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潔
我欲渡河水
相傳很多年前,一個朝鮮水兵撐船巡邏,看見一個白發(fā)狂夫抱著葫蘆橫渡江水,被滔滔大水沖走了。他的妻子阻止不及,悲痛欲絕,空對著一江湯湯之水,吹響箜篌,反復(fù)悲吟。歌畢,舉身以赴清流,隨之而去。水兵感慨不已,回家后,將所見講述給妻子麗玉。麗玉援引故事,生發(fā)悲情,創(chuàng)作出一首歌曲,聽者無不動容。
這便是四句十六言古詩《箜篌引》:“公無渡河,公竟渡河!公墮河死,當(dāng)奈公何!”最早見于東漢·蔡邕《琴操》,魏晉·荀勖《太樂歌詞》、晉·孔衍《琴操》、宋·郭茂倩所編《樂府詩集》均有記載,在詩歌史上影響很大,被后人廣為吟詠。民國十年左右,梁啟超先生在北大作了一場文學(xué)講座——《中國韻文里表現(xiàn)的情感》,梁先生悲聲吟誦此詩,情動于衷,手舞足蹈,潸然淚下。偌大的講堂上,滿座動容,一時傳為佳話。當(dāng)日,梁實秋先生和聞一多先生都親臨現(xiàn)場,聆聽了梁先生的動情講述,并做了各具特色的記述和闡發(fā)。
豐子愷先生也曾作漫畫《我欲渡河水,河水深無梁》。畫作題詩出自兩漢樂府《步出城東門》:“步出城東門,遙望江南路。前日風(fēng)雪中,故人從此去。我欲渡河水,河水深無梁。愿為雙黃鵠,高飛還故鄉(xiāng)。”這首五言古詩,平實如話,近于民謠,風(fēng)格素樸,耐人尋味。一個人走出東門,長久佇立,望向江南,灼灼目光,凝聚成一條長線——那是風(fēng)雪中故人歸去之路。長路漫漫,道阻且長,前日友人自此歸去,今日橫亙他面前的卻是深廣無梁的河水,滔滔不絕,一任空流。
流水今日,明月前身,水還是這水,月還是這月,但今日所見已不是前日所見。前日之月送故人歸去,便隨著行人足跡的消失而消逝;今日之水則是這奔流的黃河,從天而來,不知往何而去。河水一渡,便歸故鄉(xiāng),豈料天塹阻隔、深廣無梁!莫非前日之事,反成幻想;今日之途,反而真實?此等人生遺恨,怕是要深過滔滔黃河之水了。
大概藝術(shù)的真實就是這樣,依據(jù)不可逆轉(zhuǎn)的辯證法則,看似一如你意,卻又時時顛覆著你。“詩言志”的古典美學(xué)中, 這種悲愴已不是簡單的憂傷郁結(jié),它既是真實體驗的寫照,也是人生情懷的濃縮,很凄美,很深刻,也很文化。或許,這就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悲欣交集的特質(zhì):登高的日子,高在別處;賞菊的季節(jié),菊開心上。
《我欲渡河水,河水深無梁》這幅畫中,一人、一馬、一江滔滔大水,線條清簡,見山聞水。青山盈盈,綠水嬈嬈,寒鴉匆匆,日影寞寞,任誰也盛不滿空巢,留不住斜陽。千里馬足力再好,也難以飛渡黃河,馬無聲,人無言,此般進(jìn)退,最難斟酌。
中庭老樹閱人多
一塊粗糲的石頭,站在村口,站成村莊的路標(biāo),或孩子。沿著一道柔軟的土路深入,一雙布鞋,丈量村前小溪的長度,河道蜿蜒,似乎走不到它的盡頭。太陽已經(jīng)悄悄安歇,巨大的黑夜籠罩下來,籠罩下來。凜冽的朔風(fēng)中,鳥兒迅速轉(zhuǎn)向,將一座又一座空巢裝滿。
走在這樣的村莊,你隨時能夠聽得到牛羊、馬匹和人的呼吸,混合在濕潤的空氣中,輕輕流轉(zhuǎn)。村莊很老了,樹也很老了。老樹悄悄站著,聽著鳥鳴,不言不語。古人有:“曲院回廊留月久,中庭老樹閱人多?!崩蠘浜褪^一樣古老,在院子里站了很多年,從不邁出一步。流轉(zhuǎn)不定的光陰停駐在一圈圈年輪里,樹斑駁的身體藏了陽光、雨露、空氣,聚匯成樹的精氣,彌散開來,安撫了一代又一代人。
有了這些樹,村莊不孤單,鳥兒也不孤單。傍晚,成群結(jié)隊的鳥兒,以極快的速度從四面八方飛向老樹,聚在一起,嘰嘰喳喳,訴說著獨屬它們的情話,整個村莊充滿了悅耳之聲。這樣的群體對話會持續(xù)很久,直到夜色完全暗下來,才漸漸停息。你可以想象,一樹的枝干上、葉叢中,鳥兒們密密麻麻地睡去,你守著它,它守著你。待明朝,又各自分成小家,遠(yuǎn)行、覓食、戲玩,不管走多遠(yuǎn)都要再回來,回到老樹的枝頭,安睡。
鳥倦飛尚且知還,何況人乎?
坐在村莊的懷抱,將目光收緊,盛裝古往今來的光亮和溫暖。每一個村莊都有隱秘的信息,每一塊石頭都有尊貴的身份,每一棵樹木都有飽滿的生命。樹是自然的靈物,屬陽,你若見它親近,只一眼,就能聽懂它深藏的啞語;樹也是天地的界樁,扎根深穩(wěn),枝繁葉茂。當(dāng)秋風(fēng)橫掃,落葉如雨,隨風(fēng)飄散,卷著一把泛黃的日子,如一些繾綣一時的往事,化為煙塵,決絕而去。待明年春來,老樹守著宿根舊枝,再發(fā)新芽。我相信,這些樹和石頭就是村莊的博物志。
老樹從來沒有丟了自己,人卻縱使窮盡一生也難得見到真正的自己,若見到了,便是大開悟。其實,人多么需要像樹一樣,并不需要多說話,該來的會來,該走的會走。一個自然而然的免疫系統(tǒng),悄悄地為你的生命健康和精神安寧自覺守護(hù)。你長一根枝條,或是落一片葉子,就是一個細(xì)胞的消失,就是另一個細(xì)胞的誕生。一個自己走向另一個自己的過程,就像黃昏漸漸暗下來,燈光次第開放。
豐子愷先生有一幅畫《中庭老樹閱人多》,一座庭院,瓦房數(shù)間,三代四人,圍著一棵老樹。中庭老樹,不只是閱人多。閱人的老樹長了千年,閱樹的人也要跟著長出一代又一代。
落日放船好
那一年,長安城里長安長,西天遼闊,落日映紅,丈八溝深,和風(fēng)柔美,細(xì)水清流,一支水荷正舉,一叢青竹留客。夕陽西下,紅袖添香,陂塘放船,好生蕭颯??上?,一場晚間云雨,散了興致,待浮花浪蕊俱盡,只留青青柳絲,伴他獨坐幽靜,寂寂然。
這是杜甫長安求仕時期的作品,不似他沉郁頓挫的風(fēng)格。題目有點長——《陪諸貴公子丈八溝攜妓納涼晚際遇雨二首》(其一):
落日放船好,輕風(fēng)生浪遲。
竹深留客處,荷凈納涼時。
公子調(diào)冰水,佳人雪藕絲。
片云頭上黑,應(yīng)是雨催詩。
詩題如小序,道出他陪諸貴公子于丈八溝攜妓納涼晚間遇雨的情狀?!肮诱{(diào)冰水,佳人雪藕絲”,道出王公貴族消暑的高雅格調(diào)。據(jù)說,周朝已經(jīng)有了專門負(fù)責(zé)“冰食”的人員,負(fù)責(zé)斬冰、藏冰、啟冰、頒冰等事宜,供王宮貴族盛夏之需。早在《詩經(jīng)·豳風(fēng)·七月》,就有這樣的農(nóng)事歌謠:“二之日鑿冰沖沖,三之日納于凌陰。”深冬臘月,冰凍三尺,鑿冰藏于凌陰,以備來年暑期消受。
后人無從設(shè)想,千年前那個夕陽如水的傍晚,一場公子小姐消暑納涼的過程中,杜甫是主角還是配角,他的靈魂在場還是不在場。但是,落日放船之好,杜甫一定是知覺到了。他也一定在那個特定的場景中看到了很多個自己,并由此而成為一個新的自己。
一個人的成長永不停息,外力的扶持很重要,人總是在與人、與社會、與自然的相處中,不斷地修正自我。這個漫長的過程里,一個又一個自己在蛻變、在帶遠(yuǎn),但他們并沒有消失,而是疊加、融合,變成新的生命體,擁有新的靈魂。杜甫,作為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社會人,當(dāng)他遠(yuǎn)隔一層塵煙去觀照另一種生存狀態(tài),夕陽西下的那一瞬,他一定做好了重新審視和理性思考,開始了新的出行規(guī)劃。
從某種意義上說,長安十年,令青年才俊的杜子美轉(zhuǎn)變?yōu)榭磻T世態(tài)炎涼的史詩式詩人杜甫。他沉入浩瀚的現(xiàn)實深流,泅渡、俯仰、吟詠,關(guān)注底層生活,創(chuàng)作出對自我、對他人、對歷史有真正感知、呼應(yīng)和覺醒的作品。這是生活責(zé)難的不幸,也是詩歌收獲的最大幸運。
豐子愷先生據(jù)此詩作畫《落日放船好》,小小畫幅,人、物、自然,合而為一。這一個“好”字,悄悄然跳離了詩中的貴族化和世俗化,只待日落,放船盡興。這是詩人的意境,也是畫家的心懷,實際上,在世俗面前疲憊困頓之時,回歸自然,是我們唯一的靈魂安頓。
豐子愷先生的漫畫,寥寥幾筆就勾勒出一個意境,蘊(yùn)涵著豐富的人生情趣和生活哲理。從前沒有人畫這樣的畫,先生畫了一生這樣的畫,畫風(fēng)從未變過。夏目漱石《旅宿》(豐子愷譯)這樣說:“人的世界是難處的。越來越難處,就希望遷居到容易處的地方去。到了相信任何地方都難處的時候,就發(fā)生詩,就產(chǎn)生畫?!边@段譯文似乎就是豐子愷先生的藝術(shù)獨白,他用一生堅守了詩人的天職,履行了畫家的使命。他的畫就是無聲的詩,他的內(nèi)心因此而獲得無比的豐富,讀者的心也因了先生的豐富而豐富。
倘能深味這樣的人生態(tài)度與藝術(shù)姿態(tài),或許能讀懂先生漫畫的幸福和疼痛。我所能理解的是,先生畢其一生,以尺幅之畫吞天地、納乾坤、護(hù)生靈,只為使自己和他人難處的人生境遇變得寬裕,讓每一個擁有白駒過隙般生命的人,在白駒過隙的期間,好好地度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