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元明
毛澤東在戎馬倥傯的軍事生涯中,有兩種藝術(shù)形式不離不棄,一是書法,一是詩詞。在毛澤東手中,書法和詩詞交相輝映,成為二十世紀獨特的文化景觀。書法最能體現(xiàn)他的個性。毛澤東書法有一個不斷發(fā)展變化的過程,從階段性變化到持續(xù)積累產(chǎn)生質(zhì)的變化,由楷至行,晚年主攻狂草,開辟了新境界。毛澤東并非是刻意創(chuàng)造,而是不想重復別人,就有了自己的新天地。
毛澤東是政治巨人,對于他的書法,有眾多評述文章,主要觀點集中在書法分期和風格賞析方面,略作回顧。
有關(guān)書法風格分期的三種分法
第一:四個時期
1908-1921,這一時期存世墨跡較少,主要原因是年代久遠,不能很好地保存。彼此風格區(qū)別較大。
1922-1937,是毛澤東書法發(fā)生變化的關(guān)鍵時期,也是研究毛澤東書法的主要范圍。
1938-1949,由于國內(nèi)局勢的重大改變帶來書寫環(huán)境的改善,毛澤東開始了新一輪的書法操練,創(chuàng)作出很多經(jīng)典。
1950-1970,晚年“人書俱老”。暮年多用鉛筆。
“四個時期”的分法源自毛澤東本人。關(guān)于毛澤東書法實踐活動的史料,比較重要的一則是來自舒同之子舒關(guān)關(guān)的回憶——1959年,毛澤東曾在濟南與舒同談到自己的書法歷程:“我練字經(jīng)歷了四個階段,第一階段是1921年以前,打下書法基礎(chǔ);第二個階段是建黨后到抗戰(zhàn)爆發(fā),由于流動性和嚴酷斗爭環(huán)境,留下的作品不多;第三階段是1938年到1949年,我用文房四寶打敗了國民黨的四大家族;第四階段是進北京城后,全國人民興高采烈,我的書法也就歡快飛動了?!保ㄒ择T都:《舒同與毛澤東的翰墨情緣》,2010年10月27日《湖南工人報》)
第二:五個時期
1900-1919,學子時期。入私塾、進師范,步人社會,初學書法。
1920-1937,探索時期,從一個身無分文的學子走上了駕馭中國革命航路的領(lǐng)袖地位。人生轉(zhuǎn)變劇烈,書法風格多元。
1938-1949,轉(zhuǎn)折時期,在狂風巨浪中淘漉,在戰(zhàn)火硝煙中錘煉。建立新中國后,書法學習環(huán)境穩(wěn)定而更加優(yōu)裕了,如魚得水,游刃有余。
1950-1960,深化時期,歷經(jīng)鞏固政權(quán)和經(jīng)濟建設,此時毛澤東六十歲上下,作為領(lǐng)袖人物,華歲英年,胸納萬有,精力過人,書法博采眾長,深化升華。
1961-1966,造極時期。書法進一步深化。政治影響因素增加,書法實踐時間受到影響。
第三:三個時期
毛澤東一生活了83歲,分為三個階段,每階段正好28年。第一個28年建黨建軍,第二個28年建國,第三個28年執(zhí)政。毛澤東書法的演變,可按照這三個階段來作相應的劃分。
不管哪一種分法,存在共同點,即大致按照毛澤東的革命歷程來劃分。隨著各種因素變化而變化,革命經(jīng)歷無疑增加了其中的變數(shù),躊躇滿志、志在必得。毛澤東自進入延安之后,書法是一個轉(zhuǎn)型期,生活暫時安定下來,題詞、電報等實用需要多了起來。建國之后經(jīng)歷第二個轉(zhuǎn)型期,環(huán)境進一步穩(wěn)定下來,條件更好,能夠看到很多碑帖真跡,思考更多的問題,感受更多,啟發(fā)更多。
毛澤東的書法在不同階段,也伴隨著自身年齡的增長而變化。
風格評價主要集中在“東倒西歪、偏中求正”的特點上
在毛澤東幾十年的書法實踐過程中,字形依次經(jīng)歷過西歪、東倒、東倒西歪和方向不定等四個變化階段。這從毛澤東的作品中可以找到具體的證據(jù)。有一些關(guān)鍵時間點:上世紀三十年代的書跡最早的乃1936 年11月2日致許德瑜等教授的信,字勢左斜放縱,鑄成他一生的“字根”——偏中求正、攲側(cè)取勢。1940年2月7日為《中國工人》月刊寫的發(fā)刊詞,一律左斜長瘦字勢。1940年大約是左斜字勢的終結(jié)。1941 年大約是右斜字勢的開始,當年5月所寫《改造我們的學習》草稿非常明顯。1941年以后逐漸變?yōu)樽杂蚁蜃?,略有傾斜。
從毛澤東的一生來看,雖然他對書法極其鐘情熱愛,但并沒有專門的書論。對于詩詞亦如此,只在與陳毅的通信中偶有言及一些觀點。翻遍《毛澤東選集》,找不到毛澤東談論書法或者說到自己學習書法的經(jīng)過或經(jīng)驗。如今能夠見到的一些毛澤東談論書法的觀點,大多是轉(zhuǎn)述。如徐濤《毛澤東的保健養(yǎng)生之道》(載《緬懷毛澤東》下冊第620頁,中央文獻出版社1993年出版)中有記:
“字的結(jié)構(gòu)有大小、疏密,筆劃有長短、粗細、曲直、交叉,筆勢上又有虛與實、動與靜;布局上有行與行間的關(guān)系、黑白之間的關(guān)系。你看,這一對對的矛盾都是對立面的統(tǒng)一啊!既有矛盾又有協(xié)調(diào)統(tǒng)一。中國的書法里充滿了辯證法呀!”
“比如王羲之的書法,我就喜歡他的行筆流暢,看了使人舒服。我對草書開始感興趣就是看了此人的帖產(chǎn)生的。他的草書有‘十七帖。記住了王羲之的行筆你再看鄭板橋的帖,就又感到蒼勁有力。這種美不僅是秀麗,把一串字連起來看有震地之威,就像要奔赴沙場的一名勇猛武將,好一派威武之姿啊!鄭板橋的每一個字,都有分量,掉在地上能砸出鏗鏘的聲音。這就叫擲地有聲?。 ?/p>
這些觀點可以參考。需要說明,風格評價無法定論,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喜好和理解,不同的角度、不同的側(cè)重點,仁者見仁智者見智。關(guān)鍵是如何選取獨具一格的視角。評價毛澤東的書法,既有宏觀上脈絡的厘清,又有微觀上的具體分析。
分析和評價毛澤東的書法,第一個問題是,毛澤東的書法主要來源有哪些?
一、博取與貫通:毛澤東書法的來源
一個書法家藝術(shù)風格的形成與演進,除了畢生的堅持之外,與個人早期在書法技能上的基礎(chǔ)性訓練密不可分。然而,毛澤東的書法幾乎不臨古人,借鑒以讀帖為主。目前存世毛澤東最早墨跡為1908年的“還書便簽”,最后的手稿是1976年5月的批示,跨度為68年。也就是說,毛澤東的書法創(chuàng)作從垂髫之齡一直持續(xù)到暮年終老,惟晚年手稿以鉛筆起草,中年時期也有少數(shù),可見毛澤東有不擇紙筆的習慣。
(一)比照推測
早年作品不多見,可以按“件”來分,風格跨度大。1938年后則按照階段來分,因為數(shù)量更多了。
“還書便簽”是目前所見最早的存世墨跡。然后期的一些技法習慣,典型的是字形欹側(cè)特征,終生保留。這是一個人的氣格。1915年寫給蕭子升的信,雖然時間相隔五年,但無論用筆還是字形,都非常接近,尤其是轉(zhuǎn)折處理,先頓而轉(zhuǎn),形成方中見圓的效果,明顯是唐人法書特點。這兩件作品可與歐陽詢《卜商帖》對比,無疑一脈相承。毛澤東書法結(jié)體的瘦勁硬朗、部分筆畫的伸展和不同尋常的左放右收,此時可見端倪。可以看出,少年時的訓練,已經(jīng)無可改變地鑄成了他的運筆動作習慣,其中有明顯的歐體和魏碑的結(jié)字特征。歐字奠定了毛澤東書法風格的基礎(chǔ)。
任何書家的風格在某個階段會顯現(xiàn)出總體上的穩(wěn)定性,但一定會有起伏變化。毛澤東在湖南全省高等中學校所作《商鞅徙木立信論》作文手跡,以絲毫不茍的小楷一氣呵成書就,筆筆遒勁,由此作來看,得力于鐘王。書韻文采兼?zhèn)洌灾笇Ю蠋煂懴隆皞饔^”批語,并有“逆折而入筆力挺拔”的評價。據(jù)在毛澤東身邊工作過幾十年的陳秉忱回憶:“在延安時期任務那樣繁忙,毛主席仍然常閱覽書帖,閱過的晉唐小楷等帖,一直常在身邊。”(《毛澤東的書法藝術(shù)》第53頁)毛澤東的書法是有童子功的。
1913年抄錄的《離騷經(jīng)》和《講堂錄》合在一起,時間在1914年,全以小楷書寫而成,一絲不茍。前面11頁為《離騷》《九歌》全文。后面36頁主要是毛澤東在一師讀書時所做的國文和修身類聽課筆記,合稱《講堂錄》。此件乃是純正的歐楷風姿。這進一步證明了,毛澤東一生書風的險峻、瘦硬特點,得力于歐陽詢父子。
1915年所作《五古·挽易昌陶》,增加了行意,明顯取法李北海。李邕代表作《麓山寺碑》后移至岳麓書院,毛澤東是有機會接觸到的。此作筆畫多見行意而字形之間并無連帶,與李邕的《縉云三帖》對比,如出一轍。毛澤東自成年之后,字形從不愿端端正正,而是險中求穩(wěn),由此可窺來源。
“風格跨度”無疑是評價書家水平的重要標準。毛澤東一生的書風尚變且善變,自早年始便顯山露水。他為蕭子升自訂的讀書札記本《一切入一》寫的序言,竟然有居延漢簡筆意。也許他當時并未見過,只是一種“暗合”,然而可以看出毛澤東的筆性不凡!
毛澤東曾在北京大學圖書館工作,和胡適有過聯(lián)系。毛澤東自北京回到長沙后,隨即給胡適發(fā)了一張明信片:“適之先生:在滬上一信達到了么?我前天返湘。湘自張去,氣象一新,教育界頗有蓬勃之象。將來湖南有多點須借重先生之處,俟時機到,當詳細奉商,暫不多贅。此頌教安。毛澤東?!边@無疑是兩位重量級人物之間交往的最明確的證據(jù)。毛澤東寫給胡的信,有顏書筆意,較之《<一切入一>序》多見圓轉(zhuǎn)變得方圓兼容。多用短筆是此信書法風格的一大特點。
隨后寫給舅父的信函中提到在北京大學圖書館做工一事,時在1918年前后。全札清秀飄逸、流利俊雅,與趙佶瘦金書類似。不獨于此,如此瘦硬的書風,尤其是捺畫夸張,與胡適的書風有默契之處。也許是因為接觸了而受到某種啟發(fā)?
致黎錦熙的信札又見一變,已有集王《圣教序》筆意,兼有李邕法書特點,但整體上隨意性太大,可能處于一種求變的當口,也可能是紙筆不相稱所導致的。
1920年致彭璜信,可以看出與何紹基書法的淵源,乃是非常純正的顏書韻味,用筆厚重,已經(jīng)有大家氣象。
《夜學日志》字形扁寬,右肩上聳,捺腳波挑,明顯是魏碑特點。同樣是學碑,不同時期有不同的感悟和吸收?!皯c祝抗日勝利,中華民族解放萬歲”題詞,也是學碑,筆畫卻是行書寫法??梢钥闯?,毛澤東習慣上左邊極力伸展而右邊收緊,往往把橫畫起筆和撇畫收筆拉得很長,少字作品和多字作品皆如此,推測受過《張猛龍碑》的影響。毛澤東結(jié)字欹側(cè)由此非常突出,有的行楷書橫畫幾乎呈四十五度角。這樣的險峻之勢,無疑達到了臨界點。最典型的如“豐衣足食”題字,“食”字“人”字頭捺畫省略為一點,幾乎見不到同樣的寫法?!盀榭勾箝_展生產(chǎn)運動題詞”也是取法北碑,明顯以方筆為主,雖不免有印刷加工變形之因素影響,仍可以感受到與《龍門二十品》的淵源。
再看《明恥篇》 批語:“五月七日,民國奇恥;何以報仇?在我學子!”這件也稱為“十六字銘”,明顯出自顏。“為群眾服務”題字也是取法顏,卻有別于早期的橫細豎粗,筆畫圓厚,更加飽滿有力。說明一點,毛澤東對于某一種碑帖,在不同階段可能會采用“回溯”之法,加以體驗,尋找不同的感覺,不斷豐富自己的筆法。
毛澤東在四十年代的一些筆法是會意米芾的,如“多想”題詞,運筆迅疾,筆下生姿,有風檣陣馬之氣。
“船山學社”題詞可以看出取法黃庭堅。毛澤東集中學習黃庭堅達四五年之久?!芭c鄧寶珊先生通信”即是用黃庭堅筆法創(chuàng)作,最明顯的是第三行第四字“然”,與黃的原字極似,可見毛澤東的讀帖觀察和消化功夫。全篇長槍大戟,橫畫和撇畫極其夸張,最終卻能融為一體。曾見過一張毛澤東晚年接見外賓的照片,顯示茶幾上擱著打開的黃庭堅代表作《松風閣》。
寫給林伯渠信封上的“席”字,呈現(xiàn)出漢簡韻味。如前所列,早年為蕭子升自訂讀書札記本寫的《<一切入一>序》筆跡也有漢簡筆意?,F(xiàn)在則變得更加奔放,有不可羈勒之氣。兩下對比,大可玩味。
毛澤東收筆的一捺,經(jīng)常有高高的挑起,看上去不夠自然,也無助于提高書寫速度,卻是深刻的習慣。即便是中晚年,有些筆畫仍然保留了這一特征,如“天天向上”和“天天求進步”中的“天”字捺畫,還有《人民日報》刊頭中“人”字的捺畫。小草中的捺畫常出鉤,乃鄭板橋的筆法特征,同時亦會意《爨寶子碑》。《致符定一》信函章法乃典型的鄭板橋“亂石鋪街”之章法,巧妙化用。
行草書在某個階段主要取自文天祥、黃道周和王寵。文的細勁、黃的險峻,以及王寵的秀逸,兼而有之。將毛澤東的手書李白《與史郎中欽聽黃鶴樓上吹笛》和文天祥《草書木雞集序卷》對比,無論是用筆還是氣息,非常接近,相似度百分之九十!就字形來看,把黃道周緊縮的字態(tài)擴張開來,氣息外露。不妨再將毛澤東手書杜牧《題青云館》和王寵《雜書帖》對比,非常接近,只是王寵書法字字獨立,沒有牽絲而已。
毛澤東心摹手追張旭和懷素,最早的例子是1956 年12 月29 日致周谷城的信,滿紙龍蛇。學張旭的典型例子,是手書陸游《夜游宮·記夢寄師伯渾》,字勢連綿,一片煙云,意筆相從,豪邁飛動。學懷素的書例,是手書李白《憶秦娥·蕭聲咽》,硬毫走筆,中鋒建骨,側(cè)鋒生姿。
寫給華羅庚的信,已經(jīng)達到了隨心所欲的程度,不拘繩墨,天馬行空,得力于王鐸。毛澤東的過人之處在于,即便是取法同一家,在不同狀態(tài)下也會存在很大差異,此乃書家對于即時狀態(tài)的有效把握,所書李白《早發(fā)白帝城》筆意縱橫,靈秀飄逸,與寫給華信老辣蒼茫的風格相比,跨度極大。
(二)直接例證
毛澤東所書白居易《琵琶行》,無疑為意臨歐陽通一路,結(jié)體突出險峻的特征?!疤K維埃管理機關(guān)”的題詞筆勢連綿,既有二王風范,又有魏碑筆意,用筆則有歐陽通《道因法師碑》筆意,從該碑中抽出一個“己”,與題詞中的同字進行對比,非常接近。
毛澤東一生只有一件正規(guī)意義上的臨作,就是意臨《蘭亭》作品,脫去形貌,自抒胸臆,甚至有幾處別字,顯然是背臨,透露出明確的“書法意識”。毛澤東的詩詞或字數(shù)多的小草面目作品多以二王筆意為統(tǒng)攝,連綿而下、行云流水。毛澤東的草書創(chuàng)作中多用側(cè)鋒起筆,受《十七帖》影響較深。毛澤東對于二王的垂青是持續(xù)終生的。據(jù)史料記載,1910年毛澤東考入湘鄉(xiāng)東山書院,學習之暇,常臨王羲之《十七帖》和附近東臺山鳳凰寺所藏清代湘籍書法家蕭禮容的碑刻,書法水平大有長進。
(三)文字記載
1937年平型關(guān)大捷后,青年作家殳宭在奔赴延安的途中,從被日軍炸毀的廢墟中拾得四冊名著及《石索》《三希堂法帖》各兩卷,如獲至寶,帶到了延安。一天,在素有“長征才子”之稱的朱光引見下,去拜訪毛澤東。毛澤東對殳宭一見如故,殷勤款待,殳宭感動不已,便將自己挎包中幾本“寶貝”掏出來,準備贈給毛澤東。毛澤東喜出望外,不料一旁的朱光手疾眼快,一把將書奪了過去,說:“見面分一半!”兩人爭著要書,各不相讓。最后只得由原主人那位青年作家出面調(diào)停,兩人最終平分,朱光得到兩冊名著和《石索》,毛澤東得到兩冊名著和《三希堂法帖》。法帖進一步開拓了毛澤東取法的視野。
1958 年10 月16 日,毛澤東給秘書田家英寫了一封信:“請將已存各種草書字帖清出給我,包括若干拓片(王羲之等),于右任《千字文》及《草訣歌》。此外,請向故宮博物院負責人(是否鄭振鐸?)一詢,可否借閱那里的各種草書手跡若干,如可,應開單據(jù),以便按件清還。”這封信傳達了一個重要信息。對于毛澤東來說,1958 年是一個明顯的分界線。
言及至此,如果嘗試進行綜合判斷,毛澤東書法主要受到二王、張旭、懷素、歐陽詢、歐陽通、顏真卿、蘇軾、黃庭堅、米芾、何紹基等人的影響,甚至包括鄭板橋的“怪”,也被吸收消化。前文有表,毛澤東一生很少直接對臨碑帖,讀帖第一。一生所讀過的帖數(shù)量相當可觀,從精神上來接受,著眼于分析各家長短,觀察用筆、結(jié)構(gòu),體悟章法風格,吸取精髓,取法高明,大象無形,豐富自己。盡管從墨跡中可以大致看出毛澤東主要取法的對象和形成淵源,但并不能從某些點畫、結(jié)字和章法上辨別出對應具體哪一家。像他這樣特行獨立之人,不會以模擬他人為目標,強調(diào)自抒胸臆。毛澤東一生貫穿了強烈的自我意識,不限于某碑某帖。早年根基正,中年廣涉博取,求欹側(cè)、求險峻,而后專尚“獵奇”,一段時期的筆畫朝左伸出,而后又向右伸出,筆畫起收落筆極其用力,捺畫收筆上翹,刻意夸張,到了晚年,融會貫通,自然脫化。其中在五六十年代,絕對是王者之氣,天馬行空,那個時候他的人生理想及書法藝術(shù)都達到了頂峰。對照毛澤東的書跡,一生都處于不斷發(fā)展之中?;仡櫰湟簧膭?chuàng)作,雖然很難窺出某家某派,但他的每一步和每一種創(chuàng)造都是有淵源的,以超人的槃槃大才融匯到創(chuàng)作中,終以特性獨立的面目展現(xiàn)給世人。
二、實用和藝術(shù)并舉:毛澤東書法作品形態(tài)
毛澤東的傳世文稿墨跡有筆記、批注、信札、題詞、報頭、批示、講話、電報和手書古詩詞、自作詩等,后二者被普遍視為藝術(shù)創(chuàng)作。其中書稿、文稿、信函和起草的電報等,從一個獨特層面見證毛澤東的實用范圍,毛澤東的書法“入世”既深,將實用性發(fā)揮到極點。筆者讀過一則資料,毛澤東曾即興在一農(nóng)民的白毛巾上題詞留作紀念。自1931年到1970年,毛澤東公開發(fā)表的題詞共有381次,建國前的題詞202次,建國后179次。在這些題詞中,題給集體的267次,題給個人的108次,對象不詳?shù)?次,累計約13000多字。自作詩詞和手書古詩詞共140多件。綜合來看,外在形式雖然豐富多彩,但形制上主要是規(guī)整的縱長或扁橫形式。也許在他一生當中,偶有抄錄文榜或為他人書寫對聯(lián)的即興行為,然而這些作品散佚不見。2010年第29期《收藏快報》刊載了一則消息,1939年日軍轟炸延安后,重建了農(nóng)貿(mào)市場,由舒同寫匾額“延安大市場”,毛澤東配上了對聯(lián):“堅持抗戰(zhàn),堅持團結(jié),堅持進步,邊區(qū)是民主的抗日根據(jù)地;反對投降,反對分裂,反對倒退,人民有充分的救國自由權(quán)”,僅有文字記載,沒有見到作品照片。
(一)筆記、批注與札記
筆記存世不多,批注則較多,多為鉛筆所書。毛澤東的閱讀量亙古少見,因而其批注、札記很多。
(二)文稿
前后期風格差別不大,本身也有很多類型。在毛澤東存世的一千多萬字的墨跡中,文稿至少占據(jù)一半以上的分量,涉及范圍極廣,跨越中國革命和建設的各個時期。建國前大多數(shù)以毛筆書寫,1960年代后文稿漸少,且以鉛筆書寫居多。
起草文件,必須便于識讀,所以毛澤東使用比較規(guī)范的行楷。有的文稿比較草,可能是因為給自己看,或者打字員、發(fā)報員比較熟悉毛澤東手跡。由于毛澤東思路清晰,思維速度極快,文稿書寫速度一直極快。毛澤東試圖在速度與可辨識之間找到平衡。
作戰(zhàn)命令文稿內(nèi)容特殊,基本上按照白話文行文習慣來橫寫,簽名也都是橫寫。落款時間中基本上不會出現(xiàn)天干地支,與文風強調(diào)通俗易懂是相對應的??磥硭⒉慌懦庑鲁霈F(xiàn)的格式,順其自然,有一種開放的態(tài)度。順便說一下,他的一些詩詞也會橫寫,題詞也是如此。毛澤東的書法有很多適應現(xiàn)實形式需要的彈性,其中經(jīng)營非常完美?!爸泄舶l(fā)言人評南京行政院的決議”,時有涂改,與書家的詩稿有異曲同工之妙。平生作品中有很大一部分具有草稿性質(zhì),有意保留和記錄了創(chuàng)作的即時狀態(tài)。由此而言,毛澤東著實有過人的發(fā)揮能力、想象能力、應變能力和造型能力。
(三)手書古詩詞和自作詩詞
這是毛澤東的書法最為社會所熟悉的藝術(shù)形象。目前業(yè)內(nèi)探討最多的正是這類作品,但存世數(shù)量遠低于書信、文稿、批注和題詞。所書《滕王閣序》中“落霞孤鶩”名句,習慣性的側(cè)鋒沒有了,代之以藏鋒,輕重連斷,抑揚頓挫,節(jié)奏感極好,幾近完美。不獨于此,1962年所書《清平樂·風云突變》《采桑子·重陽》與《憶秦娥·婁山關(guān)》,都能看出已經(jīng)得筆,以中鋒為主,側(cè)鋒取勢,中側(cè)兼用,至此走向成熟?!兜麘倩āご鹄钍缫弧肥敲珴蓶|一生中為數(shù)不多的情詩之一,回憶起早年歲月,思緒難平,故有涂改。看情境不是初稿,不過仍能看出心理微妙變化。1963-1964兩年的墨跡中,代表作有《滿江紅·和郭沫若》,筆法更進一步,氣魄沉雄,不拘成法、隨心所欲。毛澤東有時詩興大發(fā),不擇紙筆,《鳥兒問答》即以硬筆書寫。毛澤東對于個人的“即時狀態(tài)”很注意把握,這是他書風多變的原因之一。
毛澤東對自己喜愛的古詩詞,尤其可以引起情感共鳴的常反復書寫,并且全部是默寫,即便像《長恨歌》《琵琶行》這樣的長篇,亦是信手揮灑、一氣呵成,其中有一些字詞偶有記錯或脫漏。這些手書古詩詞,作品不落款,不用印章,不用天干地支紀年,乃興之所至,書法與詩意融合,渾然一體,風格多樣,或豪邁蒼涼,或遒勁雅麗,或清秀飄逸,或峻拔取勢,或慷慨悲壯。不過,因為《毛澤東手書古詩詞》是按照詩詞作者的年代順序來排列,就欣賞毛澤東書法而言,看不出風格變化軌跡,是一個遺憾,比不上他的題詞和書信墨跡本。應該按照毛澤東的創(chuàng)作時間先后順序排列更為合理,而不能以書寫內(nèi)容為中心。不少的作品只有正文無落款,不知何年何月所寫,但全部作品排列之后,可以大致推斷,因為存在同步時期的信函和題詞。
(四)題字
這類主要是為報紙、雜志、學校以及各類機關(guān)單位題寫,因當時的主要人物和發(fā)生事件而題寫。絕大部分為毛筆所書,晚年有少數(shù)鉛筆書寫。
1950年6月,毛澤東應邀為清華大學題寫校名,一連寫了六幅,謙遜地自稱“右下草書似較好些”。
北京師范大學也在同一年請毛澤東題字,他寫了三幅供其選擇。
全國各地先后有幾十所大學采用毛澤東的題字作為校名,有的是毛澤東專門題寫的,有的則是通過其它途徑“借用”的。如1951年,毛澤東給正在武漢大學讀書的革命烈士子女陳文新回了一封信,武漢大學便采用信封上的字樣做成校徽、校牌。山東大學的校名,也是從毛澤東給山東大學寫的親筆信的信封上借用的。《光明日報》的題寫也是偶然。毛澤東比較愛看《光明日報》的《東風》副刊。1963年元旦,《東風》上發(fā)表了郭沫若的《滿江紅》詞,毛澤東遂作《滿江紅·和郭沫若同志》唱和,詞末注明“郭詞見一九六三年一月一日《光明日報》”,此四字被制成報頭。這些事例說明,毛澤東書法的功效被發(fā)揮到了極致。
據(jù)資料記載,毛澤東最早題寫的報頭是《陜西日報》的前身——1942年在延安創(chuàng)辦的《邊區(qū)群眾報》。1948年易名為《群眾日報》,仍由毛澤東題寫報頭。
1941年《解放日報》創(chuàng)刊,由毛澤東題寫報頭,1949年在上海再次出版,至今仍沿用。
毛澤東共為《人民日報》題書了兩次報頭,一次是1946年4月間,一次是1948年6月,至今一直使用,成為經(jīng)典代表作。四字中前三字筆畫少,不好安排,最終處理成兩邊字形大而中間兩字小、大小相背的布局,“人”字筆畫少而形體較大,起筆先聲奪人,縱力而出,中鋒取勢,側(cè)鋒取妍,使得左右氣勢開張,章法渾然一體。
毛澤東曾三次為《新華日報》題寫報頭。第一次在1949年9月,第二次在1953年2月23日,第三次在1964年7月29日。第二次是寫在信箋上,有附言:“柯慶施同志:提議《新華日報》換一個報頭,原報頭寫得大壞?!彼救艘呀?jīng)很不滿意了,主動提議換寫一個。第三次題寫時,毛澤東最后親自選定四個字,并附上一封信給當時的省委第一書記江渭清同志:“《新華日報》報頭寫得不好,宜換過。現(xiàn)重寫。如可用,則在今年國慶節(jié)改換為宜。如不可用,請你退回重寫?!?/p>
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毛澤東題寫的省級報紙多達24個,在加上中央、市縣,至少近40個左右,像《云南日報》也是反復題寫,展現(xiàn)出一種他精益求精的態(tài)度,追求完美。更多的則是集字,有《石家莊日報》《蘭州日報》《鄭州晚報》等近百余家。
毛主席為《紅旗》題寫刊頭共二十余幅,在給《紅旗》編輯部的信中說:“報頭寫了幾張,請審核,如不能用,再試寫。”在題字旁還注有說明:“擬可用”“這種寫法是從紅綢舞來的,畫紅旗”。編輯部從中選了兩字作為正式刊頭,這就是至今廣為熟知、眾口稱贊的“紅旗”二字。其余雜志類則有《中國青年》《中學生》《輔導員》《新北大》《中國婦女》《鐵道兵》《人民空軍》《思想戰(zhàn)線》《詩刊》《人民鐵道》《人民畫報》《學理論》和《詩刊》等。
毛澤東的個人著作封面題字常見的有《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論持久戰(zhàn)》和《新民主主義論》等,各見千秋。
毛澤東還曾經(jīng)給延安的“清真寺”題匾。這種“碑化行草”非常適宜,收筆尤見隸意?,F(xiàn)在書壇時常討論“碑化行草”或“碑帖相融”的問題,其實毛澤東的書法就是一個很好的見證。從實踐上來看,他是走在時代前沿的,取得了極大的成功。
題詞語句高度精練,可以起到非常重要的宣傳效果。這是古人所沒有的創(chuàng)作形式,屬于政治人物所專有。題詞屬“少字派”創(chuàng)作,字數(shù)少,突出每個元素的對比和整體上的構(gòu)成關(guān)系,要求更高。毛澤東的很多題詞作品,內(nèi)容和形式的完美結(jié)合,諸如“要做人民的先生,先做人民的學生”“向雷鋒同志學習”“為人民服務”,至今仍令人回味無窮。題詞的章法處理見證了毛澤東過人的創(chuàng)造力。
(五)書信
書信寫來無拘無束,偶有涂改處,帶有草稿性質(zhì),天真自然。到延安以后至1950年之前,毛澤東有很多書信都是橫向書寫的,雖然單字是向右上方傾斜,但是一排的方向有不少都是向右下方傾斜,估計與他的坐姿有關(guān)。毛澤東的書信非常頻繁,能夠從中看到他風格的演變,存在一個漸變的過程。1950年前后,毛澤東的字更為圓勁爽利,轉(zhuǎn)折處的棱角逐漸變少,被弧線所代替。建國后,毛澤東除起草公務活動的電文外,寫了一千多封回復親朋故舊和素不相識群眾的來信。1960年代以后漸少。風格有較大差別,主要是因為不同對象、不同內(nèi)容、不同情緒而有所不同。給文人的信就會比較草,因為文人有草書修養(yǎng),能認識。對文化程度低的一般群眾,多工整的行楷書,給高級民主人士、科學家和教授等回信多為草書。字越寫越草,越寫越精彩,如他寫給袁水拍的信函有草稿意味,十分見趣。毛澤東致信最多的是黃炎培,其次是章士釗。一般都是寥寥數(shù)語,達到兩百字的就屬于長篇大論。
毛澤東手書的信封尤堪稱道。書寫收信人筆畫較為粗壯,非常醒目,絕大部分有鮮明的棱角,線質(zhì)彈性好,節(jié)奏感強。筆勢流暢有力,絕無拖泥帶水和扭動顫抖。章法布局極力撐滿,有時會有意壓蓋紅色的印刷方框,造成重疊相交,對比生動,這種空間把握能力,奇崛雄偉,震撼人心。個人簽名往往非常疾速簡約,突出收信人的名字,以示尊重。
(六)招牌和商標
毛澤東所題寫的最著名的“招牌”有人民教育出版社、新華書店、北京電視臺等,成為經(jīng)典代表作。
“東風”汽車的LOGO是國內(nèi)比較早設計的機動車標志。兩字就是從“東方欲曉,莫道君行早。踏遍青山人未老,風景這邊獨好”中選出來的。用作汽車標志的還有“紅旗”“江淮”“解放”“黃河”等,也是毛澤東的筆跡。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毛澤東手跡出現(xiàn)在了煙標上,令人印象深刻的就是“大江”香煙,取自蘇軾《念奴嬌·赤壁懷古》開頭二字,今天仍保留的還有“中華”煙。偶然一次機會,見到臺灣桃園機場的一家商店,將“為人民服務”題詞中的 “人”字“藝化”處理,作為店招,令人印象深刻。
近年來,毛澤東的手跡在國內(nèi)乃至世界拍賣會上,多次亮相。2017年7月11日,蘇富比拍賣行在倫敦拍賣了一份毛澤東手稿,內(nèi)容是晚年書寫的杜甫《登高》中“風急天高猿嘯哀”句,最終成交價為70.4萬英鎊(約人民幣612.5萬)。其實早在2004年3月11日,毛澤東所題“學習馬列主義”,就已經(jīng)在國內(nèi)拍賣會上登場。2013年3月,毛澤東致張學良的親筆信,在紐約拍出45.8萬美元(約310萬人民幣)。當年11月,一份毛澤東親筆致傅作義、薄一波的公函封,在北京以655.5萬元成交。2015年,毛澤東1937年寫給英國工黨黨魁艾德禮、呼吁援助中國對抗日本侵略者的英文信,在倫敦以約580萬元人民幣被中國買家購得。
(七)硬筆作品和暮年之作
毛澤東在晚年習慣使用硬筆,其實中年已經(jīng)有一些,創(chuàng)作“光明在前”題詞是在行軍途中,故以硬筆書就。“為抗大四期同學畢業(yè)”題詞風格特別,字跡抖動,推測就是放在左手心題寫的。毛澤東的不拘小節(jié)由此可見一斑,甚至就連《中央軍委慶祝殲滅三十一旅主力之勝利給彭德懷、習仲勛的電報》和《中國人民站起來了》這樣重要的文獻,也是以鉛筆起草?!伴_發(fā)礦業(yè)”四字行云流水,由此可見,毛澤東對書寫有一種超熟練程度。熟能生巧。
當然,任何人都無法逃脫自然衰老的規(guī)律。1964年到1965年間,他被“僵硬、顫抖和不幸的帕金森病癥在侵擾著”(《毛澤東的后半生》第116頁),1967年以后“突然衰老了”。據(jù)文獻記載,1974年毛澤東被診斷出患有“老年性白內(nèi)障”,視力下降,閱讀能力也降低,說話難度也越來越大。何況書寫?有知情人回憶,1975年8月5日,毛澤東與他人對話時輔助寫下“實錄、構(gòu)體”等字,幾乎無力捉筆。
毛澤東的晚年因為體力和疾病等原因,影響個人書寫過程中的表現(xiàn),但作為毛澤東一生書跡的組成部分,應當有所了解。不時會有精彩之筆,如“關(guān)于興建某水利樞紐工程的批示”,可謂人書俱老。暮年魯迅詩稿,字跡幾乎不成形,但毛澤東的氣格還在,偏中求正的特點還在,展現(xiàn)了毛澤東過人的意志力和頑強的性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