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城子
宋人戴復(fù)古《除夜》詩云:“萬物迎春送殘臘,一年結(jié)局在今宵?!背χ?,是家家歡聚、戶戶團圓的重大節(jié)日。此時此刻,無論是羈旅遠方的游子,還是坎壈纏身的失意人,亦或車馬輕裘的得意者,都要回到親人身邊,借助一席豐盛的年夜飯歡聚一堂,共敘天倫,為彼此送上祝福。
既然是一年到頭最重要的一頓飯,酒自然是必不可少的?!都t樓夢》里,賈府過除夕擺的年夜飯,叫合歡宴。宴上的重頭戲,是獻屠蘇酒、合歡湯、吉祥果和如意糕。其中,合歡湯、吉祥果、如意糕,都是帶有吉祥寓意的特色飲饌。那屠蘇酒是什么,它又有什么特殊的涵義呢?
王安石《元日》詩云:“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入屠蘇?!标懹卧凇冻寡分幸矊懙溃骸鞍氡K屠蘇猶未舉,燈前小草寫桃符。” 古人在辭舊迎新的除夕之夜,總要飲屠蘇酒。所謂屠蘇酒,是用中藥制成的藥酒,用藥主要包括大黃、花椒、白術(shù)、肉桂等,有驅(qū)疾避疫、祈求健康等作用。這種屠蘇酒飲起來與其他酒的規(guī)矩不同。按照中華民族尊老愛幼的傳統(tǒng),飲酒都是從年長者飲起,老年人喝了,年輕人才能喝。而屠蘇酒卻是從年少者開始飲起。蘇轍詩云:“年年最后飲屠蘇,不覺年來七十余?!?/p>
南朝梁宗懔在《荊楚歲時記》中解釋道:“歲飲屠蘇,先幼后長,為幼者賀歲,長者祝壽。”原來,古人壽命短,幼者長了一歲自然值得慶賀,而對老者而言,每增一歲,就多一分悲涼。容顏易老,韶華易逝,個中況味,我們每個人都有所體會。因而,年夜飯飲屠蘇酒,就形成了這種先幼后長的奇特風俗。
蘇軾就在《除夜野宿常州城外二首》中曠達地寫道:“但把窮愁博長健,不辭最后飲屠蘇?!碑敃r蘇軾因反對王安石變法,左遷杭州通判,遠離朝廷已經(jīng)三年。熙寧六年歲末,蘇軾奉旨往常州賑災(zāi),當年除夕之夜就住在常州城外的一葉孤舟之上。在這闔家團圓的日子里,仕途上的蹭蹬,旅途中的孤寂,一時間都向失意的詩人襲來。然而,生性樂觀豁達的蘇軾還是從困頓中找尋到了希望:縱然此刻窮困潦倒,但身體長健,做最后一個飲屠蘇酒的人又有什么不好?
同樣是屠蘇酒,蘇軾飲得達觀,而文天祥則飲得悲愴?!扒た章渎洌瑲q月去堂堂。末路驚風雨,窮邊飽雪霜。命隨年欲盡,身與世俱忘。無復(fù)屠蘇夢,挑燈夜未央?!边@是文天祥在獄中寫下的《除夜》。時值至元十八年除夕,文天祥已在大都關(guān)押了整整三年,面對忽必烈的軟硬兼施,他始終堅貞不屈。在這首詩中,文天祥不再抒發(fā)“臣心一片磁針石,不指南方不肯休”的堅定之情,也不再高呼“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鐵血口號,體現(xiàn)的只有英雄末路的凄涼,甚至對溫暖人世的一絲眷戀?!盁o復(fù)屠蘇夢,挑燈夜未央?!蔽奶煜樵谂R刑前所想的,也不過是再與家人一起,在除夕之夜共飲屠蘇、挑燈守歲。然而,這瞬息之間流露出的鐵漢柔情,絲毫無損詩人的偉岸人格,反而讓我們窺見了一個有血有肉、更為真實的英雄。他英勇就義,決非是了無掛礙下的一心赴死,而是在對平凡生活的無限渴望中,毅然選擇了舍生取義。
宋人愛飲屠蘇,而唐人在除夕夜似乎更加偏愛另一種酒——椒柏酒。所謂椒柏酒,就是用花椒或柏枝浸泡的酒,取的也是辟邪除疫之意。晉人劉臻的妻子陳氏是位才女,曾在過年時寫過一篇《椒花頌》,后來《椒花頌》就成為慶賀新春的典故。正如詩圣杜甫在《杜位宅守歲》中寫道:“守歲阿戎家,椒盤已頌花。盍簪喧櫪馬,列炬散林鴉。四十明朝過,飛騰暮景斜。誰能更拘束,爛醉是生涯?!?/p>
這是天寶十年杜甫在族弟杜位家度過的一個除夕之夜。五年前,杜甫懷揣著修齊治平的崇高理想,來到長安,放出“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豪言壯語。如今,詩人四處奔走干謁,卻到處碰壁,青冥垂翅,壯志難酬。族弟杜位位高權(quán)重,除夕之夜來他家拜訪的人絡(luò)繹不絕,來賓們的駿馬在馬槽間喧鬧,點燃的庭燎驚散了樹林里的烏鴉。眼看明天,四十歲就要過完了,而自己依然是一介布衣,身無長物,前途一片迷茫。是該和這些趨炎附勢的人一樣,在權(quán)貴面前摧眉折腰,還是不向現(xiàn)實妥協(xié),繼續(xù)獨善其身,落魄江湖?糾結(jié)之后,杜甫對自己說:“誰能更拘束,爛醉是生涯?!边@不是消極,也并非頹廢,更像是一種憤懣,一種自嘲,一種與黑暗現(xiàn)實劃清界限的方式。在一片推杯換盞聲中,身陷中年危機的杜甫就這樣把自己灌成爛醉。只不過,未來的詩圣還不知道,大唐帝國已經(jīng)在這朱門酒肉的臭味中走到了崩潰的邊緣,他一生的顛沛流離才剛剛開始。
杜甫的這杯椒酒飲得苦澀,而同為唐朝詩人的孟浩然的這杯柏酒飲得卻挺滋潤。“疇昔通家好,相知無間然。續(xù)明催畫燭,守歲接長筵。舊曲梅花唱,新正柏酒傳??托须S處樂,不見度年年。”這首詩的名字叫《歲除夜會樂城張少府宅》。孟浩然與張少府是通家之好,在羈旅他鄉(xiāng)之際偶遇自己的同鄉(xiāng)兼發(fā)小,難道不是人生最大的喜事?于是,畫燭燃起來,長筵擺起來,梅花曲唱起來,柏酒喝起來。有紅袖侑酒,翠眉助興,孟浩然的這頓年夜飯變成了一場徹夜狂歡的跨年派對。孟浩然是山水田園詩人,詩風清新自然,極少有煙火氣,而這首詩卻一反常態(tài),全篇充斥著艷麗的色彩和喧囂的聲音。這還是那個寫下“鹿門月照開煙樹,忽到龐公棲隱處”的孟浩然嗎?
或許,是旅居異地的孤寂在忽然之間讓詩人對人間煙火產(chǎn)生了親近感,又或許,只是與暌違已久的故人之間的久別重逢,讓詩人喜出望外。總之,我們應(yīng)該感謝那杯柏酒,讓常年漂泊的孟浩然終于可以卸下一身的疲憊,得到短暫的歡愉?!翱托须S處樂,不見度年年?!边@片刻的縱情,對一個羈旅他鄉(xiāng)的游子來說,是多么彌足珍貴。
除夕之夜,讓我們同古人一起舉起酒杯,品味人生的苦辣酸甜。余生無論悲喜,愿我們都能從容不迫地面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