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九峰山,便不能再回頭。一回頭,心就留在了山上。踩著石階下山的,是一具肉身。
這具下了九峰山的肉身,幾日后去了愛琴海地中海,后來是小亞細(xì)亞和波斯灣。無論走多遠(yuǎn),無論眼前的地貌,流水,氣候,風(fēng)向,植物,與九峰山多么的不相同,九峰山都會在某些時候突然在腦子里冒出來。那交錯起伏的九座山峰,山峰中世界凹坑般靜謐的九峰寺,仿佛永遠(yuǎn)可以看見,又永遠(yuǎn)不能到達(dá)。
九峰山并非意念里一座虛空的山,它在地球上確實存在,并且被許多人所知道。關(guān)于九峰山地理位置準(zhǔn)確的描述應(yīng)該是這樣的:位于浙江中部,坐落在湯溪鎮(zhèn)內(nèi),距金華28公里。九峰山上的九峰禪寺建于南朝天監(jiān)年間,有一千五百余年的歷史。寺廟依山傍洞,傳說為達(dá)摩始祖圓寂之地。
資料里沒有九峰山在地球上確切出現(xiàn)的時間。四海八荒之時,山是山的形狀,水也有了水的樣子。人是后來才出現(xiàn)的,九峰寺是人出現(xiàn)很多年之后再出現(xiàn)的??梢钥隙?,在九峰寺出現(xiàn)之前,九峰山只是一座石頭的山,冥頑,堅硬,未曾開化。達(dá)摩來到九峰山,打坐在最高的山峰上,一千多年的修煉,讓一座山通了靈性,山上的樹木皆長出肌膚的紋理,草類長出合掌的葉片,流水從石縫里滴落下來,發(fā)出木魚的聲音,飛鳥從不飛到別的地方去,它們只在九峰山飛,洞穴里的小獸,在山崖上伸長了脖子朝人間張望,地上蟲蟻,用悲憫的眼神看著比自己更小的蒼生。就連山的面容,也日漸長成了芙蓉的樣子,牛頭的樣子,佛祖的樣子。
從這樣一座山上下來,真的不能隨便回頭。一回頭就看見那座像極了達(dá)摩祖師面容的山,他正用慈悲的眉眼看著我。葳蕤的草木長成佛祖智慧的須發(fā),藤蔓像一串佛珠垂掛下來。達(dá)摩的真身隱在達(dá)摩洞中。兩年前,我第一次來九峰山,躬身進(jìn)入達(dá)摩洞,頭頂石壁呼地壓下來,我誤以為那是佛的手掌,要將我壓于五指之下。我住在一堆反義詞里。世間的條條框框,在我都是緊箍咒。我的老師說,總有一座山,是能壓住我的。壓五百年,我才會改掉身上的頑劣。
我在人世走了一大圈,拜見過很多山,沒有一座山能像九峰山一樣讓我心悅誠服。進(jìn)入山中,滿山的青翠剎時收攏了我眼中的煙色。而流水帶走了我身體里的鋒刃,這多好。沒有人想與山峰一爭高低,也沒有誰想要打擾一座山的清靜。那日在達(dá)摩洞,頭頂巖壁上一滴碩大的水珠滴落在我頭上,水珠冰涼,透骨,透心,仿佛是達(dá)摩在我頭上敲了一記。我的身體忽然變輕,腳步邁出去,卻落不到實處。一個蒲團(tuán)不遠(yuǎn)不近,剛好在我面前,我跪下去,將頭低府于地卻不敢抬起頭來,似乎我一抬頭就會露出原形。
兩年后,當(dāng)我再次來到九峰山,依舊心懷敬畏。臺階潮濕,一級一級往上延伸。我知道自己是一個不曾開悟的人,無論怎么走,都不能走到天上去。我只能在九峰寺前的石凳上坐一會,然后離開。同行的周帥坐在另一個方向深情地看著山峰,仿佛他是它們的父親。兩個月前與他在磐安的一座山中才見過,他像鳥一樣啄食樹枝上的櫻桃,在玻璃棧道上擺出各種造型。來到九峰山,他突然變得安靜,仿佛與在磐安的不是同一個人。他的白襯衣在雨水洗過的新綠中醒目而飄忽,我看了一眼別處,他就不見了。好像他是被一陣風(fēng)吹走的。山尖上有一朵云,樣子有點像他。他坐過的凳子,落了一只鳥,鳥的腦后有一撮翹起的羽毛,樣子也有點像他。鳥長時間一動不動,好像它代替他打坐在那里。我想喊一聲周帥的名字,回答我的可能是一朵云,一只鳥,一棵樹,甚或腳邊的一塊石頭。它們脫胎于他,而他脫胎于萬物。想要從萬物中找出他來,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人入了九峰山,消失于山中并沒有什么好奇怪的。拿著相機(jī)拍野花的姑娘,有著一掐就斷的細(xì)腰和嬌小收攏的上半身,以及與上半身極不相稱的臀部。我想讓她拍一張我與野花的合影,她也是和周帥一樣一下子就不見了,只有一只和她一樣有著危險細(xì)腰的蜜蜂在花中飛來飛去尋找合適的角度下嘴。蜜蜂的顏色和她身上的裙子的顏色是如此的相同,我不能不懷疑那只蜜蜂就是她。為了讓她變回原形,我背過身,假裝看山,看云,看流水。后來我看見她又出現(xiàn)在人群中。我不知道她是否清楚自己剛才曾變成過一只蜜蜂。而我,在九峰山或許是一縷夾帶了草木氣息的空氣,或許是佛前的一炷香。我可以幻化成我所看見的一切。第一次來九峰山的時候,我曾經(jīng)說過一句話:在九峰山一切皆有可能。我說的是真的。
米大人進(jìn)山之后就不知所蹤。山間神靈多,妖也多,被引領(lǐng)或被迷惑,都是一種造化??煲律降臅r候他從一棵樹下若無其事的走出來,衣衫上沾著草葉。想要從九峰山中過,而又片葉不沾身,是不太可能的。一座通靈的山,總能讓來的人留下點什么,或帶走點什么。而我們,來九峰山時是一個人,離開時已經(jīng)是另一個人。這沒有什么好奇怪的。
寺外石壁上的藤蔓兀自在那廂綠著,綠了一千年。魏君在石壁下合掌,他許下了什么愿?九峰山是一座靈驗的山。如果魏君祈求愛情,他就一定會遇見愛情。如果他遇見的愛情對他說,夠一片涼的軟的白云下來,他也能爬上那座最高的山峰,真的踮起腳尖伸手夠一片白云下來。石壁上有水從陡峭的地方滴落下來,魏君移動方位,讓水落在身上,臉上。這時候他的兩撇眉毛像翅膀一樣上下扇動,好像它們足可以帶著他龐大的身體飛起來。我想起恒河邊洗滌靈魂的人。來到九峰山,本就是一場盛大的洗滌,空氣洗滌肺,綠色洗滌眼睛,流水洗滌身體,經(jīng)聲洗滌靈魂。兩年前我來的時候九峰寺空無一人,石頭的佛像上落滿了厚厚的灰,這次來,寺里有了一個和尚,和尚一只眼睛大一只眼睛略小,乍一看,以為和尚看人,看物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和尚不夠老,神態(tài)不夠仙,步態(tài)也不夠飄,怎么看,他的形象都無法與這樣一座千年古寺相匹配。臉上胡子拉碴,頭上頭發(fā)也拉碴。不過修行不在于邊幅,能在這樣空寂無人的地方獨自一人住下來不走,本就是最大的修行。很多人做不到,我亦做不到。
沒有心的肉身下了九峰山,不管走到哪,都空空蕩蕩,像一件衣服,被風(fēng)吹得鼓起來。在波斯灣,天氣熱到四十多度,開足了冷氣的大廳里,售賣的珠寶像蛇一樣冰涼。在亮瞎眼的珠寶黃金購物店里,那種喧鬧,浮華,比室外的溫度更讓人窒息。隔著珠光寶氣,隔著大氣壓和熱帶沙漠性氣候,我一回頭,就又一次看見了九峰山。它用江南的綠和清涼讓我安靜下來。它在那里召喚我,等我回去找回自己的心。
古代的黃昏
我是第一次來寺平村,走在拐彎抹角的巷道與院落之間,竟沒有絲毫陌生感。憑著感覺往左或往右走,就站在了五間花軒的門前。
寺平村出過一位娘娘,娘娘未進(jìn)宮時,住在五間花軒。
我曾經(jīng)在長篇歷史小說《江南煙華錄》里寫到過金華府下的寺平村。這座九峰山下的村子,始建于明初。那時候大地上樹木高大,草類葳蕤,地表流水與湖泊星羅棋布,比天上的星際還要復(fù)雜。寺平村周邊的地勢,也不是現(xiàn)在的形狀和走向。小路上蟲蛇出沒,大路上車馬鮮少。騎馬的有錢人和什么也不騎的農(nóng)夫,皆不去很遠(yuǎn)的地方。寫小說的時候,我曾經(jīng)很多次想象過寺平村在古代的黃昏會是一種怎樣的場景。它有怎樣的莊稼?怎樣的流水?怎樣的小橋和人家?站立黃昏中的人,又有著怎樣惆悵的背影?小說里我沒有寫那位進(jìn)宮當(dāng)了娘娘的銀娘,入宮前她是一個簡單快樂的農(nóng)家女,入宮后,有關(guān)她的記載寥寥,我實在無從猜測她在宮中的生活。
我在小說中虛構(gòu)了銀娘的妹妹云端。我不能確定銀娘是不是真有妹妹。如果有,一定美貌不輸于銀娘。在我筆下云端和銀娘的命運(yùn)全然不同,那時她已是皇親國戚,寺平村是遠(yuǎn)近聞名的國舅村,有高大的國舅府,國舅府花園的假山下,云端坐在一張肥厚的芭蕉葉上,面前鋪展的白色宣紙上,她在畫一個她喜歡的人。那個人姓周名琦,正穿過一座座房屋和院落來見她,一只碩大的蝴蝶,領(lǐng)路般在前面飛舞。國舅府院落重重,花園里小徑分叉,回廊曲折,在蝴蝶的引領(lǐng)下少年終于站在了云端面前。猶如我來時穿過一重重房屋和院落,最后出現(xiàn)在五間花軒前。我的前面,也有一只蝶在飛舞。不知道是不是我小說里飛出的那一只。
環(huán)顧左右,我驚訝所見的一切。似乎寺平村是按照我小說里的文字來布局的。在我的小說里,村口也有一座石拱橋,村中也有一棵年代久遠(yuǎn)的樟樹娘,而五間花軒,大致是小說里的樣子,前檐明間開設(shè)大門。大門上飾以磚雕。磚雕上的圖案有龍有魚,有鹿有鶴。我懷疑自己在寫小說的時候,曾經(jīng)得到了某種暗示,又或者,我與寺平村,冥冥之中有著某些說不清楚的關(guān)聯(lián)。
按照小說里的走向,五間花軒應(yīng)該不是銀娘真正居住過的房屋。未進(jìn)宮的銀娘只是個農(nóng)家女,挑水,洗衣,踩著吱呀作響的木梯爬上閣樓,她夜夜枕著草席做著一個農(nóng)家女孩做的夢。無非是嫁個好夫婿,無非是不愁柴米,趕廟會的時候可以買一支好的頭釵。她的夢里沒有皇宮和城墻,沒有圣旨。沒有后來的榮華富貴,遠(yuǎn)離故土。
五間花軒應(yīng)該是銀娘進(jìn)宮之后再修建的。粉墻,青瓦,馬頭墻,層樓疊院,高脊飛檐,這些不是平常人家所有。極目所見,門樓,門楣,窗框、屋脊以及照壁上也都鑲嵌了各種圖案的磚雕,磚雕精美華麗,這些,也不是平常人家所有。有一口水井,在離五間花廳不遠(yuǎn)的地方。此井是銀娘曾經(jīng)挑水的井,這個應(yīng)該是真實存在的。此井被寺平村人稱作銀娘井?,F(xiàn)在銀娘井被村里人保護(hù)起來,不許打水。依我看,其實就算不保護(hù),也沒有人會來此井打水。生活在現(xiàn)代文明里的人,想要從深井里打上一桶水來,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銀娘應(yīng)該諳熟于此技,木桶撲通一聲墜入深井,可以聽見水花濺起在井壁上空空的回蕩聲。而后一點一點往上收繩索,一桶水就慢慢的露出了井臺。銀娘打水的樣子一定好看。我們姿勢不雅地試了很多次,各種招式用盡,僅打上來小半桶。水清涼,清澈。洗臉可以美白,洗發(fā)可以忘憂。洗腳,多少有些浪費(fèi)。
傳說銀娘的美貌,與這口水井有關(guān)。水井的水滋養(yǎng)了她,使她有了江南的水靈和白嫩。我不知道銀娘去了京城,是否習(xí)慣北方的水。北方水硬,質(zhì)寒,粗糲。我去北京,總是會水質(zhì)過敏。加之空氣干燥,身上會像蛇一樣蛻皮,起鱗。為了減少皮膚的不適,洗澡之后我會用農(nóng)夫山泉擦一遍身體。來自江南的礦泉水,多少減輕了我?guī)е黠@地域印記的身體的痛苦。不知道當(dāng)年銀娘是如何解此苦的。據(jù)說銀娘進(jìn)宮后得到皇上恩寵,但記載上也只臨幸了三次。三次,在眾多的妃子中算多還是算少?在一個女人漫長的一生中算多還是算少?三次臨幸,換來皇上的三次歡心,因此減免了寺平村八年賦稅,因此下令修建了國舅府。卻沒有聽說下令從江南這口娘娘井里運(yùn)水到京城。也許銀娘并沒有水土不服。也許,銀娘的水土不服,沒有讓皇上覺得那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坐在五間花軒的長條木椅上,我拿起一本書亂翻。書中是關(guān)于寺平村的描述:我剛才經(jīng)過的那些老房子,那條石子鋪就的路,那口又大又亮的水塘,都有圖有文字,標(biāo)注得清清楚楚,似乎我剛才來時是走在這些圖片里,此刻也是坐在圖片的某一處。陣陣南風(fēng)吹過,我側(cè)耳傾聽了一會書頁在穿堂風(fēng)下的聲音,這紙的聲音在說:銀娘,銀娘。五間花軒的大門兩邊,各有一口大缸,缸里種植著荷花。人不發(fā)出聲音的時候,可以聽見荷葉與荷葉之間發(fā)出的摩擦聲,仿佛一群綠衣女子嘁嘁喳喳的輕聲低語。我甚至能感受到它們散發(fā)出的清涼而好聞的氣息。躲藏在荷葉中的荷苞,還沒有開放,其中一朵尖起嘴朝我的脖子里吹吐了一口涼氣。就在我回頭審視的瞬間,荷花們恰如其分地收斂了衣袖,不露出絲毫幻化的痕跡。我聽了一會荷在風(fēng)中的聲音,這植物的聲音也是在說:銀娘,銀娘。
這里的一切都與銀娘有關(guān)的。這里的一切都因銀娘而流傳。
借了南風(fēng)之手,雕花木門被一遍遍拍響,銀娘,銀娘,如果方便,就請出來吧,出來與我一見。閑來無事,我們可以新綠煮茶,也可以講一講明朝那些舊事。這一刻,所步之處,鶴影驚鴻,萬物之美,皆映照出前生影像。站在五間花廳前,我看見黃昏又一次降臨寺平村,仿佛是幾百年前那個古代的黃昏,沒有車馬喧,沒有游人與訪客,只有一只鸞鳥飛過欒樹,只有流水蜿蜒,鞭打出山脈的走向。從五間花軒推門而出的女子,美得驚心動魄,美得只剩下了美。顏色依舊,腰肢依舊,錦鱗繡羽依舊。她的孤獨,有一百年那么長。一百年的笙歌,一百年的牡丹和錦繡,一百年的江山與流傳,都抵不過她一百年的惆悵。入了皇宮能如何?貴為天下尊崇的女人又如何?幾百年之后,我看見的,不過是一座空蕩蕩的,沒有人跡的五間花軒。古代的黃昏正從西邊施施然而來,金色光暈塵埃般彌散在寺平村,將這座精美的五間花軒淹沒于歷史。
作家簡介:
楊方,1975年12月出生新疆。獲詩刊中國青年詩人獎,第十屆華文青年詩人獎。第二屆揚(yáng)子江詩學(xué)獎。首都師范大學(xué)駐校詩人。小說被選入《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中篇小說月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