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季進:在中國大陸學界,文學史的議題好像總是常論常新,20世紀80年代,北京、上海兩撥人馬各自出發(fā),遙相呼應,針對趨于僵化的文學史寫作,提出“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和“重寫文學史”的倡議,一時間金聲玉振、意氣風發(fā),令人懷想不已。今日回望,我們一方面需承認由于種種原因,“重寫文學史”大功未竟,千篇一律的文學史著作仍然在生產、量販和流通,以至于“走出文學史”的呼聲甚囂塵上;另一方面,隨著學術的發(fā)展與現(xiàn)實語境的變化,“重寫文學史”本身也到了被重估和重寫的時候,借用陳平原在新版《二十世紀中國文學三人談》〈序言〉中的夫子自道,當年的激揚文字,一轉眼已化作“歷史事件”,其局限與不察已經(jīng)無從修改,只好留諸歷史化的對待。既然要回歸歷史現(xiàn)場,我們首先應該看到“重寫文學史”的契機不僅埋藏在本土學術自身的演進脈絡里,更與跨文化、跨語際的思想碰撞息息相關。夏志清最初在大陸學界引發(fā)激烈討論,甚至不斷激發(fā)后之來者的辯難對話的《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不正是一部“文學史”嗎?近年來,國內關于文學史的討論大有復蘇之勢,我以為與海內外學界新一輪的對話與思辨有關,其表征之一,乃是歐美學界多部中國文學史的漢譯出版。顧彬(Wolfgang Kubin)主編的多卷本《中國文學史》(Geschichte der chinesischen Literatur),梅維恒(Victor H.Mair)主編的《哥倫比亞中國文學史》(The Columbia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宇文所安(StephenOwen)和孫康宜主編的《劍橋中國文學史》(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以及即將推出的王德威主編的《新編現(xiàn)代中國文學史》(A New Literary History of Modern China)等重量級著作紛至沓來,其中每有異于習見的內容或結構,總令讀者沉思良久。如果說從發(fā)生學的角度看,中國文學史本身就是“追求現(xiàn)代性”的產物,因而總是與一時一地的思想、政治和意識形態(tài)的發(fā)展與閾限休戚與共,那么基于當下的語境,我們理應詢問,當時空的疆界不斷延展,文化的軌跡川流交錯之際,文學史書寫是否有從“別處”出發(fā)或在“別處”落腳的可能?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彼時彼地的文學史書寫又將因循怎樣不同的傳統(tǒng)和規(guī)范,受到怎樣不同的干涉和限制?不同傳統(tǒng)下的文學史書寫又會形成怎樣的對話?要回答這樣的大問題,我們首先還是需要回到具體的文本中。文學史在西方學界并不是熱門的學問,大多數(shù)西方學者對于文學史的形態(tài)或者規(guī)制的變化遠不如我們敏感。比如與《新編現(xiàn)代中國文學史》同屬一個系列的“哈佛版”法國文學史就因為與傳統(tǒng)的文學史體例相去甚遠,在翻譯到法語時干脆把“史”字給去掉了。對于本身處于邊緣的海外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而言,文學史更是邊緣中的邊緣,一直以來其實乏人問津。不過2016年以來,一批新著突然涌現(xiàn),引人矚目,對此我們已在第一時間做過介紹。這背后當然不是時間的巧合,而可能體現(xiàn)出海外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出現(xiàn)了共同的疑惑,以及隨之而來的全新動向,對于這一動向的體認,自然有待我們的探討與對話。本期兩篇論文就基于這樣的思路而展開。
李松和劉歡的《〈牛津現(xiàn)代中國文學手冊〉與元—方法論的批評實踐》以“元—方法論”為線索,解析《牛津現(xiàn)代中國文學手冊》的立論位置和實踐方略。文章沿著羅鵬《導言》的思路展開,著重討論原書的三個部分,即“結構”“分類學”以及“方法論”的理論價值。在作者看來,這三個部分其實關涉到現(xiàn)代中國文學史書寫中三個基本的問題:何為現(xiàn)代,何為中國,何為文學。在第一部分“結構”中,所選諸篇文章關注的并非具體的文本,而是其生成的種種結構性條件,甚至是文學史自己的“故事”。這些結構性條件的流動多元,代表了中國現(xiàn)代轉型過程中的諸種沖動與可能,而對此的考掘將拓寬“現(xiàn)代”文學的入口。在第二部分“分類學”中,編者通過不同的分類方法,闡述其復數(shù)形式的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s概念,以辯證中國文學、華語文學、華語語系文學、世界華語文學等新舊概念的有效性,編者認為與其糾結于復雜概念本身,不如在研究方法上實現(xiàn)變革和突破,采用集合理念來重新認識華語文學,帶來一種更廣闊,更具彈性的“中國”文學觀。在第三部分“方法論”中,編者鋪陳各類批評和解讀的案例,來試驗“文學”的限度。在文章的最后,作者總結了“手冊版”的理論關切和開創(chuàng)的發(fā)展空間,指出“《手冊》與其說通過對現(xiàn)代中國文學多樣化、多層面、多角度的考察構建元—方法論研究范式,不如說是現(xiàn)代中國文學研究的一場方法論實驗,解構了傳統(tǒng)僵化、模式化、均質化的文學解讀,激活了現(xiàn)代文學研究的創(chuàng)新實踐與學術生長點”。
與此文相呼應,拙作《通過碎片來重建整體性的可能——論〈中國現(xiàn)代文學指南〉的文學史形態(tài)》則重點關注張英進主編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指南》的歷史意識與書寫形態(tài)。我的論述圍繞該書的四個板塊展開:“歷史與地理”“文類與類型”“文化與媒體”“議題與論爭”,與上文類似,我認為張著也有著明顯的“后設”意味,因而著重揭橥其問題意識與理論設計。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指南》中,張英進點出“文學史”其實是一個所謂的“空間”或者巴赫金(M.M.Bahtin)意義上的“時空體”。此“空間”既包含地理上的跨境、跨國,也同時承載不同議題和觀念之間的拉鋸,充滿運動性。這一思路也體現(xiàn)在其四個部分的實踐中:在“歷史與地理”中,張英進著意通過時空的重疊和并置,突出敘事的不連貫,以呈現(xiàn)文學史書寫中的雜糅與歧義。在“文類與類型”中,張英進以翻譯文學、女性文學、少數(shù)民族文學和通俗藝術為例,訴諸一種持續(xù)推進文學跨語際實踐的努力,呈現(xiàn)了在新的語境里,繼續(xù)發(fā)展文學的思路。在“文化與媒體”中,諸作者從網(wǎng)絡文學談到木刻版畫,從視覺轉向到西方美學,一再顯示內容與載體的辯證:文字的操演,如果沒有物質載體的跟進,本身是不可想象的。最后在“議題與爭論”中,張英進特別將論爭視為一種動力機制(institution),代表一個開放、動態(tài)的過程,并由此生發(fā)有關“整體性”與“記憶”的話題??偠灾?,《中國現(xiàn)代文學指南》體現(xiàn)了張英進近年來對于中西方文學史書寫的諸多反思,尤其是在后現(xiàn)代的語境中,如何通過碎片,重新理解和把握文學史的“整體性”的可能性,使其深化而不是重復我們對于文學及其歷史的理解。
(季進,蘇州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