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伊
推薦語:孫權(quán) (中國人民大學(xué))
《拯救》是一篇以精彩的細(xì)節(jié)描寫帶動全文發(fā)展的奇特作品。它在敘事的時間線索上,放棄了規(guī)整的時間線索,而是從一位等待拯救又自我拯救的矛盾少女的第一人稱視角中,以跳躍的思維與聯(lián)想構(gòu)造了基本的敘事框架;而在敘事的內(nèi)容中,著力描摹了事件“所為何物”,如新聞中的“What”(主體)與“Where”(場域、背景),“How”(具體過程)與“Why”因前者的塑造,自然而然地形成了鮮明的轉(zhuǎn)折與沖突。
第一次將子伊的《拯救》從頭翻到尾,我最深的想法便是“讀來意料之外,想來情理之中”。如果將這篇作品中的任何一部分摘出來,做一個小小的選段,都會讓它失去近乎全部的魅力。隨著文字一行行流過,前文中亂石嶙峋般突兀的細(xì)節(jié)突然有了與之匹配的驚濤駭浪,不禁感嘆“原來如此”。表層較為凌亂的敘事,在最后通過強(qiáng)有力的“奔跑”得以收束,所有的細(xì)節(jié)與片段,所有的矛盾沖突與瑣碎日常,全部在匯聚中找到了自己的本位,在描寫創(chuàng)造出的事件框架中完成了精妙的貼合,回歸了故事完整的精神內(nèi)核——拯救。
在遣詞造句上,子伊十分審慎,形容詞與副詞均完美地貼合在跌宕起伏的情感曲線上,起伏中無一片逆鱗,轉(zhuǎn)折處亦毫無生澀感。幕與幕間情感的交織與跌宕,在敘事上形成了一個多面體。這是一個成長母題的故事,但又不是。主人公所經(jīng)歷的與其說是“成長”,倒不如說是“尋路”,知曉自己將通往何方,并且勇敢地與過去說一聲再見,在迷茫與矛盾之中找到唯一用以引路的一道星光。成長是日積月累的步步前進(jìn),尋路則是日積月累的原地打轉(zhuǎn),直到有一天,所有的線索都交織起來了,從中生發(fā)出了全新的航向,于是人物便“頓悟”,一夜之間將所有的過去收回思緒,又如大夢初醒,在夢中度過了一個人生,然后醒來并走向信仰所至之處。
每個人可能都需要拯救,但又不是每個人都能得著拯救。她全力掙扎著,全力迷茫著,終于她從夢中醒來,于是世界也從夢中醒來。希望您亦能在本文恣意的情感渲染中,與主人公一起抵達(dá)內(nèi)心堅毅的終點與起點。
我真誠地向貴刊推薦王子伊同學(xué)的作品《拯救》,相信她的作品一定能夠帶來不一樣的驚喜與感情。
1
我討厭夏天。它總有一種流著涎水般的黏膩,觍著臉蹭上來,揮之不去。
蟬聲層層疊疊,聲嘶力竭,像件臨行密密縫的外衣。不知何種誘引,才使得它們?nèi)绱司礃I(yè),如同過街天橋底下衣衫襤褸、面容枯槁的乞討者,擁著破爛的音箱,哼著破碎的心。
像慶祝一場盛大的幻滅。
我在筆記本上寫下,“化不開的綠,鋪天蓋地的蟬鳴,躁動不安的人群”,想了想,又加上一筆,“無可奈何的自己”。
停了筆,向馥郁得令人生厭的白房子走去。
“最近怎么樣?”
“日光底下并無新事?!蔽矣檬种冈诠P中挑了塊蜜瓜,塞進(jìn)嘴里,令人生膩的甜。
“看來,你讀了幾本不錯的小說?”
“我想想,《查特萊夫人的情人》《洛麗塔》《苦妓回憶錄》《睡美人》和《癡人之愛》。”
他轉(zhuǎn)筆的手停了停,復(fù)而繼續(xù),“讀得不少,你最喜歡哪一本?”
“《睡美人》?!?/p>
他看向我,鼓勵我繼續(xù)。
“這幾本都探討了情欲,川端康成卻成功突出重圍。他將女主人公抽象化、符號化、偶像化,使情欲的深刻矛盾,最終在靈魂的撕扯上達(dá)成一致,借此凸顯出人性的至臻。他的深刻性在于,將愛欲抽象為一場只關(guān)乎自我的慘烈斗爭。即人們永遠(yuǎn)也無法擺脫對人性之罪的本能認(rèn)知,卻同時伴隨著罪惡與迷戀,絕望與渴求。”
“嗯……很深刻。這就是你讀到的全部?”
“不。”
“還有什么?”
“自己?!?/p>
“你不是一直都想聽聽我的故事?”我抽了張紙,試圖把手指上的蜜瓜汁水擦拭干凈,那種熟悉又陌生的黏膩使我感到不適。
“如果你愿意講,我愿意聆聽?!彼绷诵绨蚴鎻堥_來,表示敞開懷抱與恰當(dāng)關(guān)切。
“我媽給你的信息里,有些什么?我想想,逃課、偷竊、打架斗毆,還是濫交、勾引繼父?”擺脫不掉那股黏膩,我稍稍皺眉,強(qiáng)壓下不快的情緒,“你想聽哪一段故事?我來講給你,保證比材料上還要詳細(xì),還要動聽?!?/p>
我向他靠過去,幾乎要把熾熱的鼻息噴到他略顯蒼白的臉上。他身上檀木的香氣自然而言地彌漫過來,幽遠(yuǎn)而冷靜。
我的目光滿是挑釁。
“小姑娘,這對我沒用。”他不動聲色地拉開距離。
他投向我的眼神,似乎有些居高臨下的憐憫。
我把手伸向鑲滿蕾絲的衣領(lǐng),絲綢面料的柔滑質(zhì)地給了我稍稍的安慰與勇氣。
扣子,一顆,兩顆。我的手指好像在柔軟的云朵中跳舞。
我用“咝咝”地吐著信子的眼盯著他,狠狠地。我知道我的眼睛生得好,隨了我媽,極其勾人。
他偏過頭去,拿起搭在扶手上的白大褂——他偽裝的皮,輕輕地披在我身上,像是在呵護(hù)著某種易碎的物品,但他回避著我的目光。
你為什么不看看我呢?
求求你看看我吧。
哪怕就一眼。
“你累了,今天就到這里?!彼⑽Ⅻc頭,算是致意,轉(zhuǎn)身離開房間,還帶上了門。
他全程沒有直視我的眼。
屋外的蟬鳴仍在繼續(xù)聒噪著,無休無止,無窮無盡。
午后的熱浪,一波又一波地從窗戶打開的縫隙中襲來。
我卻冷得打了個寒戰(zhàn)。
我抱緊了他的衣裳,若有似無的檀香挑動著敏感的神經(jīng)。
明明我獲得了勝利,卻落魄得好像個敗軍。
扣子,一顆,兩顆。
拆解,縫合,聽起來多么的輕而易舉。
我撫平蕾絲衣領(lǐng)。
仿佛又變得完整。
手上卻依舊是令人作嘔的黏膩。
在洗手間里,我洗了又洗,卻好像怎么也洗不干凈。
甜膩的,又帶著點腥氣。
像血,一大攤一大攤的、湖泊一樣的血,淹沒了手指,淹沒了呼吸。
這個夏天,漫長得似乎永遠(yuǎn)都不會完結(jié)。
2
我不是一直都穿蕾絲領(lǐng)的絲綢襯衫,我只是擁有一件。
“擁有”是一個多么動聽的詞。我很少能斬釘截鐵地說我擁有什么,但我能以一種不容置喙的語氣,自豪地說“我擁有一件蕾絲領(lǐng)的絲綢襯衫”,盡管這并不是一件多令人自豪的事。
畢竟我擁有的東西,太少了。
作為一個擁有一件蕾絲領(lǐng)的絲綢襯衫的人,我得承認(rèn),我的內(nèi)心里住著一個小女孩。按一般人的眼光來看,這不是一件好事,起碼不是一件客觀意義上“正常”的事,因為小女孩和我的實際年齡并不相符,她天真、幼稚得有些不合時宜,特別是在這個崇尚理性與秩序的世界。
作為一個暫時沒有辦法讓小女孩成熟穩(wěn)重起來的人,我有兩種方式對付她:哺育她、守護(hù)她,或,壓制她、扼殺她。其實兩種方式都非明智之舉。前者只會放縱她野蠻生長,使她更加無所顧忌地重演那些不被允許的行為。后者則會激怒她,使她在消失一陣子過后,變本加厲地卷土重來。但這兩種方式,又有所不同。前者會坦然地穿著蕾絲領(lǐng)的絲綢襯衫出門,還會不時冒出一些天馬行空、不知所云的話。后者呢,則是會刻意回避這些可能暴露內(nèi)心世界的外部特征,小心謹(jǐn)慎地套上一層安全的皮。其實,后者一面在拼命打壓內(nèi)心中的小女孩,另一面卻在偷偷羨慕嫉妒著:都住著一個不合時宜的小女孩,憑什么你的可以放肆地出來,我的卻只能躲躲藏藏?后者,大概是環(huán)境不夠優(yōu)待。要知道,前者之所以敢這么干,是因為她知道,這世上有一個角落,可以容忍她的“不夠穩(wěn)重”。
我不是一個在蜜罐子里泡大、一直被寵溺著的人,甚至,恰好相反。
但我還是穿蕾絲領(lǐng)的絲綢襯衫,僅僅因為我擁有那么一件。
在一次塔羅牌的占卜中,林林邊沖著我擠眉弄眼,邊開始神神叨叨地一頓分析。
她說,我心里住著一個小女孩,我太想做這個小女孩了,所以內(nèi)心一直努力保持著脆弱柔軟,雖然這完全匹配不上我給自己打造的、轟轟烈烈的輝煌履歷。在我給自己打造輝煌履歷(這是她的用詞,我自己并不這么認(rèn)為)的過程里,我汲取到了成長的力量,變得更加強(qiáng)大、有邏輯、有勇氣?;蛘哒f,我的內(nèi)在建筑在對人生價值的追求中,得到了歷練和成長。
但她又說,內(nèi)在是內(nèi)在,外在是外在,“履歷”不過是一件外衣,脫掉它,我隨時會被打回小女孩的原形。就好像《月亮和六便士》開頭說的那樣,當(dāng)一個首相離開了他叱咤風(fēng)云的位置,也許不過是個被馴化的英雄。
在這個過程里,她提到了我的蕾絲領(lǐng)的絲綢襯衫。那似乎代表著:抗拒成長,抗拒成熟,抗拒魅力,抗拒揮灑自如。我就是一個需要人愛,需要人照顧,需要人主動來擁抱我的——小女孩。
她說的有道理。我心里的確住了一個小女孩。我意識到這個已經(jīng)很久了。但上次我意識到這個,解決方案是:跟她和平相處,哺育她、守護(hù)她,可這一次,也許我真的該跟她說再見了。
3
我在屋檐下,抬頭望天,它頂著一張陰沉沉的死人臉。
眼看預(yù)約時間快要到了,我索性沖進(jìn)雨簾。
稍后應(yīng)該在筆記本上記錄下,“灰暗的天,瀝淅的雨,遺失的傘,濕透的外衣”,以及“魚一樣的自己”。
小時候,我總喜歡在下雨天不打傘去大街上瘋跑,專找大一些的水洼往里跳,然后像一只臟兮兮的落湯雞一樣,躡手躡腳地回家。媽媽總會皺著眉、叉著腰,站在門廊處扯著嗓門對我發(fā)號施令,兜頭就是一塊暖烘烘的大毛巾,然后像拎著一團(tuán)垃圾一樣,拎著我沾滿泥水雨水的臟衣裳走進(jìn)洗手間,長嘆一口氣,開始搓洗。爸爸則端來早已煮好的姜絲可樂,笑瞇瞇地看我喝下。我總喜歡在下雨天不打傘去大街上瘋跑,也許是喜歡媽媽吼叫中不自覺流露出的親昵,和爸爸悄悄默許甚至有些贊賞的寵溺。
綠在水汽中蔓延開,柔和了顏色的界線。我放慢了些速度,平復(fù)喘息,讓自己顯得不那么迫不及待。
他已在那兒等著我,神色自若。他遞給我一條干燥的大毛巾。桌子上已擺放好兩杯沏好的茶,碧綠的茶葉在白瓷杯里舒展著。
他并沒有問什么“為什么不打傘”的話,或許知道問了我也不會回答,或許覺得沒有關(guān)切的必要。
我把濕漉漉的外套脫下,露出里面近乎透明的白色吊帶衫。他稍稍別過眼。我裹上寬大的毛巾,發(fā)尾的水珠滴落在地上,立刻被吃進(jìn)厚厚的編織地毯里,聽不見聲音。
“我喜歡下雨天?!彼蛄艘豢诓杷?,還冒著熱氣。
“我不喜歡?!?/p>
“為什么?雨把世界洗刷得干凈,顏色顯得更加分明。還有雨水掉落在樹葉上的聲音,像鋼琴家演奏的曲……雨把世界變得更美了?!?/p>
“聽說每個下雨天都有一個人死去?!?/p>
“你從哪里聽來的?”
“我爸爸就是下雨天死的?!蔽揖尤痪瓦@樣輕而易舉地說出這句話,像在講述別人的父親,“很大的雨,太多雨水粘在翅膀上,很沉。”
“……很沉,沒有辦法保持平衡了,太多阻力?!蔽蚁萑牖貞?。
爸爸,爸爸。
端出熱騰騰姜絲可樂給我的爸爸,笑瞇瞇寵溺著我的爸爸,長著翅膀的爸爸。
“像一只鳥一樣,墜落……太沉了?!?/p>
那天雨很大,連我都不得不撐起傘了,我得去上學(xué),和別的小朋友一樣。在那天,他們又和我開起了我一點也不喜歡的玩笑,他們把我那把紅色的小洋傘藏起來了,那是爸爸出差送給我的禮物,他說我打起那傘來好像一個小公主。
“雨好大,我的傘丟了,找不到了……我找了很久,很久。爸爸他淋了太久的雨,太久了?!?/p>
我只好冒雨走回家,邊走邊想著,爸爸會因為我弄丟了傘而責(zé)怪嗎?他一定還會捧著一碗熱騰騰的姜絲可樂,笑盈盈地望著我吧。我的腳步加快了些。
爸爸就在樓門口等我。
好多好多的血,鮮艷得好像一把把紅色小洋傘。爸爸果真沒有責(zé)怪我,他再也不會責(zé)怪我,也再也不會給我煮姜絲可樂了。
下班回來的媽媽,給爸爸拿了一塊暖烘烘的大毛巾,蓋在他身上。
這一次,她沒有大吼大嚷。
“……每下一次雨,我的爸爸就死去一次?!?/p>
他顯然不知還有這般淵源。
“對不起。”他遞給我抽紙。
不知是讓我擦雨水,還是淚滴。
又來來往往說了些什么,我已經(jīng)記不清。下雨天,我總是健忘得像一條魚。
只記得臨走前,他說了一句話,檀木香幽幽地漫過來:
“如果一直在屋檐下避雨,走不出去的話,雨一直不會停?!?/p>
4
雨后的潮濕像是擺脫不開的熱情的紅燈區(qū)女人,似是而非地逗引著荒蕪的唇。
我寫下“天,放晴,無聊”,空了一段距離,寫上“自己”。
不知該填補(bǔ)些什么。
怎么都不對的樣子。
林林說,無聊是無憂無慮幸福生活的副產(chǎn)品。她總是說一些我非得琢磨一陣才能明白的話。我曾不止一次和她抗議,說話就是說話,不要拐彎抹角。她總是揚著離四十五度差十五度的漂亮腦袋說,文學(xué)就是有話不好好說的道場。
林林是個文藝青年。她總說,大部分作家,看起來著作等身,其實一輩子翻來覆去都在洗自己的稿。最惡心的是,大多數(shù)人還挺吃這一套。
這樣說的話,我目前這并不很長的一生,看起來活得挺豐富多彩的,其實只是在不斷地抄襲童年,企圖復(fù)制粘貼那段我最快樂的歲月。
林林還說,“快樂”太膚淺了。
我問,那什么算得上深刻?
抑郁。
如果林林還在,她應(yīng)該會覺得現(xiàn)在的我,深邃得像一個哲學(xué)家。
依舊是在那個濃郁的白房子,隔離了夏日的酷暑。
“我常常覺得難過?!蔽矣^察著他的表情。
“為什么?”他幾乎不令人察覺地一頓,同樣,觀察著我的表情。
“不知道。就好像你總會故作天真地問出‘為什么,卻不曾真正想要過回答。”
他沒有回話,似乎在考慮著措辭。
沉默如同擱置過久的紅豆泥,在鍋底疲倦而不耐地躺著,顯得過于濃稠。
還是我率先打破沉默。
“我喜歡維特根斯坦,他在《邏輯哲學(xué)論》中的中心觀點可以概括為,凡是能說的,都能夠說清楚,凡不能談?wù)摰?,就?yīng)該保持沉默?!?/p>
“但他也認(rèn)為,人有沖撞界限的沖動?!?/p>
“我不知道你還看過他?!?/p>
他笑了一下,沒說話,手指摩挲在易拉罐的拉環(huán)上,沒有發(fā)生我預(yù)期中的“咔嚓”聲。
剛從冰箱中拿出來的啤酒表面覆滿水珠,像被雨親吻過的玻璃,美得凌亂無序。
“你知道,這并非一種強(qiáng)迫?!?/p>
但我沒笑。
我們不再交談。
這是很自然的,話已經(jīng)說到必須保持沉默處,再喋喋不休就很奇怪了。
5
切芒果時割到了手,不知是不是痛的緣故,覺得芒果分外的甜。
沒有找創(chuàng)可貼,我將手指上的血吮吸干凈。打開筆記本寫下,“甜的芒果,甜的血,鋒利的刀,鋒利的自己”。
上一次劃傷,是什么時候呢?
哦,是和林林喝酒,被易拉罐的拉環(huán)傷了手。
“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后事?!?/p>
“古來圣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p>
“告歸常局促,苦道來不易?!?/p>
“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我詞窮。我說,你小小年紀(jì),哪來的那么多愁。
她說,你就這點好,什么都不明白。
過了一會,她又說,其實你什么都明白,就是裝得什么都不明白?;蛘哒f,你就是因為什么都明白,所以才能裝得什么都不明白。
我說,其實你誤解我了。
她說,你就這點不行,演技太差。揣著明白裝糊涂,還死鴨子嘴硬。
我不說話了。
她說,人這一輩子就這么長,糊里糊涂過一過就行了。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舍義取生,明哲保身。別活得太明白,那樣太累。
我想,人這一輩子就這么長,太通透、有牽掛都太累。那你現(xiàn)在又是在干什么呢?
林林抬起頭,凌亂的碎發(fā)把眼睛遮住一半,但還是能隱約瞥見少許晶瑩。
“‘愛實在是一個誘人的字眼,對不對?可能你看起來覺得很搞笑的,但真的……”我把她摟緊,盡管包裹在一個嬌弱女生的皮下,她過分寬大的骨架依舊將我硌得生疼。
“這世上還有那么多人呢,不缺他一個?!?/p>
“可是他只有一個啊?!?/p>
“你愛得太用力了?!?/p>
“我只想活得熾熱一些,這樣有錯嗎?”
所有的玩世不恭,歸根結(jié)底是由于畸形的用力過猛。
“他說我是變態(tài)……真的,我不管別人怎么說我,他怎么可以……他是不是沒有想過,我也會疼?”
“如果我真的是女生的話,他可能就會喜歡我了吧?!?/p>
但這世上沒有如果,只有后果。
其實林林說得對,我就是揣著明白裝糊涂,但她又何嘗不是。
知曉歸知曉,做起來總歸不那么容易。
林林是個男孩子,或者說,她只在生理上是個男孩子。
如果她在心理上也是一個男孩子的話,也許我們就不會成為朋友了。
因為她不會再被孤立,我們兩個被人群驅(qū)逐的人,也就不會抱團(tuán)取暖了。
林林說,惡意總是這樣的。不理解,索性也就不去試著理解,干脆隨便安個什么罪名,潦草打發(fā)了,不用去管往后的事,集體的無意識自會推波助瀾。
當(dāng)發(fā)生一件糟糕的事情時,我們總會把它歸結(jié)為某人的過失,或干脆歸結(jié)于命運。實際上,二者本質(zhì)上沒有區(qū)別,都傳達(dá)著某種命令,包括對自己的命令,“不要不滿”。
小時候,每天回家路上,我都能看見一大簇野花,艷黃色的,那黃是有溫度的。在別人都對我冷著臉的時候,它們還在抬頭沖著我笑。
一次下大暴雨,說是百年不遇,學(xué)校都停課了。
雨停的時候,我就急忙趕去看,結(jié)果只看到一大叢尸體。
我很難過,真的。
在我剛抬起腳想要走的時候,我在那些尸體中發(fā)現(xiàn)一個幸存者。它的頭低著,壓在它身上的是無數(shù)已然亡故的同胞,它們用軀干為它撐起一片小天地,讓它得以茍延殘喘。
很神奇,對吧?
我向下挖了一大塊土,把它帶回了家。每天定時定量澆水施肥,和它說悄悄話,看它的頭又一點一點地抬起來。
可是我沒能等到它仰著臉對我笑的那一天。
它死了,在一個無比尋常的清晨。
我不懂,它明明抵抗住了狂風(fēng)暴雨的蹂躪摧殘,卻在舒適的溫柔鄉(xiāng)里平靜地赴死。
后來我想,它也許已經(jīng)經(jīng)受不起這樣細(xì)致的呵護(hù)和疼愛了。就像野獸可以自己在洞穴里舔舐著傷口流出的血,卻不能承受別人的噓寒問暖。
我和它很像,又不像。
它是不能,我是不配。
6
按掉鬧鐘,起床梳洗,但我的意識仿佛還停留在夢中。夢里的事物仿佛還清晰可見:教堂和墓地,鐵軌和花園,閃耀的礁石峭壁和更加閃耀的、近在眼前的海,還有需要祭奠的那人的名字,是小家庭的大英雄,是提前煮好姜絲可樂的溫柔父親。
在夢里,我只有一雙毛線襪和一瓶果酒,踩著海浪,輕輕地,等晨風(fēng)細(xì)雨緩慢而至,而每晚的月亮都不一樣,仿佛永遠(yuǎn)都是晚上,海灘上的歡樂卻宛如夏日明亮,我聯(lián)系遠(yuǎn)方的朋友,已經(jīng)完全陌生的朋友,倒酒落座,暈乎乎臟兮兮唱一首不為贊美誰的歌。
在夢里,我好快樂啊。我的快樂是如此輕盈、純粹,不含一點兒雜質(zhì)。
但夢總歸會醒來。那天夜晚,月亮很大很大的那個晚上,我渾身上下,只有一雙毛線襪,他只給我剩了一雙毛線襪。
他抓著我的頭發(fā),打結(jié)的頭發(fā)被浪漫地糾纏在一起,我因強(qiáng)大的牽引力而被迫抬起頭沖著他。我沒有去看他的臉,只是去看月亮,明亮又皎潔。我本以為只有女人打架才會扯頭發(fā),沒想到,男人也會。他的手勁兒真大,扯得我頭皮發(fā)麻。
他說,你看看你,家里這么有錢,長得又這么漂亮,卻淪落成現(xiàn)在這個鬼樣子。你真是把一手好牌打壞了。
他不知道,我就像在玩手機(jī)斗地主,想要多贏一些而名牌的冒險家,看起來氣定神閑、底氣十足,不過是一個孤注一擲的亡命賭徒。
我甚至不知道他是誰,叫什么名字,他只是人群中的一個。
在這個互聯(lián)網(wǎng)多么發(fā)達(dá)的時代,消息的傳播就如瘟疫一般快速。
我想起林林說,??思{認(rèn)為出生是一種催熟,是現(xiàn)實生活既愚蠢又隨意的隆起。
在冰冷鉗口的吞噬中,殘酷的時代產(chǎn)鉗揭露了子宮悅耳的、死亡般的沉寂,意外孕育出的人類和他的每一次呼吸都是新的賭博。投擲的骰子里早已被動了手腳,但人類還蒙在鼓里。
我恨這個時代,我恨那些莫名其妙、突如其來的惡意。我甚至恨我的媽媽,憑什么不問問我的意見,就隨隨便便地把我扔進(jìn)這個惡心的世界?
你不知道,在那個人脫去我衣服的時候,不管他有沒有做到最后一步,我都已經(jīng)臟了。
我還是按時來到了。
“如果白色變成了黑色,別人會說‘它本質(zhì)上未變。然而,如果顏色變暗了一成,其他的人會說:‘它已經(jīng)完全改變了?!蔽彝兄此?,“你說,這是為什么呢?”
還沒等他回答,我便繼續(xù)下去:
“你肯定知道的,心理學(xué)上有個名詞,叫‘確認(rèn)偏誤。如果你已經(jīng)開始相信一個東西,那么你就會主動尋找增強(qiáng)這種相信的信息,乃至不顧事實。換言之,如果有些觀念已經(jīng)根深蒂固,就永遠(yuǎn)無法撼動,因為接收信息的窗口已被永遠(yuǎn)關(guān)閉,人為的?!?/p>
“你還懂得這些?”
“要不要夸夸我?!蔽乙呀?jīng)忘記上一次撒嬌是什么時候。
“你很厲害?!?/p>
手指上被刀劃傷的口子已經(jīng)愈合了,只剩一道淺淺的白痕,疼痛仿佛是上一輩子的事。
為什么呢?其實我并不滿意那個答案。
卻到底沒有人給過我真正的答案。
也許我也不再奢求知曉答案了。
“你相信我嗎?”
他深吸了一口氣,“我們應(yīng)該對彼此保持誠實和信任。”
“正面回答我,你相信我嗎?”
他看著我,深深地,雙眼像鋒利的魚鉤。我不會那么蠢,他也并非姜太公。
他剛要開口,我便搖了搖頭,示意他不用再回答。
“在你之前,有過很多人。”
我凝視著他,正如他凝視著我。
“他們很專業(yè),對話中充滿了標(biāo)準(zhǔn)化的尊重,保持一定的目光接觸,以及適當(dāng)?shù)耐硇摹K麄內(nèi)崧暭?xì)語,循循善誘。他們認(rèn)同甚至崇拜技術(shù),看到個體,看到原生家庭,看到親密關(guān)系,卻看不見來訪者生存境遇中的規(guī)訓(xùn)壓制和扭曲。”他們逐漸走向僵化無力,成為生活的闖入者,而非同行者。
“我遇到過各種各樣的眼神,高傲的、輕蔑的、悲憫的、譏諷的、淡漠的?;蛟S我對于他們來說,并沒有什么大不了,至多是一個有些小聰明的孩子。”
“我原以為你是不一樣的?!?我有些累,伸了個懶腰,“其實,你跟他們并沒有什么不同?!?/p>
“今天就到這里吧?!蔽移鹕恚A(yù)備出去。
在我的手碰觸到門把手之前,他低沉的聲音從皮質(zhì)沙發(fā)上傳來,似乎也略帶了些深陷的疲憊:
“我相信你?!?/p>
“那真是不好意思,辜負(fù)了你的相信。”我真的如病歷本上描寫的那般不堪,甚至更甚。
“那你呢,你相信過我嗎?”
相信什么,相信你可以傾聽我、理解我?還是相信你可以無視我色彩斑斕的過去來愛我?
我沒有應(yīng)答,推門出去。
7
記不記得,我曾經(jīng)和你說過,我的心里住了一個小女孩?
有時候,那個小女孩會走出來,和我聊天。
月亮出來的時候,我的心就像亂麻似的,許是因為寂靜太過嘈雜的緣故。
她說,你能不能不要這樣活著,我看得難受。
她說,你其實喜歡他,對吧。
她說,你別不承認(rèn)。
她說,但你不能奢求別人不光愛那一瞬燦爛的流星,還會愛上在荒蕪宇宙中前行的星星和摔得四分五裂的隕石。
我說,你別說了,我聽了煩。
我將她按進(jìn)黑夜,然后把頭埋進(jìn)被子里,被子有一股被虬結(jié)的霉味,也許,那是被我染上的。
我的房間經(jīng)常很亂,但爸爸總會幫我整理。在別的家庭,通常是媽媽完成的這項工作,在我家成為爸爸的職責(zé)。
他走了之后,我有很多東西找不到了:缺了一個角的合照、鑲了水鉆的剪子、他買給我的棒球帽。我常常在恍惚中打翻水杯,水蔓延開來,把書本泡糟。我有時會被角落里突然出現(xiàn)的臭蟲嚇一跳,一晚上不敢睡覺。
這個房間不聽我的話,也許它也很想他。
他走了之后,這個屬于一家三口的房子,變得好空蕩。
我半夜起床去客廳喝水,還經(jīng)常會被自己的影子嚇到。
所以對于繼父的出現(xiàn),我并不詫異。
那天,她半挽著他的手臂,有些羞澀又有些歉疚地向我介紹他。
媽媽的笑容復(fù)活了。她的眼底再次變得鮮亮。她夾雜著小女人的嫵媚與純情少女的可愛。
是啊,她還那么年輕。
我知道我不可以自私,用道德綁架她一輩子守著回憶生活下去。
我不能責(zé)怪她,只能責(zé)怪自己。
我問過林林,“因為地心引力的緣故,所以墮落比較輕松吧?”
那時的我被第一口煙嗆得咳出了眼淚,狼狽不堪。
林林幫我拍著背順氣,沉默一會,“你這又是何苦?!?/p>
我在家里仍扮演著那個天真傻氣的小孩,在外就變成了叛逆的不良少女。
我在巨大的差異里撕裂著,以一種自戕的方式。
媽媽什么都不知道,她踏實、幸福地當(dāng)著家庭主婦,每天忙于和別的媽媽社交、照顧繼父的起居——我去了寄宿學(xué)校,一個月回來一次。繼父對我很好,他紳士、幽默,舉手投足散發(fā)著成年男人的魅力。
我一直認(rèn)為日子會這樣持續(xù)下去,直到他第一次在夜晚進(jìn)到我房間里。
晦暗不清中,他的輪廓很像我爸爸。
我跟林林說,其實我一點兒也不恨他上了我,真的。我恨的是他騙了我。
我希望我會成為這樣一個人,因為有用而被人需要,因為有趣而被某些人喜歡,而因為無用無趣的地方被人小心翼翼地疼愛。
他騙了我,以一個父親的方式。溫柔的嗓音像是陰雨天熱騰騰的姜絲可樂。
我很疼。他告訴我那是成長。
就這樣,我猝不及防地長大了。
墮落的感覺很好,像鳥一樣,像爸爸一樣,像爸爸臨死前張開鳥的翅膀墜落一樣。
我迅速地成熟著,速度之快讓媽媽感到了警醒。
一天回家,她面色凝重地坐在我的床上,打開的抽屜里是成盒的避孕套。
她偷偷去學(xué)校詢問了我的情況——她終于想起我了,她的情緒終于在我面不改色的冷靜中爆發(fā),她哭了,她哭起來還是那么的美。
她問我:“你怎么變成這樣?”
我也好想回答她。
我也好想問問自己。
我怎么會變成這樣?
很多東西,就像泥淖,你一旦邁進(jìn)一步,便永遠(yuǎn)也走不出。
她給我找了很多醫(yī)生,他們說我得了一種病,情緒就像黑夜與白晝,不斷交替著。
我要吃很多很多的藥,整夜整夜睡不著,體重迅速減輕。
林林來我家看我時,我已經(jīng)瘦得只剩了一把骨頭。
她說,我要走了。
她說,你別怪我,也別想我。
她說,你自己一個人好好的。
那個時候我知道是她,又好像不知道。
她再也沒有回來。
她去了另一個世界,就在看完我的第二天。
8
我好像做了一場很長很長的夢。
夢里什么都有,教堂和墓地,鐵軌和花園,閃耀的礁石峭壁和更加閃耀的、近在眼前的海,還有需要祭奠的那人的名字,是小家庭的大英雄,是提前煮好姜絲可樂的溫柔父親。
在夢里,我只有一雙毛線襪和一瓶果酒,踩著海浪,輕輕地,等晨風(fēng)細(xì)雨緩慢而至,而每晚的月亮都不一樣,仿佛永遠(yuǎn)都是晚上,海灘上的歡樂卻宛如夏日明亮,我聯(lián)系遠(yuǎn)方的朋友,已經(jīng)完全陌生的朋友,倒酒落座,暈乎乎臟兮兮唱一首不為贊美誰的歌。
在夢里,我好快樂啊。我的快樂是如此輕盈、純粹,不含一點兒雜質(zhì)。
醒來卻仍是黑夜。
月亮掉落在水池中,濺起浪花,暈開了筆記本上的字跡。
而太陽又如約到來了。
我不相信神,不相信命運,因為我不相信審判。
正如我不相信復(fù)活。耶穌和普通人一樣,在墳?zāi)怪懈癄€了。他只是一個與旁人無異的教師,并且不能再幫助別人了。如果我真的需要拯救的話,我所需要的是肯定——不是夢、智慧和推想——這種肯定就是信仰。
信仰是我的心靈、靈魂所需要的,而不是我的遠(yuǎn)見卓識所需要的,并不是我的抽象的頭腦必須得到拯救,而是我的具有情感的,似乎有血有肉的靈魂必須得到拯救。
阿甘本說,“救贖不是對墮落的造物的一種拯救,而是使創(chuàng)造變得更易理解,它賦予創(chuàng)造以意義?!?/p>
我討厭夏天,因為夏天是最美好的季節(jié),萬物如此生機(jī)勃勃,給人一種假象。
好像什么都可以重新開始。
蟬兢兢業(yè)業(yè),慶祝一場盛大的幻滅。
開始下雨了,傘不知跑到了哪里。
我的身體里有鳥的基因,因為我看到父親,他向我伸出了結(jié)實而溫暖的手臂。
雨打在身上。
好輕,好輕。
我奔跑起來,像小時候一樣在雨中瘋狂地沖撞著。
這一次,我不再惴惴不安,因為我已知曉我的目的地。
責(zé)編:周朝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