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然
老城深處的教堂, “它們正在消亡” 。
臨街的貧窮家庭。
“你必須去一次意大利,那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國家。你也必須去一次那不勒斯,那是世界上最獨特的城市?!?/p>
五年前,一個偶然而短暫的機緣,英國攝影師山姆·格雷格第一次來到那不勒斯。所有親友都勸他不要去。這座文藝復(fù)興時期的歐洲第二大都會,已被視為充滿暴力的落魄城市,犯罪率長期穩(wěn)居歐洲第一。
在那不勒斯小住三天后,山姆對自己說:“人生在世,一定要在此定居?!卑肽旰?,他辭去倫敦的工作,只身來到那不勒斯,早晨和晚上教英語謀生,白天則扛著相機走遍老城中心的小巷。
在山姆之前,來到那不勒斯的攝影師都將鏡頭對準了這座城市的陰暗面。但山姆說,他更想展現(xiàn)的是外界并不了解的那不勒斯:一座多彩的城市,居住著一群率真而充滿活力的人,他們始終保持著對自己和他人的熱情,即使“從上帝那兒抽到了最糟的牌”。
那不勒斯灣北岸,無垠的地中海和巍峨的維蘇威火山之間,擁擠的街巷兩旁,臨街的一樓民居隨處可見。房間簡陋,門窗敞開,桌椅都擺在街上。摩托車飛馳而過的塵土中,一戶戶奇裝異服的人家在強烈的陽光下大聲說笑。
“那不勒斯的生活就在街上。一切都是敞開的,沒有什么會被隱藏起來,你一下就可以接觸到全家人?!鄙侥氛f。他在街上閑逛,遇到當(dāng)?shù)厝耍騻€招呼:“你好,我來自倫敦!”五分鐘后就會和這家人一起喝咖啡了。
“我會用當(dāng)?shù)卣Z言打招呼,但這和語言無關(guān)。眾所周知,在倫敦,會不會英語,你都很難接近倫敦人?!鄙侥沸Φ?。但在那不勒斯,與人溝通不需要任何技巧,“這里簡直是人像攝影師的夢幻之地”。
那不勒斯人的熱情與街頭生活有關(guān),“這種生活迫使你不得不進入一種持續(xù)社交狀態(tài)”。而對外來者的歡迎又源于歷史:起源于希臘,揚名于羅馬,此后被諾曼人、波旁王朝和西班牙人長期統(tǒng)治,直到1861年才成為意大利的一部分——或者說,是再次被羅馬征服。
“意大利其實存在比較多的種族歧視問題,但那不勒斯因其復(fù)雜而交融的歷史,偏偏是一座最多元的城市?!鄙侥氛f。他曾前往一戶貧困的人家作客,見到白人母親收養(yǎng)黑人女兒。攝影時,老太太緊盯著山姆的眼睛說:“在那不勒斯,我們不是種族主義者?!?/p>
但歐洲卻充滿了對那不勒斯的刻板印象。山姆拍下符合這種印象的照片:飽經(jīng)滄桑的中年男性,穿黑西裝,系黑領(lǐng)帶,表情嚴肅,眼神深邃,令人望而生畏?!澳阌X得他是做什么的?”山姆反問記者。
起源于那不勒斯的古老黑社會組織克莫拉(Camorra),活躍于歐洲的影視劇中,也至今活躍在他們的故鄉(xiāng),讓攝影師不敢深入老城街道的良夜。
“人們看到太多關(guān)于那不勒斯黑幫的報道,這種形象已經(jīng)滲透到了我們的意識里?!鄙侥焚u了一個關(guān)子,然后揭曉了謎底:“他就是一個普通家庭的丈夫,在學(xué)校工作。跟他聊天后,我發(fā)現(xiàn)他的性格甚至是有些害羞的。”
但這位教師的打扮確實很有個性,是很典型的那不勒斯人——熱愛戲劇,喜歡面對鏡頭,熱衷于展示和表演,對自己特殊的裝扮非常自豪。
執(zhí)著于拍攝貧民窟和邊緣群體的山姆始終將鏡頭對向那不勒斯最臟亂的街頭。街上的生活未見得美好:一家人擠在一個不分區(qū)的房間里,污染問題總無法避免?!八麄冐毟F,他們不會買名牌,但他們很在意自己的形象,要精心打扮自己?!?可能是不知所云的紋身,可能是自己剪裁的大膽、暴露而明亮的長裙,可能是來源不明而混搭的假名牌,可能是遍布全身上下的金屬飾品,也可能只是一頂英國式的圓頂帽。
“2020年,從英國到中國,我們的穿衣打扮都是趨同的。很難找到這一潮流之外的人。但那不勒斯顯然就是例外?!鄙侥氛f,“你不能用美麗去形容這些裝扮,但它們總是非常‘強烈。就像那不勒斯,她的動人是多面而特殊的,你很難用語言去描繪?!?p>
老城街頭。
街頭墻壁上的涂鴉:“那不勒斯不是意大利” 。
奔放熱情和“無處不在的宗教符號” 很近,也很遠。
曬日光浴的居民,那不勒斯有長時間的光照。
與一些同時代的青年攝影師不同,山姆專注于傳統(tǒng)膠片攝影,并拒絕使用人造光源。那不勒斯為他準備了一切所需:長時間的日照,持久的晴朗陽光。無處不在的教堂構(gòu)造出魔幻的光影,轉(zhuǎn)角可見的耶穌或圣瑪麗像為構(gòu)圖提供著指引。
作為無神論者,山姆在拍攝那不勒斯的人像時樂于讓背景中的天主教元素成為照片中喧嘩的存在。在他的眼里,這些宗教形象建立在懺悔、罪孽、贖罪的基礎(chǔ)上,擁有強烈的情緒。它們因這背后的力量而在視覺上獨具沖擊力,能讓照片更有份量?!?/p>
那不勒斯街頭,人們與宗教的關(guān)系正悄然變化。雖然那不勒斯是全世界天主教徒比例最高的城市之一。但現(xiàn)實是,老城中心的500多座教堂有一半已經(jīng)關(guān)閉,天主教堂正在消亡。
這讓山姆覺得很諷刺?!疤熘鹘痰脑卦谀遣焕账篃o處不在,但又‘全不相關(guān)。宗教仿佛是飄在城市上空的云:隨處可見但脫離于人們的生活。每一個街角都可以看到耶穌像,每一條街上都有教堂,但它們正在遠離這座城市?!?/p>
另一種神秘的符號則滲透進那不勒斯的生活。一些街道上出現(xiàn)頭骨堆砌的裝飾,與天主教塑像形成“暗黑與光明的對照”。意大利統(tǒng)一后,那不勒斯經(jīng)濟逐漸蕭條,犯罪事件頻發(fā)。和其他黑幫盛行的城市一樣,人們開始迷信各種暗黑傳說,“那是城市、生命和死亡的瘋狂混合”。
一位85歲的老太太向山姆講述了自己的故事。40歲那年,做了20年神父的他突然離開了教堂,選擇變性,開始艷麗地生活。
“這是你很難在那不勒斯之外找到的故事?!鄙侥氛f。動蕩造就了那不勒斯的自由,人們并不問別人接不接受自己,也不評判別人。這里是“犯罪之都”,也是“自由之城”。
早在1787年,歌德就發(fā)現(xiàn)了那不勒斯的自由放縱氣質(zhì)。那時,人們對天主教的信仰遠勝于今,但當(dāng)時作為一名游人的歌德發(fā)覺“那不勒斯是天堂,每個人都生活在一種陶醉的忘我狀態(tài)中,包括我自己。我似乎是一個完全不同的人,我?guī)缀跽J不出來我自己了?!?/p>
隨后,這位德國作家引用了一句古老的民諺:“朝見那不勒斯,夕死可矣?!保╯ee Naples and then die)
2020年2月,新冠病毒疫情在意大利北方肆虐,但好在那不勒斯不在重疫區(qū)之列。作為意大利南部第一大都會,這里與北部的羅馬、米蘭交流甚少。絕大多數(shù)人會說意大利語,但人們還是習(xí)慣用那不勒斯語溝通,也習(xí)慣稱自己為“那不勒斯人”,而非“意大利人”。
“那不勒斯不是意大利?!鄙侥凡恢挂淮蔚亍凹m正”記者,“法律上說,那不勒斯是意大利的一部分,但那不勒斯人并不認為自己屬于意大利?!?p>
白人母親和她的黑人養(yǎng)女。母親說“: 在那不勒斯,我們不是種族歧視者?!?/p>
那不勒斯人總有個性的裝扮“, 不一定美麗,但肯定強烈”。
150年前,意大利民族英雄加里波第率領(lǐng)一支規(guī)模不大的部隊開進那不勒斯,宣告亞平寧半島北方的薩丁尼亞王國征服了南方以那不勒斯為首都的兩西西里王國,意大利正式統(tǒng)一。
那一年,那不勒斯市民簞食壺漿,以迎王師,加里波第的傳說至今遍布街巷。但150年后,在統(tǒng)一的意大利,南北裂痕卻越來越大。那不勒斯人時常抱怨自己被不公正對待,經(jīng)濟被打壓,地方利益被中央政府忽視。而在北部,很多人帶有歧視性地稱呼那不勒斯人為“非洲人”。
與發(fā)達地區(qū)的隔絕讓這座哈布斯堡王朝的工商業(yè)中心、亞平寧半島第一座通鐵路的城市,淪為今天意大利最貧困的地區(qū)之一。山姆在倫敦遇到了大規(guī)模的那不勒斯移民群體。對他們而言,沒有工作機會的家鄉(xiāng)如同一座監(jiān)獄。
五年來,山姆每年都會造訪那不勒斯。他明顯感知到了變化。那不勒斯的節(jié)奏總是和整個世界不同。當(dāng)歐洲主要城市在2008年后陷入經(jīng)濟衰退時,那不勒斯的現(xiàn)代經(jīng)濟卻剛剛蘇醒。
“五年前我去一些老城街區(qū),即使是周末,那里也根本沒有游客?!鄙侥坊貞浀?,“而今天,旅游業(yè)已經(jīng)是那不勒斯的支柱產(chǎn)業(yè)?!鄙鐓^(qū)依然自由而無序,人們依然在街頭生活,但他們似乎找到了一種和現(xiàn)代文明共存的方式。
在經(jīng)常攝影的街區(qū)里,山姆遇到了一名黑幫頭目?!八悄莻€街區(qū)的‘老大,還從事毒品生意?!鄙侥访枥L道,“我不認識他,但他認識我?!?/p>
“黑幫老大”并沒有搶山姆的相機,而是和他聊起了這座城市的游客:“花了很長時間,我們終于知道了什么是旅游業(yè)。以前我們只會搶游客的錢;但現(xiàn)在我們再也不搶劫了。相反,我們開始給游客賣披薩?!?/p>
在山姆看來,那不勒斯依然存在很多社會問題,“看起來也有些可怕”。但他已經(jīng)準備在那不勒斯定居?!拔以?jīng)在那么多不同的國家生活和旅行,但沒有任何地方能和那不勒斯相比。它充滿魅力,教會了我如何生活,如何保持熱情。當(dāng)初不聽勸阻地來那不勒斯,可能是我人生中最正確的決定?!?p>
街頭的中年人?!八男蜗蟠砹巳藗儗δ遣焕账沟目贪逵∠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