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墩子
阿翔躺在那張距窗戶不遠的木床上,外面風聲大作,不斷傳來鬼哭狼嚎般的響聲。門框上面那塊年代久遠的玻璃,也時不時會傳來幾聲長長的哀嘆,這可真夠嚇人的。似有女人在外頭嚶嚶地哭,他本想坐起看個究竟,但心里還是過于膽怯,便一動不動地躺著,沉浸在悲戚戚的心緒當中。
妻子躺在他的一側(cè)。當他靠近妻子時,就能聽見妻子平靜而又安寧的呼吸。算起來,他們的結婚時間也已過十年了,十多年間,妻子給他帶來了無盡的快樂。但仍無法治愈他骨子里的傷感,他睡眠不好,總被一些奇怪的想法折磨,于是,妻子就將他帶到這塊遙遠的林中住下,希望能緩解緩解他的病癥。
“還是送我去精神病院好啦。”他總會無緣無故地陷入憤怒。
“聽人說,南山附近的林叢非常幽靜,我們?nèi)ツ抢镒∩弦欢螘r間吧?!逼拮右娝难劬锊紳M血絲,就又親切地安慰說:“改天就走吧,去住上一陣子,聽聽鳥鳴,看看山景,總會有些改觀的?!彼鏌o表情地望著妻子,但實際上,他心里無比感動。他甚至差點掉下淚珠來。后來,他就隨妻子來林中住下了。
這片密林,位于南山深處,少有人跡,像狐貍、野豬、刺猬等野物,據(jù)說倒有很多。林叢傍著山,半山腰上,開著一家規(guī)模挺大的客棧,看起來,也有些年月了,他和妻子就住在了這家客棧。這個季節(jié),天氣稍寒,生意就顯得清冷,他和妻子剛到客棧登記的時候,老板對他們說:“天冷了,生意不好,這段時間,整個客棧就住了一個外地女人,看來也快關門啦。”他看著妻子,笑了幾聲。
他們住在了四樓。從窗戶望出去,視野非常開闊,漫山遍野的樹木盡收眼底,許許多多的鳥兒盤旋在半空中,妻子輕靠在他的肩上,感嘆道:“這里住上一陣子,可真就快成神仙啦。”他跟著妻子笑。他一直在看那只停在枝頭上的花鳥,距他們并不遠,他覺得那只鳥挺奇特的,就問:“這是只什么鳥呀?”
“喜鵲嗎?”妻子想了想。
“不對,喜鵲的尾巴可要長很多呢?!?/p>
“那該是什么鳥呀?”
“鴿子嗎?”
“也不對,鴿子可沒有這個顏色的。”
接著,妻子叫他下樓,去了那片林叢?;蛟S是長久生活在城市里的緣故,沿途的風景,令妻子興奮不已,她時而快走幾步,蹲在一處草叢旁看個究竟,時而又做出飛翔的動作,迎風奔跑。他的腦袋里盡是那只鳥的樣子,那究竟是一只什么鳥呢?花身子,尖尖的腦袋,可從來沒有見過呀。
進入林中后,四周就更加幽靜了,甚至連鳥都消聲匿跡了。林間的地面上鋪著一層干草,顯然那是人工留下的痕跡。不一會兒,妻子就跑得沒影了,她朝林叢深處跑去了,據(jù)說前面有一片盛開的野菊花。不時會有一兩只野雞尖叫一聲,然后從前面的荒草中飛起來,肯定是被妻子的腳步驚到啦。
他在林中走了會兒,心境果然明朗了許多,不過他覺得,再好的景色也無法根治埋藏在他心底的陰郁,也可以說是一種患得患失的情緒。妻子總說,這是現(xiàn)代都市帶給他的壓力,只要合理調(diào)節(jié),就會沒事的??伤麍孕?,這種情緒是與生俱來的,他甚至有時覺得,這是一種厭世情結。
他在一堆干草上坐了下來,那只怪鳥的樣子仍盤旋在他的腦海里,久久不肯散去?!岸嗥婀值镍B,究竟是什么鳥呢?嘿,或許呀,或許我就是那只鳥變的?!边@個想法,把他嚇了一跳,冷汗都從脊背上滲了出來。他越想越覺得自己像那只怪鳥,尤其它站在枝頭上的神情,多像啊。
妻子仍沒回來。等他再次抬頭時,發(fā)覺四周竟升騰起一股幽靈般的氣息,就像有很多人藏在林叢中似的。這時,順著前方看去,他發(fā)現(xiàn)了那只怪鳥,那鳥并沒發(fā)覺他,悠然地正朝他的方向走來,時不時地還會在地上啄上幾口。他坐在原地,一動不動,雙手輕輕地摁在地上,生怕驚飛了它。
那鳥距他僅有兩步之遙的時候,他開始細細地打量起了它。他發(fā)現(xiàn),粗看上去,那鳥長得竟像雞,但比雞嬌小了許多呢,它的喙非常尖利,頭頂長著一層淺褐色的雜毛,脖頸前頭是白毛,脖頸后面和全身一樣,是花毛,它的眼睛很小,鑲嵌在一塊黑色雜毛中間,眼珠亮晶晶的,閃著光。
他越看竟越激動起來,他似乎從鳥的眼睛里看出了另一個自己,此時此刻,他更堅信了“或許我就是那只鳥變的”這個想法。興奮中,他一不留神,胳膊晃動了一下,引起了那只鳥的注意。那鳥扭過脖子,也定定地望起他,很長時間內(nèi),他和那只鳥就處于一種非常古怪的對峙當中。
鳥似乎并不害怕,畢竟這是在它們的領地。鳥的眼睛轉(zhuǎn)得很快,誰也不清楚它正在想些什么。他想,或許那怪鳥也看出了他真實的身份,因而才和他一樣,長時間地發(fā)愣呢。他又為另外一個想法激動起來,他完全可以用手機拍下它呀,回去對照著相片,在網(wǎng)絡上肯定能找到它的信息。
他緩緩將左手伸進褲兜,與此同時,那怪鳥也將眼神停留在了他的手上,他竟然能夠讀懂那怪鳥的眼神?!拔铱隙ㄊ悄枪著B變的!”他在心里默念著。接著,他緩緩將手機拿出來,那怪鳥繼續(xù)盯著他看,并未飛走,他急著要調(diào)到拍照模式上,心里緊張得不得了,生怕那怪鳥就在這當兒飛走了。
當他舉起手機摁動拍照鍵的時候,手機發(fā)出的聲音將那怪鳥嚇得撲棱棱飛開了。他趕緊將手機收回來,連忙返回到相冊里。啊!他拍到了!從照片上看,那怪鳥正要扭頭飛走,腦袋稍微顯得有些模糊,可并不影響整體效果,它的身體拍得非常清晰。那一刻,他心頭竟涌上了一絲久違的喜悅感。
他還在細細地把玩這張照片,不時用手指放大,他在局部中尋覓著什么信息。就在這時,他聽見了女人哭泣的聲音,他轉(zhuǎn)過腦袋,四周并沒有一個人??蘼暰驮谒母?,好像是從一旁的樹干中傳出來的,又似乎是從地縫間滲出來的。他敢肯定不是妻子的哭聲,他可從未聽過妻子有這種哭聲的呀。
那是誰呢?隱隱間,女人的哭聲從四面八方傳來,他略微有些害怕,他站起身,左看右看,并未有人影??蘼晠s愈發(fā)響亮了。就像有一個女人躲藏在他的脊背后面哭泣。他緊緊地捂住耳朵,仍是無法避開這綿綿不絕的哭泣聲。于是,他朝林叢前頭喊起來。
“肖芳,我們該回去啦?!毙し际瞧拮拥拿帧?/p>
“過來呀,阿翔,這里的菊花開得正盛呢。”妻子的喊聲從林叢前面?zhèn)鱽怼?/p>
“該回去啦,天冷啦!”
“那好,等等我呀?!币粫汉?,妻子從林叢深處跑了出來。
“穿得薄了吧?可真遺憾呀,那邊的野菊花開得正好,不過,明天我們也可以一起再來啦?!逼拮永鹚氖?,往客棧的方向走去。
他走在妻子后面,不時還轉(zhuǎn)過身往后看。妻子說:“怎么啦?看見女鬼啦,哈哈。如果你知道那林叢深處盛開著那么多的野菊花,你肯定會后悔你沒有去。明兒你可一定要去呀?!逼拮硬]有看出他的心事,她又問:“今天你在林中感覺怎么樣呀?有沒有一種超脫感?這種地方,總能讓人靜下來的?!?/p>
“蠻不錯的?!彼f。
“那就好?!逼拮诱f。
回到客棧,妻子說她有點累,就去休息了。他則倚在窗前,打開手機相冊,琢磨起那張照片來。怎樣才能識別圖中的怪鳥呢?他搜索了很多辦法,但都沒有結果。他瀏覽了很多網(wǎng)頁,無意中在貼吧上看到一條帖子,言說下載一個識圖軟件,就能識別出圖中的動物。他照著步驟下載了識圖軟件。
打開軟件的時候,他心跳得非???。“這下就可以知道我是什么鳥變的了,想不到人生當中還真有如此奇妙的時刻呀。”他在心中默念道?,F(xiàn)在,只要他將那張照片拖進軟件里,就可以獲取這只怪鳥的信息啦。他非常激動,手也跟著發(fā)抖起來。他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然后抬頭看了一眼窗外。
他手里的手機差點掉在地上,他感覺全身也咯噔一下。一個穿著紅色外衣的女人,沒錯,他看得非常清楚。那個女人就站在那片林叢入口處的小路上,她的身邊站著許多只怪鳥,就是他相冊里的那種怪鳥。女人接著從褲兜里掏出了點什么,然后撒向鳥群,鳥群非常熱鬧。他甚至都聽見了啄食的聲音。
很長時間里,他就那樣站著,看著不遠處的女人,他差點都忘掉了手機里的照片。她是誰呢?客棧里的住客嗎?正當他這樣想的時候,那女人突然轉(zhuǎn)過了頭,朝著他的方向望了過來。他突然感到緊張,極其緊張,他無法看清女人的表情,但他感到女人的目光就如同鋒利的鋼刀般朝他扎來。
后來那群怪鳥都飛走了,女人還站在那里,張望著。他的手心開始冒出細密的汗水來。這時,女人朝前走了幾步,他的心臟差點都跳了出來,他回頭看了一眼熟睡中的妻子,妻子臉色安寧,他稍稍放松下來。但當他再次回頭看女人時,女人又離他近了一步,隱隱中,他似乎感覺女人在對他說話。
他根本聽不見女人在說些什么。女人甚至一邊說,一邊還朝他比劃起手來,他愈發(fā)緊張了。他根本就不認識這個女人呀。但在那一刻,他根本無法抑制住內(nèi)心里的恐慌感。他再次回過頭,看了一眼熟睡中的妻子,妻子或許是走累了,睡得格外踏實,那平穩(wěn)的微鼾聲令他感到平靜。
紅衣女人還在朝他看。一群鳥從她頭頂飛了過去,遠處群山縹緲,林叢靜謐,加上這個奇怪的女人,這一切簡直如在夢中。在他亂想的時刻,那女人再次朝他說起話來,他仍是無法聽清楚她在說些什么,女人比劃的動作愈加夸張了。她會說些什么呢?那個女人認識他嗎?他在心中做出種種猜想。
妻子這時翻了個身,床響動了一下。他嚇得面色鐵青,立馬關住了窗戶。他轉(zhuǎn)過身,看向妻子,妻子仍在熟睡,可他由于過分緊張,再也不敢看向窗外的女人。他走上前,坐在床邊,又喝了口水。妻子這時醒了過來,見他額上滿是冷汗,不無擔心地說:“怎么啦?身體不舒服嗎?”
他搖搖頭,說:“沒事,剛才頭暈了一下,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事啦,看你睡得這么香甜,肯定是走累了吧?!逼拮游⑽⒁恍?,說:“是有點,不過心情可真是舒暢呢,很久沒感到這么輕松了呀?!彼o妻子遞了杯水,妻子喝水時,他突然想起手機里的照片和剛剛下載的識圖軟件,便說:“看看,我在林中拍的?!?/p>
妻子放下水杯,看了片刻,笑著說:“這不是那只鳥嗎?”
“沒錯,就是那只鳥?!?/p>
“你在林中抓拍的?非常清晰呀。”
“那鳥偷著看我,就被我抓拍到啦。”他笑了一聲。
“哈哈,看來這只鳥也非常調(diào)皮呀?!逼拮右残χ?。
“你知道是只什么鳥嗎?”
“我可是頭一次見到呢,你知道了嗎?”
“我下載了一個識圖軟件,現(xiàn)在就能查到啦?!彼麖钠拮邮掷锬眠^手機。
“你查查看?!逼拮诱f。
他看了一眼妻子,發(fā)覺妻子人到中年,卻并未顯出老來,臉上仍有一絲少女的清秀。妻子看著他,打趣道:“看了十幾年了,還沒看夠啊,趕快查查這是只什么鳥呀?”他笑笑,然后將拍攝的那張圖片拖進了識圖軟件。他和妻子都在等待著,就像馬上要揭曉一個謎底那樣。妻子也顯得格外激動。
系統(tǒng)識別了好一會兒,或許是由于頭部拍得不甚清晰的緣故。這當兒,他再次想起了窗外的那個紅衣女人,那個女人還站在那里嗎?還在朝著他看嗎?她就是客棧老板所說的那個外地女人嗎?他認識她嗎?他的心里再次浮上一絲恐慌,他好想轉(zhuǎn)過身再去窗邊看看那女人到底走了沒有,但他不敢。
“鷓鴣!”妻子驚喊著。他被嚇了一跳,妻子顯得非常激動,他也朝手機屏幕上看了一眼,識圖軟件上面顯示了兩個字:鷓鴣。
“真的是鷓鴣,可真是一只稀奇的鳥呀?!彼f。
“可不是嘛,鷓鴣這種鳥應該很罕見吧?”妻子說。
“我可是頭一次見到呢?!彼f。
“這種鳥,在古代可很出名的呀。”妻子說。
“何以見得呢?”他問。
“‘新帖繡羅襦,雙雙金鷓鴣。這句詩,沒聽過嗎?”
“沒聽過,要知道我的古詩可學得不怎么好呀?!?/p>
“‘宮女如花滿金殿,只今唯有鷓鴣飛。這句呢?”
“好像聽過,但記不住啦?!?/p>
“‘江晚正愁余,山深聞鷓鴣。這句呢?”
“沒聽過。”
“一點印象也沒有嗎?”
“沒有。”
“‘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這句呢?”
“這句當然聽過的呀?!?/p>
“‘江晚正愁余,山深聞鷓鴣。就是‘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的下一句?!?/p>
“原來如此呀?!?/p>
“看來你可得好好學學古詩呀,哈哈?!逼拮影l(fā)出了笑聲。
“鷓鴣,這個名字越念越覺得好聽呢?!彼f。
妻子下床,穿戴好衣裳,然后回過頭說:“反正閑著也是閑著,不如再出去走走吧?風景這么好,回家后可就沒機會啦?!彼菚赫郎蕚渥叩酱斑?,妻子的話把他嚇了一跳,他轉(zhuǎn)過身,目光里像藏著一團閃爍的火焰。妻子似乎覺察出了什么,便用疑惑的語氣問:“怎么鬼鬼祟祟的?心里有事嗎?”
他連忙說:“沒事的,腦袋暈乎乎的,可能是昨晚沒有睡好吧。你先下去走走,我待會兒就下來?!逼拮雨P切地問:“真的沒事嗎?我陪你坐會兒吧。”他看了眼妻子,然后走到床邊說:“真的沒事兒,我躺著睡會兒,肯定就沒事啦,你待在這,我反而睡不著覺呢。”他又笑了幾聲。
妻子出去了。樓道間傳來密實的腳步聲。他倚在門內(nèi),直到聽不見了妻子的腳步聲后,他才小跑到窗邊,打開了窗戶。那個紅衣女人竟然沒有走開,仍站在原地朝著他的方向看,那女人發(fā)現(xiàn)了他,又用手比劃著說起了什么,他還是無法聽清。女人的話肯定剛一說出口,就被山里的風給卷跑啦。
他看見妻子走出了客棧,妻子順著那條小路往林中走去,而那女人就站在林叢入口處。妻子穿著深褐色的長大衣,和那女人的紅色衣服比襯起來,就顯得暗淡多了。他突然覺得妻子和那紅衣女人就像兩只陌生的鷓鴣,他覺得這個想法很有意思,便掏出手機拍下了這個場景。
女人的動作夸張至極,聲音也變厚了。妻子已經(jīng)快走到了女人的跟前,那會兒,他仿佛靈魂出竅,全身感到輕飄飄的。女人沒有理會妻子,一直在朝著他的方向望著。這時,妻子站住了,距紅衣女人僅有幾步之遙。他的心里再次咯噔一下,妻子突然轉(zhuǎn)過身來,就在那一剎那,他以極快的速度蹲了下去。
他大口大口地喘氣,仿佛剛剛經(jīng)歷了一次長跑運動。他稍稍抬起頭,從窗戶的一角偷偷地望出去,那般情景,令他難受,他的胃部也難受起來。妻子站在女人的前邊,和女人張望的姿態(tài)一模一樣,同樣朝著他的方向望過來。妻子看了很久,那紅衣女人仍在大聲念叨著什么。他聽不清。他害怕了。
一群鷓鴣從林叢中飛了出來,落在紅衣女人的面前,成群的鷓鴣也吸引了妻子的目光。妻子轉(zhuǎn)過身,看起那群鷓鴣。他長長地吁了一口氣,脊背上也升騰起一陣涼意來。那女人再次從褲兜里掏出了點什么,然后朝著鷓鴣們?nèi)鲞^去。鷓鴣群熱鬧極了,并發(fā)出那種嘰嘰咕咕的怪聲來。
令他恐懼的是,妻子竟和那女人說起話來??雌饋?,她們很談得來,妻子甚至還發(fā)出陣陣笑聲,這多令他感到可怕呀。女人呢,和妻子說話的時候,再次將手指向他的方向,他的心再次揪成一團,妻子順著女人手臂的方向,也望了過來,妻子的笑聲消失了,看起來神情冷淡。她發(fā)現(xiàn)什么了嗎?
窗角處,他慌作一團。一時間,他不知道該怎么辦,整個人似乎陷進了無邊無際的黑暗當中。他鼓起勇氣,再次偷偷望去,妻子和女人仍朝這邊看,隱隱約約中,他看見妻子全身顫抖,眼睛里射出暗淡而又粘稠的光。女人還在對妻子說著什么,妻子站在原地,看似冷靜穩(wěn)重,誰知道她心里在想些什么。
妻子的冷靜,令他恐懼。在那時刻,他出現(xiàn)了幻覺,他看見無數(shù)的鷓鴣從天而降,他則孤零零地站在山野中央,一眼看去,鷓鴣們幾乎遮住了半邊天空,鷓鴣們怒發(fā)沖冠,張開尖嘴,似要啄死他。他在屋內(nèi)大喊一聲,差點跌倒在地,幾乎就要哭了出來。他突然恨起了紅衣女人。他恨得咬牙切齒。
恐懼和憤怒交織一團,似熊熊烈火般在他心中燃燒起來,他再次看到一幅情景:一群鷓鴣圍成一圈,他則被繩索捆在中央位置的十字架上,他的身下是正在燃燒的柴火,鷓鴣們看著在烈火中痛苦的他,歡快地跳躍著,在他就要被燒死之際,他聽見了無數(shù)只鷓鴣冰冷的嘲笑聲。很荒誕,但他覺得這就是事實。
他再次從窗口望出去時,女人和妻子都不見了,地面上空蕩蕩的,只有路邊的野花野草在風中飄搖著。他站起身時,看見遠處有許多樹葉被風吹落了。“原來這自然的凋零和人心中的絕望是一模一樣的呀。”他在心中默念著。他感到全身都在往下沉,往一塊黑暗的地方掉。那里究竟是什么地方呢?
他決定到林叢中走走。邁出客棧大廳時,他碰見了客棧的老板,令他又萌生了一個新的想法。他將客棧老板帶到角落,輕聲輕氣地說:“向你打聽個事?!笨蜅@习鍧M臉疑惑,問道:“說吧,打聽什么事?”他向門外看看,確定妻子和紅衣女人都不在后,方才說:“那個外地女人?!?/p>
客棧老板說:“什么外地女人?噢,你不會是說客棧住的那位吧?”
“正是。”
“可我并不認識她呀?!笨蜅@习逭f。
“你這里不是登記她的信息了嗎?看看她是從哪里來的?”他問。
客棧老板仍是有些疑惑,說:“你打聽這干什么?這可是客人的隱私呀?!?/p>
他竟被問得無言以對,急得都冒起了汗。這時,客棧老板上上下下地打量起他來,又發(fā)出幾聲壞笑??蜅@习宓哪抗?,令他更加慌張了。
“你該不會喜歡上人家了吧?哈哈?!笨蜅@习骞笮ζ饋怼?/p>
他抬起頭,看著客棧老板,也跟著哈哈大笑起來,并說:“是呀是呀?!?/p>
客棧老板走到前臺附近,一邊在網(wǎng)上查起來,一邊又打趣他道:“你和妻子一起來的呀,可得小心點。不過話說回來,兄弟,我是服你了,你是一點都不懼怕妻子的呀。哈哈,看來這世間,還是女人能讓男人失去理智呀,服你,兄弟。嘿,查出來了,你過來看看?!彼麥惿锨叭?,臉色微微有些發(fā)紅。
“江西九江人?!笨蜅@习逭f。
“噢,挺遠的?!彼f。
“兄弟,愛情總能讓人忘記距離的。”客棧老板滿臉笑容。
“謝謝啦?!闭f罷,他又朝大廳門外走去。
“不過,凡事可得小心點啊,兄弟?!笨蜅@习逵趾傲艘痪?。
他走進林叢,一種可怕的幽靜立即覆蓋了他,他低著頭,不敢朝上看,他覺得有無數(shù)只眼睛正在樹枝間望著他,或許是女人,或許是妻子,也或許是鷓鴣?!爱吘刮沂曲p鴣變的嘛,我和鷓鴣總會有一些共同愛好或者話題什么的?!彼谛睦镎f著。林叢中,并沒有看見女人和妻子。四周靜得可怕。
林叢深處,他再次聽見了女人哭泣的聲音,這并非幻覺??蘼暦路鹁蛠碜员澈?,又仿佛來自地下,是女人的哭聲,還是妻子的哭聲?他這時也不能分清女人和妻子的聲音了。哭聲愈來愈密,仿佛無數(shù)個女人在哭。他甚至都不敢轉(zhuǎn)身,就那么瑟縮著身體,任憑那陰森恐怖的哭聲往耳朵里面灌。
后來,他是憑著最后的毅力,扶著樹才緩緩往前走去,林叢盡頭處,他躲在一棵大樹背面看見了女人和妻子。他差點沒暈過去。女人和妻子竟然坐在一起,熱烈地交談著,她們在看對面正開得燦爛的野菊花。他將手掌置于耳邊,仍是無法聽清女人和妻子的對話。似乎她們說得越歡,他就越感到揪心。
他究竟是害怕什么呢?他似乎感到,女人和妻子正在布置一場預謀,他呢,就像那可憐而又無助的蚊蟲,遲早會落入人家布好的蛛網(wǎng)中的。他回頭時,猛然發(fā)現(xiàn)一群鷓鴣竟也蹲在他的身邊,同他一起望著女人和妻子,難道它們認出他的真實身份了嗎?要知道,他就是鷓鴣變的呀。
鷓鴣不時會發(fā)出嘰嘰咕咕的聲音,這種聲音好像是從鷓鴣的肚子里傳出來的,這可真是奇異呀。他也跟著學,發(fā)現(xiàn)自己竟也可以從肚子里發(fā)出聲音來。這時,他更堅信自己就是鷓鴣變的?!霸龠^一個月,就要入冬了,鷓鴣們可該怎么辦呢?它們就在這里過冬嗎?”他輕輕地朝鷓鴣們說。
他發(fā)現(xiàn),所有鷓鴣的眼睛都是陰郁的,里面都藏滿了悲傷,甚至也滲透出一種死亡的跡象。從這個意義上講,他和鷓鴣就是同類。鷓鴣們是可以永遠在這里住下來的,而他卻總得回去。他早已厭倦了現(xiàn)在的生活,甚至對生活感受不到一絲的希望,他一直在逃避,鷓鴣會是他最后的歸宿嗎?
那個時候,看著面前一只又一只的鷓鴣,他突然希望自己能夠變回去,做一只林叢中孤寂的鷓鴣,又何嘗不可呢?他肚子里發(fā)出的嘰嘰咕咕的聲音,已經(jīng)和鷓鴣的聲音融在了一起,根本聽不出一絲的異樣。在這種簡單的模仿中,他找到了一點樂趣,他已經(jīng)完全把自己當成一只鷓鴣啦。
就在女人和妻子站起來的時候,他猛然坐起,朝著林叢外頭逃竄而去。就像一頭狂奔的駱駝。
鷓鴣們也在慌亂中飛跑了。
“是野獸嗎?”妻子問女人。
她們只看見一個黑影子從林叢中飛奔而過,林叢太厚密,根本看不清楚。
紅衣女人說:“這速度,應該是只金錢豹吧?!?/p>
“怪嚇人的?!逼拮诱f。
那是他人生中跑得最快的一次,盡管是在茂密的林叢里。他真把自己當成一只輕盈的鷓鴣啦,飛奔中,他忘記了周遭的一切,甚至有種飛翔的感覺。輕盈。自在。他跑得氣喘吁吁,頭都沒敢回一次,仿佛紅衣女人和妻子就在身后死死地追著。直到?jīng)_出了林叢,他方才半彎著腰,捂著肚子站在小路上。
夕陽如血。他看見無數(shù)只鷓鴣正在天空中盤旋著,仿佛正在夢境當中上演著一場古老的表演,這場面,令他終身難忘。要知道,他也是鷓鴣中的一員呢。他回轉(zhuǎn)過頭,林叢中靜謐如初,只有一些已經(jīng)發(fā)黃的樹葉,不時從空中慢慢悠悠地旋落在地,一種幽暗的白霧般的氣息正在林中彌漫著。
他邁著沉重的步子朝客棧走去。大廳里,客棧老板正在吧臺前站著,見他進來,臉上立即升騰起鬼魅的笑容,并說:“兄弟,怎么樣呀?面食之外,再吃一口甜甜圈也是很不錯的呀?!彼驹陂T口,低垂著頭,僵在原地??蜅@习逵X得剛才的那句話有點冒犯,便又笑著說:“沒事兒,兄弟,總會有機會的?!?/p>
他沒接話,徑直朝著電梯口走去??蜅@习暹€在身后說:“別灰心,兄弟,這種事情,畢竟著急不得,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呀,要慢慢燉,用文火燉,可不能著急呀?!彼缫焉狭穗娞?,客棧老板還在吧臺前滔滔不絕地說著,就像在對自己說似的。他回到房間。因為樓道有風,門重重地關上了。
從窗口望出去,世界如同混沌的氣體,林叢上空不時有鷓鴣飛過,似乎正在尋覓過往的秘密。他打開窗戶,靜靜地等待著,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等待著什么,或許是在等待紅衣女人和妻子的出現(xiàn),或許是在等待百年前遺留在南山的夢境。令他感到意外的是,不久后,妻子從林叢中走了出來。紅衣女人并未現(xiàn)身。
妻子剛走到一半,似乎感覺到了什么,突然站定在路中央,然后抬頭朝他所在的位置張望起來。妻子看見了他,并朝他大喊起來。妻子又叫又跳,他似乎聽見妻子在說:“喂,你怎么不下來呀?”他聽得亦真亦幻,連他自己也分不清妻子究竟是不是說了這句話。他朝向妻子揮起手來。
“我有點暈,就沒下去轉(zhuǎn)?!彼f。
“你說什么?”妻子還在喊。
“我說我有點不舒服,就沒下去?!彼貜土艘槐椤?/p>
這會兒,客棧老板走出大廳,站在樓前朝上看。客棧老板看見了他,他也看見了客棧老板,他甚至都看見了浮現(xiàn)在客棧老板臉上的壞笑。他無比尷尬??蜅@习逵只亓舜髲d。妻子還在那里站著。身邊飛來了幾只鷓鴣,妻子伸出手,一只鷓鴣就停留在了她的手掌上。妻子在笑。笑聲都傳到了他的耳朵里。
“快上來吧,別凍感冒啦?!彼驹诖斑吅?。妻子伸出手,在鷓鴣的羽毛上撫摸,鷓鴣并未飛走,那般情景,令他感到溫暖。妻子一直都是一個極有愛心的女人。他又朝妻子喊了一句,妻子這次聽見了,轉(zhuǎn)過頭朝他笑,她的手掌往空中一揚,那只鷓鴣就朝著遠處的林叢飛去了。
在他的注視下,妻子開始往回走??删驮谄拮觿倓偺みM客棧的時候,紅衣女人出現(xiàn)在小路上,他的心頓時咯噔一下,整個人就像被撕碎的紙片一樣,在漆黑的夜空里,紛紛揚揚地飄落起來。紅衣女人站在妻子剛剛站過的位置上,同妻子一樣,她也朝著他所在的方向張望過來。
他慌成一團,不知所措,連手都不知道該放在哪里,總覺得身上有個地方極不舒服。那女人靜靜地站著,看著他,一動不動,他的目光也停留在女人的身上,似乎在那時候,看其他任何一個地方,都會不合適,或者別扭。他真想立即變?yōu)橐恢蛔杂傻您p鴣,從窗口飛出去,永遠也不回來。
樓道間傳來妻子的走路聲。他捂著臉,恐懼再次像一盤細小沙子那般,占據(jù)了他全身每一個角角落落。他該怎么辦?那女人仍站在那里,她究竟要干什么呀?他真想立即走下去,給那女人兩個耳光,可一切都來不及了。妻子推開門的那一瞬間,他差點跌下窗口。妻子嚇了一跳,忙說:“怎么啦?”
他臉色蒼白如紙,極力克制著內(nèi)心的恐懼,并裝著用冷靜的口吻說:“沒事的,我在這里吹吹風?!逼拮釉诖策呑讼聛?,她面色有點冷,顯得有點疲憊。樓下的女人再次朝他說起話來,并再次用雙手在空中比劃起什么。那當頭,他真的害怕極了,仿佛自己已經(jīng)陷進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地獄間。
女人做出飛翔的動作,又朝前走了幾步。他渾身發(fā)抖,并偷偷地轉(zhuǎn)過身,妻子正坐在床邊梳頭發(fā),她顯得那么美,這又令他想起了他們剛剛結婚的那幾年。他們四處旅行,在各種酒店里做愛,那個時候,是多么地自由自在呀??墒?,這一切,終如一股無影無蹤的風,永遠地消逝了。
回頭時,那女人已經(jīng)朝著客棧走了過來。他的額上冒出冷汗,背上升騰起股股涼意,她要來找他了嗎?他再次回看了一眼妻子,妻子仍在梳頭發(fā)。女人走得很快,很快就要走到客棧門前了。他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唯一的辦法,就是把自己當成一只鷓鴣,從這里飛出去。外面的天空那么遼闊,外面的鷓鴣都是他古老的家族的成員,如此一想,從這里飛出去,也是順理成章的一件事情了。他已做好了從這里一躍而下的準備。女人進入客棧的時刻,他張開了雙臂,在他的心里,他已化身成為一只鷓鴣。
“你知道嗎?今天我在外面碰見了那個外地女人。你知道她做了件什么事?嘿,她自己在客棧的屋頂上,蓋了一個舒適的巢穴,天冷的時候,林中的鷓鴣就會飛到樓頂上。盡管她說自己正在遭受著一場家庭磨難,但她是多么善良的一個人呀。你看,她每天都會站在門前的小路上,和樓頂上的鷓鴣說話,多么有趣的一個人呀?!睅缀蹙鸵谒卉S而下之時,妻子說出了這番話。
就像當頭來了一棒似的,他瞪圓了眼睛?!澳阏f什么?她只是在和樓頂上的鷓鴣說話?”他全身僵直地看著妻子。
妻子見他那般樣子,有點害怕,微微地點了點頭。
“也就是說,她只是在看樓頂上的鷓鴣嘍?!”他又問。
“沒錯呀?!逼拮诱f。
他頓時感到輕松多了,緊張已久的心,也終于松弛了下來。
傍晚時,外面起了大風,他在鬼哭狼嚎般的風聲中度過了漫長的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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