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無銳
一
彼得·德魯克(Peter F. Drucker)生于1909 年。他是以賽亞·伯林和恩斯特·貢布里希的同齡人,比迪特里希·朋霍費爾和漢娜·阿倫特小3歲,比卡爾·波普爾小7歲,比埃里克·沃格林小8歲,比列奧·施特勞斯小10歲。
人們總是免不了有些閱讀“惡趣味”。我的“惡趣味”之一是,每遇到一位作者,都要先在“作家古老排行榜”上找到他的位置。我的“惡趣味”之二是,總是對更“古老”的作者報以更多的信任。我把這種“惡趣味”稱為“閱讀勢利眼”?!伴喿x勢利眼”分很多種。有人崇拜新書,有人崇拜古書;有些人熱愛流行書,有些人喜歡冷僻書。我屬于后者。
直到前些天,我才意識到德魯克竟然是伯林、貢布里希、阿倫特、朋霍費爾、波普爾、沃格林、施特勞斯的同代人。這些偉大的名字,是我心智成長之路上的重要坐標。甚至可以說,他們奠定了我思考、感知的基本傾向和趣味。我從來沒有想到過,得把德魯克和他們放到一起。理由很簡單,也很“勢利眼”:他們是淵深的哲學家、神學家,甚至是圣徒,而德魯克,是“管理學家”;這些哲學家、神學家、圣徒,是現(xiàn)代世界的反思者、批判者,而“管理學家”,聽起來像是現(xiàn)代世界的弄潮兒。
讀慣了朋霍費爾、阿倫特那類憂心忡忡的深邃文字,我沒法不對“管理學家”這個標簽抱些成見。依照麥金泰爾(Alasdair Chalmers MacIntyre)的診斷,“管理學”本身就是現(xiàn)代世界靈性疾病的表征之一。他的思路是:現(xiàn)代人心中的世界圖景,早已全然機械化。一個現(xiàn)代人想象的世界和生活,不多不少,相當于一個結(jié)構(gòu)精密的鐘表。一個鐘表,可能運轉(zhuǎn)良好,也可能崩潰失靈。無論運轉(zhuǎn)還是失靈,都只是機械領(lǐng)域的技術(shù)問題,與心靈和道德無涉。麥金泰爾的意思是,如果鐘表成了現(xiàn)代世界的典型圖景,那就意味著人們把這個世界的所有問題理解成機械問題,而非靈魂問題、道德問題。對于機械問題而言,“善”與“惡”是無效的概念。在機械世界里,唯一有效的概念,是“效率”?!肮芾韺W”,就是一門由“效率”崇拜催生出來的學問。“管理學家”則是被現(xiàn)代人的“效率”焦慮推上神壇的人《德性之后》(After Virtue : A Study of Moral Theory)。
直到幾個月前,我仍對麥金泰爾的判斷深信不疑。日常生活也不斷印證他的判斷。身邊的朋友,但凡有些從商經(jīng)歷的,幾乎沒人不知道德魯克,當然,幾乎沒人知道朋霍費爾、麥金泰爾。提起德魯克,大家說的,幾乎總是那幾個詞:企業(yè)、績效、管理、生產(chǎn)力、自我管理。似乎,這些字眼包藏什么魔力,只要不斷叨念,就能搭救慘淡的生意。
但愿身邊的親友都能生意興隆。但我的“勢利眼”告訴我,他們關(guān)注的“大師”,不會是我喜歡的作者。像我這么一個懶散慣了的孤家寡人,不必關(guān)心“管理”,也沒什么“效率”焦慮。最主要的是,我沒有需要“大師”保佑的生意。
偶然的一天,一位小朋友塞給我兩本小冊子:“老師,這是德魯克的兩本小說。我讀了,有些蒙。你能不能也讀一下。”那兩本小冊子是《最后的完美世界》(The Last of All Possible Worlds,1982)、《行善的誘惑》(The Temptation to Do Good,1984)。讀完,我意識到,德魯克不僅是朋霍費爾、阿倫特他們的同代人,甚至可能是他們的同道人。除了生意人口中的德魯克,還有另一個德魯克。我的“閱讀勢利眼”讓我險些錯過他。
二
《行善的誘惑》故事很簡單:
海因茨·齊默曼神父是圣杰羅姆大學的校長。圣杰羅姆是一所天主教大學。25年前,這所大學只是當?shù)靥熘鹘虆^(qū)的一個教育服務(wù)機構(gòu)。其職責,是為天主教家庭的孩子提供就學機會。僅僅用了25年,海因茨神父讓它變成一所有天主教背景的現(xiàn)代大學。它不再只是滿足于為教區(qū)子女提供就學機會,它已經(jīng)有能力與第一流的世俗大學在學術(shù)上一較高下。
化學系打算解聘一位教師,名叫霍洛韋的教授實在不能勝任自己的職位?;袈屙f太太拉著丈夫闖進校長辦公室,要求校長主持公道。海因茨神父知道,化學系的決定毫無問題。霍洛韋太太的歇斯底里,對他來說也不算什么威脅。讓他憤怒的只有一件事:這個名叫霍洛韋的男人怎么可以活得如此怯懦猥瑣,人怎么可以把自己的生活糟蹋成這個樣子。對這個可憐人,海因茨心中泛起的不是憐憫,而是憤怒,甚至是恥辱。一個有尊嚴的人看到另一個人正在踐踏人之為人的尊嚴,便會感到恥辱。憤怒恥辱之后,他想起自己不只校長,還是神父,至少是一名基督徒。他的信仰和教養(yǎng)告訴他,作為基督徒,他有責任減輕一個可憐的靈魂的痛苦,把他從自我糟踐自我憎恨的泥潭中救出來。于是,他給女子學院打了電話,推薦霍洛韋去那里承擔高中水平的課程。作為校長,他不該打這個電話。作為基督徒,他打了這個電話。
這只是一天早上發(fā)生的不太愉快的小事,就像做工精良的鞋里進了一粒沙子。很快,一粒沙子引發(fā)了一場雪崩?;袈屙f太太認為自己和丈夫受到了侮辱,各處寫信,編造校長和秘書的性丑聞。了解海因茨的人不會相信她的胡扯。就連不甚了解校長的大學員工,也不把這事當真??墒?,沒人當真的胡扯,成了整個大學的腐蝕劑?!稅埯惤z漫游仙境》里有一只會笑的柴郡貓。它的臉消失了,笑容還彌漫在空氣里。圣杰羅姆的校園里,看起來人人如常,空氣里卻彌漫著一絲無形的陰郁的笑。簡單地說,大學癱瘓了。校長仍然掌握大權(quán),卻喪失了權(quán)威。就連校長本人,也喪失了對自己的信任。校務(wù)照舊運轉(zhuǎn)。但人人都知道災(zāi)難即將降臨,人人都束手等著那一刻,也有人盼著從那一刻賺些好處。
在教區(qū)主教的斡旋下,海因茨神父辭去校長職務(wù),出任州立民權(quán)委員會主席。這所曾因他的領(lǐng)導而獲得方向的大學,總算人人保住了體面。但沒人知道未來的路在哪里。
概述故事是一件很乏味的事。因為《行善的誘惑》講的就是一個乏味的故事。沒有大奸巨惡,沒有救世英雄。很難把它讀成海因茨神父的個人悲劇,也很難把它讀成正邪交戰(zhàn)的道德傳奇,更沒辦法把它讀成一位管理學大師留給世人的“管理學案例”。小說出版時,德魯克 73 歲了。他的主要管理學教材都已寫成。他顯然不是想用講故事的方式把教材上的話重講一遍。教材上的案例,永遠意在幫助讀者定義問題,解決問題。圣杰羅姆大學的故事里,沒人能定義問題,因此談不上解決問題。大學和大學內(nèi)外的所有人,命運懸而未決。很久之后我才意識到,這正是這本小說的驚心動魄之處。
那個把小說塞給我的小朋友,好幾次怯怯地打聽:“老師,讀完沒有?”我說:“讀完了,但說不出什么。說不出什么,不是因為書里什么都沒有,而是因為書里似乎有很多東西,在我的理解之外。我能感到它們,卻抓不住它們?!?/p>
于是,我決定花點兒時間,讀德魯克。我想知道這位被企業(yè)老板們奉為神明的“大師”究竟操心什么。這位高齡且高產(chǎn)的大師寫了太多書。我的辦法,是從一頭一尾開始讀起。
《旁觀者》《最后的完美世界》《行善的誘惑》,是他晚年留給世界的自畫像和寓言。《非營利組織的管理:原理與實踐》(Managing the Nonprofit Organization: Principles and Practices, 1990) 、《21世紀的管理挑戰(zhàn)》(Management Challenges for the 21st Century,1999)、《功能社會》(A Functioning Society,2002),是他晚年留給世界的建議和囑托。當他在晚年提筆寫作時,假定讀者主要是最近半個世紀成長起來的幾代人。他們在戰(zhàn)后長大,經(jīng)歷了世界經(jīng)濟的繁榮、科技的飛速進步。他們渴望致富,渴望成功。他們大多相信,和平、繁榮、進步會持續(xù)下去,世界不是別的,只是一個準備好一切等待他們成功的舞臺。他們是樂觀的一代人,或幾代人。21世紀的年輕人,似乎注定要把這種樂觀延續(xù)下去。對這些樂觀的讀者而言,德魯克幾乎是指導他們走向成功的職業(yè)教練。德魯克也愿意充當這樣的教練。但他決非那種歲月靜好式的樂觀主義者。在他那些鼓舞人心的成功指南背后,總有一種一以貫之的憂心:惡魔就蟄伏在人間;人一旦放下對自己的責任,惡魔便會立刻卷土重來,對人實施奴役。沒錯,惡魔在人間。這正是德魯克這位“管理學家”的核心譬喻。這不太像是企業(yè)顧問、大學教授的用語,更像一位老基督徒的話風。
順著這個核心譬喻,我追到了德魯克的早期寫作:《經(jīng)濟人的末日》(The End of Economic Man,1939)、《工業(yè)人的未來》(The Future of Industrial Man,1942)。他可能是最早把納粹定性為“惡魔”的作者之一。這兩本書里,“惡魔”不是對某個壞人群體的修辭性稱呼,而是對納粹的定性判詞。“惡魔”的重點不是“壞”“作惡”,而是與人類文明、信念截然異質(zhì)。在德魯克筆下,與納粹的戰(zhàn)斗,不是西方的“內(nèi)戰(zhàn)”,而是全體人類為了捍衛(wèi)家園而進行的驅(qū)魔之戰(zhàn)。
時間點很重要?!督?jīng)濟人的末日》動筆于1933年,出版于1939年。它的副標題是“極權(quán)主義的起源”。這可能是最早的一本研究“極權(quán)主義”的書。他動筆幾個星期之后,希特勒上臺。書出版一年之后,丘吉爾上臺。而漢娜·阿倫特那本更著名的《極權(quán)主義的起源》要到1951年才問世。德魯克動筆的時代,西方世界對希特勒的看法遠非數(shù)十年之后那般眾口一詞。有人覺得納粹只不過是西方現(xiàn)代化道路上的一場略微沉重的風寒,有人覺得納粹只不過是德國民族性孕育出的特殊病毒,還有人真誠相信德國代表著現(xiàn)代世界的方向。德魯克提醒當時的讀者,納粹不是什么小風寒、新方向,納粹意味著人的毀滅。人的毀滅不只意味著肉體的消亡。比那更可悲的是,人在肉體消亡之前就變成渴望奴役、依賴奴役、享受奴役的動物。
從 80 歲的德魯克,追到30 歲的德魯克,我覺得,在暴政分析家和企業(yè)經(jīng)理人導師之間,有一條隱隱貫通的線。這條線就是:惡魔在人間;惡魔來過,惡魔還會再來;為了捍衛(wèi)生活,人必須不斷驅(qū)魔,無論時間是1939年,還是 1999年。當一個老基督徒說“惡魔在人間”時,他可能同時在暗示兩層意思:第一,人需要上帝;第二,人有責任讓自己成為人。德魯克那些風靡全世界的管理學名著反復(fù)申說的,恰恰就是這兩層意思,尤其是后一層意思。
讀完這些書,我跟那位塞書給我的小朋友說:“要想了解《行善的誘惑》這本小冊子,可能得講一個又長又曲折的故事?!蔽蚁朐囍v一下。
三
如果可以套用一句時下流行的句式來概括德魯克的管理學思想,或許該是:“管理,使人成為人。”當然,這只是一個有些濫俗的戲擬?!八囆g(shù),使人成為人”“文學,使人成為人”“閱讀,使人成為人”……類似的口號,可以批量復(fù)制。比較起來,可能要屬“管理,使人成為人”最缺乏詩意。
不管怎么說,現(xiàn)代文宣體系里,“某某,使人成為人”是最具感染力的口號之一。聽到此類口號,人們總能對那個“某某”頓生好感,乃至敬意。不過可惜,最具感染力的口號,可能也是最空洞的口號。因為當我們被“使人成為人”感動的時候,往往忘了首先反問自己,什么是人。
什么是人?漢語世界的習慣,是把這當成一個枯燥的哲學話題,相當于書齋或課堂上的智力游戲,無害也無益。德魯克卻堅信,這是決定每一個時代每一個人生活狀態(tài)的核心問題。正因是核心問題,所以它的答案從來不會出現(xiàn)在哲學考試的試卷上。當我們談?wù)摗笆裁词侨恕钡臅r候,我們不是要談?wù)撃撤N寫進教科書的標準答案,我們是在追問不同時代里人們關(guān)于人的核心想象、核心激情。
總得知道某種人的典范,人才會努力為人;總得想象得出某種好生活,人才能盡力去過生活。但是,對于不同時代的人而言,人和生活的典范并不一樣。這是《經(jīng)濟人的末日》這本書的出發(fā)點。德魯克就從這里出發(fā),認出了徘徊人間的惡魔。
德魯克說,西方世界的“人”之簡史是這樣的:十三四世紀前后,“靈性人”是人之典范。這是說,人們所能想到的最正當?shù)纳?,是盡此一生充當上帝的子民,并最終獲得靈魂的救贖。那時的人期待的“平等”,是在上帝面前的平等,是靈魂獲救機會的平等。那時的人承擔的“自由”,是在追隨基督還是追隨撒旦之間的選擇的自由。17 世紀前后,人之典范從“靈性人”變成“智性人”。這是說,人們所能想到的最正當?shù)纳?,是盡此一生探究真理,并且盡己所能擔起真理的重負,哪怕為了真理觸怒教會。那時最高貴的人期待的“平等”,是在真理面前的平等。他們愿意承擔的“自由”,是在真理與蒙昧之間做出選擇的自由。當“靈性人”充當人之典范時,信仰便是人類生活的核心領(lǐng)域。越是嚴肅生活的人,越感到核心領(lǐng)域的事務(wù)性命攸關(guān)。唯其生死攸關(guān),故而時刻準備生死一搏。當“智性人”充當人之典范時,人類生活的核心領(lǐng)域便從為上帝而戰(zhàn)轉(zhuǎn)向為真理而戰(zhàn)。越是嚴肅生活的人,越是時刻準備為真理而獻身。當然,時刻準備為真理獻身的人,可能也會毫不猶豫地以真理之名瀆神。
到了19 世紀,人之典范變成了“經(jīng)濟人”。一個典型的“經(jīng)濟人”,把物質(zhì)世界的利害盈虧當成生活的核心領(lǐng)域。他未必是商人,卻把商人般的計算理性當成指導生活的方法論。這樣的人、這樣的生活方式,當然不是 19 世紀才產(chǎn)生的新事物。只不過,要到這時,它們才前所未有地顯得理所應(yīng)當。這時候,人們期待的“平等”,就只是經(jīng)濟上的“平等”。人們想象的“自由”,就只是一個“經(jīng)濟人”所能想到的那些:獲取足夠面包馬戲所需要的各種權(quán)益。當“經(jīng)濟人”成為人之典范時,人們對生活的想象與激情便降落在物質(zhì)世界。從前愿意為之赴死的靈魂事務(wù)、道德事務(wù),現(xiàn)在顯得無關(guān)緊要。從前顯得傖俗的盈虧計算,現(xiàn)代變得重于一切,因為這關(guān)系到塵世幸福的全部。對“經(jīng)濟人”而言,塵世上的物質(zhì)幸福,等于幸福。
從“靈性人”到“經(jīng)濟人”的變遷,依照某種哲學史故事,這屬于人的“進化”。在德魯克這里,無所謂“進化”或“退化”。問題的關(guān)鍵是,人把自己的希望投射到哪里。當全部希望降落到物質(zhì)生活時,“人”這個概念里所剩的東西就不多了?!敖?jīng)濟人”必須得到足夠多的面包和馬戲,否則他就不是“人”。這個“他”,可能是一個人,也可能是一個階級,一個種族。為了“得到”,一切皆可為。因為正義不是別的,只是“得到”。
德魯克說,從 19 世紀到 20 世紀,“經(jīng)濟人”先后遇見兩種偉大承諾。一種承諾是說,只要讓物質(zhì)資源在市場上自由流通,只要允許人們在逐利當中自然博弈,人類就會自動走向幸福。另一種承諾是說,前一種承諾無比虛偽,因為所謂自由流通、自然博弈,不過是富人的陰謀。這種承諾告訴人們,人類肯定會獲得最終的幸福,但第一步是通過革命,用鮮血和頭顱換來平等。兩種承諾,是統(tǒng)治了現(xiàn)代生活的兩種“主義”。德魯克說,兩種“主義”看似水火不容,其實它們共享同一假設(shè):人不多不少,僅僅是“經(jīng)濟人”。它們承諾的一切,無非是要滿足“經(jīng)濟人”的想象和激情。
德魯克說,20 世紀的頭 30 年,西方人的經(jīng)驗已經(jīng)足夠多,多到看出兩種承諾的虛幻。人們很容易看出市場自由背后的謊言。人們也很快發(fā)現(xiàn),以平等為名的革命之后,等待人們的是更嚴酷的不平等。這就意味著,20 世紀“經(jīng)濟人”的兩大希望全都破滅了。無論相信哪個承諾,他們都不可能得到想要的。無論投身哪種希望,道路的盡頭都是失望。更可悲的是,他們從別的地方找不到希望。因為他們是“經(jīng)濟人”,除了物質(zhì)世界的“得到”,他們沒辦法想象別的生活。
希望注定走向失望,除了注定失望的希望,別處更無希望可尋。德魯克稱之為“群眾的絕望”?!叭罕姷慕^望”,正是惡魔登基的大好時機。絕望的人,沒有能力再用“希望”“信念”“價值”整飭自己的生活。對這個讓他左右絕望的世界,除了憤怒、麻木,他手足無措。對世界和生活,他只剩下純粹的“否定”。不管說出千言萬語,他要說的其實只是“我不信”。沒有任何信念可以支撐他說出“我應(yīng)該”。這樣一個絕望的人,不再相信任何合理的事情,因此也就做好準備接受最最荒謬的事情:把自己交給惡魔。
德魯克說,所謂極權(quán)主義,首先是純粹否定的意識形態(tài)。對于人類曾經(jīng)珍視的一切,它說不出任何有價值的東西,只會說不,只知砸碎。正是這種純粹否定的意識形態(tài),最能俘獲“絕望的群眾”。當然,沒人能活在純粹的虛空里。為了讓“絕望的群眾”找到重獲希望的幻覺,它會編造出最荒謬的神話。哪怕是最為荒謬的神話,“絕望的群眾”也會死死抓住,并且信,拼命信,因為此外再無可以抓住的東西。
一旦俘獲“絕望的群眾”,惡魔便可為所欲為。惡魔的登基,不需要某種特定的社會制度,也不必操持某種特定的哲學語言。惡魔行使統(tǒng)治的唯一前提,是人的絕望。絕望意味著,人徹底放棄由自己尋求希望的義務(wù),徹底放棄由自己照料生活的義務(wù)。簡言之,人在絕望的時候,竟然渴望丟掉人之為人的責任。丟掉責任,他失去的僅僅是自由,得到的則是奴隸般的歲月靜好。
依照德魯克的分析,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崛起于歐洲的那個惡魔,正是憑借人的絕望肆虐人間。問題在于,這種寧可委身惡魔的絕望,可以說是“經(jīng)濟人”的咎由自取,因為“經(jīng)濟人”對生活的理解早已狹隘到除了面包和馬戲,沒能力渴望任何別的。當面包和馬戲變成生活的核心領(lǐng)域時,自由其實是一種累贅。
這就是《經(jīng)濟人的末日》講述的主要故事。德魯克的重點,不是譴責希特勒,也不是批評絕望的群眾。他最深刻的洞見在于,指出絕望的無可避免。絕望,是“經(jīng)濟人”的宿命。只要人們滿足于活在一個以“經(jīng)濟人”為模板的世界,絕望就隨時可能卷土重來。那也意味著,惡魔隨時可能卷土重來。
《經(jīng)濟人的末日》之后不久,德魯克出版了《工業(yè)人的未來》(1942)、《公司的概念》(1946)、《新社會》(1950),《管理的實踐》(1954)是他的第五本書。他的身份,逐漸從政治分析家向著“管理學”先知轉(zhuǎn)變。他的“管理學”思考,始于戰(zhàn)爭年代。他認定,劫后余生的人們必須提早為和平時代的生活做好準備。為和平生活做好準備,首先不是指物質(zhì)的重建,而是盡一切努力防備惡魔的卷土重來。而要防備惡魔卷土重來,唯一的辦法是,人得在面包和馬戲之外重拾人之信念,擔起人的責任。換言之,在“經(jīng)濟人”的浩劫之后,人得尋求新的人之典范。
如果說,“管理,使人成為人”這樣的口號可以道出管理學家德魯克的部分理想,那么它首先意味著:人,要把自己從“經(jīng)濟人”的桎梏里搭救出來。
四
德魯克不是阿倫特那種以思辨為志業(yè)的作家。他更關(guān)注的是社會生態(tài)。“使人成為人”,不能僅僅訴諸哲學推演和道德訓誡。人,必須也只能活在具體的社會生態(tài)里。唯有在某種具體的生態(tài)里,人才有可能學習人之為人,理解責任,承擔責任。唯有理解責任、承擔責任的人,才有能力抵抗環(huán)伺周遭,隨時準備吞噬世界的惡魔。
當然,惡魔統(tǒng)治之下,人也生活在某種社會生態(tài)之中。那種社會生態(tài)的最大特征,是沒有社會。社會意味著人不僅匍匐于單一的政治權(quán)力之下,而且隨時隨地結(jié)成伙伴,昂首挺胸,互相照料,自我管理,創(chuàng)造秩序。人要在互相照料、自我管理的過程中學習照料和管理,也只有在學習照料和管理的過程中理解責任和自由。惡魔的技藝,就是剝奪任何讓人成為人的機會。它的理想,是把人驅(qū)趕到一個無社會的社會里。20 世紀 30 年代的教訓是,絕望的人們曾被驅(qū)趕到那樣的地方,還曾經(jīng)真誠歡迎、熱愛、依賴那樣的地方。德魯克堅信,劫后余生的每個人都有責任,不讓人間再次淪陷成那樣的地方。1950 年,《新社會》的結(jié)尾:
政治行動替代不了召喚我們這一代人懺悔的偉大先知、把我們重新引向光明的偉大圣人、重新唱響人類偉大與高貴之歌的詩人。但是,正如一位偉大的先哲,而不是一個政治家曾經(jīng)說的:“在成為基督徒之前,首先要成為公民?!比绻f政治行動不能消滅游蕩在這個世界上的人為的魔鬼,它至少能給我們這些仍徘徊在恐懼之中的人們與之斗爭的武器、勇氣和希望(機械工業(yè)出版社,2019)。
這段話,把我?guī)У搅藛栴}的核心:德魯克心目中的“管理”,首先是一樁防備惡魔重來的政治事業(yè)、社會事業(yè)?!肮芾怼币馕吨ㄔ炜梢园褠耗踉谕饷娴纳鐣鷳B(tài),意味著人在社會里結(jié)伴、照料、自我管理。
戰(zhàn)爭還未結(jié)束,德魯克就寫了《工業(yè)人的未來》。那本書是說,不管愿不愿意,未來世界的主要趨勢,是工業(yè)化。整個地球都會連成一個龐大的工業(yè)社會,地球上的大部分人都會被卷進大規(guī)模的工業(yè)生產(chǎn)之中。那些慣于為現(xiàn)代世界唱哀歌的人,會不斷抱怨工業(yè)化扼殺人性。德魯克看不起這樣的抱怨,因為,這種抱怨等于把人性的定義權(quán)推諉給機器和生產(chǎn)線。這種看似深刻的哀怨,跟那些把自由交給惡魔的人沒什么兩樣。德魯克說,工業(yè)化無所謂好壞,它只是未來的人們無法逃避的生存環(huán)境。無論遭遇哪種環(huán)境,成為哪種人的決定權(quán),還是在人的手里,除非他自己放棄。既然無法回到田園牧歌的時代撿拾人性碎片,人就得想辦法在新的生存環(huán)境里重建人性、保守人性。
《工業(yè)人的未來》是管理學家德魯克寫給戰(zhàn)后世界的第一堂管理課。它的核心教誨是,大規(guī)模的工業(yè)生產(chǎn)和大規(guī)模的工廠、公司的真正意義,不是替?zhèn)€人或黨派牟利,而是豐富社會生態(tài)。換句話說,工廠、公司將要成為讓人學習人之為人的地方。因為每個管理良好的工廠、公司,都是一個具體而微的社會。在那里,人們不只謀求生存,還要學習生活。工廠、公司不應(yīng)是把人變成工具的地方,而應(yīng)是讓人成為完整的人的地方。所以,德魯克研究的“管理”,不是工廠老板或公司經(jīng)理的事情,而是組織里每個人的事情。“管理”不是特殊個人或群體的權(quán)力,而是組織里所有人的責任。假如“管理”成了老板和經(jīng)理的特權(quán),那就根本不是“管理”,而是奴役。奴役不一定體現(xiàn)為鞭打和辱罵,只要人們在自己的能力范圍里放棄責任,奴役就開始了。那也就意味著,惡魔卷土重來。
工業(yè)社會的人們,不得不以工廠、公司作為主要生活場景。既然如此,人們就得在那里學習結(jié)伴、照料、自我管理。這樣的學習,讓他們有機會理解自己的使命、責任。也是這樣的生活,把他們塑造成與絕望和惡魔斗爭的公民。
當然,這是德魯克對工業(yè)社會的期待,而非描述。德魯克當然不相信工業(yè)社會能夠天然賦予人們這樣的機會。他再三強調(diào)的是,在無可避免的工業(yè)社會里,人們必須為自己創(chuàng)造這樣的機會,并且拼盡全力捍衛(wèi)它。工業(yè)社會的居民,可能是人,也可能是惡魔及其奴隸。結(jié)果為何,取決于人類自己。
《經(jīng)濟人的末日》是德魯克的第一本書,《工業(yè)人的未來》是德魯克的第二本書。第一本書里,德魯克提醒世人,一旦人們對生活的想象貧瘠到只剩面包和馬戲,人就簡化成“經(jīng)濟人”,“經(jīng)濟人”的結(jié)局只有一個:在絕望中迎接惡魔。德魯克的第二本書告訴世人,未來的重要挑戰(zhàn),是在工業(yè)叢林里學習成為比“經(jīng)濟人”高貴、豐盈的人。微妙的地方在于,依照流俗的政治宣傳或感傷情緒,工業(yè)叢林恰恰是把人變成徹底的“經(jīng)濟人”的地方。德魯克告訴人們,即便如此,也不該放棄責任,逃避挑戰(zhàn)。他筆下的“管理學”,是要為所有愿意迎接挑戰(zhàn)的人出謀劃策。
德魯克關(guān)注的第一批“管理”實體,是那些創(chuàng)造財富、提供就業(yè)的大型公司、工廠。逐漸,他的視野擴展到各種不以營利為目的的社會組織。無論哪類組織,只要存在組織,就存在管理。這也就是“管理無處不在”的意思。德魯克的詞匯表里,“管理”的反義詞是“奴役”。在一個組織里實現(xiàn)管理,意味著把組織里的人培養(yǎng)成負責任的人——公民,只有這樣的人才可能抵御潛在的奴役?!肮芾頍o處不在”的意思是,必須在一切可能的地方實現(xiàn)“管理”捍衛(wèi)“管理”,提防“管理”腐化為“奴役”。在80 歲出版的那本《非營利組織的管理》里,他把教堂、童子軍、學校、志愿者協(xié)會之類都納入視野,當然也包括《行善的誘惑》里的天主教大學。每個健全的組織,都是一個具體而微的社會,都為成員提供自我管理的機會。只要能夠創(chuàng)生和容許這樣的組織,社會就有對奴役的抵抗力。
五
不是組織本身,而是人通過智慧、勇氣在組織里實現(xiàn)的“管理”,使人成為人,成為阻擋惡魔的堤壩。這是德魯克終生一以貫之的寫作主題。即使是那些寫給董事會、經(jīng)理人的操作手冊,這個主題也非弦外之音,而是重中之重。給經(jīng)理們出謀劃策的德魯克,正是那個揭穿納粹本質(zhì)的德魯克。防備惡魔重來,是他加在經(jīng)理人身上的不能承受之重。可我懷疑,有些德魯克的熱心讀者未必能意識到這點,或者,刻意忽視這點。他們想從德魯克那里找的,只是搭救生意的靈丹妙藥。
恐怕,這非德魯克所愿。把公司的希望寄托于某種規(guī)章或公式的人,多半也是會把自身和社會的希望托付給某個領(lǐng)袖、某種制度的人。正是這樣的人,在 20 世紀 30 年代從希望跌入絕望,再帶著絕望迎接惡魔。所有此類期盼背后,是某種共通的人性假設(shè):人可以簡化成數(shù)據(jù)、工具或棋子;只有簡化成數(shù)據(jù)、棋子,人才能被公式、制度隨意捏造。
德魯克操心的“管理”恰恰與之相反。他希望,通過“管理”,人可以從數(shù)據(jù)、棋子復(fù)蘇為人。80歲出版的那本《新現(xiàn)實》(The New Realities,1989)里,德魯克寫下了著名的一章:“管理的社會職能及博雅技藝”。把“管理”視為一門“博雅技藝”(liberal art) ,這是他晚年提出的最著名口號。什么是“博雅技藝”呢?他自己的表述是,把斯諾所謂“人文文化”與“科學文化”整合在一起的新的文化。這種技藝,既關(guān)乎技能,又關(guān)乎信仰和價值。現(xiàn)代世界的公民,需要獲得在公司、工廠謀生的職業(yè)技能,更需要尋找信仰和價值。沒有前者,他就會被社會拋棄,憤世嫉俗;沒有后者,他就淪為純粹的“經(jīng)濟人”。德魯克說,好的“管理”,應(yīng)該把人的兩大需求整合到一起。其實說到底,“博雅技藝”就是使人成為人的教育。柏拉圖在學園里施行的是博雅教育,中世紀的大學里施行的也是博雅教育。這是西方傳統(tǒng)一以貫之的偉大理想?,F(xiàn)在,德魯克說,博雅教育要從學校擴展到工廠、公司、每個組織、組織里的每個人:
通過參與管理,人類將重新認識自己、產(chǎn)生影響和建立關(guān)系(《新現(xiàn)實》,機械工業(yè)出版社, 2019)。
“管理”使人成為人的前提是,人通過參與管理重新認識自己。每個管理實踐,都是一次這樣的機會。
寫到這里,終于可以重回那本讓我讓我困惑的小說了。
單從情節(jié)講,《行善的誘惑》是個乏味的故事。但我又分明從中讀到某種驚心動魄的東西?,F(xiàn)在我知道,打動我的,不是書中某個人的遭際,或者某項事業(yè)的前途。德魯克寫的,正是發(fā)生在管理實踐中的“人的發(fā)現(xiàn)”。
海因茨神父對圣杰羅姆大學的管理實踐,算不上成功,也算不上失敗。他曾經(jīng)為大學引領(lǐng)方向,讓校園生機勃勃。但到了第25年,他和他的員工都感到迷茫。生機勃勃的員工,正在慢慢蛻變,快要淪為烏合之眾。依照德魯克的界定,“管理”的使命是塑造公民,提防惡魔。而烏合之眾正是惡魔的先頭部隊。說海因茨算不上成功,因為提防惡魔的事業(yè)永遠沒有畢其功于一役的可能。說海因茨算不上失敗,因為他堅守了 25 年,直到最后也沒讓自己腐化成懦夫或獨裁者。無論如何,這是不小的成就。
但這些都不重要,德魯克真正要寫的,是海因茨在那場令人喪氣的校園鬧劇中對自己的發(fā)現(xiàn)。
很多年前,海因茨是精力充沛、性欲旺盛的時髦青年。他有過很多女人,還深深地傷害過其中的一個。當他意識到自己從未愛過一個女孩,只是把她們當成欲望的工具時,他深深懺悔,立志從此獻身教會。投身教會之后,他奮發(fā)工作?!盀樯系墼龉狻保恢笔撬牧α吭慈???墒?,霍洛韋夫婦的鬧劇之后,他猛然意識到,自己的動機并非那么單純?!耙磺胁贿^是虛榮心、個人野心、權(quán)勢、私心而已,一切只不過是想證明自己是個偉大人物而已”。這些東西,從前只是蟄伏在意識的深淵里,現(xiàn)在他迫使自己目不轉(zhuǎn)睛地凝望深淵。一下子,他“體內(nèi)的全部斗志似乎都被抽空了”,他不知道“為何工作”,“為誰工作”了。
當年那個堅信全部行動都在“為上帝增光”的海因茨,并不認識真正的自己。如今這個被野心、虛榮驚擾得靈魂癱瘓的海因茨,也未必認清了真實的自己。但是,這次靈魂地震畢竟把他帶到一種更人性的狀態(tài)。他的朋友、精神醫(yī)生博格維茨說:“他裹在繭里 30 年,如今再也鉆不回去了。今后他將像我們其他人一樣,必須學著忍受屈辱和內(nèi)疚,在自我懷疑、模棱兩可的狀態(tài)下生活?!?/p>
“在自我懷疑、模棱兩可的狀態(tài)下生活”,這恰恰是人的本真狀態(tài)。純?nèi)坏氖ネ健⒓內(nèi)坏那莴F,都是人對自身的誤解。以為自己或某人可以成為純?nèi)坏氖ネ?,正是這種誤解,使人樂于實施獨裁,樂于接受獨裁。以為自己不過像禽獸那樣是欲望的囚徒,正是這種誤解,讓人心甘情愿淪為烏合之眾。前一種誤解,讓人把自己當成上帝;后一種誤解,讓人根本否認上帝。正是這兩種誤解的合謀,讓惡魔有機可乘。
“自我懷疑、模棱兩可的狀態(tài)”才是人的本真狀態(tài)。這樣的人,知道自己決非完美,甚至隨時可能跌入深淵。但他同時也知道,自己仰望蒼穹的渴欲真實不欺。早在 1942 年那本《工業(yè)人的未來》里,德魯克就深入討論過這種人性狀態(tài)。他稱之為人性的“二元論”。他說,這是一切社會捍衛(wèi)自由的信念基礎(chǔ):
自由的唯一基礎(chǔ)是基督教關(guān)于人類天性的概念:人都是不完美的、軟弱的,人都是罪人,是注定要化為塵埃的塵埃;然而,上帝按照自己的形象創(chuàng)造了人,人必須為自己的行動負責。
相反,“認定人性的完美,或者認定人類已有趨向完美的已知或可知路徑的前提假定,必然不可避免地導致專制和極權(quán)統(tǒng)治”。讀到這段話,再去讀《行善的誘惑》,我才意識到,海因茨神父的沮喪,是無比重大的靈魂事件。它可能讓一個人從此一蹶不振,但它也可能讓一個人在更加真實的人性基礎(chǔ)上重啟生活。
小說里,重新認識自己的不只海因茨神父。他的那位好友,精神醫(yī)生博格維茨,也借助這場校園鬧劇重審自我。他是猶太人,青年時代鉆研神學,立志成為拉比。后來,人間種種荒唐暴行讓他對上帝失望。他告訴自己,既然上帝不存在,那么靈魂也不存在。既然拯救靈魂是一件虛妄之事,那么唯一值得做的,就是醫(yī)治心靈。于是,他成為一名心理醫(yī)生。他旁觀了圣杰羅姆校園鬧劇的全過程。一度,他認為問題的本質(zhì)是個人的、群體的精神疾病。但是最后,他終于意識到,這個故事里不只有病人,還有罪人:“經(jīng)歷了圣杰羅姆大學發(fā)生的種種后,我知道邪惡勢力的確存在……那些神智正常的人。他們心胸狹窄,卑鄙無恥,將快樂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虛榮心不得受半點傷害,自尊心膨脹得極大,同時又卑怯懦弱?,F(xiàn)在我明白,邪惡勢力的確存在,我們需要上帝?!边@位一度把世間亂象歸咎于“病”的醫(yī)生,重新發(fā)現(xiàn)了“罪”和“惡”。于是,他決定走進教堂,接受神父的指引:“我不知道能不能重新找回信仰,但現(xiàn)在我知道我需要它。”
這就是德魯克所謂的“通過參與管理,人類將重新認識自己”。他說的“認識自己”,決不止于發(fā)現(xiàn)自己的興趣、才華、優(yōu)勢?!缎猩频恼T惑》里展現(xiàn)的“重新認識自己”,涉及人性的全部領(lǐng)域,甚至包括人與上帝、惡魔的關(guān)系。
即便只是在一樁不痛不癢的校園鬧劇里,人們也發(fā)現(xiàn)了邪惡。唯有如此,人們才能意識到德魯克筆下的“管理”意味著什么。“管理”不只意味著權(quán)柄、盈利、效率、成功,“管理”還意味著善、惡之間的斗爭和抉擇。既然邪惡的確存在,并且是以越來越平庸越來越隱蔽的方式存在,那么如何看待“善”,就成了“管理”的根本問題。小說的題目是“行善的誘惑”。因為整場鬧劇的起因,是海因茨神父出于基督徒的悲憫打了一個電話。所有人都知道,從行政原則上講,那個電話不該打。海因茨還是打了,因為他覺得自己不只是一個官僚體系的領(lǐng)導者,還是一個基督徒。他不能只按官僚主義邏輯行事,還得按照基督徒的良心行事。但也就是這一點點任性的良心,幾乎讓整個組織癱瘓。德魯克借助一個人物評價此事:“他唯一的過錯就是在行善的誘惑前屈服了,表現(xiàn)得像一個基督徒,一名神父,而不是一個官僚主義者?!贝耸乱馕吨粋€看起來運轉(zhuǎn)良好的組織,很可能脆弱,并且病態(tài),因為它正腐化為高效的官僚機器。病態(tài)的高效,讓它容不下任何行善的激情。脆弱的高效,讓它隨時可能被一群烏合之眾擊垮。
《行善的誘惑》里,德魯克通過一場鬧劇,讓幾位最出色的人物重新認識自己,也重新認識了“管理”的本質(zhì)及其困境。如果邪惡真的存在,如果“管理”實踐里連一絲“行善的誘惑”都無法容納,那么,看似運轉(zhuǎn)良好的“管理”其實是處在至暗時刻:隨時可能腐化成暴政,無論是一個人的暴政,還是群眾的暴政。當然,發(fā)現(xiàn)困境也是一種發(fā)現(xiàn),遠比無所發(fā)現(xiàn)幸運。德魯克的小說,最可憐的是那些永遠無法重新發(fā)現(xiàn)自己的病人、罪人。
圣杰羅姆大學的前途懸而未決。任何真正的“管理”,都得意識到這種懸而未決。所謂捍衛(wèi)自由,就是擔荷起這種懸而未決。有懸而未決,才有人的責任。流俗的小說、流俗的讀者,大概更喜歡“圣杰羅姆人民從此過上了幸福生活”那樣的故事。德魯克必會對此嗤之以鼻,因為那樣的故事本質(zhì)上屬于惡魔的謊言。那種故事里的幸福,通常是以幸福之名行使的奴役。德魯克不關(guān)心那種幸福。幸福從來不是德魯克的關(guān)鍵詞,人才是。他的小說和他的論文一樣,關(guān)注的永遠是發(fā)現(xiàn)責任,理解責任,擔荷責任的人。
六
《行善的誘惑》的故事發(fā)生于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德魯克的上一本小說名為《最后的完美世界》,故事背景是二十世紀的頭十年。
無論標題還是行文,《最后的完美世界》都帶有幾分感傷色彩,因為其中的人物和故事,取材于德魯克出生、成長的那個舊歐洲,那個被兩次世界大戰(zhàn)毀掉的歐洲。那也是茨威格《昨日的世界》里描寫的歐洲。對那個世界的人和生活,德魯克當然帶著欣賞、懷念。但他的懷舊,不是那種田園牧歌式的煽情,不是遺老遺少式的復(fù)辟幻想,更不是借助神化舊世界詛咒現(xiàn)實生活。他只是擔心,舊世界里某些最珍貴的東西可能再也無法復(fù)生,那就是人,某種特殊的人。小說里,他寫了幾位擁有貴族身份的商人、學者、藝術(shù)家。這些人,各有各的野心,各有各的情欲,但也各自堅守使命、責任、趣味和分寸感。他們的生活并不純?nèi)桓呱?,也不純?nèi)槐伤住K麄兛偸敲媾R人生抉擇,也總在決斷時刻擔起責任。其中的一個人物說,做出決斷的動機可以很簡單:“我不愿意一早起來照鏡子,卻在鏡子里看到一張皮條客的臉,任何一位我稱之為紳士的人都不會愿意的?!绷硪晃蝗宋镎f,不管投身革命、捍衛(wèi)法律還是經(jīng)營地產(chǎn),他的目標“就是要建造一個合乎人性的環(huán)境,讓所有公民都能昂首挺胸地生活”。
德魯克說,他們是一種特殊類型的人,不妨稱之為“貴族”。小說里,他們的確擁有貴族封號。但德魯克說的“貴族”,主要不是指他們的封號,而是他們的人性結(jié)構(gòu):信仰、尊嚴、責任、決斷、怯懦、野心、情欲共存的人性結(jié)構(gòu)。舊日的歐洲,曾經(jīng)培育了這樣的人物。他們是文明的產(chǎn)物,也是文明的代表。這種人物的消失,也就意味著文明的消亡。德魯克擔心,兩次毀滅性的戰(zhàn)爭之后,新的社會無力為己培養(yǎng)這樣的人物。他更擔心的是,新的社會可能根本不知道自己需要這樣的人物。
《最后的完美世界》描寫了一個消亡的舊世界?!缎猩频恼T惑》講述了一個命運懸而未決的新世界。新世界的命運,取決于自己究竟養(yǎng)育出何種人物。新舊世界之間,物質(zhì)生活的格局盡管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但生活的基本需求從未改變。生活,永遠需要有人擔荷自由、責任,抵擋惡魔。新世界不可能照搬舊世界的方式制造身份貴族,就算可以制造出來,也只能是低劣的贗品。但新世界的確需要自己的“貴族”,這不是錦上添花,而是生死攸關(guān)。舊世界,人們在家庭、家族、宮廷、軍旅中培育貴族。而新世界,“通過參與管理,人類將重新認識自己,產(chǎn)生影響和建立關(guān)系”,這是它培育自己的人物的唯一機會。必須得有這樣的人物,至于稱他們?yōu)椤百F族”還是“公民”,無關(guān)緊要。
兩部小說之前,德魯克還寫過一本名為《旁觀者》的自傳。那里,他復(fù)述過一個瑞典童話里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有座城叫作亞特蘭蒂斯,因城中的人驕傲、自大和貪婪而沒入海中。有個水手在船觸礁之后,發(fā)現(xiàn)自己身在其中。他發(fā)覺在這沉沒之城中,還有許多居民,每個星期天,鐘聲響起,大家都到奢華的教堂做禮拜,為的就是希望一個星期的其他六天都可以把“上帝”拋在腦后,互相欺詐……那個從陽世來的水手,目睹了這一切,頓時目瞪口呆,他知道自己要小心,不能被發(fā)現(xiàn),要不然,就永遠見不到陸地與陽光,不能享受愛情、生命與死亡。
故事里的水手,見識過真正的生活,因而能夠認出貌似生活的偽生活。他為自己確立的使命是,哪怕身處沉沒之城,他也得努力盼望、保守真正的生活。我把這則故事當成德魯克全部寫作的隱喻。世界已經(jīng)沉沒過多次,很可能再度沉沒。但總得有人在遭受懲罰的地方理解生活,捍衛(wèi)生活。這個人,可以是水手、作家、哲人、管理學家,也可以是經(jīng)理、校長和職員。亞特蘭蒂斯的悲慘,不在于沉沒,而在于根本沒人知道自己已經(jīng)沉沒。
單憑這個故事我就確信,彼得·德魯克是朋霍費爾、阿倫特、沃格林他們的同代人,以及同道人。
責編:梁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