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林
除夕之夜,湯國澡堂燈火通明。洗澡的多是民工。八點半時,三個民工來洗澡,還要搓澡。老板湯國說:“泡泡就行了,搓什么?要打烊過年了?!迸葸^澡的民工說:“趕工期,家回不去,我們要搓凈身子過年!”正吵吵著,搓澡工張飛說:“搓吧搓吧,我這就給你們搓?!?/p>
三個民工搓完澡走了。湯國瞅著疲憊的張飛說:“把褲衩脫了?!睆堬w驚慌失措:“老板這是唱的哪一出?”湯國說:“快脫了,我給你搓?!?/p>
“不不不……”張飛語無倫次。張飛哪敢讓老板搓澡!廠子鬧下崗時,張飛下了崗。湯國死活不下崗,搬到廠長家打地鋪,說:“我活不好,廠長也別好活!” 湯國還要低價承租廠外臨街的門面房,廠里要是不租,他就要在廠長家扎下去了。廠長有短兒在湯國手里,便把門面房租給了他。湯國裝修后開了浴池,取名“湯國澡堂”。
張飛失業(yè)后,到湯國澡堂干搓澡。搓澡不用說話。張飛嘴笨,卻心靈手巧,跟師傅學了幾日,就能照貓畫虎地給澡客搓澡。張飛感激湯國,搓澡盡心盡力:一起一落,一招一式,不急不緩,手法、力道恰到好處,把說不出的耐心和周到,都表達到澡客享受舒適的身上……平常都是張飛給湯國搓澡,眼下給張飛搓完澡的湯國,已累得氣喘吁吁。張飛過意不去,說:“看把你累的,我給你搓搓?”湯國說:“你都搓了一天了,快回家過三十吧!咱們過完初五上班,都好好歇歇?!?/p>
湯國開車送張飛回家。爆竹和煙花將除夕的夜空渲染得絢爛之極。下車時,湯國把一把票子塞到張飛手中,張飛躲閃:“老板,這月的工資開過了,這錢——?”湯國說:“拿著,你比我難。今年生意不錯,澡客是沖你的手藝來的。這錢,你該拿!”張飛心里發(fā)熱。下崗后,若不是湯國師弟救急,他還真難走出困境。
張飛走進筒子樓,開鎖進家。妻子肖梅在日光燈下看春晚,扭頭問:“大年三十的,還忙啥?”“我能忙啥?搓澡唄?!睆堬w說著朝里屋門口瞅瞅,“倆老的睡了?”肖梅說:“早睡啦!”張飛坐下和肖梅一起看春晚。
屋子只有20多平方米。張飛和肖梅住小屋,大屋讓給張飛他爸和肖梅她媽住。張飛他爸嘴碎,沒啥嗜好,以讀《三國演義》打發(fā)日子。他早先就是以“三國人物”給兒子取名的:大兒子叫張遼,小兒子叫張飛。張遼能說會道,隨他爸。張飛笨嘴拙舌,他爸不喜歡他。張飛他媽去世后,他爸跟他哥住,房子過戶給了他哥。次年,他爸得腦血栓成了偏癱,他哥把他爸送到張飛家,說:“你嫂子擠對咱爸,先讓咱爸在你家將就幾日?!睆埌志驮趶堬w家住下。轉年,肖梅她媽得了心顫,沒經(jīng)濟來源,她哥她姐不管,肖梅愁眉不展。張飛說:“接過來,我管。你不嫌我爸,我還能嫌你媽?”張飛和肖梅的孝心得到了鄰居的贊揚。社區(qū)把他們的事跡上報給市里,張飛被評為市“道德標兵”。市文明辦的領導看到他們住得實在逼仄,就建議把新建的廉租房分配給他們一套。張飛攥著想都不敢想的新房鑰匙,對肖梅說:“托老人的福??!家有倆老,越過越好……”
看著春晚,張飛睡著了。肖梅關了電視。窗外的鞭炮聲響成了一片。肖梅瞅著熟睡的丈夫,心想,他們夫妻豁出命干,若不是女兒害了不治的病,他家的日子早熬出頭了。可女兒沒救活,他們還欠了一屁股債。本來認為生活就這樣了,人這輩子怎么不是個活?可那天,她突然覺得不對勁兒,哆嗦起來:“是不是又懷上了?”到醫(yī)院婦科一查,果然是懷上了!快五十歲的女人,怎么還會懷孕?她心驚膽戰(zhàn)地告訴丈夫。張飛開懷大笑,笑出了眼淚。她說:“生下了也養(yǎng)不活,做掉吧?”張飛說:“你敢!誰說我養(yǎng)不活?添丁進口,是老天對張家的恩典!你想想,等孩子二十歲時,咱倆也不過六七十歲,咱們的好日子還在后頭……”
肖梅思謀著,里屋張飛他爸哼哧起來。肖梅她媽的拉撒歸她管,張飛他爸歸張飛管,張飛不在時也歸她管。眼下肖梅不忍心叫醒張飛。張飛力氣大,會使巧勁兒,一掀一翻利索得很,不管是侍候老人大溲小溲都不在話下。她可不行,每次給老爺子解大手都弄得臭氣熏人。好在這次老爺子是解小手,她給他換好尿不濕,老爺子還哼哼唧唧不好意思呢。
大年初一,中午吃餃子。張飛鉆到后陽臺的小廚房里,烹炒蒸炸,把幾個香噴噴的熱菜端上桌,給兩個老人斟上酒,叫了聲爸,又叫了聲媽,說:“過年了,祝你們長壽、健康!”岳母夸贊張飛的好,流了淚水:“遇上這個好女婿,土掩脖子的我也知足了?!睆堬w爸咧著嘴哼哧著說:“我這個小兒子,啥都好,就是茶壺里煮餃子——有能耐倒不出來,說話還臉紅,就會侍候人?!崩嫌H家問他:“你兒子不侍候你,你能過年吃上餃子,還有好酒好菜?”張飛爸應聲喃喃:“也是,也是。好馬強在腿上,好漢勝在嘴上。我有一張好嘴,身子卻癱了。”嘆息聲又讓親家母傷感:“我連個退休費也沒有,連累你們了!”張飛爸又喃喃道:“老妹子,我有退休費,足夠咱倆花銷。”親家母撲哧一笑:“就你那點兒退休費,你自己住半個月養(yǎng)老院都不夠……”吃吃喝喝、說說笑笑的,大年初一的午飯就快樂地吃完了。
晚上,兩個老人只吃了一點兒稀飯,就到里屋睡下了。張飛和肖梅熱了舊菜吃過,一起看電視,看著看著也睡著了。年就在窗外的鞭炮聲和他們的鼾聲中過完了。
初二,凌晨五點,肖梅早早起來出去掃街。熟睡的張飛也爬了起來。肖梅說:“天還早呢,你起來干啥?”張飛說:“我要和你一起掃街。”肖梅說:“我掃了十幾年街,還用你陪?你睡吧?!睆堬w說:“不,我不放心!”肖梅說:“我又不是頭生,還沒顯懷,沒那么嬌氣。多動動,好生。你再睡會兒?!睆堬w不聽肖梅絮叨,拎起她掃街的掃帚,走出門去。
夫妻倆就來到街上。黎明的馬路兩旁,橙色的街燈散發(fā)著惺忪的光暈。伴著風中的春寒和炮屑散發(fā)的硫黃氣味,他們開始清掃路面。忽然,肖梅說:“你聞。張飛,你身邊好像有一股味道?!睆堬w也覺得肖梅身邊散發(fā)出一股味道。很快,他們發(fā)覺這味道是從他們身邊矮矮的冬青樹叢抽出的芽苞上發(fā)出來的……
這可是春天的氣息呀!
[責任編輯 吳萬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