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舌騾子（外一篇）

律新民

花舌騾子

我插隊時的生產(chǎn)隊有頭黑騾子，名子叫“花舌”。它在小駒子時，飼養(yǎng)員老溫頭兒發(fā)現(xiàn)它舌頭青白斑駁，是花的，所以就叫它花舌。

老溫頭兒說，凡是花舌頭的牲畜生性都愛記仇，無論是驢是馬是騾都是如此，招惹了這種牲畜，保不準哪天被它尥你一蹶子。老溫頭兒一輩子侍弄牲畜，經(jīng)歷得多，他這說法有人信。我并未見過老溫頭兒，他是在我插隊前兩個月離世的。

騾子長到八個月就該調(diào)教，可是花舌都兩歲了，卻連籠頭都沒戴過。它無拘無束橫蹦豎躥。賣了吧，它是個未經(jīng)調(diào)教的生瓜蛋子，啥活兒都不會，根本賣不上價兒。調(diào)教吧，因為它是花舌，調(diào)教中難免抽打呵斥，怕遭它報復(fù)，所以沒人愿意接這活兒。當初要這個騾子，是隊里準備拴膠輪大車，讓它拉稍子的?，F(xiàn)在可好，賣了不值錢，調(diào)教沒人干，成了丫丫葫蘆堵屁股，卡那兒了。

我們生產(chǎn)隊有兩頭驢，一黑一灰，都是叫驢，黑驢就是花舌的爹。

我插隊的第二天中午，黑驢在東山坡覓草。覓草就是將系著十幾米覓繩的鐵覓橛插進地里，覓繩的另一頭系住牲畜籠頭的韁繩，牲畜以覓橛為圓心，以覓繩為半徑，限定在那個圓圈內(nèi)覓食山草。需要它干活兒時，拔起覓橛挽起覓繩，牽上牲畜就走。

我看見覓草的黑驢，心里癢癢的，就想上去騎一騎，玩一會兒。我上小學(xué)時就會騎驢，因為內(nèi)蒙古爺爺家有頭驢，什么正騎、側(cè)騎、倒騎，我一個暑假全拿下，就差搞驢術(shù)表演了。

我上了山坡，剛騎上那頭黑驢，正趕上灰驢從碾房出來嚎叫了幾聲，黑驢突然撒蹄往坡下的碾房跑，沒等我從驢背跳下來，覓繩瞬間拉到極限，猛然將黑驢拽停，我被慣性彈射出去，摔了個就地十八滾，差點兒背過氣去。衣服摔破了，身上也搓傷了好幾處，幸虧沒摔出折胳膊斷腿兒的硬傷。

花舌的媽叫“瘋婆”，是匹棕紅色的土種蒙古馬，別看是騍馬，我們生產(chǎn)隊二十來匹馬數(shù)它跑得快。

村里基干民兵組織重組升級，我被選入同勝永公社戰(zhàn)備騎兵營。我們配備的戰(zhàn)備馬都由所在生產(chǎn)隊義務(wù)提供。我權(quán)衡了好幾匹馬，最后還是選定了“瘋婆”。雖然有騍馬上不了陣的說法，但是那些騸馬沒誰能跑贏它，戰(zhàn)馬里也應(yīng)該有巾幗不讓須眉。再說戰(zhàn)場上的騎兵是以快制勝的，沒有速度何來勇猛。

我是蒙古族的孩子，卻生在城市，長在城市，沒條件和馬打交道。插隊到壩上，見到那么多馬，我血統(tǒng)里馬背民族的基因被激活了，我對馬迸發(fā)出極大的興趣和喜愛。在那崇尚英雄的時代，能為祖國躍馬揚鞭馳騁疆場，是我們很多年輕人的夢想。

我們大隊馬場的馬倌叫叢萬海，他的馬架兒在整個豐寧壩上都赫赫有名。大隊長李振瑞引見我拜叢萬海為師，學(xué)到了更多養(yǎng)馬、騎馬和馴馬的知識。

1971年春天，我一鼓作氣，為我們生產(chǎn)隊調(diào)教了五匹馬。它們有“嘴騷”咬人的;有一氣能尥二十多個蹶子的;有騎上去就往后“倒斗子”的;有“旋蹬”調(diào)屁股不讓騎的……我見招拆招摸爬滾打，終于將五匹馬全部調(diào)教合格。

藝高人膽大，膽大人藝高。秋收結(jié)束后，我向生產(chǎn)隊提出由我們知青小組調(diào)教花舌的請求。生產(chǎn)隊長王墨林開始有些猶豫，看我信心百倍志在必得的樣子，終于以四十個工值為報酬，將調(diào)教花舌的工作交給了我們。

一塊剛剛被拖拉機用翻鏵犁挑過的田地，土松松軟軟的，腳踩上去就陷得看不見鞋，是理想的調(diào)教場地。我們將籠頭、嚼子、大繩等送到那塊地頭，一場組織嚴密，分工明確的人騾大戰(zhàn)即將打響。

我從畜棚里牽出“瘋婆”，給它備上馬鞍，勒緊肚帶，調(diào)好馬蹬，戴上嚼子，我抄起套馬桿，翻身上馬，直奔那預(yù)選的地塊。花舌跟在它媽后面，見我手持套馬桿，竟躲出二十多米。我進入那地塊后便調(diào)轉(zhuǎn)馬頭，猛磕雙蹬，嘚啾啾！嘚啾啾！

花舌見我伸著套馬桿向它沖去，轉(zhuǎn)身就跑，我和“瘋婆”人馬合一配合默契，追上去一桿就套住了花舌的脖子。我們一邊貼著花舌跑，一邊順時針給套馬桿擰勁兒，一直勒得花舌因呼吸缺氧而停止奔跑。男同學(xué)鮑朝鳴和肖華跑過來，他們給花舌強行戴上籠頭和嚼子。我跳下馬，松掉套馬桿。花舌恢復(fù)正常呼吸后，拼命掙扎，我們?nèi)齻€男生和花舌上演了“三英戰(zhàn)呂布”，鬧騰得塵土飛揚天昏地暗。

騾子耐力好，擅長馱載和拉車，而不是騎乘。騾子長到八個月時可直接調(diào)教馱和拉，對已經(jīng)兩歲多的花舌，首先能讓騎乘才證明被馴服，然后調(diào)教馱和拉則是水到渠成。

鮑朝鳴和肖華始終在花舌前面，從兩側(cè)抓住籠頭和嚼繩，同時用力向下墜拽，防止花舌仰立起來用前蹄刨人，我則尋找機會騎上花舌。鴨子上鍋臺靠一股猛勁兒，猴子騎駱駝靠一股靈勁兒，我是在花舌跌倒的瞬間乘機騎上去的。我讓兩位男同學(xué)迅速撤離，我左手抓住韁繩和嚼繩，右手攥住一縷鬃毛，花舌馱著我站起來后，雷霆大發(fā)，狂蹦亂尥。因為腳下的地是松軟的，花舌蹦也好尥也好，都使不上實勁，其發(fā)狂的效果大打折扣。我雙腿夾緊，像粘在了它的背上?；ㄉ嘟K于尥不動了，我又以韁繩當鞭，驅(qū)趕花舌跑得大汗淋漓。

我跳下騾背后，四名同學(xué)拖來大繩開始纏繞花舌的前腿和后腿。纏來繞去，花舌被縛在那里不得動彈，我運足全身之力，突然一膀子抗倒了花舌。騾子有豎勁無橫勁，四條腿被大繩纏住，一膀子足以讓它側(cè)倒在地。我們倒開大繩，讓花舌重新站起來，我們又重復(fù)上述程序，一次，兩次，三次，花舌又被我連續(xù)抗倒了三次。這“下馬威”很管用，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花舌老實多了，我們?nèi)型瑢W(xué)輪流騎乘，都安然無恙。

隊長和社員們豎起大拇指，說咱們隊的知青太牛了。

第二天，花舌已經(jīng)讓備鞍子騎乘了。后續(xù)的馱載和拉車也調(diào)教得很順利，比我春天調(diào)教那幾匹馬還容易，這是我萬萬沒有想到的。

向生產(chǎn)隊交活兒的前一天，我突然想起來看看花舌的花舌頭，待我掰開花舌上下顎時，那舌頭哪有什么青色的花呀，完全是干干凈凈的淡紅色……

選調(diào)回城的頭一天晚上，我左手提著一盞防風馬燈，右手端著柳條編的料簸籮，里面有些碎豌豆。

畜棚里，我將料簸籮放在花舌的料槽上?；ㄉ喟察o地吃著碎豌豆。我撫摸它的脖頸。心里在想：花舌已經(jīng)基本馴服了，我還繼續(xù)用大繩絆它腿，又抗倒了它三個跟頭，這多此一舉的三個跟頭，花舌是不該承受的。

花舌，我會回來看你……

抱窩蛋

我們知青住的三間土房是新建的，坐落于村東頭。房前二十多米是隊里打糧用的場院和庫房。東面沒有住家，是一片兔子都不拉尿的拋荒地。西面是隊里的畜棚和碾房。房后是王樹亭家，他家是一九六五年國家疏散城鎮(zhèn)人口時，從鳳山鎮(zhèn)遷來的。他四十多歲，懂點兒醫(yī)。他家的西面和北面住著隊里的其他九戶。

在我們?nèi)g正房里，男女生住兩側(cè)，中間外屋的兩口鍋灶分置兩側(cè)，一般是一口鍋做飯，一口鍋冬天熱食喂豬。鍋臺后面是窯窩洞，可放些小件雜物。

那天中午，女同學(xué)婁淑蘭從外面跑進屋，喜眉笑眼地說她撿到了一個雞蛋。是她要做午飯去我們山墻根抱麥秸時撿到的。我們都圍攏過來，像從來就沒見過雞蛋似的，你掂掂，我摸摸，盡管那蛋殼上還沾涂著少許雞屎，我們卻看到了五碗久違的蛋花湯。

撿到的這個雞蛋當天就被男同學(xué)鮑朝鳴“獨吞”了，并且是我們其他四名同學(xué)心甘情愿的。

鮑朝鳴已有兩天沒出工，他牙痛，左腮腫得像塞進一顆大雞蛋。昨天后院的王樹亭說他胃有虛火，導(dǎo)致牙齦發(fā)炎，喝生雞蛋能治好，因為生雞蛋滋陰，是生津降火的良藥。

我見證了鮑朝鳴喝生雞蛋的場景，喝法是那么獨特，那么精致，不愧書香門第出身。他用修筆刀將雞蛋殼刻透一個小孔，又剪一段空心的莜麥稈插進蛋里攪動，然后一口一口地吸干了他加工成的“混蛋”。

鮑朝鳴托著那個空蛋殼仔細端祥著。我敢斷言，他肯定是要用它完成一件精美的蛋畫作品。他自幼酷愛美術(shù)，從未間斷習練，作品已經(jīng)小有名氣。

剛吃完中午飯，隊長的兒子王桂清就來找我，通知我去公社，戰(zhàn)備騎兵營緊急集訓(xùn)五天，說是北方邊境又緊張了。東坡生產(chǎn)隊就我們倆是戰(zhàn)備團基干民兵，并配有戰(zhàn)備馬和7.62步騎槍。我們倆帶上行李和口糧策馬出發(fā)了。

集訓(xùn)回來時是晚上，我剛進門，婁淑蘭就把我截到她們女生屋，告訴我出事兒了。原來是鮑朝鳴沒用那個空蛋殼去畫蛋，而是在我們麥秸垛拍了個窩窩，把蛋殼放進去當誘餌，勾引人家母雞再來下蛋，每天他最少都能喝上兩個生雞蛋，還說生雞蛋腥了吧唧的不好喝，弄得他打嗝都一股雞屎味兒?，F(xiàn)在他腮幫子已消腫，能哼嘰著唱樣板戲了。

婁淑蘭還說，就在今天下午，后院王樹亭的老婆來咱們麥秸垛，翻出了兩個雞蛋和三個完整的空蛋殼。說雞蛋是她家雞來這下的，沒說別的，連空蛋殼也拿走了。

鮑朝鳴用空蛋殼釣人家十來個雞蛋，雖然不是直接偷，但也不仗義。場院邊上那么多只雞覓食，來下蛋的也不一定全是王樹亭家的雞。但是我們都從心里感謝王樹亭，畢竟是他出的偏方治好了鮑朝鳴牙痛。

我以知青組長的身份約談鮑朝鳴，堅決地叫停了他的“釣”蛋行為。他表示今年春節(jié)一定畫幅金雞報曉的年畫送給王樹亭，以感謝和致歉。

誰想到釣蛋的事兒并沒有畫上句號。三天后，生產(chǎn)隊長王墨林找上門來，他端來一個有破豁兒的瓦盆，上面嚴嚴實實地蓋著小孩用的棉屁簾兒。他大女兒抱來一只蘆花母雞。原來這是他家的一窩抱窩雞，十八個雞蛋已孵了十來天，再有十多天就出小雞了。今天連窩端給我們，還說不是白送，明年春天必須用這窩雞下的蛋還他十八個。母雞就不用還了，算是他家送給我們的。

養(yǎng)雞是好事呀！ 我們只需冬天燒熱水拌食喂雞，其他季節(jié)都是小雞去山坡渴了喝露水，餓了吃螞蚱，或者到場院邊上土里刨食，省心省力，何樂不為？ 婁淑蘭和何勝利清空了灶臺后的窯窩洞，安置了我們大家庭的“新成員”。我們只有養(yǎng)大了這窩自己的雞，才能兌現(xiàn)承諾，還隊長賒給我們的那十八個雞蛋。

孵小雞對我們城市來的知青來說，是神秘而新鮮的，我們當然有興趣。也有信心孵出小雞并養(yǎng)大下蛋。

兩位女同學(xué)格外上心，婁淑蘭和何勝利曾去兩三家請教，很快取得了孵雞和養(yǎng)雞的諸多知識和經(jīng)驗。記得第一只小雞破殼而出的那天，正是一九六九年五月一日。我們用小小的勞動成果慶祝了國際勞動節(jié)。

十八個抱窩蛋寡了兩個，共孵出十六只小雞，黃的黑的，個個都像毛絨球，啾啾的叫聲很柔很嬌也很甜。鮑朝鳴用很多幅素描記錄了它們的成長。

小雞是弱小的生靈，它們的生命就像我們煤油燈小小的燈苗，不定啥時鼓進一股風，就會將它熄滅。在它們長成半大雞的時候，壩上地區(qū)爆發(fā)了大范圍的亞洲雞瘟。各家各戶開始用針鼻蘸黃銨密啶藥水，扎入小雞翅根的肉里，捻動幾下再拔出來，以便它們體內(nèi)留下點兒藥液。人們紛紛將雞窩的后壁打通，讓空氣更加通暢。還有的人家將明礬用火燒成枯礬，研碎了溶水飲雞，給雞降心火清肺熱。還有的將雄黃（有毒的礦物質(zhì)中藥）用紗布包成藥包，掛在雞窩里清瘟殺菌。這些土招兒，都可編入防治雞瘟偏方大全了。

人們真的如臨大敵，惶恐不安。要知道，平時各家都是把舍不得吃的雞蛋，送到大隊代購點，以每斤四角八分的價格賣掉，買回針頭線腦，咸鹽燈油。孩子們的書本雜費，甚至鋤鐮鍬鎬的購買，很大一部分費用也都來自雞屁股。怪不得死上一只母雞，都讓大人急得直哭。

這場雞瘟給我們帶來的損失是巨大的。全隊無一戶幸免。有三戶清窩了，一只都沒剩。我們知青組取得了全隊最好的抗瘟成果，活下來整整十只雞。除了別人家用的那些措施，我們還多了兩招兒，一是果斷廢棄了舊雞窩，新建了抬高一尺的高腳新窩，防潮又通風。二是每天兩次點燃胡麻柴在雞窩里晃動燎烤，進一步消殺瘟菌。

活下來的十只小雞是幸運的，它們越過了寒冬，其中的五六只母雞在乍暖還寒的早春二月下蛋了。我們驚喜?。◇@喜這早有準備的突然富有。

一個……三個……六個……九個……我們一個都沒舍得吃，一口氣攢夠了十八個雞蛋。這十八個雞蛋整整讓我們期待了一年。為償還這十八個雞蛋的債務(wù)，我們付出了許多，但是收獲得更多。

欠賬總是要還的，那時候沒聽說有誰賴過賬。但是我們卻碰上了賴賬的，他就是隊長王墨林。原來說好必須要還的那十八個抱窩雞蛋，他說啥都不收，說當時除了羊倌兒是單身沒養(yǎng)雞，其他人戶一家不落，你家一個我家倆，還有出仨的，專門給我們知青戶攢了一窩抱窩蛋，純屬贊助，根本就不用還。他怕我們不經(jīng)心養(yǎng)，半途而廢，才說必須用這窩雞下的蛋來還賬。

我召集開了知青小組生活會，專題討論這件事?；仡櫸覀儚尼灥暗椒蹼u，從抗瘟養(yǎng)雞到還蛋遭拒，我們激動，我們更感動，那來自各家的十八個抱窩蛋，帶著溫度來到我們知青戶，讓我們親自繁育新的生命，養(yǎng)雞下蛋收獲成果。是隊長用心良苦的“授人以漁”呀！

五十年過去了，這抱窩蛋的故事，還是那么清晰，那么鮮活，就像昨天剛剛發(fā)生的故事。

編輯：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