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蘇|陳義海
我在西南大學中國新詩研究所讀碩士期間的導師呂進先生,是個特別會講故事的人。賓朋滿座時,他常常笑而不語,聽大家說話;但是,只要他“開腔”,便有故事猶如長江東逝水,滔滔不絕,勢不可擋,蔚為壯觀。詩壇風云,海內(nèi)海外,閱盡人間八十余載,耕耘詩壇六十多年,呂先生的故事生動有趣,更把官方文學正史上所沒有的風景鋪陳得絢麗多彩。
先生的故事里有我的故事,我的故事里也有先生的故事。
那就從1984年講起。那時,大學畢業(yè)的我被“分配”到一個很偏僻的農(nóng)村中學任教。夜晚,看著鄉(xiāng)間漫天燦爛的星斗,我總是不停地問自己:我何時才能去遠方?當時,我唯一能去遠方的途徑就是考研究生,而對于一個只愛詩歌其他一概不愛的考生,我多么希望有一個大學專收研究詩歌的考生。有一天我偶然從文學期刊上看到,重慶的西南師大(今西南大學)中國新詩研究所開始招收碩士研究生。我仿佛覺得,這個研究所就是為我定制的;我仿佛是在漆黑無邊的曠野上看到了天邊的曙光。于是,我發(fā)誓一定要考進這個研究所;于是,我踏上了艱苦卓絕的考研之路:把全國所有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教材全部買來,通讀三遍;把《嘗試集》《女神》以降的所有中國新詩全部讀完。
從文學期刊上得知,呂進先生在主持這個中國新詩研究所,我便開始想象他是怎樣一個人,居然能獨辟蹊徑,就研究中國新詩而創(chuàng)辦一個研究所。在那個資訊并不發(fā)達的時代,我只能通過研讀先生的著作來認識他。我幸運地買到了呂先生的著作《新詩的創(chuàng)作與鑒賞》。這本書我讀了四遍。這本重慶出版社1982年出版的《新詩的創(chuàng)作與鑒賞》,每一頁上都留下了我閱讀的痕跡——用各種顏色的筆做的記號;這本由臧克家題寫書名的《新詩的創(chuàng)作與鑒賞》,成為我兩年當中的精神支柱;幾乎可以說,這本用1.24元買來的《新詩的創(chuàng)作與鑒賞》,改變了我的人生軌跡。
就這樣,一本《新詩的創(chuàng)作與鑒賞》活生生地被我讀爛了;不知道該書初版37000冊還有多少在世界上,但我相信我的這本一定是最破爛的一本。
我計劃是報考中國新詩研究所1988年的碩士研究生。然而,到1987年春天時,呂進先生其人(哪怕照片)一直沒有見到。忽然有一天,我收到了一個《當代詩歌》編輯部寄來的包裹。打開一看,是《當代詩歌》1987年第2期的樣刊。這一期給我?guī)黼p重驚喜:驚喜一,我的組詩《潮濕的紙條》(這是我第一次發(fā)表組詩)在這一期發(fā)表,而且后面還附了一篇“九葉詩人”陳敬容寫的文章《讀義海的詩》;驚喜二,我在這一期的扉頁上第一次看到了呂先生的照片,那是一張先生與袁忠岳、阿紅、朱先樹三位詩評家的合影。記得那是3月的一個上午,鄉(xiāng)村中學的校園里灑滿陽光,我拿著這本期刊不知向誰表達我的喜悅:由詩歌帶來的喜悅總難以向常人表達。
于是我忽然想到,何不向呂進先生寫封信,自報一下家門?并且想好了一個“腳本”:我是義海,我終于在1987年第2期的《當代詩歌》的扉頁上見到您的照片;很榮幸,我的一個組詩也是在這一期發(fā)表,是在第23—24頁,請先生多指教??傊?,我鼓足勇氣給呂先生寫了信;之后,我又不斷地把自己寫的詩郵寄給他。先生大概是出于謹慎的目的,給我回過一兩次信,大意是:歡迎你報考新詩所,希望你認真準備。人和人之間的交往須有緣分,我想,我的詩能與先生的照片同期刊登在《當代詩歌》上,這大概也是緣分吧。
1988年的全國研究生招生考試終于結(jié)束,我終于收到了我的考研成績單:我的政治科目沒有及格!滿懷千日憧憬,經(jīng)過近三年的卓絕奮斗,我收獲了一份沉甸甸的失敗。新詩所傅老師給我來信,說如果我能找到一個“委培單位”,可以想辦法破格錄取我。我自然沒有找到委培單位。又過了一段時間,傅老師給我寫信,讓我先去面試,同時告訴我,呂先生要給四川省教委(當時重慶還沒有從四川省分出去)打報告,提出“破格錄取該生”,理由是“該生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有突出表現(xiàn)”。
我終于在上海北站踏上了遠赴山城的綠皮火車,去遠方,去面試,去見我只在照片上見過的呂進先生。火車在嘉興站??繒r,我特地買了4只嘉興粽子,作為給先生的“見面禮”。坐了54小時的火車,再從重慶火車站乘公交車來到縉云山下的北碚——西南師大的校園所在地。上屆師兄帶我去見先生。作為平原之子,那天晚上我走了很多臺階終于到了先生的家里。當我呈上我的“見面禮”時,才發(fā)現(xiàn),經(jīng)過三天的旅程,4只粽子全都餿了,不能食用,但先生和師母仍然非常感謝我的那份心意。先生曾在他的著作里面說過,詩人都是“原始人”,這大致有兩層意思,一層意思是,詩人是不諳事故;另一層意思是,詩人總是像孩子一樣去打量世界,正因為此他們才能寫出常人不能寫出的詩行。今夜,我坐在燈下,暗暗地想,呂先生當時是不是覺得我就是個“原始人”呢?不過,套用英國詩人布萊克的一部詩集的名稱說,那是一個“天真時代”,研究生“天真”,導師也“天真”。
但不管怎么說,我被錄取了。面試的具體細節(jié)我不記得了,先生怎樣向四川省教委交涉我也不知道。總之,我被錄取為西南師大中國新詩研究所的碩士研究生,開始了我大學之后的又一程求學生涯。
徐志摩在《我所知道的康橋》里說過,他的眼是康河給打開的,他的性靈是康河給啟發(fā)的,而我始終覺得,“西師”三年的學習和生活,就是我的“康河”歲月。那些歲月之所以難忘,因為有太多的美麗的漣漪和終生難忘的瞬間,而呂先生總像陣陣微風,讓我們的學習生活能蕩漾起一圈圈漣漪。
應該說,在入學前,我已經(jīng)把先生到當時為止所創(chuàng)建的詩學思想基本吃透;入學后,坐在他的課上,我只是微閉著眼睛,聽先生用抑揚頓挫的四川話做繪聲繪色的演繹。有一個細節(jié),我從來沒有告訴先生:第一個月聽先生的課,我?guī)缀鯖]有聽懂。班上的同學(一共5人),都是來自四川或華中地區(qū),只有我一個人來自華東省份。先生講課講到精彩之處,總能引起哄堂大笑,而我卻不知道他們?yōu)樯缎?,但我還是堅持跟著大家一起笑。課后去食堂吃飯時,我才敢弱弱地問:先生剛才講的笑話是什么?不過,漸漸地,我聽懂了先生的四川話,并且覺得,先生是把四川話講得最有味道的人。在先生的影響下,半年后,我自己也漸漸地學會了四川話,這是除家鄉(xiāng)話之外我唯一會講的方言。不是所有的研究生都能學會說導師所講的方言。
先生的寬容與大度、敬業(yè)與睿智,是新詩所得以生生不息的不竭源泉。用當下的話語說,作為一個研究生培養(yǎng)單位,新詩所是要研究學術(shù),講授理論,培養(yǎng)優(yōu)秀的詩歌評論家;也就是說,新詩所不是培養(yǎng)詩人的地方,它是培養(yǎng)學術(shù)人才的機構(gòu)。但呂先生深知,新詩研究所不同于其他的學術(shù)研究與人才培養(yǎng)機構(gòu),如果將詩歌研究和詩歌創(chuàng)作絕緣開來,詩歌研究難免會與詩歌現(xiàn)場脫節(jié)。所以,先生在學術(shù)訓練上嚴格要求的同時并不反對大家進行詩歌創(chuàng)作,特別是在新詩所成立的前十多年中,很多研究生都是研究與創(chuàng)作并重的,先后培養(yǎng)出了王珂、李震、蔣登科、江弱水、王毅、毛翰、楊四平、北塔、張德明、陸正蘭、梁笑梅、熊輝、向天淵、段從學、李志元、傅宗洪、吳向陽、邵薇等一批優(yōu)秀的詩評家和詩人。這恐怕也是新詩所比國內(nèi)其他碩士點、博士點更具特色的地方??陀^上講,除了讀書,“西師”三年我寫詩寫得走火入魔。我會在周日上午帶著夜里新寫的詩或者新發(fā)表的詩去見先生,他會很認真地給出評價?,F(xiàn)在想起來,我這做研究生的也太“隨意”了;如今的研究生恐怕不會這樣毫無心理障礙地、隔三岔五地去敲導師家的門了。
呂先生的寬容和詩歌本身特有的秉性使得新詩所的研究生在“西師”校園內(nèi)成為一道獨特的風景線。遠處走來的那一群“瘋瘋癲癲”的,大家不用細看就知道,是新詩所的研究生。他們不但寫詩,而且動不動就朗誦詩歌,到嘉陵江邊朗誦不夠,還要在研究生宿舍里朗誦,鬧得整個杏園“不得安寧”。有一天,隔壁的青年教師終于出來干涉,事情鬧到了保衛(wèi)處,最終還是在先生的“調(diào)停”之下,平息了“事端”。
的確,呂先生心里總是裝著學生,而且,愛講故事的他總是不失時機地在學生的背后說學生的好話。從我的師兄王珂教授給我的詩集《一個學者詩人的夜晚》所寫的序言中,我才得知我入新詩所求學之前先生是怎么在1987級師兄面前介紹我的:“準確地知道‘義?!窃?987年11月的一天,我在西南師范大學中國新詩研究所讀研究生,著名詩論家呂進所長在課堂上告訴我們,著名‘九葉詩人’陳敬容向他與鄒絳教授推薦了一位優(yōu)秀詩人,筆名叫義海,原名陳義海,如果研究生入學考試順利,他將成為我們的師弟?!睆膭e人那里聽到關于自己的故事,是件很奇妙的事情。
有些故事,故事的當事人自己可能已經(jīng)淡忘;當這些故事被別人記著并且記述出來,當事人看到后不免會目瞪口呆。2012年4月24日,呂先生在《重慶晚報》發(fā)表了一篇《考研的故事》,記錄了他招收研究生中的一些趣事。他在文中這樣寫道:“考研時,不少考生都喜歡事先給導師寄來詩歌之類。1988年,江蘇考生陳義海給我寄來詩歌時同時附上一張照片,可惜,照片上竟是他的背影,讓你墮入云里霧里,‘不識廬山真面目’……”這個細節(jié),我自己已經(jīng)印象模糊,已經(jīng)不記得給先生寄過什么樣的照片。不過,回想與呂先生交往的很多細節(jié),我覺得先生是個待人寬厚的人??佳袝r,給先生寄照片,居然寄去的是一張背影;面試時,給先生送了幾只粽子,居然是餿的。我的確是個地地道道的不諳世故的“原始人”,而先生還是接納了我,并把我寫進了他的故事。
1991年從“西師”畢業(yè)后,我有十多年沒有回過母校。這期間跟呂先生的接觸比較少,彼此間交往的故事雖然少了,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穿越時空的情感聯(lián)系和精神守望。每次收到新詩所主辦的《中外詩歌交流與研究》,對于我們這些“流浪”在外的游子都有一種回家的感覺;每次收到呂先生主編的《詩學》,我們都仿佛又一次回到課堂。
2006年9月,新詩所舉辦“第二屆華文詩學名家國際論壇”,我在碩士畢業(yè)15年后回到“西師”,回到先生身邊。看到那么多的弟子歸來,先生招牌式的笑容更是燦爛。晚飯后,他召集大家在北溫泉相聚,聽巴山夜雨,敘歲月悠悠。2016年5月,新詩所迎來30周年所慶,海內(nèi)外弟子齊聚“西師”,這時我們才真正感受到,先生與大家一起在一條鮮花與荊棘的道路上已經(jīng)走了很遠、很遠:我不知道先生有多少學生,我只知道我有一百多個師弟師妹。2019年9月,北碚區(qū)舉辦“縉云詩會”,呂先生再次把我“召回”,與全國各地詩人一起看北碚巨變,寫縉云風光。
《行到北碚必有詩》,這是呂先生給2019年“縉云詩會”詩歌集作序時所用的標題。從這個標題可以看出,先生對北碚的感情是深摯的,而他對北碚的情感更多的是體現(xiàn)為詩情,而這種詩情又是以新詩所作為最初的出發(fā)港灣,而我們這些弟子則是呂先生發(fā)往遠方的一艘艘帆船。
“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呂進先生和我,都有很多故事,我們的故事可以“互文”。
2020年7月31日 凌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