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的最后一天,就是這一年的臨終時分。在失去之前,我們會努力去記住它。
2019年過去了,我們可以這樣記住它:不可言說之地發(fā)生著不可言說之事。響水大爆炸,豬肉價格暴漲。中美貿易戰(zhàn)橫貫全年,央視一會兒說美國是中國人民的老朋友一會兒又警告美國不要與中國為敵。GDP增速破8,人民幣貶值破7。前華為員工李洪元寫下最新代碼:985、996、251、404。美女殺手勞榮枝落網,中年男人多了不少談資。志玲姐姐嫁人了,新郎不是我。我在干嘛呢?宋石男與范冰冰分手了。
這樣記住2019年其實意義甚微。歷史如果不在每一位個體的瞳孔中映射,它就相當可疑;時代之光如果不打在每一個具體的人身上,它就無法成像。而對我的朋友老段來說,2019年唯一的事件,是他母親猝然去世,享年67歲。
我參加了老段母親的葬禮,并寫了挽聯與悼詞。致悼詞的時候,老段幾度失聲,淚流滿面,但這還遠不是他最為悲慟的時刻。在火化爐前,我們與老段母親的遺體告別。遺體與火化爐只有一墻之隔。墻內,一個戴口罩的工作人員站立待命,火化爐的金屬輪廓赫然可見。殯儀館給了十五分鐘告別遺體,這是一場漫長的告別。老段一直在哭,他的每一滴淚水都映出他母親的一生。15分鐘,六十七年。二者不是一個同等比例的時間,因此前者必然濃縮著不可承受的劇痛。最后的時刻到了,遺體必須送入火化爐,老段在瞬間崩潰,發(fā)出不似人類的野獸般痛楚的嘶喊:媽媽!媽媽!聲音之大似乎要傳遍整個宇宙。漸漸他的聲音變低,只是拼命張合著嘴,任空氣無情地灌注到喉嚨,讓他喑啞。后來我們把他扶到走廊休息。三四個人才能扶住。有親友幫他摘下眼鏡。我看見鏡片上遍布的不是水汽,而是大片大片的水跡,就像剛從暴雨中撈出。至少休息了半個小時,我們才將老段扶到殯儀館外的茶園,等他稍微恢復過來,他還得親自去選骨灰盒,然后再次回到殯儀館,去迎接母親的骨灰。
一切摯愛都意欲永恒。不止因為人們渴望與摯愛的人之間的關系一再延續(xù),而且還因為,如果摯愛不再延續(xù),就將失去它的全部意義。因此,當摯愛之人去世,他們立即就成為我們生活中的悲傷之孔。他們是那么重要,他們似乎要求永恒。已存在的摯愛對抗著生命的生住異滅,盡管從前與摯愛之人的生活也有中斷,而且散落著爭吵、分心、誤解和埋怨,愛依舊將往昔與現在緊緊地連在一起。按其本質,愛就是連在一起的時日。死亡則是對時日的一種挫敗,是不再匯聚的終極分散。不過,分散只是物理意義上的,在心理上我們與摯愛之人永不分散。回憶像星辰一樣照耀著我們與逝者的往昔,讓我們再度相聚,永遠相聚。就像歌德說的那樣,生命是自然之神最美好的發(fā)明,死亡則是她的手腕,好使生命多次重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