袋一跳一跳地疼，大概中午喝的茅臺是假的緣故吧。這年頭，想喝真茅臺的人多了去了，可是茅臺每年的生產(chǎn)是定量的，所以像張局長這樣的處級干部喝到真茅臺的概率還真不高。張局長頭痛難忍，謝絕縣里同志晚上再喝酒“投一投”的建議，連晚飯也不吃，天擦黑的時候就從縣里往市里趕。

縣城距市區(qū)不太遠，100多里的高速路，要是往常40多分鐘就到市里了，可是這天下午因為大霧高速封路，司機老史只得改走鄉(xiāng)村公路。

不知什么時候，雪花在桑塔納轎車的兩個光柱中紛紛揚揚地飄灑起來。天黑路滑，又是不平的鄉(xiāng)間公路，轎車走得十分顛簸。幾個顛簸之后，把坐在后座上小憩的張局長顛醒了，大概是把張局長的腦子顛疼了，張局長瞪著眼睛訓斥起老史：

你他媽能不能好好開，這車開得把老子的腸子都顛得擰個了;你他媽眼睛是倆黑窟窿呀，連道都看不準，凈他媽往石頭上開;你他媽會不會開車，不會開滾雞巴蛋，想開的人有的是。沒你這個臭雞蛋我照樣做槽子糕。

老史挨罵慣了，所以并不言語，只是專心致志地開車。

雪越下越大，天越來越冷，道路越來越不好走。桑塔納轎車在無邊的暗夜里像一艘顛簸的小船，左搖右晃，前后搖擺。

張局長又罵開了：這車開得沒他媽什么技術含量，干脆你辭職算了，你寫辭職報告我馬上簽字。

也許是天黑路滑轎車顛簸的原因，也許是張局長的話始終不離開臍下三寸和自己的生身母親，一向好脾氣的老史不耐煩了，心頭忽然涌上了一種莫名的火氣。老史想：我給共產(chǎn)黨上班呢，又不是給你家打工，你憑什么像教訓孫子一樣罵我？這些年你干的那些骯臟事我又不是不知道，裝什么孫子？我在家里都當爺爺了，老伴兒把我當個寶，兒子兒媳對我也是特別尊重，憑什么天天受你的閑氣？老子不伺候了！想到這兒，老史一踩剎車，桑塔納轎車嘎吱一聲停下了。

張局長還在滔滔不絕地罵，車猛地一停，大概把張局長說話的氣流阻住了，他的嗓子眼“哦”的一聲，罵聲戛然而止，噎得張局長劇烈地咳嗽起來。

張局長還沒騰出時間繼續(xù)罵，老史說話了，你愛找誰開就找誰開吧，我不伺候了！說著把車鑰匙拔下來丟在張局長懷里，然后車門一開，徑直下了車。

張局長愣住了，他沒想到老史敢和他“奓毛”。車一熄火，光柱立刻消失了，四周一片漆黑，張局長心里一陣陣地發(fā)毛。他大叫道，你小子趕緊給我回來，不回來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

老史也不言語，徑直朝前走。

張局長不會開車，手機好像也沒電了，見老史的身影越走越遠，恐懼和無助襲身而來。張局長一改平時慢吞吞的習慣，像兔子一樣三步變兩步就追上了老史，說道，你小子還真走呀！

老史說，我伺候不了你，你愿找誰就找誰吧，我回去寫辭職報告行不？這年頭一人一個腦袋，誰怕誰呀？你那些事我又不是不知道，誰也甭跟誰裝大尾巴鷹。

老史還要往前走，張局長一把拉住老史的胳膊，低聲下氣但很誠懇地說，兄弟，你還不知道老哥我嗎？我就是嘴不好，其實心里沒啥的。咱哥倆這么些年都過來了，你應該了解哥哥呀，我嘴欠，我嘴臭行了吧。再說，這些年哥哥也沒少照應你呀，你也不能忘本呀。今天的事是我不對，哥哥向你道歉，你可不能丟下哥哥呀。

老史止住了腳步，不言語。

張局長又說，兄弟，你放心，今后我絕對不會再罵你了，咱哥們是一個戰(zhàn)壕里的戰(zhàn)友，我早已把你當成自己的心腹了，只是分工不同，你說是不是？

見老史不言語，張局長把車鑰匙塞到了老史的手里。

老史接過鑰匙，慢慢地返了回來，上車發(fā)動引擎，兩個人繼續(xù)向市里趕……

打那以后，張局長對其他人依然是照罵不誤，但是對老史卻網(wǎng)開一面，再也沒有訓斥過。對于那天晚上發(fā)生的事情，兩個人心照不宣，誰也沒有提起過，就像從來沒有發(fā)生過一樣。

托人

李增高局長還是李科員的時候，就因為辦事認真細致、處事機智靈活得到主管領導吳大海的高度認可。當時吳大海還是局長，就把李科員提拔為李股長。吳大海成為副縣長的時候，李股長變成了李副局長。吳大海成為縣長的時候，李副局長順理成章地去掉前面的副字，變成了李局長。

李增高對吳大海感恩涕零，不僅僅是吳大海對他有知遇之恩，還因為吳大海把自己的千金吳欣欣許配給了他。

李增高實際上沒有相中吳欣欣，還不是因為吳欣欣的長相一般，主要是吳欣欣的性格實在不行。她辦事大大咧咧，生活粗粗邋邋，根本不像縣太爺?shù)那Ы?，倒像集貿(mào)市場的農(nóng)婦。不過，當初吳大海把愛女嫁給他的時候，李增高毫不猶豫地就答應了。李增高是在官場上混過來的，政治智慧還是具備一點的。作為一個農(nóng)民的兒子，能夠當上縣太爺?shù)某她埧煨觯@是祖墳冒青煙的榮耀呀！也的確如此，自從成了縣里的“駙馬”，李增高的仕途一路飆進，簡直是飛黃騰達，據(jù)說下一步李增高就是縣委常委的候選人。

李增高在外面風風光光，回到家里卻一點兒也快樂不起來。

結(jié)婚以后，李增高發(fā)現(xiàn)吳欣欣的毛病越來越多，首先是吳欣欣不會也不愿意做家務，即使做起來也是一塌糊涂。比如，房間從來不收拾，茶幾上長期浮著一層塵土;碗筷用完后從來不刷，廚房的水池子里堆得一片狼藉;電飯煲馬勺也不刷，即便里面長了綠毛。這些李增高都能忍受。最不能讓李增高忍受的是，吳欣欣做完飯不是忘了關煤氣的開關閥就是忘關打火閥，李增高提醒她幾次后，吳欣欣不耐煩了，杏眼圓睜地吼道，我活三十多年了，沒和你結(jié)婚時我天天這樣，也沒有出過什么事。佛家說了，該你出事到哪兒你也跑不了，不該你出事在哪兒你也沒災難。吳欣欣結(jié)婚后主要干兩件事，一是讀佛經(jīng)，二是出去做美容。李增高和吳欣欣爭執(zhí)時間久了，吳欣欣總結(jié)道：你一個大老爺們，還是局長，怎么天天和老娘們似的絮絮叨叨，我看咱倆應該調(diào)換一下，我去當老爺們，你在家做家務。

爭吵多次，吳欣欣還是沒有改正的跡象，李增高禁不住仰天長嘆：有時候蠢人比壞人還要難相處，她會拖累死你，你還不能對她下手。

倆人就這樣磕磕絆絆地過了十幾年。

兒子李小明出生了。兒子李小明上小學了。他們還是為家庭瑣事不停地爭吵。吳欣欣有時候還振振有詞，你老說叫我小心，我不小心這些年不也沒出事嗎？你看兒子都上小學了，你這七鍋八灶的毛病還是改不了。你這人謹慎有余膽略不足，這大概就是你們鄉(xiāng)下人的通病吧。

“一語成讖”不知有沒有科學依據(jù)，但一語成讖的事情經(jīng)常會發(fā)生，這不，在李增高和吳欣欣的身上真的應驗了。

有一年放寒假，李小明約同學鄭小紅和王偉在家里寫寒假作業(yè)。吳欣欣看見三個孩子寫得認真，就想不如出去做美容，于是囑咐他們好好寫作業(yè)，然后開車直奔美容院。

那天吳欣欣依舊忘記了關煤氣開關閥，而連接煤氣灶的膠皮管因為年久失修慢慢老化——煤氣泄露了！三個孩子還不到十歲，安全防范的意識基本沒有，便慢慢昏迷了過去。

李增高下班回家，聞見屋子里的煤氣味，知道是煤氣泄漏了。李增高的精細此時派上了用場，他立刻關閉閥門，打開門窗通氣。當他看見三個孩子倒在屋子里時，大驚失色，立刻躥出屋子撥打了120，把三個孩子送到縣醫(yī)院緊急救治。

李增高給吳欣欣掛電話，吳欣欣此時正在美容院做面膜和拉皮呢。她聽到后大驚失色，臉上還帶著面膜就趕到醫(yī)院。

李增高見到吳欣欣怒不可遏，揮手狠狠地給了吳欣欣一個耳光，罵道，你要死就死，何必牽扯到孩子！

經(jīng)過全力搶救，三個孩子還是沒有蘇醒過來。

故事本該結(jié)束了，可是接下來的事情是誰也沒有預料到的。

吳欣欣哭得痛不欲生，捶胸頓足，可是再哭也換不回兒子的小生命。

下一步他們要商量孩子的后事問題。

殯儀館這幾天業(yè)務十分繁忙。頭一天因為交通事故一下子死了七八個，今天正準備火化。殯儀館的人請示李增高，李局長，現(xiàn)在業(yè)務繁忙，孩子只能推遲到明天火化了。

老縣長吳大海來了。吳大海雖然退居二線，可是鋒芒還在。聽說要把孩子推遲到明天火化，吳大海一下子就火了，吳大海在縣里一輩子，沒人敢拂他的“旨意”，他說，憑什么叫我們孩子推遲到明天，就今天火化，看他媽你們哪個敢奓毛！

在吳大海眼里，他的一畝三分地，活人和死人都得享受優(yōu)先權。

殯儀館館長見老縣長發(fā)火了，只得吩咐工作人員，先把老縣長的外孫火化了吧，否則咱們沒好果子吃。記住，就老縣長的外孫有這個特例，那兩個孩子不行，必須明天才能火化。

李小明被提前火化了。

當李增高捧著兒子小小的骨灰盒出來的時候，忽然停尸房里傳出來聲嘶力竭的叫喊聲，醒了，啊呀，老天爺，快來呀，這兩個孩子醒了！

原來，那兩個與李小明同時中毒的孩子竟然活了過來！

吳大海蒙了。李增高蒙了。吳欣欣蒙了。他們?nèi)缤浑姄粢粯?，天旋地轉(zhuǎn)。

（何自成，河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著有《月落青州》等四部文學作品集。先后在《散文》《北京文學》《河北日報》等發(fā)表文學作品600余篇。）

編輯：耿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