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你

文/柏邦妮

重 慶

重慶是一座陡峭的城市。成都在平原，富庶、安逸，是圈起來的一塊安樂地。重慶是跑碼頭討生活的地方，江湖、血性，卑賤而悍勇。如果說成都的空間關(guān)系是平行的，那么重慶就是垂直的，像一座爬不完的天梯。

電影取了很多垂直的空間：學(xué)校如同一個巨大的井，中間攏住的那一小塊空地如舞臺，四圍的學(xué)生如看客；陳念的家是筒子樓，迷宮一般的樓梯，走也走不完，走也走不出的復(fù)雜；就不必說陳念每日必須爬上又爬下的長長臺階，她走的每一步都是在走上去，走出去，往她心里的開闊地。

有垂直，才會有墜落。唯有攀爬的艱難，才顯出被踢下的殘忍。如果說《七月與安生》拍的是永不遺失的樂園，樂園一生庇護(hù)著她們，那么《少年的你》拍的是叢林，少年們不顧一切求生的荒蠻叢林。

厲害的是把一座城市拍出了叢林感。巨大的鋼筋水泥，學(xué)校前景里越來越茂密的欄桿，熱浪酷暑里家家戶戶的空調(diào)滴水如雨，危險的暗夜，逼仄的白日，偶爾有云破天開，江面上云蒸霞蔚，那種極速劇烈的變幻，像極了少年的荷爾蒙蒸騰。還有酷烈的暴雨，洗刷掉一切也仿佛要打回原形的暴雨。這些殘酷的景觀，把一座城市，還原成叢林。

高 考

高考讓每個人變成一座孤島。二刷前，我妹跟我說，你覺得高考后面的戲多不多？看完第二遍，我肯定地說，不多。高考為這部電影找到了支點(diǎn)。時間的支點(diǎn)，心理的支點(diǎn)，事件的支點(diǎn)，影像的支點(diǎn)。高考為這部電影提供了最大的真實(shí)感。

那些可貴的紀(jì)錄片質(zhì)感的鏡頭！撲面而來的面孔，撲面而來的焦灼，這是每個人都?xì)v經(jīng)的戰(zhàn)役，霸道的鏡頭，冷靜的細(xì)節(jié)，把每個人拖回去、沉進(jìn)去，切身可感，它殘忍地壓榨出生理感受，同恐懼，同戰(zhàn)栗。

它把高考拍成了一場戰(zhàn)爭。生死攸關(guān)，然而看不見敵人。于是困獸們相互咬噬，把看得見的弱者當(dāng)作敵人。仍舊是紀(jì)錄片般的喧鬧、翔實(shí)，考前的動員，合影的歡樂，放飛天燈的美好，集體撕書的發(fā)泄，走出考場的喜悅……鏡頭里每張面孔都是那么年輕，純真而無辜，然而，唯其無辜，才分外殘忍。

電影里，胡小蝶問：“她們一直在欺負(fù)我，你們?yōu)槭裁床蛔鳇c(diǎn)什么？”

原著里，胡小蝶問的是：“她們一直在欺負(fù)我，你們看不見嗎？”

我以為原著的這一句更好。不是看不見，而是視而不見。甚至我相信，在事后追問這些無辜的面孔，他們會真誠地遺忘，真誠地相信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高考結(jié)束了，每個人都是幸存者，幸存者的喜悅淹沒了一切。

高考是成人禮，我以為“成人祭”三個字更合適。每個人都要祭出點(diǎn)什么，才能變成大人。有的人不得不祭出了自己，有的人主動祭出了自己。

影 像

深愛《少年的你》的影像。如果說《七月與安生》的影像是女性的，《少年的你》的影像就是中性的。是“它”，動物性的“它”，有動物的兇猛。

兇狠、粗糲、猙獰。那些大特寫，大大特寫，極少在一部電影里有這么多大特寫，這么多面孔，如巨浪滔滔，洶涌而來。那些極大極大的面孔，凝視著你，對視著你，逼視著你，無可遁形。

為什么這個世界是這樣的？為什么你們看不見我？看見我！看我！

大特寫已經(jīng)不是邀請，而是冒犯，是挑釁，是憤怒和委屈，是生命最初的面貌，是未經(jīng)矯飾也無法矯飾的亮烈和熾熱。

還有那些極近極近的手持跟拍，要一種戰(zhàn)爭般的臨場感，沖進(jìn)去，近一點(diǎn)，再近一點(diǎn)。觀看《少年的你》給我的感受極似《敦刻爾克》，稍遠(yuǎn)一點(diǎn)就有思考和判斷了，什么悲憫和關(guān)懷統(tǒng)統(tǒng)不要，只要你此時此刻感同身受。破碎的呼吸，生理上的疼痛感、窒息感刮擦過皮膚，血和淚，戰(zhàn)栗和溫柔。

非常喜歡尊敬這部電影的攝影師余靜萍。我相信她忘卻了自身安危，像戰(zhàn)地記者沖進(jìn)炮火一樣，站定在電影的中心，赤誠、深沉而溫柔。我相信藝術(shù)的意志跳脫而出，主宰了她，也庇護(hù)了她。我相信電影里彌漫出的巨大痛苦和悲傷，瀕死一般，窒息一般。我也相信在這般窒息的影像里，仍有微弱而倔強(qiáng)的呼吸，一口一口地喘息，一口一口地?fù)Q氣。極壓抑，卻極暖。生命感終于戰(zhàn)勝了死亡感。

看完一部電影，會愛上一個人。愛的不僅僅是鏡頭里的人，還有鏡頭后面的人，還有拿自己當(dāng)作鏡頭的人。

光

電影的大半都是暗夜，是黑暗。只有痛苦能理解痛苦，只有你的黑暗能照亮我的黑暗。

他們的黑暗，如光柱，照亮彼此。就像極好的畫家，把黑色當(dāng)成彩色來用。這部電影，把黑暗當(dāng)成光線在用。

當(dāng)然還是有光，光線酷烈讓人無法直視。審訊室一場，頂光從頭頂傾瀉而下，這種審訊光本就是一種施暴和施壓，電影里這種丑陋的光也叫做鬼光，會把人拍得像鬼。

然而就是這種頂光，把陳念拍得那么冷，冷得不近人情，咄咄逼人，把小北拍得骨相畢露，一身沖天的反骨。然而就是這種光，彌散虛幻，仿佛圣光，把這兩個少年人拍得有如圣徒。他們一層一層地攻和守，成年人揣度不了何來的堅(jiān)定心志，背靠著背抵死不從。光影溢出，他們是同盟，也是同謀。這是他們能給對方的唯一，也是所有。

探視那一場，光影晶瑩、交疊，一言不發(fā)，悲欣交集。還有最后，在兩輛警車?yán)?，他們似乎一句疊一句的對話，然而那分明是虛幻空間，是神交?，F(xiàn)實(shí)里是陰霾天，沒有光，處理得極好，我很喜歡，一束一束的光輪轉(zhuǎn)，相同的角度，相同的力度，投影在他們臉上。一陣明一陣暗，相同的明和暗，告訴我們這不是現(xiàn)實(shí)空間，然而是他們共處的空間。

演 員

陳可辛曾經(jīng)說，只有兩個女演員，在銀幕上只要她一哭，觀眾就會跟著哭，是張曼玉和周迅?，F(xiàn)在我想，他會加一個名字，周冬雨。

周冬雨如同一頭小獸，還有毛茸茸的感覺，還有尖利的牙，鋒銳而明亮的眼。這個女孩不知怎么回事，給人的直接反應(yīng)都和常人不同，反著來的，悲傷的時候她笑謔，感動的時候她躲，難受的時候死扛，因而她的崩潰是不得不崩潰，她沒有崩潰的時候，觀眾先崩潰了。

她和她的角色不隔。饒是如此天分，演陳念，她也剝了一層皮。因?yàn)檠蓐惸睿遣荒芏愕?，不能演她的本能反?yīng)。陳念這個人物真難：不是反抗的反抗，不是脆弱的脆弱，不是堅(jiān)強(qiáng)的堅(jiān)強(qiáng)，不是勇敢的勇敢。陳念和小北，是一組反向的光譜，小北是從影到光，她是從光到影，一層層墜入人心黑暗的最深處，從純良到猙獰。而她的猙獰，不是冷酷和自私，是她最大的懂得和承擔(dān)。

有人說，《少年的你》有春秋時的義氣，舍生忘死，頭贈故人。春秋的義烈常令后人不解，春秋是我們中國的青春期。青春期的義烈，也令成人不解。自古恩義最難承受。相比之下，贈頭與故人，好演，受故人之頭，不好演。這是無情之情，難的是要演得理所應(yīng)當(dāng)。不分彼此了，也就無所謂施與受，恩與謝?！镀咴屡c安生》寫的是一體的兩個人，終究發(fā)現(xiàn)是兩個人，《少年的你》寫的是分明不同的兩個人，怎么合而為一體。她的臉上，漸漸有了小北的兇狠。

我的老師說，最好的表演：真實(shí)、準(zhǔn)確、微妙?？吹揭嘴惹Лt的表演，我想把真實(shí)換成真摯。嚴(yán)格來說，他演得并不是一個真正的底層小混混，真正的南方小混混是《我不是藥神》里的章宇那樣兒的。易烊千璽骨子里的那種文氣，演出來的壞和痞，離章宇那種泥土里跌爬滾打長出來的壞和痞是有距離的。然而他真摯，他此時此刻的澀與愣，恰好契合一個小混混初遇到愛的澀與愣。恰好年紀(jì)，在男孩與男人之間的氣息，有成人的暴力、智慧和冷靜，也有孩子般的信賴、托付與親昵。他的以命相托立住了，這部電影就立住了。

有多少張美麗的面孔，經(jīng)得起大特寫？經(jīng)得起暴露在強(qiáng)光下，毛孔、傷疤、面部肌肉的微微顫動，經(jīng)得起汗水滴下，經(jīng)得起暴起的瞬間沖冠一怒的血液涌動，經(jīng)得起僥幸得手后，幾近微笑的一絲絲牽動？假一點(diǎn)，都不可以，過一點(diǎn)，都不可以。干凈，清澈，牽動神經(jīng)。幸好有電影，幸好有膠片，有些刻骨銘心然而轉(zhuǎn)瞬即逝能永存于此、封印于此。

電影感

作為一個熱愛電影的人，我迷戀電影感。看到一部好電影，我的最高評價也不過是：“這是電影！”電影感是怎么回事？電影感是文學(xué)轉(zhuǎn)譯不了，在劇本之中然而劇本表達(dá)不盡，電影感是一種化學(xué)作用，一種生理反應(yīng)。

電影里有大量混剪，信息紛繁雜沓而來，似是隨機(jī)捕捉，其實(shí)是精心編排。好比一組陳念和小北的混剪，陳念在白日里眾人誓師，聲嘶力竭，小北在麻將館中與眾人廝打，肆意兇狠。他們?nèi)绨兹张c黑夜，看似天上地下的人生，一個清白，一個污濁，然而實(shí)質(zhì)是一樣的，弱肉強(qiáng)食的，求生存。

還有一組我最喜歡的混剪，是高考之后陳念虛脫似的崩潰，小北在看守所里平靜而欣慰，混剪進(jìn)來的，還有小北兩個哥們的被揍，魏萊兩個女手下的生活，還有鄭念，還有李想。他們都是少年，沒有人從這場成人祭中全身而退。這種混剪里，有一種很大的理解和平視，這種邏輯，不是文字邏輯，是電影邏輯。

還有非常美的音樂，動人的聲音，捕捉到重慶這座城市的噪音、水滴，附著在皮膚上的汗?jié)?，還有天才般的剪輯，生猛決斷，甘洌溫存，于氣若游絲處暗花亮起。

所有這些加在一起，你必須親身經(jīng)受，所謂的電影感。

華語電影

在去年年底，我寫了這樣一段文字：“十年后，大中國電影時代到來了，大華語電影時代卻并沒有。大華語電影，這幾個字，意味的并不僅僅是兩岸三地電影人在一起工作，也包含了在過程中思想碰撞價值融合深入溝通，并且最終都呈現(xiàn)在電影中。這是一個全世界的浪潮都往回流的時代，都在往后退，抱緊自己。但是沒有關(guān)系，浪潮還會再起，島嶼與島嶼，終有季風(fēng)報信。熱愛并且尊重在這個時代，奮力創(chuàng)作出自己電影的人們。電影就是電影，血脈就是血脈，愛電影的人永遠(yuǎn)愛，終有一天，我們會在電影中相聚?！?/p>

我想用這段題外話結(jié)束這篇文字。逆流如涌，少年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