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堂姐,同曾祖。其祖父為我祖父二兄,我祖父排行五。其父為家中長子,我父為家中最末。其為長女,我為最末。這樣兩輩下來,到得我倆,年齡差了二三十歲。堂姐長我母親兩歲,輩分上低一輩,喊我母親小嬸。
堂姐幼喪母,因年齡相近,與我母親關(guān)系甚洽。每歸寧,定要粘我家,與之嘈嘈切切說個不停。那時我尚幼,大人言笑取鬧并不避諱孩子,更兼鄉(xiāng)人少幼教方面常識,總覺我人小,僅唧唧喳喳嬉鬧,又懂什么!故堂姐每至我家,我蹭二人身旁,定能灌得滿耳朵東西南北風(fēng)。
堂姐貌美極,身頎長,膚如脂,鵝蛋臉,大眼睛,翹鼻頭。人堆里一放,撲面打眼的那個定是她。堂姐性格潑辣,敢沖敢干,種莊稼有力氣有頭腦,那些年我鎮(zhèn)要求種煙葉,她一人撐起十幾畝煙葉地,早早成就了萬元之家。與潑辣不搭邊的,堂姐還有點(diǎn)文藝范兒,喜歡翻書,還喜歡描畫涂抹。只可惜她沒上幾天學(xué),些許認(rèn)識幾個字。
堂姐有一情人,為漯河市里名醫(yī),她常乘了長途車跋涉與之會。歸來,迫不及待拐彎至我家,興高采烈地說與我母親。一次她去見他,他帶她游一名勝,買了大綠緞面棉襖送她,同款大紅色送與另一個,還把她倆一起送到車上。你不知道他身上有多白……她臉飛紅暈,咯咯笑著,毫無顧忌。笑、沉思、自我言語、手指絞發(fā)梢……初戀少女樣。她閑時寫信,學(xué)著城里人,稱他“親愛的”。你咋說得出口!我母親把頭埋在她腰窩里,大笑。
女人對男人好膚色的崇拜,應(yīng)是鄉(xiāng)人對知識文化的向往,城市醫(yī)生多端坐辦公桌前,曬太陽少,自然無鄉(xiāng)人之粗礪。此應(yīng)是吸引她樂此不疲之主因。
其夫牛兄,性情溫和,辛苦勤勞,人木訥。陪堂姐回娘家,聲氣細(xì)碎,輕言輕語,深得娘家人喜歡。堂姐出軌,他心知肚明,但無可奈何。近不惑年,患重疾。拖一年余,逝,撇下兩女兩子四幼。牛兄性本內(nèi)向,堂姐事讓其更為內(nèi)向,大概多年抑郁,引邪上身。他有一習(xí)慣,寅時即起,深夜里滿村轉(zhuǎn)著撿糞。那時鄉(xiāng)村積農(nóng)家肥,豬狗牛羊滿村閑竄,鄉(xiāng)村成了天然公廁,微亮處可見一地糞肥,早起的人就有的撿。夏季,或星星滿天,或滿月朗照,牛兄老牛一樣背上挑個籮頭,滿村轉(zhuǎn),一籮頭一籮頭地?fù)焓凹S肥;冬季,或白霧籠罩,整個村子似乎都蕩在云霧間,或北風(fēng)呼嘯,手難出袖,牛兄心無他念,準(zhǔn)時起床撿糞。也許他以為自己的最大價值只在這項(xiàng)工作中實(shí)現(xiàn)。中醫(yī)講寅時多為肺氣升騰時,眠中方能運(yùn)化得當(dāng)。牛兄長期如此,大概導(dǎo)致肺部狀況惡化,引病上身。
那晚堂姐夢見牛兄要丸子吃,恍然驚醒,知不祥,起身查看,牛兄已逝。丸為完,諧音。堂姐講述此事給我母親,得意洋洋,似在證明她能通靈。
很快有人介紹一男來家入贅。此男亦好,長相優(yōu),人有能力,樣樣農(nóng)活上手,為人機(jī)靈且踏實(shí)。性情無牛兄懦弱,語不多,卻利索果斷。村人娶妻不易,此人三十有余欲娶不得,巧遇美堂姐,雖上門替人養(yǎng)子,又何樂不為?婚后年余,生一子。后再無堂姐出軌傳聞。再后,我出遠(yuǎn)門讀書,大學(xué)畢業(yè)后寄居他鄉(xiāng),家人皆隨我同處一城,老家亦已荒,親戚晤漸減,直至斷了聯(lián)系。今堂姐若健在,已古稀。
二
我表叔,幼喪母,家貧。長相奇丑,身量矮小、瘦弱,皮膚糙黑,眼如一條縫,眉毛以下皆洼地,至鼻尖,突兀上翹。如遇大雨兜頭,即使全身濕透,眉毛至鼻尖中間也應(yīng)安然無恙。年不惑,無妻。
一日村里消息靈通者領(lǐng)一人攜女子至,說,五百元,可為妻。表叔自然求之不得,四處求借,得五百,得女子。女四川人,二十有余,中等個,白凈,大眼睛,微胖。自言本是家中貧困,為長女,隨親戚出門討生活。當(dāng)日宿表叔家,一覺醒來,扭頭不見親戚,大恐而哭泣。四鄰聽說表叔娶妻,來逗樂。有好事大嬸摸其頭,女怒,色厲,嘰里呱啦一頓言語,眾人皆不通,大笑。女茫然看眾人臉,無一人熟識,知是被拐賣。目光空洞、無奈。
被拐賣女人,往往先是逃跑,被抓回,吊房梁上打。又逃,又打。如此反復(fù),女人心死,安穩(wěn)家中。四川女亦然,逃跑、捉回,表叔憐其遭遇,并不狠打,幾個回合,川女知逃跑無望,便敗下陣來。安心居家后,如有事相跟表叔去做,無事便安于家,不再想逃跑事。但事情并非已安穩(wěn)。鄰里趴墻根,常聽室內(nèi)男女事,有女哭號聲、繩子抽打聲、木板撞擊聲……久之,女顯孕相,約有三四個月。再久之,見女挺大肚獨(dú)自上街,買頭油香脂皂類,買鹽買菜買肉。
表叔居鎮(zhèn)上,幾輩子的老家老戶,鎮(zhèn)上買賣人等無有不識。買肉,方言叫割肉。別人割肉,肥瘦不挑,割哪塊是哪塊,全憑屠戶給。唯此女可挑可撿,人們對她外地口音尤感興趣,常跟其身后逗弄,屠戶亦逗,說句四川話吧,肉你可隨便挑揀。女嘰里呱啦說一通,眾大笑,指屠戶笑,她罵你!屠戶也哈哈笑,我聽不懂,都是罵你!……人們說笑間,女臉上有悅色,亦常恃此自傲,割肉全要精瘦,丁點(diǎn)肥肉皆要求剔去。操刀者耐心侍候,剔除白肉和筋骨,細(xì)切為絲,仔細(xì)包好,遞與川女,趁機(jī)捏她手,看看,細(xì)皮嫩肉,還是四川女人漂亮!川女并無不悅。
孕足,生一兒,長相仿若表叔,名之“俊”。表叔大悅,對母子二人甚是疼愛。至子歲余,時爬行在地,時歪斜彳亍,萌呆可愛。女視之如至寶,愛不釋手。表叔警戒之心完全放下,許女自由活動,且助女聯(lián)家人,通信息。一日收到回信,說家人不日即來家探望,女大喜過望,孩子樣跳躍不停。
不幾日,女患病,頭暈、嘔吐、發(fā)燒,去鎮(zhèn)上醫(yī)院,說是感冒。吃藥,打針,癥狀似有減輕。不幾日,某夜,病情突然加重,女病不治,亡。
青年而逝,是為夭折,照鄉(xiāng)村老規(guī)矩,不能入老墳地。埋表叔家地頭,近公路。每走親戚,過此地,可望見。墳頭上有草,秋冬天荒蕪一片。
至今二十余年,四川女孤墳懸外,不知魂魄是否回了故里。
三
某鄰,名“簡”,當(dāng)疑為“撿”,鄉(xiāng)野之人給孩子取名字,難有“簡”字,常雞貓狗石頭小樹等隨意拾起。若為“撿”,隨意,為賤名,更合乎實(shí)際。鄰居撿齊我祖父輩,我喚之撿爺。
撿爺十三,失怙為孤,少時英俊,俊名聞于四鄰八鄉(xiāng),只苦于家貧,年三十余而無妻。一日于路邊溝壕內(nèi)勞作,歇息時,抬頭見有女奄奄一息,目緊閉,臉蒼白。詢問,言語不通,觀其情形,許是饑餓使之。抱至家中,刮干凈缸底,做湯而食,女漸漸恢復(fù)活泛模樣,有了笑意。打扮干凈,膚如凝脂,眉清目秀,只個頭不長,低村人一般女人半頭。細(xì)問,為湖湘人。傳湖湘出美女,果不其然。湖湘女少撿爺十個年輪,成了撿奶。
撿奶居家三年,說不清娘家何處,山高路遠(yuǎn),終無娘家人可尋。娘家人為出嫁女后盾,撿奶無盾,幸撿爺純良,溫柔待之,因家貧,所食皆寡湯淡水,但二人恩愛非常,撿奶并無矛可遇。后生一子,名“鍋鏟”,長相俊美,只性情內(nèi)向、懦弱。鍋鏟漸長,當(dāng)娶時娶一城市女人為妻。女人一條腿長一條腿短,行走時兩肩一高一低,逶迤曲折。城里女人生一女一男二胎后不再孕。女孩子名云,與我同齡。
鄉(xiāng)村庭院低矮,敞亮,常有城里女人刺耳尖聲從撿爺家蕩出。祖母說,瘸子又罵你撿奶了。可憐見,也沒個娘家人,任人欺負(fù)。
頑童圍門前觀看,女人氣盛極,拍大腿哭號,說,人家小孩都有個好奶奶,只俺這一家,南蠻子……上輩子得罪誰了,這命!……撿奶躲于墻根“嗚嗚”哭,撿爺無語,檐下磨鐮刀,刀刃锃光發(fā)亮,畢,?上籮頭地里去割草。對撿奶說,你不下地薅草,還待在這干啥?撿奶跟其身后,垂淚而行。
我串門找云玩,撿奶立一邊,白凈的臉蹙起來,訕訕笑,想跟云搭話。云翻白眼對之,并不理會。秋日,夕陽拉長了樹的影子投射在撿奶身上,撿奶獨(dú)坐院子門口。村中小孩子結(jié)伴蹦蹦跳跳從門前過,攆一下公雞,打一下小狗,調(diào)皮搗蛋的可愛。她想喊住他們一起玩。一口湖南話,經(jīng)年不變,村人皆聽不大懂,齔童哂笑之,學(xué)她變形了的口音,“不拉不拉,哇哇哇”,還撿小坷垃照她身上一投,“嘚嘚嘚”邊笑邊跑遠(yuǎn)。
撿爺近八十,耳聾,齒脫,自知不久于世,拉撿奶手哭,跟我一輩子,沒享過福,你苦……天酷熱,閑坐樹蔭下,依然汗水長流。撿爺去玉米地拔草,十多畝地,不分晝夜,邊拔邊“嗷嗷”叫,如野獸長號;又作地里野鳥鳴叫調(diào)調(diào)兒,似嗚嗚哭聲。村人地頭過,笑,聽聲音這老頭子還沒死。
又幾日過去,玉米纓絳色,玉米包鼓脹如大牛角,一切飽滿欣然。人從地頭過,風(fēng)吹玉米葉,颯颯而響,細(xì)聽,并無撿爺號聲,告其子鍋鏟?;琶Φ乩锶?,撿爺渾身濕透,臥倒于玉米棵上,氣已絕。
月余,撿奶七十,癱病臥床,整日或躺或坐,不能下床行走。吃喝拉撒睡,方圓兩三平。一日祖母去探病,見其身下鋪草木灰,灰內(nèi)皆溺物,兩股坐瘡糜爛不忍視。祖母甚悲,抱其肩大哭。撿奶不敢聲響,默然淌淚。
又幾日,夜聞鞭炮噼里啪啦聲。祖母說,你撿奶死了,享福去了。
如活著,撿奶近期頤年。
(采薇,原名馬思源,海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見于《黃河文學(xué)》《山西文學(xué)》《牡丹》《人民日報》《解放日報》等報刊。)
編輯: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