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踞峰
【摘 要】俞秀松早期自我身份認同可分為三個階段:從年幼接受家庭教育到1916年進入浙江一師學習,他以“學問家”的心志提升自我知識素養(yǎng),對現實的不滿和強烈的社會責任感引發(fā)他對各類西方學說的熱情;1919年“浙江一師風潮”發(fā)生后,俞秀松遠赴北京參加工讀互助團,其“學問家”的自我身份認同開始在綱常倫理與新文化的矛盾、理想社會與試驗生活的反差、知識欲和改造事業(yè)的沖突中漸次消解;1920年夏,俞秀松參加中國共產黨上海發(fā)起組,成為中國共產黨最早的黨員之一,標志著他正式成為一名職業(yè)革命家。這一歷程不僅可以描摹出俞秀松的思想演變軌跡,同時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同時代革命者的行動邏輯和精神動力,有助于深刻理解近現代社會轉型的復雜進程。
【關鍵詞】俞秀松;身份認同;學問家;革命家;青年團
【中圖分類號】K26;D231【文獻標志碼】A【文章編號】2096-6644-(2020)01-0025-09
1920年3月,俞秀松在參加北京工讀互助團期間致駱致襄的信中寫道:“我此后不想做個學問家(這是我本來的志愿),情原〔愿〕做個‘舉世唾罵的革命家?!盿俞秀松在不同時期用“學問家”和“革命家”來詮釋自我,其變化內在根植于自我身份認同的轉向。“身份”是名詞,突出自我區(qū)別于他者的特征,強調差異性;“認同”是動詞,側重自我對群體的歸屬感,強調同一性。b近代以來,隨著交通和傳播媒介日益發(fā)達,人們主觀意識中對世界的認知逐漸呈現多元樣態(tài),在這種環(huán)境復雜化、認知多元化的背景下,個體在青少年時期所生成的自我身份認同在深入社會實踐過程中極易被漸次消解并發(fā)生轉向。
目前學界關于俞秀松的已有研究主要以其對中國社會主義青年團創(chuàng)建貢獻、在各地的革命經歷以及后來蒙冤被害直至新中國成立后平反的內容為主。c對于俞秀松的思想發(fā)展歷程,除了陳秀萍在《俞秀松評傳》第六章專列了“論俞秀松的思想演變軌跡”一小節(jié)外,其余不見有學者更多著墨于此。d已有研究多從宏觀入手,描摹俞秀松思想的大致演變及多方面影響因素,但對于其內心深處自我身份認同的變遷并未詳細論述和分析。本文以1925年俞秀松離國赴蘇聯學習前的社會環(huán)境作為宏觀背景,以俞秀松日記、與親朋往來書信、公開發(fā)表的言論及其他文獻里所涉及的相關內容作為主體材料,以同時段內相關歷史人物的回憶錄、日記等作為輔助材料,旨在探析俞秀松早期身份認同發(fā)展轉向的內在機理。
一、“學問家”:自我身份認同的形成
儒家文化塑造的知識人往往崇尚“學而優(yōu)則仕”的價值理念。隨著近代以來社會秩序的調整,尤其是科舉制廢除,一些人開始否定和放棄維護封建帝制的儒家文化,走上反思現實、尋求新知的道路,“學問家”也逐漸擺脫“士大夫”的桎梏,轉向“知識分子”群體。俞秀松早年將“學問家”作為志向,受時代背景、家庭氛圍、學校環(huán)境等多方面因素影響,是在成長中和他人比較差異下對自我身份的確證。他從具備基本自我認知能力到樹立“學問家”自我身份認同,其過程可分為兩階段:進入浙江一師前,俞秀松深明學習西方對于國家自強至關重要,這是他努力成為“學問家”的價值基礎;進入浙江一師后,鉆研某一專門學問為國所用則真正樹立起俞秀松對于“學問家”的自我身份認同。
(一)“學問家”自我身份的萌發(fā)
俞秀松,1899年出生于浙江諸暨。當時中國正面臨內憂外患的困境,洋務運動破產,戊戌變法失敗,保守勢力依然強大,清政府腐朽無能;列強正加快侵華步伐,民族危機加劇。在復雜混亂的社會背景下,良好的家庭氛圍對俞秀松起到十分重要的啟蒙作用,其中父親對其成長影響最深。
俞秀松的父親俞韻琴樂于接受新思想和新文化,并在村里率先興辦行余小學。為人處事上講求民主,熱心公益事業(yè),關心農民生活疾苦,凡遇重災,必定率先排難解紛。a對于子女,他處處以身作則,教導做人要厚道,要勤勞,要學習,成為自力更生有用之人。b受父親影響,俞秀松自小刻苦好學、急公好義。其弟俞壽橋曾回憶:
“我哥在本村‘行余小學。13歲時,一邊牧牛,一邊讀書。有時,早上起床遲了一點,他把自己的頭發(fā)都會拔下來。”c他除牧牛和參加田間勞動外,按時到校發(fā)奮讀書,終于取得了品學兼優(yōu)的好成績。d刻苦學習之余,俞秀松也非常關心人民生活疾苦,“經常約幾個讀書伙伴,給村子里做點事。如把村里大路上的石子拾到外面去倒掉;夏天,他將一種藥水放到面盆里(呈白色),拿一把掃帚,到村里的陰溝、水溝洞里去消毒”。
英雄主義也在俞秀松身上留下深刻印記。他經常聽父親講述不畏艱險、保家護民、精忠報國的英雄故事,其中包括一些鮮為人知的諸暨人民反侵略、反壓迫的斗爭事跡,諸如“痛打知縣許瑤光”“何文慶與蓮蓬黨”“白旗黨抗洋”等。f看到村里豆腐店老板俞乃來在向小討飯買老角麂腿時占便宜,俞秀松便打抱不平與他吵起來,后來甚至和他的弟弟俞乃桂大打出手。g進入浙江一師讀書后,同學邵仁也曾講述在吃虧、挨打時俞秀松常常出來幫他解圍的經歷。
少年俞秀松所處的是一個古今交替、中西交匯的社會轉型期,“學問家”們不再停留于文本考據,轉而探索解決國家危機和社會矛盾等現實問題。俞秀松深知國家富強需從學習西方開始。他曾在少年時期的文章里寫道:“若人人有愚公之毅力,則中國何患不強乎?雖強大之國,吾何畏彼哉”,i“中國少年,當盡心考察,而后可以與外國等”,j“今中國若能力圖自強,取法子泰西,獎專門之學,教生利之法,茍如是,國豈有不富強耶”。k雖還未學有專攻,但少年時期的實踐經歷和文字表達都反映出俞秀松已經具備成為“學問家”的基本條件。
(二)“學問家”自我身份認同的形成
1916年,俞秀松正式進入浙江省立第一師范學校學習,此時浙江一師正處于“新舊并立”氛圍。課上,學生接觸的國文教師有江山劉子庚、蕭山單不庵等“名儒宿彥”,學習的多是舊體詩詞、理學考據以及修身之學,學生中大多數都在做舊體詩詞和宋明理學a;課下,新文化運動蓬勃發(fā)展,各式各樣的進步刊物在校內產生很大影響,尤其是《新青年》雜志引發(fā)在校師生的爭相閱讀。
最初這種新舊之間的碰撞并沒有一方占據壓倒性優(yōu)勢,也并非所有學生都對新文化十分熱情,當時與俞秀松同在浙江一師就讀、后來共同參加浙江新潮社的傅彬然就說:“ 《新青年》的文章一開始就吸引著我們,可是在初期,對批判儒家學說和傳統的人倫道德那么厲害,在感情上多少還有些接受不了?!眀與俞秀松一同拜入單不庵門下的弟子書呆子氣也都很重,讀的多是講圣賢之道的古書。
相比之下,俞秀松對于新奇的學說和思想表現出極大興趣,他如饑似渴地閱讀包括《民國日報》副刊、《覺悟》《時事新報》副刊、《學燈》和《星期評論》在內的大量報刊,并從中不斷吸取新思想,探索救國救民的道路。d他給家里的信中說:“我現在很覺得我的學識不夠,我總想努力用功才好”,“頗覺為學的興趣,擬留此間尚有二年,務想研究一種專門學問,以為將來為國之用,庶不負我父母的殷殷期望”。e從深知西學的重要意義到苦研新學,俞秀松接續(xù)兒時志業(yè),希望能對某一專門學問有所造詣,從而為人民、社會和國家服務。
時任浙江一師校長的經亨頤最開始倡導“人格教育”,站在唯物史觀立場上看,這種觀點帶有一定封建性。俄國十月革命后,他卻能與時俱進,對新思潮采取順應態(tài)度,f為浙江一師成為浙江新文化運動前沿陣地解除了諸多障礙。隨著蘇俄最新情況和馬克思列寧學說逐步傳入,俞秀松主動廣泛地去接觸有聲望的學者,其中包括曾留學美國精通五國文字的馬一浮。馬一浮是我國最早接觸馬克思《資本論》一書的人,在與其探討剝削制度、剩余價值等問題的過程中,俞秀松體現出對未知領域的極大好奇心,同學們送他綽號“三W主義”(即英語中的誰,為什么,怎么做)。g俞秀松也并不只對馬克思主義感興趣,他經常和傅彬然等同學一起去拜訪浙江省教育會《教育潮》主編沈仲九。沈仲九是無政府主義者,給他們介紹過許多宣傳無政府主義的書刊。俞秀松等人后來也曾以無政府主義者自命,并且曾經五六人(也就是以后參加浙江新潮社的幾個人)h一起去西湖煙霞洞附近拜謁過中國無政府主義前輩劉師復的墓。i五四運動爆發(fā)后的秋季開學,浙江一師新引進教師陳望道、劉大白、李次九,與原有教師夏丏尊組成“四大金剛”,他們積極開展國文教育改革,反對盲目崇拜,提倡思想解放,從事新文化宣傳活動,并為俞秀松和施存統等人后來創(chuàng)辦新刊物提供支持。在與一批先進教師和同道知己的不斷交流中,俞秀松逐漸成為一個為救國家于危難、救人民于水火提供具體方案的“學問家”。
“學問家”作為俞秀松自我身份認同的初步生成有以下幾方面原因:第一,仔細梳理俞秀松的成長經歷,舊文化和新思潮都曾留下深刻印記。儒家文化中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政治信仰塑造了俞秀松從小對學習的嚴格要求、對他人的熱情友善以及對國家的強烈責任感。新舊文化雖看似不相容,“學問家”所要肩負的社會責任感卻是兩者所共同提倡的,這是俞秀松自我身份認同初步生成的前提條件。第二,晚清科舉制廢除后,知識分子的身份危機問題越來越顯豁地擺在近現代中國知識分子的面前。在這種情勢下,傳統文化的內部已經孕育了一種“求變”的潛在因素。入仕做官已經不是讀書人自我價值的證明與實現的唯一途徑。越來越多的人從知識分子群體中分流出來轉而經商辦報或參軍入伍,“學問家”一詞也開始具有新的內涵,他們在志業(yè)上以新學為利器、以救國為抱負。無論是家中學識淵博的父親,還是浙江一師的學者、老師和同學,都沒有為俞秀松提供棄學從商或參軍入伍的有利土壤,反而不斷引發(fā)他對新學的好奇。第三,新思潮的涌入激發(fā)了俞秀松對于中國現實的反思以及對待新知的不斷追問,進而體現為一種激進的愛國主義情懷。尤其當俄國十月革命勝利的消息傳入國內時,他非常興奮,認為俄國的社會主義制度是理想社會的楷模,是拯救中國于危難之時的光輝榜樣,并且說“我的志愿,將來要做一個有利于國有利于民的東南西北人”。
二、“研學”與“革命”:“學問家”自我身份認同的漸次消解
“學問家”雖有一腔熱血卻無力對社會改造發(fā)揮直接作用,而只有將新學問付諸實際行動才可能使中國現狀發(fā)生改變,繼續(xù)做“學問”還是轉而投身“革命”,成為一代先進知識分子所面臨的艱難抉擇。隨著實踐閱歷日益豐富和對多元思潮逐步了解,俞秀松經常陷入思想沉悶的境況,他在日記中提到是“環(huán)境——人事的環(huán)境——底應(影)響”b導致這種境況的形成?!叭耸颅h(huán)境”的影響主要指俞秀松在與父母、同學、朋友等人接觸過程中而產生的不適心理,其中包括綱常倫理與新文化的矛盾、理想社會與試驗生活的反差、知識欲和改造事業(yè)的沖突,“研學”與“革命”的內在張力漸次消解了俞秀松對于“學問家”的身份認同。
(一)綱常倫理與新文化的矛盾
傳統文化和新思想雖在某種意義上共同促成俞秀松對“學問家”的身份認同,但新舊之間仍存在著難以調和的矛盾,并隨著時間推移和社會發(fā)展逐漸顯現,在俞秀松身上最為突出的體現就是綱常倫理對他的困擾。父親俞韻琴雖接受過新式教育熏陶,但在對待兒子的婚娶問題時仍很保守。多年后俞秀松說:“我在杭州(省立)第一師范讀書時,父親要我回去結婚,女方是我老師蔣老師的女兒。但是我拒絕了這種包辦婚姻。我認為必須互相了解,由戀愛而結婚。我曾為此和父親三擊掌:找不到志同道合的新女性,終身不婚?!?/p>
當《浙江新潮》發(fā)表《非孝》一文引發(fā)反動當局極大反應后,俞秀松被迫離開學校,回到家里思考未來去向。俞韻琴為馴服這匹“野馬”,打算借此機會讓兒子娶妻完婚,他的逼迫使俞秀松悄悄離開家鄉(xiāng)回到杭州。d杭州并非久留之地,反動當局依然在追查進步學生。恰逢此時,俞秀松等人在報紙上看到北京工讀互助團籌備成立的消息,他準備將苦研的新學付諸實踐。
受平等思想的影響,俞秀松在向父親籌措路費的信中直呼其名“韻琴同志”,結果父親只給他寄一元錢,并嘲諷:“知你要錢很急,特奉寄你大洋一塊。我友好的提醒你,你稱我同志,那么你給四萬萬同胞都寫封信去,請他們每一個同志給你一塊錢,足夠你走遍天涯海角,豈不一切問題都解決了?”e話語背后隱含著俞秀松所信仰的“平等”思想與父親所奉行的綱常倫理之間難以調和的矛盾,即便在俞秀松眼里打破家族制度并非意味著丟棄父母而不顧養(yǎng),但觀念上的差異還是使他與家庭日益疏遠。
脫離家庭和學校后,俞秀松對于“學問家”的身份認同開始解構。離開家鄉(xiāng)之前,俞秀松所接觸的多是書本知識和父親的言傳身教,雖有著樸素的愛國情感和急切的救國愿望,但“孝”“賢”依舊是他內心主要遵循的價值規(guī)范,即便傳統文化對他的影響程度在進入浙江一師不斷接觸新文化后而逐步削弱,但也并沒有完全消除。新舊兩種文化的對立隨著時局變化日漸突出,而浙江一師風潮中最為著名的《非孝》一文成為俞秀松“學問家”身份被迫解構的一個轉折點,這篇由施存統撰寫、俞秀松修改的文章,題目雖有著強烈的反傳統意味,但內容大意也只是要打倒不合理的“孝”和行不通的“孝”,并不意味著對孝字的全面否定。a但其所引發(fā)的軍閥勢力對新思想的殘酷打壓不僅使《浙江新潮》被查封,同時也使俞秀松和施存統等進步學生被學校開除。b綱常倫理與新文化的矛盾使俞秀松無法再單純地在學校里做個“學問家”。面對家庭包辦婚姻和被學校開除的困境,俞秀松別無選擇,他遠離家鄉(xiāng)和學校,開始嘗試投身到“真正做人”的實踐中。
(二)理想社會與試驗生活的反差
得到李大釗、陳獨秀等人支持和贊助后,俞秀松和施存統等人于1919年底赴北京去尋求“社會主義”的生活,并且在1920年1月10日,正式加入北京工讀互助團第一組。c參加北京工讀互助團是俞秀松自我身份認同轉向的一個關鍵性事件。在俞秀松看來,工讀互助團是理想社會模式,是“真正做人”的有益實踐,他向父母和家人說明來工讀互助團目的是“實驗我底思想生活,想傳播到全人類,使他們共同來亨[享]受這甘美、快樂、博愛、互助、自由”。
“工”的方面,俞秀松主要參加抄印講義、石刻印刷和制作粉筆等工作;“讀”的方面,他經常去北京大學第一院哲學系旁聽李大釗、胡適之、蔣夢麟、周作人等人的課。e看似有條不紊的生活實則暗藏隱患,由于團員之間思想不一,沒有形成統一有效的經營,導致工讀互助團的經濟不能維持,結果不出三個月,這個曾給俞秀松帶來無限憧憬和希望的組織便解散了,這種理想社會與試驗生活之間的巨大反差徹底擊碎了俞秀松心底的“空想迷夢”。
俞秀松將工讀互助團失敗的真正原因歸結為三點:“ (一)工作不盡力;(二)不肯協力商量辦法;(三)消費的不當。”f首先,由于團員們多是剛從學校走出的學生,既缺少勞動習慣又無熟練勞動技能,所以工力投入和回報不成正比,工作所得不足以支撐工讀團的持續(xù)運行;其次,團員們從天南海北聚到一起,思想基礎并不一致,加之差異化的交往習慣,易造成溝通交流上的矛盾;最后,團員們并沒有鉆研過經驗管理方法,換言之,生產擴大化跟不上過度消費,整個工讀團經濟上入不敷出,最終導致工讀團解散。
北京工讀互助團三個月的短暫經歷使俞秀松悟到“現在的社會制度下面,想拿半天勞工所得的工資,萬難維持全天的生活費”。g從鉆研新學到付諸實踐后所產生的巨大反差,使俞秀松清楚認識到一味接觸新學說、簡單地試驗新生活并不能讓整個國家面貌有所改變,他提出:“要改造社會,須從根本上謀全體的改造,枝枝節(jié)節(jié)謀一部分改造是不中用的?!県他還認為要改造社會,須投向資本家底下的生產機關去。i工讀互助團的經歷重塑了俞秀松的認知觀念,這為他自我身份認同從“學問家”到“革命家”的轉向奠定了思想基礎。
(三)知識欲和改造事業(yè)的沖突
離開北京工讀互助團后,俞秀松做“學者的念頭”被打破,決意去做“社會的革命者”。途經上海時,沈玄廬告訴俞秀松“到漳州去,不如在上海去入工廠”,駱致襄也曾對俞秀松說“要改造社會,終不能一時離開社會”。a俞秀松決心進工廠,于4月中下旬改名換服到上海厚生鐵廠做工。他去工廠的目的:一是觀察上海各工廠的內容和工人的生活狀況,二是觀察工人的心理,應該實施什么教育和交際的辦法。從“半工半讀”到入工廠,俞秀松放下“新村”幻想,在與陳獨秀、陳望道等人的交往中,通過對各種思潮、主義的比較,他終于擺脫無政府主義“利己”觀念影響,開始認識到“利他”的重要性。
但入工廠后不久,他認為知識欲還是要刻刻復現,于是心里又起沖突。他說:“一方面想學問無窮底,求伊做什么;況且觀察社會狀況何嘗不是學問嗎?一方面想我底學問終究不足,將來解決社會問題,有什么能力好來解決?”d字里行間體現出俞秀松對于“研學”和“革命”之間依舊存在矛盾心理,這種狀態(tài)主觀上是由于俞秀松常年的生活環(huán)境和生活習性并不能很好地適應工廠生活,客觀上是因為工廠做工與學習外國文時間并不能良好協調。
在與工人朝夕相處中,俞秀松體會到他們受剝削、受壓迫的生活狀況和迫切要求改變現狀的強烈愿望,他積極組織和推動工人運動,探索改造社會新途徑。1920年4月18日,為紀念五一勞動節(jié),陳獨秀、俞秀松等人聯合上海中華工業(yè)協會、中華工會總會、上海電器工界聯合會等7個團體,提倡和爭取8小時工作制、改善工人待遇和喚起社會對“勞工神圣”的重視。f盡管這次活動遭到軍警破壞,但俞秀松等人“還是聚集起了二三十個人,開了一個短會,這對上海無產階級來說還是第一次”。g在深入工人階級生產生活過程中,俞秀松已開始初步嘗試領導工人階級進行革命實踐活動,這為他參與建立上海共產黨早期組織之后領導工人運動積累了豐富經驗。
求知欲旺盛是一批進步青年的共同特征,隨著時局發(fā)展,越來越多的年輕人和俞秀松一樣開始將對知識的欲望轉到鼓動革命的實踐中,李漢俊曾呼吁“希望解放和改造的國民?。〗夥藕透脑?,是要從‘努力和‘奮斗當中去求,‘冥想是不中用的”。h在這樣的時代背景和社會背景下,無論是富有一腔熱血和新思想的知識分子,還是情緒異常激烈的工人階級以及越來越多的愛國民眾,都迫切需要一個能夠擔當革命領導權的組織。
三、“革命家”:自我身份認同的最終轉向
職業(yè)革命家一般具有革命思想,從事革命工作并且為革命事業(yè)做出巨大貢獻,三要素缺一不可。參與發(fā)起中國共產黨地方組織后,日益豐富的理論知識和實踐經驗使俞秀松從思想上、立場上、實踐上完全轉向“革命家”,直至1925年離開祖國赴蘇聯進行長達十年的學習之前,俞秀松積極參與中共早期組織和團組織建立工作,領導工人運動和青年運動,響應國共合作,號召參與北伐戰(zhàn)爭,為推動中共早期革命事業(yè)進程做出巨大貢獻。俞秀松對于“革命家”的身份認同始于以科學的革命理論指導工人運動、繼之以豐富的革命經驗建立地方性青年團組織、歸于以嚴格的革命紀律要求自我行動。
(一)始于以科學的革命理論指導工人運動
20世紀初期,中國社會內部面臨著諸多西方思潮的強烈沖擊,俞秀松等中國先進知識分子大多經歷了從信仰激進民主主義、無政府主義、工讀互助主義等到信仰馬克思主義的轉變歷程。馬克思主義為工人階級提出了科學的革命理論,從1919年五四運動開始,馬克思主義廣泛傳播,工人運動迅速發(fā)展,在兩者逐步結合的趨勢中,建立中國共產黨的條件逐漸成熟。為醞釀建黨問題,上海馬克思主義研究會于1920年5月成立,俞秀松加入其中積極學習和宣傳馬克思主義,并參與《共產黨宣言》的翻譯出版工作,《共產黨宣言》的出版為中國共產黨創(chuàng)立奠定了思想理論基礎。a1920年夏,俞秀松參加中國共產黨上海發(fā)起組,成為最早的黨員之一。加入中國共產黨標志著俞秀松正式成為一名職業(yè)革命家。
作為上海共產主義小組的5位發(fā)起人之一,俞秀松參與起草黨綱等內容。當其他幾人離開上海后,俞秀松說:“他(陳獨秀)被委派負責在四個大城市(上海除外)成立我們的組織。我作為上海的領導成員之一,實際上是一個人承擔了上海的全部工作。”b雖然資歷尚淺,但俞秀松在中共早期組織運行中起到非常重要的作用。結合在厚生鐵廠領導工人運動的經驗,他開始集中精力參與開展上海地區(qū)工人運動。一方面,他參與編輯全國第一份面向產業(yè)工人開展馬克思主義宣傳的周刊《勞動界》和面向店員群體的讀物《上?;镉选?,以通俗易懂形式提升工友思想認識;另一方面,他參與成立上海“工商友誼會”、上海機器工會等組織,積極聯絡工人和店員群體中的先進分子,號召他們參與反帝反軍閥以及維護自身權益的革命斗爭。
俞秀松對于“革命家”的身份認同始于以科學的革命理論指導工人運動,強調人的主觀能動作用在改造社會中的重要性。時代造就的革命家都將理論與具體實踐相結合并以此來影響更多人投入到革命事業(yè),陳獨秀在《青年雜志》創(chuàng)刊號上對青年發(fā)出“奮其智能,力排陳腐朽敗者以去”c的呼聲。毛澤東、蔡和森、蕭子升創(chuàng)立新民學會,意在“集合同志,創(chuàng)造新環(huán)境,為共同的活動”。d于俞秀松而言,他在參與建立上海早期黨組織尤其是在參與上海馬克思主義研究會的過程中,通過系統學習馬克思主義理論和社會主義學說,更加深刻地了解到蘇俄和蘇共的具體情況,并最終選擇馬克思主義和共產主義道路。在上海厚生鐵廠做工期間,他深感資本家對工人的剝削和壓迫,將自己所學所知用通俗易懂的語言講授給工人伙伴,則是他將理論與實踐相結合的有益嘗試。上海早期黨組織建立后,俞秀松以馬克思主義指導工人運動的革命實踐,組織工人夜校、俱樂部、工會,參與編輯工人啟蒙刊物,則真正體現俞秀松作為“革命家”的重大價值和貢獻。
(二)繼之以豐富的革命經驗建立地方性青年團組織
參與中共早期組織和工人運動的豐富革命經驗,為俞秀松組織建立早期地方性團組織奠定堅實基礎。和建黨一樣,建立社會主義青年團也經歷了由地方組織向全國性統一性組織的發(fā)展歷程,上海能率先建立起地方性青年團組織由三個方面的因素所共同推動。其一,上海共產黨早期組織認為要發(fā)展黨員,就必須團結教育革命青年,而建立青年組織是一個很重要的手段;其二,共產國際派來援助中國建黨的代表維經斯基認為中國應仿照蘇聯一樣建立青年團組織,為黨培養(yǎng)優(yōu)秀后備力量;其三,參加“上海工讀互助團”和“滬濱工讀互助團”的一些青年在遇到種種困難不能繼續(xù)堅持下去時,也急切地盼望能有一個引導和組織青年的革命團體。e三者合力作用下,上海社會主義青年團應運而生。
俞秀松作為參與建立上海早期黨組織中最年輕的一員,成為上海社會主義青年團機關書記的不二人選。上海建立地方團組織以后,對青年團章程和活動內容進行諸多摸索,并向全國發(fā)起號召,指導和推動各地建團工作。1921年3月,中國社會主義青年團還未正式成立,青年共產國際決定邀請上海社會主義青年團代表俞秀松前往莫斯科出席青年共產國際第二次代表大會。a在莫斯科,俞秀松遇到一些“偽共產黨”的組織代表,他和楊明齋相互配合,不僅揭露了姚作賓和江亢虎的反馬克思主義真面目,成為唯一具有表決權的正式代表,還利用開會前后空余時間到莫斯科東方勞動大學充實自我,并積極聯絡蘇俄方面邀請國內優(yōu)秀革命青年赴蘇留學。
俞秀松對于“革命家”的身份認同繼之以豐富的革命經驗建立地方性青年團組織,上海社會主義青年團的建立和發(fā)展為各地社會主義青年團的成立提供借鑒,北京、廣州、武昌、長沙、濟南等地紛紛仿效,先后建立起地方性團組織,并涌現出一大批和俞秀松一樣的青年革命家,如高君宇、鄧中夏、陳潭秋、王盡美等。如果說俞秀松只是參與建立上海早期黨組織的成員之一的話,那么發(fā)起成立上海社會主義青年團的經歷則是俞秀松第一次以領導者身份所參與的重大革命實踐。他所主持制定團的章程、在團的會議上作政治報告等行為都體現了作為一名相對成熟的革命家所具備的素質,他在短時間內發(fā)展大批優(yōu)秀青年加入青年團,其中有不少后來成為黨和團的重要領導人,他的工作不僅受到陳獨秀、維經斯基等人大力支持,連青年共產國際東方部書記格林也稱贊“上海的青年團是中國青年團中最好的一個”。b從參與建立中共上海早期黨組織到組織建立上海社會主義青年團,俞秀松對于“革命家”的身份認同日益鞏固和加深。
(三)歸于以嚴格的革命紀律要求自我行動
中國共產黨自建黨之始就十分重視紀律建設,通過借鑒俄共(布)的組織制度,中共二大通過《中國共產黨章程》和《關于共產黨的組織章程決議案》,第一次明確規(guī)定黨的組織原則、紀律和制度,并且將“紀律”單獨列為一章。1922年6月,陳炯明發(fā)動武裝叛亂,俞秀松積極響應中共二大關于“打倒軍閥”的號召,并于10月在中國社會主義青年團中央執(zhí)行委員會第二十一次會議上提出辭職,赴福建參加孫中山領導的北伐軍,擔任東路討賊軍參謀處一等書記官。1923年,俞秀松被司令部派出協助廖仲愷工作,他以極大的熱情投入到整編隊伍的各項工作中去,并廣泛接觸當地的革命人士、進步青年和工人群眾,努力開展革命思想和組織民眾的工作。c初創(chuàng)階段的中共并沒有意識到掌握革命武裝力量的極端重要性,俞秀松作為黨內最早參加與軍閥作戰(zhàn)的軍事工作者之一,福建的經歷讓他感覺到人民的苦痛,他“決計此后在軍界上活動”以“打破這種苦痛的根源”,d初步認識到掌握軍隊的重要性,在當時來看,俞秀松已經超越了黨內的大多數革命領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