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丹陽

城中村舊改眾生相

傳言飛了15年，白石洲舊改終于靴子落地，六月開始，那里15萬深漂大軍和1878戶原住村民將踏上搬遷之旅，同時，各種申訴甚囂塵上。由原住民、二房東、二手房東、租客構(gòu)成的“小階層社會”，在分崩離析之際，發(fā)出蠢蠢欲動的聲響。

與夜

白石洲幾乎是伏在一圈密織的商品樓里面的，像芝麻餡躺在攤薄的糯米皮里。如果不說它是城中村，它就是灰白褪色的老公寓樓，像香爐里燒剩的香柱，高低插著。

“本地人從不說街道名，但你只要說什么店，我馬上替你找到?！眳枪⒅拚f。他別著個腰包，穿一身成套的棒球衫，手上晃著一個裝涼茶的礦泉水瓶。他從“主路”走，就算撇入白石洲的腸道，左手邊是商品房樓盤，右手邊是白石洲。

“十三年前，這些樓開盤，賣一萬六，這里（白石洲）是四五千，今天它賣到11萬，這里五萬。”說這串?dāng)?shù)字時，他很冷靜，就像周邊所有樓盤價格的活的數(shù)據(jù)庫。

“可惜都是小產(chǎn)權(quán)?！睌z影師在一邊，暗指右邊?！皼]關(guān)系咯，有銀行借，我就買?！彼f。

這時，臨街鋪面里突然傳出一句男聲，“我借給你”，那老板的玩笑，讓雙方笑著擦肩。作為城中村原住民，吳屬于白石洲的深漂軍里極隱蔽的一群人，他在村里認識一小撮人，包括鋪面里一些

談得來的外來老板。白石洲的市景是有生物鐘的，在工作日，它必然是晚7點

開始人頭攢動，早一個鐘頭，抬頭望圍攏而來、犬牙交錯的樓宇，每扇窗都如漆黑的瞳孔，沒有一扇是蘇醒的?！暗搅似唿c，那人是從正面那樣過來的?！彼逯覆n，杵向自己的胸口。他住在村口，沒事很少進來。

在一個福建小炒夜排擋前，他指著外邊冰柜里的冰鮮說，這是“白石洲的里面”他唯一吃的鋪位，“干凈，太重要了”;“白石洲的外面”也就是石洲中街一帶，門臉是連著南山、蛇口、深圳灣那一溜“窗口”的，自然上檔次，他最愛那家直接以米其林命名的“米芝蓮”砂鍋粥，和排隊到深夜的阿水牛肉火鍋。

但現(xiàn)在的白石洲有太多菜攤都是外地人的，找不到豐富的海鮮，就拿生蠔來說，這里的蠔都養(yǎng)在水里。吳耿洲瞥了一眼，這是不對的，本村人買蠔要現(xiàn)場開，看他抽了黑黑的腮腺，直接裝袋子里。本村人互相來往，就送這樣一袋袋的蠔肉，那是過去最常吃的。

白石洲是關(guān)內(nèi)最大的一個城中村、它住著傳說中的15萬人、它的開發(fā)價值無可匹敵……

鐵皮屋

底鋪的燈一一打著，活魚海鮮在腥膻的門檻里掙扎、露天的砧板車上陳列著零碎的生肉、系著殷紅旋轉(zhuǎn)色帶的驅(qū)蟲燈、一籠屜的杭州小籠包在半明半暗里反著亮藍的光......地上的磚頭不?！肮韭」韭　保澳_從光線里拔出，后腳就撞上齊腰高的垃圾箱。沒有路燈，一個破相的小鐵皮屋就突兀地夾在一條不知名的陋巷里。鐵瓦楞從圍墻上斜欹下來，支起一個遮風(fēng)擋雨的空間，日光燈照亮了小桌板前的九張臉，劉興貴一家，確切說是4對夫妻加1個嬰兒，就坐在兩張上下床前吃起了飯，床是從垃圾堆里拼起來的，本來散了架。六個月前，劉興貴跟隨深南大道北面數(shù)以萬計的候鳥群來到南面，就因為這次拆遷動的是位于北面的上百石、下白石、塘頭、新塘四個自然村。

瞬間，南面的房價漲幅可達一倍，原本1200元的單間，目前2500元，這個小城邦里的價值規(guī)律只能以更原始的叢林法則

來理解。劉興貴的屋子看起來像違建，實在不可增之下，在巷子里叉著，房東說這是兩室一廳，開價5000元。不住也得住，這二十年來，這一家已經(jīng)跟白石洲實現(xiàn)共生，他在各個超市收破爛賣錢，老婆在白石洲當(dāng)清潔工，兒子做美團外賣員，孫子剛出生......

難得的一天，城管沒有來，掛在巷子里的內(nèi)衣、褂子安全了，他在門上貼著一張A4紙打印的“私人物品，請勿搬動，后果自負”，以“警告”城管。南邊在進行城市綜合整治，窄窄的街巷逐次破膛開肚，挖掘機把整個路面霸占，紅塑料圍擋和鋪面間只留一人的空隙。連衣服都不能往外掛，劉興貴忍無可忍，他的鐵皮屋根本分不到陽光。

“這套工程聽說上億”，吳耿洲若有所思地說，他走過劉興貴家，根本沒有發(fā)現(xiàn)這突兀的建筑，他連這個姓吳的村里的宗親都很少搭訕，更不用說閑雜的外來戶。他深知白石洲的戰(zhàn)略地位正載著自己水漲船高，他的命運連著白石洲，白石洲連著外面深南大道上的華僑城、世界之窗......

白石洲的面子和里子，就像一件衛(wèi)衣光滑絲潤的外面和毛躁的里面。這里的人群生態(tài)比起那雜七雜八的店，更是精細復(fù)雜。原住民、外來房東、二手房東、租客、商鋪，這幾種人心照不宣地構(gòu)成它的身份階層內(nèi)循環(huán)，舊改的消息一落錘，眾聲喧嘩，所有人都跳得出來表達訴求。

白石洲這個關(guān)內(nèi)最大的一個城中村、它住著傳說中的15萬人、它的開發(fā)價值無可匹敵......

電視上的低調(diào)

吳耿洲在2011年上了《非誠勿擾》，那時他在羅湖區(qū)開著一個專營高端婚禮定制的公司，目標(biāo)群是那些五星級酒店，照他說法，深圳人結(jié)婚花個一兩百萬不稀奇，但城中村的見識“還在那個井里”，他們是不大可能去高級定制的。

那節(jié)目真正的收益是無形的廣告，一個偏踞關(guān)口上的小店就這樣上了電視，他作為創(chuàng)始人，在宣傳片里為每一對新人熱淚盈眶。但他心里知道，這個節(jié)目的廣告價值可值百萬，在黃金檔有五六分鐘的專訪、當(dāng)晚又重播。后來他又上了《不見不散》、浙江衛(wèi)視的《愛情連連看》，在節(jié)目里，他紳士、自制、帶著些冷峻，有觀眾說“樂嘉都為他急了”。但吳耿洲知道他真正要的是什么。

當(dāng)時，他沒有過多介紹白石洲，更沒有強調(diào)那是城中村，他知道在全國觀眾面前不適合帶出“村”，“城里人會以為你就是農(nóng)民，我們是吃西餐、住商品房的，會覺得你土，只有本地人會想，你怎么會上這種節(jié)目?！彼兴Ａ舻匦α?。最終，我們坐在京基百納商場下的肯德基里，他叫了一杯玉米汁，不停地抽煙，用粵語腔緩慢謹慎地說著久違的普通話。年近四十，單身，但顯得很篤定。

實際上，他也不是本地人理解的城中村村民——坐擁大量房產(chǎn)，整日打麻將的包租公?！拔彝娴氖峭饷娴??！彼f。這幾個月來，全國媒體都在宣傳白石洲舊改，最聳人的標(biāo)題是“造就1878戶億萬富翁”，但有村民反駁，“我們本來就身家上億了”。

南邊不拆，拆北面，他覺得是有原因的。南邊離海更近，原來拆遷的風(fēng)聲比北面?zhèn)鞯酶?，而且是華潤來操刀。但2017年，正式的官方信息是北面四個村納入了舊改公示，入駐的是民營房企綠景集團（后稱“綠景”），目前正在北面簽約著，但讓村民喋喋不休，不肯配合的因素是它的民企資質(zhì)，“它不是國企啊，我們覺得它沒能力”，這是北面的若干村民跟我說的。

為什么南邊不拆？吳耿洲指向京基百納邊的白石路，那邊紫紅色的夜幕下是一片黑魆魆的紅樹林，再后面就是濱海大道，一直綿延過歡樂海岸、蛇口的深圳灣，這片至今未開發(fā)盡的關(guān)內(nèi)前地，現(xiàn)在有個土名，叫“深圳灣超級全球總部”。只見一棟筆直插入夜空的孤樓正通體發(fā)亮，樓頂有一個尖尖的塔樓。

“市政府的重點區(qū)域，比前海還重要，你現(xiàn)在見的是恒大總部，未來旁邊是萬科總部、招商銀行全球總部......面積1平方公里，4個地鐵站，2個高鐵站，我家到那邊1公里?！眳枪⒅蘼唤?jīng)心地介紹，語不驚人地帶出一個個重磅消息。

“我估計已經(jīng)造到第80層了。”他向恒大總部看去。那是他每晚騎車去深圳灣海邊溜達時必經(jīng)的紅樹街，海風(fēng)帶著紅樹林暗物質(zhì)的芬芳拂動著車把手邊的五星紅旗，圍擋、公告牌充滿了新開的深灣一路到五路，他估摸著，就是給這個總部基地留出回轉(zhuǎn)的時間?！拔覀冞@邊緩一緩，為了給它轉(zhuǎn)身，這么大一個項目，我們要配合一下?！?/p>

他是2010年才正式回到白石洲住的，人生前三十年在羅湖過。父親是白石洲村民，但早年在羅湖的深圳罐頭食品公司上班，熬到了技術(shù)骨干。這家國營老廠擁有跟內(nèi)地一樣的“企業(yè)辦社會”性質(zhì)，有宿舍、食堂，在1982年，引入了全中國首個百事可樂生產(chǎn)線，“小布什的爸爸，當(dāng)時還是副總統(tǒng)，來廠里，我們都知道。”吳耿洲從小在深圳這個窗口中的窗口長大，在他眼里，十來公里外的白石洲都是鄉(xiāng)下。

吳耿洲是白石洲的后代，一直在努力著超越城中村給外界的刻板印象。

收購

誰知道現(xiàn)在的白石洲成了全深圳最值錢的地方？在我們頭上的御景東方，也就是京基百納上的商品樓，他抬頭一指，“十萬”，對面的萬科紅樹灣項目，精品loft“，前年開盤時14萬，再過去深圳灣一號有幾個特色戶，四年前，46萬，政府不敢往上報了。”他對周邊房價了如指掌，他最近在倒騰的事之一就是收購白石洲的房子。

北面的向來沒有南面的市價高，但現(xiàn)在要拆遷，僅是小產(chǎn)權(quán)房，價格飆到五六萬?！拔夜烙嬤@是全中國最貴的小產(chǎn)權(quán)房了”，他笑笑，在這邊買樓的根本不在乎產(chǎn)權(quán)，一般人不敢買，但只要在這里炒過舊改的房子，嘗過“必賺無疑”的甜頭，就知道了。前后差價必是五六倍，吳耿洲2014年底，把羅湖的商品房賣了，開始做這個。

村里人這么干的不多，畢竟一要有這個頭腦，二有充分的資金。手機上會有那么幾個中間人，微信上一說有房子，他就會去看。有一個從英國飛回來的老板，開著賓利過來，跟他交易。談起二十年前在白石洲租房的艱辛，為了把老婆孩子接過來，咬著牙花了十幾萬從村民手里買下來一個兩室一廳。當(dāng)時1500元的單價，現(xiàn)在漲了30倍，老板開心極了，就便宜成交了。吳耿洲想，在英國做再大的生意都不會有這種利潤率吧。

“至今做了多少套了？”我問。

“也不多”吳耿洲頓了頓，清晰地說了這三個字。

“一個月能掙多少？”

北面的向來沒有南面的市價高，但現(xiàn)在要拆遷，僅是小產(chǎn)權(quán)房，價格飆到五六萬。

“不是每個月都有交易......反正一年來，成交額一個億?！彼Ｊ卣f道，巧妙地繞過具體的身家數(shù)字。這房子反正在手里捂著，適合的時候就放盤。但現(xiàn)在他對北面的房子謹慎了，均價已經(jīng)在6.5萬，就算五六年后綠景的新樓盤市價10萬，也只不過一倍。他的重點還是在南面，自家的那個村，前有超級總部基地做拉力，后有舊改做推力，這房子名副其實成了誰也動不了的香餑餑，價格在5.5萬。“自己明白是在等南面，當(dāng)然政府不會說的”，他自信地笑了。

北面的向來沒有南面的市價高，但現(xiàn)在要拆遷，僅是小產(chǎn)權(quán)房，價格飆到五六萬。

這感覺就如同1994年跟著母親在國泰君安的大戶室，一個個股票地拋。作為城中村的后代，父母背景又是工人，他的確沒有缺過錢。1995年，大戶室爆滿，交易所竟然每個大戶送一臺英特爾486的臺式電腦，回家炒。吳耿洲大學(xué)畢業(yè)后就在香港開了個美股戶頭，到現(xiàn)在戶頭里就剩七八千港幣了，他懶得管了。經(jīng)歷過金融危機，把一個美股20股壓縮成一股，再退市，他就不對股票感冒了，意識到，股票這個東西，是機構(gòu)玩的?！拔椰F(xiàn)在對朋友說，人到四十，不管有沒有錢，都應(yīng)該注重養(yǎng)生了?！?/p>

從村口吳家的位置，筆直南望到深圳灣，這1.5公里，在上世紀90年代初都是一片海洋，白石洲是從灘涂里誕生的。當(dāng)村里開始給地造樓，是沒有明確建造標(biāo)準的，漁村的瓦片爛泥屋被拆了，到處是自建房的蕪雜氣象。吳耿洲的父親花了十幾萬回村里建了個四層高的獨棟建筑。

“都是?！?，吳耿洲只能這樣形容當(dāng)時那棟小樓前的風(fēng)景，只是今天我們坐在霓虹鋪肆、舊樓新樓交織的大陸邊緣無法想象。新造的房子用來“海邊度假”，吳耿洲每周末要回來，鋁合金鋼窗、茶色玻璃，有主人房和套房，大鏤空大挑高的面海的墻上按上落地窗，非常愜意。在他的記憶里，白石洲的人沒有窮過餓過，這邊人下海養(yǎng)殖，把竹架子放在海中央，漁民開蠔后，小的就扔在上面不要了，他們這幫孩子過去撈，一下午就有幾斤?；貋砉厦娣圩鱿栕欣樱蛘咦谧约业脑鹤永餆?。

家家戶戶，住不完的，就招了房客，這里從來不愁出租。2000年前后，供不應(yīng)求，村里再興一股建樓風(fēng)，拆了重來，明里暗里地占地圍墻，樓開始瘋長，成了今天的模樣。吳耿洲家的四層樓邊多了一棟六層樓，如今總共一千二百平米，“是建在海堤上的?！?p>

院子

當(dāng)我們在感嘆這早已滲入了城市肌理的城中村，哪里還有村的模樣，吳耿洲有著更本土化，又不失精準的表達，“城市便利性，我估計全中國除了香港，就是深圳，它的高密度引起的很多配套可以隨時給到你，沒有多余的土地，基本每一寸土地都是用錢貼出來的。”走到村的邊緣上一處冷落的院門，他答應(yīng)讓我們在院子里坐一下。

我終于看見了那棟本來造在海堤上的大樓，但現(xiàn)在它就在院門口，狹長的院子過道隔絕了外面鼎沸的市聲?？臻g被兩棟房子切割得回環(huán)幽致，這下沉約半米的宅基地又訴說著外界是怎樣被填平的，里面有個比浴缸還大的魚池，十幾條錦鯉在里面游，池邊擺放了一個基督像。

歐式簡約風(fēng)的壁燈營造出一個別致的光與影的小天地，小桌上放著粗陶石磨茶器、未拆的大捧白玫瑰、還有無數(shù)滅蟲噴霧，在錯亂中彰顯著格調(diào)。角落里還有一個玻璃櫥柜，放著二十多輛進口車模。

吳耿洲還在琢磨著一件事，想把院子弄得再小資一點，在樓房邊嵌一層空心平板，圍一個露天茶寮，像在亭臺樓榭邊。但他知道，要專業(yè)的建筑師出施工圖，結(jié)構(gòu)穩(wěn)當(dāng)才能做，而不能再隨便找施工隊，他們只會亂保證。

他家是白石洲第一個“文明出租屋”，后來白石洲很多樓都被按上了這個標(biāo)志，但他家是樣板房，也就是“基礎(chǔ)條件比較好，改起來不費勁”，政府要做事，大家溝通起來一說就懂。好多村民，只要聽到要出錢，都抗拒。

“政府要的很簡單，無非是避免火災(zāi)、群死群傷。也就是每層樓放滅火器、所有樓道要有應(yīng)急燈，每一戶防盜網(wǎng)開個口做逃生通道......”吳耿洲覺得這一兩萬小錢是杜絕大患，避免承擔(dān)重大責(zé)任，為什么不干？樓里沒有一處亮燈，看來那15戶租客還沒回來，“你家

今年有沒有漲租金？”我問?！昂贤狡诓艜q。租房這塊是我父親負責(zé)，我只會給些租金方面的意見?！焙茈y說清他除了收購房子還在做什么別的事業(yè)，“你

看，我收房子也從來不在微信上說，很多人不知道我在干什么?！彼詭衩氐卣f，讓人不敢打破其中的空間。我只知道，他還做公益，加入過一個全球性慈善組織“獅子會”，資助過一些醫(yī)療隊開向廣東的貧困地區(qū)，為當(dāng)?shù)氐睦先俗霭變?nèi)障手術(shù)，隊友還一對一地認領(lǐng)過孩子的學(xué)費，直至大學(xué)畢業(yè)。十年前，車隊里就有人開著百萬的路虎了。

現(xiàn)在，他的豐田進口普拉多，一輛后腰又長又霸氣的越野車前杠上，掛著一個“The Wus Clan”的徽章。這是全球性的吳氏宗親組織的標(biāo)徽，在世界各地輪流聚著會，“我可以玩大的，可以玩小的?！敝皇?，村里根本沒有停車位，他的越野車和三部跑車只能躺在京基百納下的停車場，長時間沒動，他越來越愛躲在家里玩手機，節(jié)食、運動。

觀望

白石洲的歷史，可以追溯到新中國成立前的東江縱隊抗日據(jù)點，“上白石村東西長不足300米，南北長200米，人家二十多戶，全村老少不過一百人，家家戶戶送子參軍，產(chǎn)生了二十多名革命戰(zhàn)士?！毙轮袊闪⒑?，佛山專區(qū)農(nóng)墾局在當(dāng)?shù)貏?chuàng)辦沙河農(nóng)場，五個村350戶1500人自帶土地、農(nóng)具、耕牛、果林加入農(nóng)場。后來，沙河國營農(nóng)場的管理權(quán)逐漸演變成今天的白石洲投資發(fā)展股份有限公司。

改革開放后劃地的時候，村民都能按人頭分到。2000年前后起高樓，人心也跟著膨脹，私擴了出去，以至于今天整個白石洲都充斥著“握手樓”“親吻樓”。

“哎，都偷偷摸摸的嘛，整個垃圾堆、搞個院子、搬點石頭。”60歲的鄭伯倚在沙河街一個五金店的柜臺上，一邊嗑著瓜子，一邊癡癡地笑了起來。這是正在簽約中的白石洲以北的新塘村，一樣的車水馬龍，但多數(shù)“握手樓”上已經(jīng)黑燈瞎火，清空的樓房就能貼上“樓已清空，非請勿入”的黃標(biāo)。據(jù)說有的房東閃電式清租，不走的話就強行斷電，搞得做餐飲的底鋪無以為繼，索性留貨走人?！岸汲袅朔旁谀抢餂]人管，真是的?！编嵅畵u搖頭，對有些同村人也有看法。

他拿出三串沉甸甸的鑰匙，揀了半天，才把它交給一個收舊貨的搬家仔手上，讓他帶我開門看房。樓只四層，在周邊矮得絕無僅有，搬家仔在湫隘的樓道里開門，一把鑰匙塞進去，轉(zhuǎn)不動，也拔不出。

“咦，難道鑰匙錯了嗎？”鄭伯嘀咕，只能問五金店要了把老虎鉗，親自上樓。他嫻熟地鉗上鑰匙，用力一拔，就出來了。房間是個毛坯單間，唯一的裝飾是黃褐色塑料地紙，被天花板上的裸燈泡塑造出唯一的暖意。一個蹲坑和一塊木頭灶臺挨在一起，旁邊的隔板上開了個洞?！澳憧梢宰鲲埌?，這是穿液化氣管子的”，鄭伯說。

這間房，鄭伯認為最適合，1200塊的月租，可以先簽三個月?！伴_發(fā)商怎么可以來動我的客人？我還沒有簽約啦，你一個月一給都行?！彼f。

“那萬一你簽了呢？”我說。

“不會的啦，我簽了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他不耐煩地向五金鋪走去，又嗑起了瓜子。在這里，很多房東都在清租的同時招租，賺著這個舊改的“時間差”，更何況鄭伯還沒簽約。

綠景的拆遷補償不算復(fù)雜，實物置換按面積1：1.08，貨幣置換2.8萬一平方米。“兩萬八太低啦，誰給他啊？”鄭伯自嘲似的又咯咯笑了，當(dāng)時在村口的城市更新辦開會，他作為村民代表去了，開發(fā)商提出2.8萬，說是參考了隔壁的大沖村舊改1.8萬，鄭伯覺得荒唐可笑，當(dāng)場叫出了3.8萬。在完全由市場杠桿說話的深圳舊改體制里，都是你情我愿的買賣，事實證明，沒人會把房子賣給開發(fā)商，“我掛個牌就6萬了，笑死我了?！?/p>

60歲，“就混到600平方”，他說，這在村里都屬于少之又少的原住民。世紀之交，這里流行集資建樓，有地沒錢的村民，就納入了一些外地承包商，造好了再分，外來的業(yè)主再可能把里面的單位賣掉，導(dǎo)致一棟樓里十幾個業(yè)主都不稀奇。鄭伯拿一棟有電梯的十層樓來舉例，可能本家原來只有4層，每層100平方米，包工頭一來，推倒重來，蓋到十層，擴出去占地200平方米，這樣一來就坐擁2000平方米。一般跟包工頭是三七、四六地分，包工頭拿大頭，村民一分錢沒出，算下來還是賺的。房子大了，慢慢出租。

“就是外地房東在，更難簽啦，你說一棟房子怎么拆？”

鄭伯和多數(shù)沒簽的村民一樣清楚，在政府只是推進但不參與的情況下，開發(fā)商的進度必然道阻且長，

“等到簽了98%了，政府要來牽頭了......都是這樣談的嘛?！彼眵锏夭[眼笑，說著很不標(biāo)準的普通話。在越來越文明的拆遷下，強拆成為歷史，原住民的心態(tài)就成了觀望。

外來房東

如果不經(jīng)提示走在沙河街，這條繁忙的小路貫通著深南大道和香山西街，有著最平凡不過的喧鬧市景，很難聯(lián)系到城中村。它兩邊生發(fā)的十來層公寓樓有的新有的舊，每扇窗都上了形制規(guī)整的防盜窗，在五顏六色的樓宇間多了一種森嚴的整飭感。

在這樣的樓里，人群的構(gòu)成、鄰里的生態(tài)更像一只瑣碎又均致的萬花筒，三教九流會聚于此，叫人驚嘆?！鞍资薜泥従雨P(guān)系可能更是租客之間的吧”，吳耿洲說，以此表示原住民之老死不相往來。

在沙河街和新塘街的岔路口，我碰到陳桂花，她正從江南百貨邊那棟自己放租著的公寓回來，那樓總共7層，第一層是她的，第二到第五層是株洲來的兄弟姐妹的?！坝滞Ａ宋业乃嗌俅瘟?！我們的租客等了我兩天?！彼齽倓?cè)ハ蜃饪唾r禮道歉，在一樓又發(fā)現(xiàn)水泵總閘門被關(guān)小了，“只留一點點”，認為是開發(fā)商在搞小動作，逼她簽。

她在1992年時來白石洲謀生，現(xiàn)在已是一個標(biāo)準的外來房東，總共擁有400平方米左右房產(chǎn)。在她兩室一廳的家里，從八樓，可以眺望路口已被夷為草地的沙河工業(yè)園，三四個足球場大小，再遠處是大沖村的摩天樓，白蓬蓬的光線勾勒著天際線。而眼下的白石洲，曾經(jīng)的萬家燈火，已是萬燈熄滅。孫子在房間里傳出手游的聲音，她憑借一己之力在深圳立足，把老家的孩子和姐妹都帶了出來，這些都助長著她內(nèi)心的底氣和強悍。

就樓下這片工業(yè)園的荒地來說，“拆了三年，停工了兩年”，陳桂花對拆遷和重建的漫長了然于心，綠景公司表示回遷工作要等六七年，其中包括了兩年的簽約等待期?！八鼪]那個能力啊，如果當(dāng)中出什么岔子，老板換了，說不建了，我們找誰去，它沒有政府保證。”陳桂花已經(jīng)站在白石洲的主人的視角上。

她在白石洲股份公司上班，管理崗?fù)な召M，而綠景已入駐股份公司做項目辦公室。她沒簽，那天又是百來個業(yè)主在公司前抗議停水，她也混在里面，經(jīng)理把她揪了出來。

后來，在500人的業(yè)主群里，大家都在轉(zhuǎn)發(fā)當(dāng)天的協(xié)商成果，“綠景公司聯(lián)合承諾不會故意停我們的水電，如果有發(fā)現(xiàn)，會立即報警......政府督促我們成立業(yè)主巡邏隊?！币馑季褪亲寴I(yè)主自己查證，但陳桂花覺得這都是空話，你在明，他在暗。

2000年前后起高樓，人心也跟著膨脹，私擴了出去，以至于今天整個白石洲都充斥著“握手樓”“親吻樓”。

其實，真正讓她不簽字的另有其因。她所有的散落在三棟房子里的單位，都是集資建房。就拿現(xiàn)在住的這套來說，她是承包商之一。上世紀90年代，一個村里的外鄉(xiāng)修補匠因為幫村長家做事，勤懇樸實，得到了村長的青睞，把房子交給他擴建，修補匠得到了第一桶金，成為了聞名的包工頭。2002年，一個寡婦村民把自家的地交給他，造了現(xiàn)在陳桂花住的這棟樓。陳桂花彼時，已經(jīng)從一個菜販，變成一個承包商。

1992年，她帶著50塊錢從老家出來，到了深圳只剩18塊，白石洲闖入她眼簾的是一大片灘涂上的瓦片屋，比老家的豬欄好不到哪兒去。但深圳畢竟是制造業(yè)和流動人口的橋頭堡，她去農(nóng)貿(mào)市場批發(fā)，每天挑個菜擔(dān)子去廠區(qū)門口等下班的人潮經(jīng)過，兩年來，她多少倚賴缺斤少兩的伎倆，掙了四萬塊。但村里的基建還在后頭，有一天她遇到集資建房這個機遇。

早上建，晚上建，偷偷摸摸地建，每天早上能看到樓梯上打爛的瓷片，那是城管干的。塞一點錢，他睜只眼閉只眼，等一下又打爛一片，你再塞錢......“一下子都起來了，好像不要錢一樣?！彼貞浀?，高峰期在1995年到千禧年這段時間，后來政府開始限高，她現(xiàn)在住的這幢，停工過三年，在第十層封頂。

那個前身是修補匠的包工頭找到她，那時的陳桂花已是個成熟的二包，她承包了樓里的地磚和油漆，包工頭抵押了兩套房，而那個寡婦房東，就等著頂樓，都是她的。寡婦無子嗣，被保姆照顧了三十六年，死在了香港，現(xiàn)在頂樓上了鎖，空關(guān)了。也有些房東不賣地，也一分錢不出，跟包工頭簽個長期合同，人住里面，用別的租金慢慢還。

“你是頭，你搞土建，你包起來了，不出一分錢。我?guī)Ф嗌馘X做地板，他帶多少錢做水電。也是麻煩，房東欠他的，他再欠我們，最后房東把房子抵給我們?！标惞鸹ɡ@著其中一層套一層的關(guān)系，又帶出她在別的城中村也有集資的房子，然而她也得借貸來做......那年頭大膽的民間資本就往上押。

直到現(xiàn)在，問題來了，綠景上門來量面積，和當(dāng)初跟包工頭協(xié)議上的面積差不多，但最后包工頭給綠景房屋總面積，偏偏在她頭上少算10來個平方米?！熬G景只聽大老板的，房子是他造的，叫我自己去協(xié)調(diào)?！彼龤獾貌恍小＿@房子的后遺癥是，沒有產(chǎn)權(quán)本，只有當(dāng)時一個買賣合同，上面寫著85平方米，現(xiàn)在大老板說，這85平方米里含公攤面積，她說這就是套內(nèi)面積，爭個不休。“那時候，什么都憑嘴巴說?！彼f。這邊樓還沒封頂時，南邊的也在“海里造樓”，那邊工頭想拉她入伙，她去一看，只見一幢還在起地基，旁邊造好的一幢歪斜過來，難說不碰鼻子，她不敢要。其實，在松軟的土上造樓，都是連皮帶筋的。

老鷹獨自經(jīng)受著清租帶來的生意下滑，有時就研究起彩票和直播網(wǎng)站。

租戶

陳家的防盜柵欄外一片漆黑，若努力尋找光源，可見那“牛將軍美食城”還燈紅酒綠著，不過那只是幾簇兩層高、火柴盒似的倉庫房，無力地堆在一塊抵御著白石洲漸散的地氣。在那里有著深圳首家精釀啤酒吧Bionic，美國老板也是看中了白石洲的人氣才開在這里。

在這個美食城里，許多餐館已經(jīng)歇業(yè)，Bionic開到凌晨一點。我碰到一個叫Paul的加拿大人，和一個叫Mike的英國人，兩人坐在露天座上分享著一個披薩?！癇aishizhou is dying，”Paul激動地跟我說，又加上，“beforeitistruely living.”他說他愛這里，就像愛北京的王府井，即使他們的老外身份不得在這里租房。

靦腆的服務(wù)生Richards在柜臺里抽著電子煙，他扎著辮子，聲線細弱，白霧尖尖地從煙管里噴出，遒勁地在空氣中形成錐狀。那黑色糙皮塑料，眼藥水大小的煙器是Paul送的，他是電子煙設(shè)計師。

Paul說，白石洲太有中國味了，他描述起這里的房東，蹙起眉頭，“have so much money，drink tea，play chess.”Rechards在9月剛被清租，房東在返押金時多扣了一個月水電，他沒有爭辯，都是微信里來來去去的。

房東在租客的眼里都是高在云端的，雖然租客也不都是底層打工者，甚至還有些江湖高人。就從Boinic過了江南百貨，有條隱蔽的小弄，危棚簡屋下有個文身店，墻上掛一摞舊照片，照片里是上世紀80年代的大尺幅風(fēng)景工筆畫，那西湖和瀑布，宛如真境。民間畫家老鷹把自己的早年作品翻拍下來，現(xiàn)在他60歲了，在白石洲做了十二年文身。

他曾經(jīng)的單間就在巷子里，9月份清租，現(xiàn)在整個巷子被圍擋攔腰截了，老鷹的文身店被趕到了圍擋外，有時候他朝里面覷一眼，“死樓、黑樓、鬼樓啦”。他對巷子口做手機貼膜的老板說，“跟你打個賭，這圍擋在這兒有個毛病，以后肯定有人進來拉屎拉尿?！比思艺f他多心了，但真料中了，老鷹店門口的窨井蓋上，真多了尿騷味。他只能自己每天拿掃帚沾水掃。

他店面所在的那棟樓是個潮汕的二房東，整個被租下了，至今還沒有清租的消息，但這都是心照不宣，早晚的事。要說對白石洲沒感情是不可能的，很多外媒來采訪過他，也有深圳的建筑設(shè)計師、攝影師、藝術(shù)家都來找他挖素材，老鷹說過一句話，“我們愛白石洲，但白石洲不一定愛我們。”就拿他租的單間來說，從900塊到2300塊。早年沒微信時房東上門收租，老鷹還“靚妹、靚妹”地叫喚她，后來轉(zhuǎn)到微信上，房東再也不出現(xiàn)了，房租每年漲個兩三次。去年，房東漲了一

次，是寫在收據(jù)上，比如，“下個月漲租300塊”，拍下來發(fā)微信。老鷹回一句，“哎呀，太心狠手辣啊，我這生意難做啊，受不了啦?！比思乙痪湓捯矝]回，老鷹還是得照付。

生意是越來越難做，特別是白石洲空了后，流水下滑了一半。老鷹在今年夏天時，還出過很多風(fēng)頭。7月中旬，跟著許多店主去市政府上訪，以前這些店主都三三兩兩地去，反映些孩子上學(xué)的問題，這次老鷹表示一定要集中反映商鋪的賠償問題。很多市口好的店面是交過“喝茶費”的，也就是跟房東私相授受的“進場費”，高則幾十萬，這些錢按租賃合同是不賠的。

“他的意思就是說這個事政府不參與，還是走法律途徑。我后來點了他的穴，我說，既然這么說，大家也有個心愿，那就是越級上訪?！崩销椈匚吨翘斓挠赂?，處長馬上拿起擴音喇叭，對著群眾說不支持。

很多外媒來采訪過他，也有深圳的建筑設(shè)計師、攝影師、藝術(shù)家都來找他挖素材，老鷹說過一句話，“我們愛白石洲，但白石洲不一定愛我們。”

當(dāng)天下午，綠景公司就召集商鋪代表開了座談會，老鷹往江南百貨那兒走去，已是烏泱泱一片人，見了他立即讓開道，喊著，“老鷹來了，這才是我們真正的代表”，硬是要開發(fā)商撤一個人下來。老鷹不好意思地坐了進去，他知道再怎么說，開發(fā)商都是一個理，租客和房東簽的協(xié)議，“喝茶費”也是一個愿打一個愿挨，開發(fā)商有什么理由賠？

但他的意思是，起碼要延緩清租期，很多人在此住了二十年了，早把白石洲當(dāng)家。“深圳是特區(qū)，因為我們的貢獻才有今天，不能按我們老家的規(guī)矩辦，要特殊情況特殊處理?！彼诮习儇涢T口發(fā)表了一通演說，鄉(xiāng)親們都說他像領(lǐng)導(dǎo)。

所有熱鬧都有曲終人散的時候，7月的維權(quán)，幾個500人的微信大群，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一一解散，群情激憤的人們到今天只能認清現(xiàn)實，自謀后路。老鷹從來沒交過“喝茶費”“進場費”，也不面臨被清租，當(dāng)時只是覺得要幫他們拎一拎重點。在深圳拿了二十年暫住證，他早覺得自己是深圳人，只是先來后到的關(guān)系。吊在門口的那一摞照片墻，那逼真的畫作就如同上世紀80年代泛黃的明信片，他畫過老家電視臺的臺標(biāo)、嘉魚酒廠的金標(biāo)酒廣告，年輕時的榮耀都在推土機揚起的塵土里化作遠年的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