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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厚顏

      2020-04-13 10:02:30陳旭紅
      小說林 2020年2期
      關鍵詞:母親

      十七歲那年,我初中畢業(yè),沒考上中專,普高父親沒打算讓我上,說我在學校里鬼混唐朝,耽擱了時日不說,還費錢。這原是物理老師在課堂上翻著白眼對我冷冷的挖苦,父親上街路遇了他,對我是否繼續(xù)就讀和他達成共識,回家來復述時的語調(diào)都像他。氣得我對著父親的后背直惱他愚蠢,伙同外人欺負自家小孩還不知道。待我冷靜下來,意識到父親倒也不是伙同物理老師,而是一個有威望的父親得有個理由為自己開脫,不讓繼續(xù)就讀是因為我不上進而非作為父親的他不培養(yǎng),我的氣惱就沒了。

      在我念書期間,父親鐵定我能上中專,完全不作想我會名落孫山,幾年來的愿望突然落空,對于他不比坍塌一棟房子的震動小。一直以來,父親對我的態(tài)度是隨著我學習成績的好壞而變化,而無論我的成績?nèi)绾?,但凡我在他面前,對我的言語敲打是斷頓不斷天。每每被叫到他跟前,我就頭大腦漲,完全悶昏著,對于他的責訓問話我嘴里諾諾,其實一句也不往心里去,絲毫起不到他所預期的督促并使我知恩在心的作用。

      小時候的我,是個沒記性的人,也幸虧這性格,不然恐怕就沒后來的我。因著沒記性,但凡生活有點亮色,立馬就忘了前痛,興致勃勃地過活起來。小考,我是我所在學校唯一考上中學的應屆生,還有在數(shù)學考場上,因著頭晚過于興奮欠下了覺,早早做完試卷后,竟然呼呼睡去。如此輕松過關,想父親對我必上中專的信心多半來于這類事件。入中學,離家遠的學生得住校,這可是我求之不得的,離家對我來說就是鳥脫囚籠。中學的同學來自九個行政村,一下子新添了這么多朝夕相處的伙伴,讓我感到新奇又快活,不到一周,和同學們就熟絡了很快又有了新朋友。而新增的學科也激發(fā)了我的學習興趣,全然忘了曾有過的不快,也不再自傷,幾乎是每天都在歡愉中度過??墒牵康街芰挛缟贤陜晒?jié)課學校就會放假,讓學生回家拿糧拿菜和添減衣物,星期天下午再返校上晚自習。自然,不上課我一樣喜歡,可是不愿回家,每到周六放假我必和同學們相邀著玩到天黑才回家。吃過晚飯,在五個孩子中父親獨點我的卯,接受他雷打不動的對我的專訓,專訓多半從如何學習開始到怎樣做人結束。放行前,還要確認我是否記住了那些教誨。想是我急于擺脫訓話而回應得太快,使得父親又一次動氣,斥責我的腦袋就是一過水田,左耳進右耳出,要我重復一遍他的話。當場我自然記得大概,便囁嚅著回述。父親仍顯出不滿,可還是放行了。明知我聽不進規(guī)訓,父親卻絲毫不氣餒,本著只要他堅持,我這面啞鼓終會被敲出聲響來。我的皮實,就這樣在父親曠日持久的錘煉中一點點地鍛造出來,無論他的愿望多么良好,而我仍是無動于衷。心想的是反正一星期在家也就住一晚,我受得住,天明我就混在田畈間做農(nóng)活兒,少跟他碰面。到了下午,只要不伸手向父親要錢,便可快活地上學去。

      少年的我哪里明白,人生關口就是由家向外的延展,每到一處就有一處的隘口,如若家中那道關卡就在消極你的意志,期待人生的坦途大抵就是奢望了。一進初三,迎頭遭遇上惡魔般的任課老師,學校頃刻間不再是安容處,沒多久,我就心灰意冷,對讀書不再抱有念想。不讀書,對我而言,在校不用面對那幫惡魔,在家不必承受父親因供養(yǎng)我上學而來的嚴管與恩欠。那時候,我?guī)缀跏菓阎环N滅寂的心情,決意撫平一切內(nèi)外的不堪與重負,然后,我要讓自己在無緣的黑暗中開出一朵寧靜而高致的屬于自己的花來。它盡可素小不香,無所憑依,卻是真姿搖曳,任誰也別想沾染它。

      初三那年的經(jīng)歷,警醒我世上固位在名德高聳的群類具體到個人時須加以懷疑,他們中不少人會借群類的名德行惡而不被追究。從某種意義上講,這個世界的好壞更在于這些定位于具有社會良知與德行穩(wěn)健的群體身上。事實上,他們實誠這個世界就少欺辱,他們虛詐這個世界就會生出無以料應的險詭。明白了這個,對大人的世界我多有拒意,不想和他們走近,直覺他們就是一團團爛泥要攪和你玷污你,叫你不得清爽,叫你像他們一樣的臟亂。那一年,我沒頭沒腦地承受一番又一番來自老師惡意的貶損與侮辱,初始我的反應是驚愕疑懼,這紅口白牙是非顛倒的瞎說,竟是來自于傳道尚正的老師實在不可思議。漸至不驚不惱,隨他們怎么臭我羞辱我,我一概轉(zhuǎn)眼不理。我清楚這不是他們期待的反應,他們希望我做出激烈的對抗,然后好借刀下手,把我逐出學堂??晌也荒懿荒钔瓿跞荒芙懈赣H的希望提前落空。書讀到這時候,連畢業(yè)證也沒拿到手,對父親來說那將是我人生的超大失敗,而他所有的培養(yǎng)不只是沒有意義,還有被瀆辱的意味。我雖不愛父親,但我明白他終歸有著要成就女兒的心意,而他的這份心意叫我再怎么厭煩他而終生越不過,有時候還要體諒他維護他。我的心情,淺薄而無恥的老師怎會明白,我的堅定不應使得他們多有挫敗感,于是乎,對我的損辱變本加厲,由一人到幾人到近乎所有初三任課老師。

      “一個女孩子沒有一點兒羞恥心,說墻也要瀉瀉灰。一張臉比磚頭厚。就是一頭死豬不怕開水燙……”諸如此類,是他們邊翻著白眼或睨視著從那歪斜的嘴里對我的沒點名的辱罵。當然,在那個年代這是沒有修為的老師對學生的慣罵,一如鄉(xiāng)下性情粗陋的母親對女兒的慣罵一樣普通常見。如此一月,兩月,我從最初的反感厭惡到后來一并地不入耳,一如面對父親的訓導。不過,這樣的平靜中年少孤獨的我已然是世外高人的自我虛幻,我告訴自己要堅強,不會被他們說是一個厚顏無恥的人而成為一個厚顏無恥的人。

      “可恥的是他們。在他們面前我們不用感到羞恥,我們沒做錯什么?!焙门笥汛貉噙@么對我說時,我差點要撲過去抱住她,屈辱的淚水被我強忍了回去,化作一股氣力稱壓著我。初三整整一年,若是沒有情同金蘭的同學春燕,恐怕我有可能折戟中途,會有怎樣的后果我不敢設想,因有著她與我同氣相持,我們終是鍛造出了有如孫悟空大鬧天宮后被壓五指山下般的堅毅。

      進初三那年交節(jié)早,開學沒幾天天氣就涼了,夜間睡覺得裹緊薄被。一個夜半,和我同睡下鋪的春燕把熟睡中的我推醒,低聲說有人在扯被子,其時,我們的鋪位就在寢室僅有的門旁。我一骨碌翻身坐起,也不知道害怕,看人在哪兒。聽到床上的動靜,我們床鋪邊有蹲著的黑影一躍而起,迅速開門往外逃竄,就在開門剎那,月光迎頭瀉進了地處西崗頂上女生寢室的門前,那人穿什么顏色什么款的衣服我和春燕一并看得清楚,分明是我們再熟悉不過的人。一時,我和春燕緊握的手都抖了起來,月光從彈開的門縫中映襯進來,春燕一臉驚恐地望著我:怎么會是他?這可是享譽數(shù)所中學的名師啊,可就是他。那會兒,幾個驚覺到的女生已細聲議論起,一向游思天外的我這才知道女生寢室已多次被人撥門而入,居然沒人向?qū)W校反映。女生們怕惹事,只會暗里嘀咕,這不是叫那人越來越猖狂?后半夜,義憤填膺的我和春燕再也睡不著,商量著這事該說與誰去,而我們最信得過的莫過初二的班主任。第二天中午,我和春燕前去他那里,一五一十將夜間發(fā)生在女生寢室的事和盤托出,多有激憤的我自是說得更多。

      很快,陰霾滿布了我和春燕的學生生涯,從此我們陷入了暗夜。

      入初三的第一次摸底考試,語文成績及格沒幾人,不幸我在其中,課堂上語文老師陰陽怪氣地說:“連羅小多這樣的人都能及格,你們怎么就不及格,心思都用哪兒去了?”其時我正偷看一課外讀本,聽到我的名字時,驚覺到他的話里有話,那會兒還混沌著,拿眼瞪他暗聲道:招你惹你胡扯眼了,我就及格,慪死你。以為這就出了氣,實則這是他們初開張的小意思,后面的事多了去。最惡劣的是數(shù)學老師幾次趁我不在教室,翻揀我課桌上的書本,幾個同學告訴我他應該是在翻查我是否記日記。課堂上,他講課講得好不端地忽地發(fā)起感慨說:“班上有的女生很不純潔,思想骯臟,成天像個長舌婦捕風捉影散播老師和同學們的流言,像這樣的人留在學校是禍害,是一粒老鼠屎壞了一鍋粥。大家說要不要把她清除出來,叫她滾出學校?”這話驚怔了所有聽聞的少男少女,教室里的呼吸聲頃刻屏息下來,無人不知那是在說我。我咬著牙看向窗外,我們的教室是由建在山頂?shù)囊蛔f寺廟改制而來,窗外是松樹,正有秋風呼嘯著翻越山林,一如我心頭翻過的屈辱與憤恨,我終是沒能忍住,眼淚淌了下來,可我只能是咬牙,不發(fā)出一絲聲息。

      在校發(fā)生的這些,我和春燕回家不曾聲言半句。我不說,是因為父親向來沒耐心,孩子在外惹了事,無論對錯必先揍一頓再理論,理由是惹事必有一半原因歸咎于自己,這揍是不會有錯。接下來問緣由,若自家孩子占了上風,他會再揍兩下,這是教育孩子不可逾矩;若是自家孩子被欺負了,他會更生氣,再揍下手就重了,里頭大有孩子不中用引發(fā)而來的氣惱。這事若告知他,必會使他大動肝火,事實上在當年這種事我也不知如何對他講。不能對父親講,對母親我一樣不可講,一是我平日的尖牙利嘴叫母親煩我,我的事她多半不管不問。二是母親向來少主張,遇上這樣的事她必是要和父親講,也就等同于告訴了父親??梢韵胍姷慕Y果是,無論父親要不要找學校理論,但我不可能得到慰導,而一通嚴酷的訓斥可以肯定。父親對女兒的要求之嚴之多不可細數(shù),而說得最多的自是日常我們常犯的錯,即“女兒家,不管在哪里遇到什么事情都要謹張口慢開言”,而我可不就是多嘴多舌造下的禍?還有,將來父親會不停地拿這個說事,他能由此生衍出許多我可能犯的錯誤而想象成真來責斥我,意識到這些,我一定要謹張口慢開言了。

      我回家不可說,春燕是不能說,那時她母親正處于絕癥晚期,她家整個處在經(jīng)濟和情感的悲催中。十五六歲的我和春燕原先愛笑愛說,漸至少言到不言。倒不是我們蔫茄了,而是一天比一天冷硬,我們心照不宣地咬定一處:在學校不論干什么,一定不能有把柄叫那些人抓住,沒有把柄他們就沒法借題發(fā)揮,不能借題發(fā)揮我們就能堅持到畢業(yè),熬到畢業(yè),我們就重見天日了。

      放書歸田,荷鋤走在河畈堤壩上,我儼然一解甲歸來的壯士,才過去的經(jīng)歷再也壓迫不了我,還能叫我生出些許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豪邁來。那當兒,放眼田疇,風過萬物的律動讓我感到從未有過的輕松,種田有什么不好,在天地萬物間找尋活路,遠避那些意欲強行的人和事,這不就是我想過的生活嗎?可人的生活自有意識以來,就無可避免地被強意壓服著,不管你在城還是在鄉(xiāng)、在朝還是在野,也不論與人處得遠近親疏,這意味終將永遠伴隨。

      沒考上中專在我早是意料中的事,可在我家有如遭逢了大難。我的中考成績是父親親自去查看的,他從學?;貋砹駸o主的樣子著實嚇了我一跳,那是此前我從未見過的:一副天已塌他頂不住也不想頂?shù)臉幼印=酉聛?,他還病了幾天,叫我沒法不對他抱愧。他一心巴望我上中專,一半是父親未竟的成功愿望寄予子女來實現(xiàn);一半是緣于農(nóng)村人的境遇逼迫而來,對兒女抱有這樣的期望幾乎是所有農(nóng)村家長共有的。也是從那兩年開始,農(nóng)村人的負擔日益加重,終年勞作所得上交了國家和集體后,再除去農(nóng)田投資,糊口都難。越是這樣,越顯出吃皇糧的優(yōu)越,而農(nóng)村孩子的好出路也僅有通過考學成為國家公職人員,同時他所在的家庭才有改善和走向體面的可能。雖說那時的我也懂得這些,可現(xiàn)實招錄的人數(shù)很少,絕大多數(shù)孩子是無緣那一碗飯。而非要我檢討的話,我承認我成其那個愿望的決心欠缺,毅力不夠,不能將外在壓力轉(zhuǎn)化為內(nèi)在動力,相反的只想挨到畢業(yè),遠離學校。父親的痛苦讓我愧疚,但不痛苦,只要出了家門,和春燕約在一起,就多有開懷,分明是要把初三一年的歡樂給找補回來。

      春燕和我同齡,她母親在中考前夕過世,三個姐姐和兩個哥哥對她這個小妹多有關愛,尤其是已經(jīng)出嫁的姐姐們,爭著要她去到她們家。她不去,還決意得很。我不解,問和姐姐住不是更親近?她看著我,欲言又止。想是有話不便說,我也不好多問。好一會兒她才說,大哥大嫂是自家人,好歹彼此都容易接受,再說侄兒侄女還小需要人照看,她沒理由不幫忙。至于將來做什么,只能等尚在軍校念書的二哥工作后再作打算,她的年邁木訥的父親隨由她主張安排她的生活。春燕說得有條有理,可我心里只有說不出的難過。

      春燕的哥嫂我認識,她哥是個一直在勞作的人,家里事無巨細全聽由老婆。她嫂子是那種機敏女人,一面將丈夫管束得服帖一面合禮合時地待承小叔小姑,樁樁件件都可擺到桌面上去說??赡菙[得上桌面的事多是好看,里頭分明有東西硌著,至于硌人的是什么,春燕不琢磨,說琢磨出來只會為難大哥。不過,對我這樣的外人,她大嫂的態(tài)度比我家就好多了,我爸嫌煩同學來家找我,他不只是不熱情,有時還擺臉色,如此,多是我去春燕家找她。

      剛放書那陣我和春燕往來得勤,一陣輕快時日過后,我們漸漸有了悵然,尤其是得知分散后同學們的消息。于是,我和她還是無可避免地聊到校園生活,聊到我們曾有過的百般美好。確實,初三之前,我們的讀書生涯也是明快歡愉的,與老師和同學們盡管親近中也有嫌煩,可那是生活的常情常態(tài),重敘起來尤是理所當然,別有滋味,但我們閉口不提初三,就像沒有過那一年。

      在學校,對春燕和我關照最多的是班長楊光超,一個身材壯實眉目清晰且永遠一臉誠懇的男生。他不怎么笑卻像羊兒一樣溫順,不論誰叫他一聲班長,都會隨叫隨到。

      楊光超大我們五歲,在初三那年的元旦,他請假三天回家結婚,婚假結束來校,許多人圍著他笑鬧,要糖吃。那時我和春燕屬于被冷落的人,正默守自定的規(guī)矩,無論多歡快有趣的場合也不介入,以免腦子一熱,說錯話或做出不妥當?shù)氖虑閬怼罟獬艑W人去室空,特地送來一大把喜糖給尚留在教室角落的我和春燕,叫我感動不已,仿佛回到了舊日時光,脫口道:“楊光超,結婚好玩吧。”楊光超立時愣愣地看著我。春燕一把拉過我,不好意思地說:“謝謝楊光超。我們得打飯去?!备乙搽S春燕一道出了教室。走出楊光超的視線,春燕猛推我一把,告誡我不會說話少搶話說。多年后想起來,時覺好笑,也深知春燕那時就比我歷經(jīng)的世故多。那天晚上,春燕告訴我楊光超曾經(jīng)向她表白過,她沒有回應他。他之所以要盡早完婚,是他的伯伯要從海外回來探親,但凡成房立戶的晚輩可得一份厚禮,那份厚禮在鄉(xiāng)下可置辦一座明三暗六的紅磚瓦房,他便由著父母給綁起結了婚。

      我驚詫于世上還有這樣的事情發(fā)生,那時正讀巴金的《家》,直覺一下子回到了久遠年代。我問春燕喜不喜歡楊光超,她說不知道,我更是一頭霧水。那時候,我喜歡的人是霍元甲和一位長我?guī)讱q不曾教過我的語文老師,都是鏡中的人,只有美好??裳矍暗娜苏l不是一臉塵俗,拿什么來供人喜歡?春燕喜歡一個叫蔡即明的男生,這個我知道。蔡即明成績好,家境不好,初二時他在語文課本內(nèi)頁處寫下“家似明月圓時少,人如浮云散時多”,春燕傳給我看,我也覺得他可憐。那時,他父親已經(jīng)過世,他母親身體不好,最惱人的是還有兩個不爭氣的哥哥,成日在家鬧騰??傊呛芾щy的人家,學費常欠著,飯錢也偶會短缺。春燕時有周濟他,蔡即明雖寡言,可那雙憂郁清靈的眼對她多閃透著感激。我也曾給過春燕幾張飯票,讓她轉(zhuǎn)給他。春燕告訴了他,他也會感激地看我一眼,然后低垂下頭,弄得我也不自在,回頭怪春燕就不該告訴他,大家都難為情。春燕擺出一副他們是知交的神情,說他不會。

      進入初三下學年,就是這么兩個人也很少和我們往來。畢業(yè)后,楊光超沒再念書是因為他快要做父親,蔡即明上了縣一中。我們唏噓過后,感傷了一陣子,但并沒有延續(xù)多久。中考過后,人生對于青春年少的我們來說就是一次分別,朝山向水入野大家各尋活路,即便相好如我和春燕,一樣只是彼此流經(jīng)。

      春燕放書后,在家給嫂子打下手并照看兩個侄兒,閑暇便去村里裁縫家學做縫紉。她嫂子的意思是姑娘家有個手藝,將來找婆家就多個籌碼。對這一說,我和春燕相視一笑。當然,春燕是照學不誤,初學時,我還去陪伴她,她趴在縫紉機上做褲頭背心,手腳不停,頭也不抬地說將來我的嫁衣由她來做,叫一旁坐著的我立時淚眼婆娑。春燕越來越忙,農(nóng)忙她做完自家的活兒還要去師傅家?guī)兔Γ丶襾韮蓚€侄子只纏她而不隨他們的母親,活像個小媽媽。后來,她嫂子和師傅都不喜歡我去,和春燕比起來,我分明是個閑人,我去不只是耽誤春燕的工夫,更反襯出春燕的辛苦,他們當然不會喜歡。于是,春燕和我約定在村外見面,竟像是偷偷摸摸。而我和她本來就沒有具體的事情要說,又處在這種不舒朗的情形下,更顯得無話可說。并肩走著,卻像兩個不通心的熟人一問一答幾句日常,便言干語盡,末了不得不無趣別過。到后來,見面越來越少,春燕忙沒空來找我,而我實在不忍再見她忙得灰頭土臉的樣子。想早年她獲得全區(qū)短跑冠軍時是何等英氣,又因著數(shù)學成績久居前三名的小小驕傲,還有她被男生嗷嗷直叫比山口百惠還美的容顏,而這種種仿佛不曾在她身上發(fā)生過。她是如此平靜地接受了生活,像一個名副其實的村姑那樣過活,對我偶爾帶給她的書也就瞟上一眼,淡淡地說沒心情看,拿回家只會被侄子們撕了玩。書我?guī)ビ謳Щ兀宦飞先松臒o奈無趣叫我頻生感傷?;丶液?,我情緒越來越低落,眼前的生活不只是沒有意義,根本就是沒有繼續(xù)下去的必要,對未來我原本就不憧憬,時不時地生出意欲了斷這無趣生命的臆想。

      在我,和父母一起生活是件沒有辦法的事情,而活過的這些年,與家人之間是他們不愛我我也不愛他們。每想到死,倒能生出愿景來,我確信死是唯一的愛路,路的盡頭有我打小就依戀又熱愛的老姑奶,只有她才能給我清寧的生活。而我似乎也只想過這樣的生活。就在我再次對死心生憧憬時,一個真切的死亡發(fā)生了。

      時近中秋,我的同村小伙伴,才剛十七歲的一個姑娘,與弟弟發(fā)生爭吵,因她媽護短兒子,小伙伴想不開,喝農(nóng)藥自盡了。父母護短兒子,尤其是小兒子在我們所處的烏泱世界實是太日常了,幾乎是那時所有有弟弟的女孩都會有的經(jīng)歷。多少不平平日里也就說幾句出出氣,從不指望某一天父母果真平心待承女兒。她其實也一樣,只因那年年初小伙伴經(jīng)人起媒了,一經(jīng)起媒,女兒在娘家就是客居,家里人會比先前要溫和遷就些許,將一顆原本皮實的心撩撥得嬌怯了。那天姐弟倆一早發(fā)生爭吵,偏遇著她媽正煩心著,立時像先前一樣不分青紅皂白地把女兒責罵了一通,絲毫不知女兒心境上的變化。近中午她媽喊吃飯,才發(fā)現(xiàn)小伙伴干了傻事。在當時女孩們看來,小伙伴這就要忍出頭了,這么做委實是又蠢又傻。我一直默然不語,一會兒難過,一會兒看著她平躺在門板上無忌的樣子,不由暗里欽羨她的勇決,讓自己掙脫了所有的一切:現(xiàn)而今任這個世界有什么天條地律,任誰愛與不愛,只是一臉的空凈,不再煩人也不再被人擾到。

      夜沉風涼。小伙伴家門前的樹上高懸著兩把土壺燈,飄扯的火光照得樹搖影晃。小伙伴已被籠在尼龍紙圍起的棚子中,她的母親一屁股跌坐在棚口,一遍遍撫摸著小伙伴的臉,叫著她的小名一次次哭暈過去,醒來繼續(xù)嘶嚎,任誰牽扶,只是死死地癱坐在那兒,不肯挪動半步。小伙伴的父親也傷心,不過,他還得忙著發(fā)喪女兒。小伙伴的對象也來了,一個瘦高個兒小伙,一直繃著臉,神情落漠地站在一棵樹下,遠遠地不時地朝尼龍棚看上一眼。

      小伙伴的死,讓我想到很多,同時也清晰地看到更多。也許是小伙伴在天之靈點醒了我,不可固意看待世態(tài)人情,在父母心中,至少在母親心中兒女并無差別,兒女之間更看重兒子,實是久遠的觀念固限了社會與人心。而父母打小就在這樣的天地間生長生活,自覺不自覺只會是從流過活。倘若我死了,必定也會像小伙伴那樣以一口白棺終結人生,到了這一步,死去的已無知覺,可尚在人世的母親從此就終生懷痛。小伙伴的母親自她死后,每見到村里與小伙伴歲數(shù)相近的孩子,目光就滯呆,有時還會流下淚來。有幾次我和她遇見,她的臉上明明掛著笑,眼里卻漾著淚水,以致后來再見她,大有我活著于她是過錯和傷害。多年以后,我結婚生子,她來家道賀,她的祝辭發(fā)自本心,笑也實誠,只是那一臉永遠化不開的傷情已滲入她的所有表情,叫人不忍相看。這時候,我會不由得一陣心緊后怕,懂得子女的先去是對母親后半生的巨大打擊,即便母親果然有過虧欠女兒,而長成的女兒還當盡責愛護她,這世上沒有比母親更單薄虛弱的人了。當然,這是成家多年后我才日漸明白過來的。在早前的許多年里,我根本就是個冷冰冰的女兒,不曾熱愛過父母,也不和他們親近。那時候,我當父母和我形同派付的父母子女的關系,父母原是不愿生下我,生下來又不得已地養(yǎng)大。放書后,我自覺已經(jīng)長大,暗里下決心不再受父母一點兒恩情,還決意要回還所有他們在我身上的付出,不可欠下一絲一毫。

      小伙伴的父母偏愛兒子,我的父母也一樣,事實上,我的父親尤其不愛女兒,只不過,父親幽深,形同后來我經(jīng)遇到的所謂正經(jīng)人物那樣,明里扯旗拉號宣揚的暗里卻相違,甚至更為卑劣。當然,父親不致那么壞,大凡能干出欺眾的事,還須得借助平臺。父親不喜歡女兒,盡量隱蔽著不顯露出來,可老天偏就逼逗人,叫他一連先有上三個女兒。大女兒出世父親還能伸手接著,叫她小喜;二女兒出世父親的臉已經(jīng)掛不住,叫她小平,到三女兒出生,父親徹底露了形,而我就是那個最不識趣的三女兒羅小多。父親一露形,就有違他修煉得來的高正形象,也折扣了他的威信。得知再一次到來的還是女兒時,父親的臉再也掛不住,立馬黑了,一聲不吭,因著氣惱走路也顯得慌急,備好的鞭炮雖然也點著了,因著他心情太壞,用力過猛把鞭炮甩到了門前豬圈的石墻上,剛響兩下就趴熄了。熄了就熄了,再沒人去點燃它。母親躺在床上因著又一個女兒的來到正傷心,外頭兩聲“叭叭”的鞭炮聲響過后,母親更是哭得兩眼無光。瞧見這情形,前來看熱鬧的人陸續(xù)悄不聲息地走了。那是個沉悶的秋天下午,不見藍天也沒有太陽,鉛色云層低厚,用二姨媽的話說連牛也沒有精神。就我的精神頭大,一陣接一陣地嚎哭,生成就是個前來做對頭的。

      我之后,添得兩個弟弟,母親的腰終于撐直了,身體雖虛弱氣性卻足,父親不再擔心羅家無后,但還是不舒心,又有新煩惱糾纏上了他。五個孩子對父親來說實在是家大口闊了,可舉目四顧,誰家不是一串孩子,而他可是村里最有本事的男人,能寫會算又有手藝在身,別家的男人沒嫌棄孩子多他能嫌棄嗎?可他是真的嫌棄孩子多,說白了,他是嫌女兒多。在他,女兒生來就是寄養(yǎng)在家的外人,可怎么能明里作外人來待,以他在四鄉(xiāng)八里的聲望,傳出去不好。

      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雖說生活清貧,適齡的孩子多會上學,我的兩個姐姐也隨流入學。書是在念著,可父親心中肥水流外田的吃虧感一天比一天濃,學費能拖就拖,學習用品常年短缺,想是這樣大抵能減輕他心中的虧損感。兩個姐姐在校被追問學費的次數(shù)多了,頭就越來越低,氣性越來越小,本來就不大好的學習成績越發(fā)地一團糟。父親最見不得自家孩子比別家的孩子差,氣惱得不行,出出進進罵罵咧咧,兩個姐姐見著他,躬著身子沿墻根走。一聽到父親叫她們,縮瑟得像兩只生病的小雞挨到一塊兒。有一次,父親知道了她們的測驗成績后,瞪目以對,道懵成這樣,只怕讀一百年也讀不出個名堂來。想是兩個姐姐哆嗦的樣子讓他有了不忍,不再罵她們,長嘆一口氣后,問她們這樣的成績怎么對得住勤扒苦做的爹娘和三餐飯食?兩個姐姐低頭不語,不一會兒二姐抽泣得止不住,大姐用衣袖擦了擦臉上的淚水,低聲向父親哀告說自己太笨,念不進,不想再念書。這可正中父親的下懷,他趕緊聲言,念不念書叫她們先想好,不念書日后不能怨怪父母沒培養(yǎng)。聽得這話,我的兩個姐姐如逢大赦,都道想好了,是自己愚蠢,念不進,將來決不怪父母。就這樣我的兩個姐姐放了書,而她們果然就沒有怨怪過父母,其時大姐正念小學四年級,二姐念二年級。放書后,她倆平時務農(nóng),農(nóng)閑去街上機械廠打零工掙錢,所掙來的錢一分一厘交給父母,父親說替她們存著將來給她們置辦嫁妝。我是女兒中念書最多的人,也是得父母培養(yǎng)最多,反過來又最不知感恩且不與他們同心的那一個。用母親的話說,我從不跟她搭肉,人白養(yǎng)了,書也白念了。我接著她的話嘀咕著我就是你們養(yǎng)的一只白眼狼,當年沒弄死,現(xiàn)在我就是一禍害,你們活該。母親聽到我嘀咕,知道問不出我嘀咕了什么也就不追問,無奈地白我一眼,到一旁干活兒去了。

      在我的小伙伴自盡前,我對父母的抗拒從不以語言,而是默對。在幼時父母一度有意無意怠養(yǎng)過我,大有要溺死我之嫌疑。但我生而有幸,在我半歲時,五年沒回娘家的老姑奶被父親和他的幾個堂兄弟抬回娘家小住,走時,她捎上了我,這一去就是六年。

      六年中,我沒有回家過一次,三歲前父母沒接過,三歲后他們接我我也不回,那時,我已寸步難離老姑奶。至今,打心眼里,我只承認自己是老姑奶的孩子,崇尚她任由天性生長的人生態(tài)度,任后來多少說教與強輸也扭轉(zhuǎn)不了我早年的生命觀。兒時有過的六年童話般美妙的生活,成了我一生迷醉的人生境象,那是我生命中元力充沛的精華,源源不斷地扶助我滋養(yǎng)我,即便多么孤獨絕望,也會感受到姑奶的那份愛。

      我家老姑奶,因著當年的門當戶對嫁到了一樣成分高的地主家,人到中年,世界改換,老姑爹被打斗不過,投河自盡。隨之不久,因受牽連,十五歲的兒子沉淪厭世,抱疾而終,剩下一女隨姑爹的遠親到了他鄉(xiāng)生活。老姑奶不愿隨行,一個人獨居在小山村。

      小山村坐落在一大片竹林中,山泉水被各家用大竹筒引進儲水窖,過了貯水位經(jīng)由一小洞流向山腳。老姑奶帶著我住在半座曲形老宅中,另半座宅子在早年的運動中給拆除掉,后被老姑奶清整出來做了菜地。留下的老宅坐東朝西,北側(cè)是三間相通的房間,南側(cè)是一曲間,做了廚房,有小門開對菜園。臥房緊鄰廚房,中房近乎起居室,這間最明亮,向南有個帶花格紋的大木窗。老姑奶就坐在窗下戴著老花鏡縫補或擇豆子剝蒜,偶爾也打盹兒。會走路的我自然不肯停歇,爬上小木桌趴在窗前,看菜地上空的飛鳥和菜花間的蝴蝶蜜蜂,菜地邊上種了幾株白木槿,記憶中似乎常年都在開花,像小女孩在對面招呼我過去。下雨天我會整天地被關在屋子里,老姑奶被我吵不過,會給我講故事。至今還記得一則小雞和小鴨的故事,小鴨的叫聲原是家禽里最動聽的,因著它喜歡嘲笑其他伙伴的聲色不美,老是笑啊笑啊,把嗓子給笑壞了,壞到再也好不了。那一陣子,老姑奶一叫喊我,我就學小鴨“呷呷呷”地回應她,老姑奶便笑,沒眉的眼笑成一條縫,而她抿笑的嘴也是一條線,我一頭撞進她溫軟的懷中,幸好她坐在椅中不致被我撞翻,卻仍一手趕緊扶了身旁的桌沿,一手摟抱著我,呵呵笑。堂屋是第一間,這里沒有桌椅,四壁除了釘有幾個小楔子別無他物,小楔子上掛著或竹筒或掏盡了籽瓤的干葫蘆,里頭裝著各種菜蔬的種子,也有草藥什么的;正面墻下有一老舊的條臺,上面放著香火燭臺和一把雞毛撣子;南墻邊橫擺著兩條條凳,我曾站在凳上掏墻洞里的蜜蜂;再就大門洞兩側(cè)一邊擱了簡易農(nóng)具,一邊做了雞塒,雞塒里進進出出的是我一生中見過的最漂亮的雞,它們是我看著數(shù)著長大的,它們不怕我,除非我去踢它們或有意追趕它們。

      美好的光陰沉靜如水,永遠都不會改變。在我七歲那年,老姑奶病重,我被強行帶回自家,臨行,老姑奶掏出一方青帕子,里頭包有兩塊銀元,囑咐父親一定要送我念書,她的這樣那樣的囑咐一如我是她的孩子托付到了別人家。我回家不到一個月,老姑奶去世,我并不在她身邊,這是她的意思,只怕嚇著了我。甚至我都沒看過她的遺容,大人讓我在棺木前與她拜別。這一別,不止是別走了老姑奶,也別開了童年與童心,和我終生記念的家園。那時盡管年小,冥冥中就有著世間再無美好的悲懷。

      回到自家,我分明就是外人,亂糟糟的家讓我很是不習慣,我就時常冷仃仃地一個人佇在一旁,父母姐姐弟弟是親人,可那一層隔怎么也揭不去。我最看不明白父親怎么會天天都有不順心的事,他嘴里叨嘮著某人某事時聲氣惱重,出進家門的腳步也多匆遽。那樣的時候若是兩個姐姐有差錯,必定要遭他吼。這樣一來,本就驚驚顫顫的兩個姐姐又特別容易聽錯吩咐,如此錯誤惡性相循,一頓加一頓的訓斥不說,不時還伴有陡然而來的一個栗包,很快頭上就生起烏包來。最初兩年父親少有動手打我,想是那時對我這個外人一樣的孩子還有所保留,也或許老姑奶臨終的囑咐還記得,在我其實無論他出于什么,也不論他打我或不打我,我都不會像兩個姐姐那樣恐懼他。他吩咐的我照做,哪怕他在一旁說教催促,我也不慌亂,仍依著我的節(jié)奏做來。果然受了委屈或挨了打,我也不會往心里去,在心里,我就是一個寄養(yǎng)在這家的孩子,不對他們有期待,也沒有多少情緒生起。

      回家一年后我上學了,慢慢地我又歸復到先前的開朗。骨子里,我就是個貪玩的孩子,貪玩的孩子一旦有了玩伴就變樣,愛笑,多話,喜歡表達自己的看法,不過在家話仍不多。小學階段,我的學習成績多半表現(xiàn)不錯,不好的時候也比兩個姐姐強,這大大添了父親的悅色,而他的想法實在簡單而盲目,僅憑這一點就對我的前途做出了光明定論,明知我不夠勤奮,可那個深埋的信念仍在,以致后來我的中考失利叫他那般地失魂落魄。后來,還是我對于中考失利的態(tài)度叫父親緩轉(zhuǎn)過來。面對我的一畝三分田我是平靜的,且勤快務實,還有我天生對種田的領悟力,但凡經(jīng)過我手侍弄出來的莊稼不只是成活得好還有看頭。面對這些,父親沉默了,而母親近乎是驚異,她不相信我果真樂意種田,小心地問我是否確實,得知我果真,母親看我的眼神泛起了憐惜。那時候我的兩個姐姐正盤算著如何擺脫種田,遠離耕作的辛苦。

      一天下午,不記得為什么我沒下田畈去,父親來到我的小屋,我正在小窗下看書。父親看了看蚊帳中張貼的一張女演員的畫片,在我的小鋪上坐下來,一手肘斜搭在傍床的小桌上,語帶傷情地說:“多兒,不是我不培養(yǎng)你,確實是培養(yǎng)不起,老早我就跟你說過只有考上中專才有書讀,上高中,哪怕是地區(qū)一中也意味著有風險,要是有人打包票三年后你一定能上大學,我就豁出去培養(yǎng)你,可這包票哪個敢打。高中三年讀完,考上大學就好,要是沒考上,成績掛邊分數(shù)線,要不要復讀?復讀不少人是一年不如一年,還有連考八年的,八年時間一個奶伢兒都上二年級了,得多少精力多少錢賠進去。培養(yǎng)你,兩個弟弟也得培養(yǎng)吧。家里一年的收入和開支多少你也會算,不能為了培養(yǎng)你叫全家人餓肚子吧,這樣的事情做不得?!?/p>

      我把手中的書翻壓在大腿上,父親所說一如我的經(jīng)歷,平添了我的罪過感,默然垂首聽著,愧覺父親的不易,于是,像當年兩個姐姐那樣,我少有動情地寬慰他,說我不是讀書的料,一進初三就不想讀書,且一再地向父親表白不讀書我沒有一絲怨言,是心甘情愿的。父親久久地瞟視著我,他的不相信叫我泄氣又厭惡,低頭不再理他。我不開口,父親跟著嘆起氣來,別眼看向窗外,窗外是二伯家的青瓦屋檐,瓦上有靜靜的冬陽,盡管那會兒我正氣惱,但想到那是我和父親多年來少有的平和近距離相對,便自勸不計較。父親看了一陣,收回目光,問我看什么書?我揚起手中的書本晃了晃,父親沒再說什么,起身出了我的房間。

      父親年輕時也看書,母親說他很愛惜書,以前都把書高束起來吊掛在屋梁下,生怕有人借去不還,又怕家里人找不到手紙撕了去。但我不記得家里有吊掛過書,母親說后來弟弟們出世,也不曉得誰給取了下來。這個我倒有印象,記得我剛來家那陣兒,兩個弟弟還小,父親或姐姐會拿出一本書撕了給他們折飛機折紙船什么的,我沒看出父親有多愛惜書。不過,記憶中父親床頭擺過《說唐》《封神榜》之類。在我念書期間,見我看書父親多有贊許,放書后,再見我抱書他會莫名地惱火,夜間停電我若點燈到深夜,父親會敲墻嚷我熄燈睡覺,不要熬油亮,燈油貴。我找來遮擋物不讓光從窗口瀉出去,想看的書我仍是要看。那時候,母親與父親的態(tài)度已然兩樣,母親不只是支持我看書,還替我找書,母親不識字,無論是去親戚家還是在村里串門,但凡能找來的書她必會帶回來給我,有一次,不只帶回了書,還拎回一塑料壺十斤裝的煤油,說是舅舅給我看書用,叫我有需要就去找他。兩年前,舅舅從部隊復員回來,被安置在鎮(zhèn)供銷社,母親上街偶爾會去他那兒坐坐。

      在我放書的那個秋天,母親因染病,很少到田地里勞作,家里的農(nóng)活主要是我在干。母親說是在家養(yǎng)病,其實家務雜事仍是她操持,對不能隨我一道勞作,她多有愧意,每每我從田地里一臉黑汗地回來,聽到動靜,母親立馬迎上來,不停地說曬壞了累壞了,又是給我毛巾又是給我茶水。早前,我嫌家里人多手雜,我的飯碗茶杯不讓別人動用,母親不答應,嫌我盡帶不好的頭,叫兩個弟弟也跟著學,把碗筷擱得四散。我不理睬她,照舊做來,諸如此類叫母親煩透了我,可母親一直怯于說教我,她罵過兩個姐姐,卻沒罵我。幸好我的講究需要持之以恒,兩個弟弟根本做不到,沒過多久就回歸從前,由母親來安排他們的日常。放書后,我的飯碗茶杯母親特地另擱到條臺上的小柜子里,那里原是擱茶葉筒和糖罐的。母親對我連及我的物屬一并地變得仔細,我仍不親近她,好在母親并不計較,沒多久我就安心地接受了母親對我的好。吃飯是我和母親最親密的時候,我吃得頭上冒汗,母親會擱下碗筷,扭過身子拿蒲扇替我扇風,伸手撫摸我被太陽曬死了皮的胳膊,喃喃地說曬成這樣了曬成這樣了。到下午,母親必不讓我太早出門,直到太陽偏西才放行,這樣一來,當天的活計便落下了,第二天我一準要提前出門,也不知打哪兒來的自覺,非得干完當天的農(nóng)活兒看書才安心。那時候母親少有地抱怨起來,說世道不好,季節(jié)活兒一過,村里就像過了軍,男人都被召到工地上,家里屋外的事全甩給了女人和孩子,父親若在家,我就不必這么受累。母親顯然夸大了,可那些年農(nóng)村的義務投工之多是事實,不是興修水利就是開挖縣級鎮(zhèn)級村級公路,還有諸多臨時公派活兒,每家每戶不出人力就得拿錢抵工,盡是霸王條款。放書在家做了農(nóng)人,才知道農(nóng)人也不是簡單地種田,還要被一些扯經(jīng)絆索的事帶累。也是在這時節(jié),我理解到自古以來重兒輕女的原因不只是傳宗接代,也有農(nóng)耕的需要,說白了是生存的需要。假若我的兩個姐姐是哥哥或有一人是哥哥,或者我是男孩,父親就不必這么辛苦。我家所有的投工他都得去,不管身體好不好,有時他一個人做不完,還得帶上二姐。工地有遠有近,近的晚上可以回家住,遠的就得捎上鋪蓋卷,坐著敞篷汽車去到那里,睡工棚,十天半月不得回來。父親一走,我的辛苦勞作使得母親一天比一天疼惜我,而我沒能繼續(xù)念書也成了她的心病。那時,大弟念初中,常年住校,父親和二姐著家少,大姐已有了婆家,她婆家在鎮(zhèn)上有個鋪面,親事定下后,大姐就被婆家人召去看店,雖然常回家,多半急來急去,在家住腳的時候少。家里多是母親、小弟和我,小弟正是調(diào)皮結友的年歲,放學回來除了吃睡,根本不著家。我進了家門,也是盡快吃喝洗漱過,一頭鉆到房里看書,根本不知道母親得了什么病抑或是因為什么生病,更不知那時她想了些什么。倒是她不時地敲開我的房門,問我要不要開水或想吃什么飯菜。

      那時我暗懷著一個未逞的心愿,感受到母親對我的疼惜,我就乘機向她要一間屬于自己的房間。早在停書之初,我就向父母親吵要過,父親很是不悅,說家里的孩子就我難調(diào),家里僅有三間房,沒有多余的房間給我,母親也附和著父親。我只作不見他們暗下的臉色,堅持說沒有多余的房間,可以把倉房騰出來,還道出了騰挪的辦法。父親聽了,大聲呵斥要不要我來當家。我不吭氣,但一直沒打消要一間房的念頭??偹闶怯袡C可趁,父親十天半月不在家,我才不想他辛苦不辛苦,暗里高興得不得了,甚至希望他那一走就別再回來,難得母親對我的態(tài)度大有好轉(zhuǎn),當然要趁機行事,得空我就和母親磨嘰這事兒。初始母親不同意,擔心父親回來生氣,待她看著我白凈的臉一天天地變得黑紅,手臂上蛻過一層皮后新生的嫩肉起皺,夜晚穿著短衣褲就是個黑白對照的人時,又不忍了,主動說等父親回來,就叫他幫我騰出倉房來。等父親給我騰房我可不做這樣的夢,為了避免父親回來母親生變,我是一刻不等,告訴母親我一個人就能騰,不用勞動父親,說時立馬動起手來,那架勢,母親想攔也攔不住,還不得不幫我搬挪物什。

      原本,我和兩個姐姐共一間臥室在我家西屋的前房,兩個姐姐共鋪,我睡單鋪,兩個弟弟睡后房;屋正中是敞大的堂屋,東側(cè)的前房是父母的臥室,后面是廚房,因缺儲藏間,父親從廚房開門往外又拓出頗大的一披間來,隔成南北兩間,門都開向廚房,南間稍大有窗,用來存放糧食和農(nóng)具等雜物,北間沒有窗戶用來堆放柴草。我倒騰退出南間作我的臥室,將南間的糧食和農(nóng)具搬到后面的北間,將北間的柴草再次堆碼到堂屋下方的木樓上,堂屋木樓上的各種工具和家用篾器木器用具一并重新搬到父母房間空置的木樓上。如此,我是稱心如意了,可父親回來后惱得不行,雜物一堆到父母房間的木樓上,老鼠就跟了過去,父親生平最惡心老鼠,吃飯時見不得老鼠屎,見著就吐,睡覺聽不得老鼠在近處鬧,那等同老鼠跑在他的身上,夜里父親不時地起來打老鼠,白天里少不得要惱我。起初我還有些愧意,但凡有了驅(qū)老鼠的辦法就趕緊用上,有些效果,但老鼠終是滅不盡也不能徹底趕走。父親再惱我,我的愧意便沒了,直覺鼠兄是在給我報冤。

      父親不在家還好,他若待在家,家里的氣流分明就滯重了,如若不慎大有擦槍走火的可能,害得母親凡事小心,現(xiàn)在想來,當年父親出門做投工倒緩解了我家的緊張。沒人幫忙,一個人勞作雖說辛苦,但我內(nèi)心是放松的,每天干好該干的活兒,收起農(nóng)具回家時,有晚風拂面,西空一片紅亮,走在被我整飭過的田邊地角,多有輕松快意。肩上荷著曬干的散發(fā)著濃馥香氣的枯草悠悠地還家,想到母親在廚房正用枯香的柴火煮著飯菜,心里就溫情涌動。我熱愛這樣的生活,簡明、爽潔、溫香。到了冬天,我只需將家中一畝半田的油菜苗照料好就行,所謂照料也就是鋤兩遍草和冬旱時潑水撒肥三兩次,每次做下來,緊著做也就三天。余下的時間,多用來翻書。

      這期間,父親時不時會回來住一陣子,每每回家,頭一樁便是去田地里查看莊稼的長勢??催^了,他沒有因為我把田地照看得有模有樣而高興,相反的我的讓母親抱愧的勞作在父親那兒近乎是不可饒恕的罪過。在他看來我的安于務農(nóng)是不思進取、想依賴父母的表現(xiàn),也有著即便我沒有念書,也不應當這么過活。一再地讓他失望,到后來父親幾乎是容不下我,在我小的時候他對我的打罵跟兩個姐姐比起來并不多,可在那個冬天,他幾乎是發(fā)瘋了一樣地找茬兒責罵我。

      快過年了,父親的臉色依舊難看,被情緒裹挾了的他,舉手投足全是氣惱。二姐見勢不對,逃到大姐那兒幫忙去了,兩個弟弟放寒假在家,父親的氣就撒在我們仨身上,多數(shù)是沖我。初三一年的經(jīng)歷真是鍛造了我的底子,不然,父親這般的情勢如何受得了,而我,就是能一聲不吭地忍受著。

      母親看在眼里,心疼不已,但父親根本聽不進母親的勸阻,還責怪母親慣了我。母親看到指望父親對我的態(tài)度好轉(zhuǎn)難,便暗里托人給我說婆家。

      母親在一個雪夜推門進到我的小房間,告訴我第二天去村東頭王嬸家相親。我很是吃驚,分辯著我才剛十七歲,在家又沒吃閑飯,干嗎催我嫁人。母親欲言又止,跟著淚眼婆娑開來,說我和父親這樣子,日子怎么過?我不知怎么做才算是體諒母親,說這事只要父親同意我沒意見。母親聽了,望著我欲言又止。過了一會兒,母親捏了捏床上的被子,問要不要換一床厚棉被。臘月的夜,遠遠近近不時地傳來鞭炮聲,母親問詢時,一臉的柔順,無論在丈夫跟前還是兒女跟前她多半這樣,不由我有些感傷。想和母親親近親近,可我所能表現(xiàn)出來的仍是不動聲色,平靜地說不冷,不用換。母親忽兒展顏笑起來,打量我的小房間,用手輕拍著桌面說,女兒家的房中,得擺面鏡子,怪我桌上盡撂書本。我笑笑,從抽屜里掏出一面小圓鏡向她晃了晃。母親接過去正反面瞧過,說小了。

      第二天,母親沒帶我去相親,而是王嬸的丈夫主動找上門來,想是這事兒不好過父親的關,這是通關來了。他掏出香煙遞給父親,一臉訕笑地說了來意。果不其然,父親聽罷他的來意,立時惱了,一口回絕了他,說他的女兒還小,再養(yǎng)十年八年也養(yǎng)得起,不需外人操心。

      我和母親在廚房聽得分明,母親不好意思地沖我眨眼,低聲說我是父親肚里的蟲子,料著了他的心思。我說我才不是他肚里的蟲子,是他的心思榜文一樣張貼在臉上。

      媒?jīng)]說成,王嬸沒見怪母親和我,只道父親古怪,不好說話。第二年開春,家里請木匠來家下木料,為下半年出嫁的大姐打嫁妝。父親找來的木匠師傅,是兩個和他年齡相仿的人,到家來的卻是三人,其中有位說他身體出毛病,勁兒不足,帶徒弟過來幫忙,只收一人的工錢。父親也是手藝人,自然不會虧待他們。徒弟是個帥小伙,人長得壯實白凈,個頭不高不矮,藏神的細長眼睛里透著機敏,他的眼神忽忽一過,分明把該看的都收入了眼底,尋物備料一個不錯。近中午,我在門前塘洗菜,王嬸走過來,擠到我蹲的石漂上,悄聲問我來家下料的小伙子怎么樣,他就是隔年準備介紹給我的對象。我愣了一下,到底年小,不好意思極了,學著父親的話說我還小,不急。王嬸可不是常人,晚上悄悄找到我母親,說我看上了那小伙,要母親勸勸父親,應了這門相配的親事。母親轉(zhuǎn)這話時,絲毫沒有試探的意思,她料定我是看不上那小伙的,理由是我一個愛讀書的人,怎會喜歡一個不捏書的小木匠?我沒怪母親遲鈍,反倒表現(xiàn)得出奇乖巧,好像她說的那樣,我怎會看上一個不讀書的小木匠呢,就這樣任由著一對兒對上眼的小青年彼此滑過。

      如此過了近一年,父母同心一致要把我從農(nóng)田中解脫出來。母親三天兩頭去找舅舅,那時供銷社還沒改制,舅舅費了老大的勁兒才把我安排進了供銷社,在辦公室應了個差事,一個月的工資不夠我買件像樣的衣裳。父親堅持姑娘家的體面比錢重要,而在辦公室當差比種田自然是不知體面到哪兒去了。

      我是夏天去供銷社上班的,給辦公室主任打下手,供銷系統(tǒng)辦公室的重頭工作是報表,雜七雜八看起來事多,但對于一個能把農(nóng)活干齊全還認得幾個字的人來說,用心稍作統(tǒng)籌處理起來并不是難事。想是主任真的高興,人前人后夸我利索能干。舅舅聽著自然高興,免不了也要夸炫外甥女幾句。人在鎮(zhèn)上,見識別于鄉(xiāng)野,而最讓我滿意的是書容易找,選讀的幾率增大。一時間,我就像那下山的猴子,有了桃就丟下玉米棒子,有了西瓜就不要桃,家中我的那一畝三分田已然拋到了腦后。

      我這邊落定不多時,二姐與供銷社前社主任的兒子談戀愛的事就敞明了。父親知道后,又疑又惱,疑的是人家的條件好怎會看上我家二姐,惱的是大姐二姐瞞著他私議終身。出嫁后的大姐不再像先前,她平靜地等父親惱躁后,才細說了事情的緣由。年前臘月,因店鋪生意忙,二姐被大姐招去幫忙,被過路的二姐夫的父母一眼瞧中,暗里召他們的獨子瞧過。這一瞧,以二姐夫竹鞭似的身子骨,自是一眼瞧中了體豐面粉的二姐。于是,二姐夫拎著大包小包先登了大姐夫家的門,求說媒撮合。二姐照眼過二姐夫,相不上。大姐大姐夫于是曉之以利弊,說二姐夫本人和家里的條件難遇,至于貌相也就個初看,人貴在品行,不要一口回絕,先暗里處一陣,覺得合適再和父母講明,二姐這才聽從的。父親不滿地哼了一聲。大姐接著說,二姐二姐夫已經(jīng)交往了大半年,互有好感,現(xiàn)在就看父母的意見。父親又哼了一聲,指責大姐大姐夫越過父母插手二姐的親事,又說他既沒見二姐夫本人,對方也沒上羅家的門,談什么意見不意見。大姐趕緊低頭認錯,說只要父親允許,二姐夫第二天就登門求親。父親白了大姐一眼,摸出一支煙來,搓捻著。那會兒,大姐沖我和二姐使眼色讓回避,方便她進一步說服父親。

      此前,二姐的事我知道一點兒,她和大姐不告訴我,我也不好打聽。大姐和父親不在時,我問二姐二姐夫人如何。二姐說初看不行,處過一陣,發(fā)現(xiàn)二姐夫的性情好,出言吐語溫和輕慢。受夠了父親的惱吼,她想找個溫和男人過一輩子。而今,倒是她擔心財稅學校畢業(yè)、在政府工作、吃著皇糧的二姐夫會嫌棄她沒文化。就這事,大姐還特地叮問過二姐夫,二姐夫回說,他要找的是妻子不是文化。過去的千金小姐沒幾個有文化,還不是照樣做夫人。二姐夫果真了得,叫我們羅家人不得不高看他。

      二姐二姐夫的戀情公開,大姐夫充當媒人,帶著二姐夫大造聲勢地上門求親,一向當女兒外人的父親,儼然端出一臉岳父大人的恩威相,登門求娶的小子必先過老夫他那一關,這感覺想必美妙。

      父親得了女兒帶給他的尊恩快意,可面對出嫁前的女兒,他仍然偏薄。姐夫們登門,他能寒暄以禮,待他們離開,就對兩個姐姐數(shù)落開來,道她們夫家各種禮數(shù)的不周。我的兩個姐姐待嫁期間都不吃父親的那套,沒聽見一樣各忙各事,她們的坦然來于她們壓根兒就沒想過要從家里拿走一分錢的嫁妝。她們深知家里給不出像樣的嫁妝,即便給得出鐵公雞父親對女兒也會一毛不拔。如何嫁自己,她們自有盤算。洞察世事人心不在于讀書多少,只需在父親言傳身教中經(jīng)年累月地洇染,自會圓熟習透。大姐夫做生意,雖說不上富足,卻是天天有進項;二姐夫工資雖然不高,但有家底支撐。在小鎮(zhèn)上,他們倆家可謂是體面人家。娶親當然要風光,婚事如何置辦,他們主動和姐姐們商量。兩個姐姐為了攢錢買嫁妝,除了儉用,打有了從姐夫的心便開始攢錢,今日買這個明日買那個,向姐夫們報賬。時間久了,姐夫們不滿,追問拿去的錢做什么用了。追問緊了,兩個姐姐使著性把話挑明,坦言相告補貼到嫁妝上了。嫁妝置辦得好是雙方的體面,將來自己用的物件也不能圖便宜買差的,自然得多花錢。貼己話一說,兩個姐夫有底了,竟至參與購買嫁妝。想當年,我的兩個姐姐可謂是闊嫁,父親沒花一分錢,末了還收下兩筆彩禮錢,大有負債人終于上門和他結清賬款的滿意。至于早年說過姐姐們打工攢下的錢要給她們置辦嫁妝的話,已被風吹遠,父親壓根不知他有過食言。而姐姐們也不會把父親的承諾當真,出嫁時,她倆無不是一臉苦盡甘來、歡喜嫁人的表情。

      二姐出嫁的那天晚上,父親雖滋著小酒,可女兒嫁后的空落,到底叫他語帶傷情地說道有愧,早年沒讓大姐二姐多讀幾年書,多識幾個字,在夫家過日子也能壯壯膽氣。聽到這話,原想父親往后必會憐惜兩個姐姐一些,其實沒有。出嫁初期,姐姐們戀家,時不時地回娘家小住?;貋砹?,對女婿父親照常持禮,對姐姐們?nèi)杂羞@樣那樣的計較,一旦沒順他的意,立時面冷色慍?;啬锛翌I受父親的不悅多了,姐姐們只覺心寒,漸至不怎么回來,把想家的心情多用來關照同在街區(qū)的我。我們?nèi)忝脺惖揭粔K兒,開始談起父親的種種不是,議著議著,二姐不由感嘆自己還不如外人。一個外人去到家中,至少父親不會給臉色看,聽得我和大姐無言以對,父親可不就是那樣。

      我的兩個姐姐通過嫁人過上了勝出娘家的生活,也不用再事耕種,可謂是稱了她們的心也如了父親的意,我家里外大有時來運轉(zhuǎn)的興旺之氣。

      那時,兩個弟弟都上了中學,正飛躥地長個兒,父母親的身體也顯得強健了。唯我不順利,工作三年不到,逢著供銷社改制,成日里各種說法傳來傳去,供銷社自上而下沒有人不為前路擔憂,三五成群形同戳破了蜂巢的游蜂沒個落點。這情形,意味著我得回家繼續(xù)種田去,可人就是易變,當初不想來鎮(zhèn)上的我已不愿再回鄉(xiāng)下。

      舅舅讓我先聽從單位的分流安置,和另一名中年女職工共同承包臨街的糕點鋪面。和人合伙做生意家里人不看好,而對方也不愿合伙,給出兩個提議,一是將糕點鋪一分為二,各干各的;二是將糕點鋪由一方盤下,給對方同等市值的錢,另租一處。家里人認為這個可行,可我從沒做過買賣,也不喜歡天天巴望著往來的路人攬生意,果真這樣還不如回家種田爽快。我不表態(tài),二姐就懂了我,便說,單干最好,若是我一個人做不來,她可以過來幫我,二姐夫一旁也說這樣好。我的贊成來不及說出來,父親就斷然拒絕了二姐二姐夫。我們?nèi)忝迷诟赣H這種態(tài)度中長大,不以為怪,可二姐夫看上去好不尷尬?;丶液笪覍Ω赣H坦言,我若做生意,必須有二姐二姐夫相幫才行,母親也幫我說話。不想,父親仍是惱,指責我老想靠人過日子。又道二姐就是二姐夫的傳聲筒,羅家的一盤菜不能由外人擺弄,做生意和親戚扯上關系,到頭來只會是親戚也沒得走。父親對事情向來多有惡性預見,且認定必然發(fā)生,這是我對他最大的厭煩。即便他說得確有一定的內(nèi)律,可我仍不能接受他這樣說二姐二姐夫。再說,很明顯在我和二姐之間,二姐是外人,他要提防她。我懶得再和父親議這事,由他安排去。

      在懸置的日子里,我空慌得要命,無論在鎮(zhèn)上還是在家都安落不下來,也不愿見人。忽然有一天,春燕來家約我去廬山玩。在當時,這樣的旅行實在是奢行,所以從不曾在我腦子里閃現(xiàn)過,可春燕這么提議時,我欣喜若狂,一把摟著春燕,滿口答應了。倒是春燕平靜得像個長姐,說就這么樁小事,把我瘋成這樣。

      廬山雖屬外省,卻與我們的住地毗鄰,轉(zhuǎn)乘兩趟班車,五六個小時就到。廬山之行,是我的第一次遠行,也是我最為歡悅的一次旅行。五月天氣,山中花草叢生枝頭新綠打眼,峰前谷底一回頭一探望,亭臺館榭不是高擱云山就是隱露叢林,不時地來一遭風云漫卷,造出許多被我認為的仙境來。視物不到三尺遠,有大男孩含笑走過來,挑眉細問,巧笑輕迷,如同遇神?;氐劫e館,我嘻哈說道開來,把春燕笑得不行。她找出大男孩給我們買的桃紅色卡通廬山風景小玩具,直道接下來兩天就做一件事,把大男孩從群嶺中找出來,帶將回去給我做夫婿。

      云里霧里仙境夢境,迷迷轉(zhuǎn)轉(zhuǎn),和春燕在廬山玩了三天,完全忘了山下還有人間??僧斪戏党痰能?,我卻沒有絲毫留戀,好像過去的三天就是一場不必回想的游夢。想想這也是我一向的無趣,無論那一度激起的美好多么難得,只要回歸現(xiàn)實,對不能相屬的事物我就不再牽念。

      回去的路上,我和春燕并排坐著,聊起各自的家事,窗外的風景只作過眼云煙。我告訴她我近時的遭際,她說我父親是對的,早前她也有過認同我父親的說法和做法。又道我就是那種吃虧不長記性的人,盡管她也有不認同我父親的地方,但我的現(xiàn)實生活就得有父親罩著才行。我問她我吃過什么虧,我父親又能怎樣罩著我?她反問我初中三年級的經(jīng)歷就忘了?當年不是被人欺負,指不定還在念書;而眼下不是父親罩著,由著姐姐姐夫來安置我,就由不得我來廬山了。我說那也未必。她說多半是這樣,還警告我姐夫就沒有一個是好東西。聽著這話,著實叫我吃驚,不知從何說起。想是我一臉的疑惑,春燕告訴我早年在她二姐三姐月子中,她前去照料姐姐們,兩個姐夫居然都動過邪念,而這樣的事還得一輩爛在肚子里惡心自己。經(jīng)她一說,我腦子里升騰起幾個面目模糊的影形來。春燕的姐夫我都見過,不記得有誰讓人想多看一眼,能娶上老婆就該謝天謝地,竟還這般齷齪。由此及彼,想到我家那一肥一瘦的兩個姐夫,直覺他們也妖魔了起來。

      春燕的遭遇讓我想到她之所以處下了那個在我看來不合適的對象,多半是為了避開這類女孩子無以回避的或明或暗的不堪,可她那樣做,何嘗不是躲過了強盜并入了賊家。第一次見到她對象,是在隔年的初冬,那是個隱約有霞光的下午,我打街上回家,遠遠地有一對人迎面走來。稍近,看出一人是春燕,和身邊的人正有說有笑。再近,只見他倆都著牛仔套裝,上衣是短工裝樣式,褲子是微喇樣式,是時髦的裝扮。直到迎頭碰上,春燕才知是我,拉過身邊的人對我說,是她的對象某某某。那某某某沒點眼力還真看不出是男性,細看倆人倒長得有些相像。某某某披拉著一頭卷發(fā),挑著細眉骨碌著細眼。讓我不明白清純的春燕怎就看上了這么個狐氣男,居然還一樣的穿著,一路地談笑風生。后來得知這門親是她嫂子的親戚保媒的,那小子家境不錯,三代單傳,只有一妹,上有父母和祖母。春燕喜歡他家人口清靜,嫁過去就能當家做主。我直言某某某不像個可托付終身的主兒。春燕用近乎我父親的口吻反駁我,說她沒想依靠誰,只想落個自在處,靠自己的雙手過日子。這話抵得我把已經(jīng)滑向嘴邊的那句“就那身形”硬憋換成“你對你的對象就沒高點兒的要求”。她說她不像我,不做白日夢。打那以后,我們見面就不再提她對象。而這次之所以約我前往廬山,是因為她要結婚了,大有以此作別,往后我們就真的分道揚鑣了。

      廬山之行,我一直認作是我青少年與成人生活的分水嶺,春燕嫁人了,果真安于她的小日子,不再來找我。而我的生活一樣朝著她的那條道走去。

      從廬山回來我一直待在家里,早前你進我出的家只剩下父母和我,獨自面對他倆就像是我一個人的父母,讓我無端地有了不得不承起親近他們的責任,而我偏最懼這個。最難挨的當屬餐桌上,先前喝粥嚼食聲此起彼落,父親威嚴的眼神在我們中間掃過來蕩過去,忽兒只有我一個孩子在跟前,真擔心他會把我給盯壞。忐忑了兩天,發(fā)現(xiàn)不過是我一個人的緊張,父母親其實平靜如常,那神情分明是有我不多無我不少。那時候,父親有著高遠的心思,他的兒子我的兩個弟弟正如杲杲日起,父親無一天不在構想他們的前程。那幾年父親的狀態(tài)少有的好,很少躁惱,即便家里的田地沒少一分,需要勞作的事項也沒減一樣,而人手大減,但父親再不像先前那樣,一到季節(jié)就如大軍壓境,自摧不說也壓著我們。這樣的改變我應像母親那樣感到寬慰,可我已不是放書之初的我,對農(nóng)活兒已心不在焉,每天影子一樣隨父母下到田畈,從不和他們搭話。田野上的風吹過來,我再也感覺不到愜意而是茫然無著,即便夜里父親不再嫌我看書費燈油,可書已經(jīng)安頓不下我。我一心想離開家,去家以外的地方生活。

      剛過立秋,舅舅讓二姐夫來家,告知我準備隨他去縣城工作,舅舅已將縣城的一家印刷廠盤下來了。這消息實在是讓人喜出望外,母親高興得把桌子抹了一遍又一遍,鄭重地對我說:“小多,舅舅可是你的貴人啊,去了縣城,定要把活兒做好,叫舅滿意?!备赣H一旁聽了,瞄了我一眼,又看了看母親,什么也沒說,接著和二姐夫商議如何處置供銷社分到我名上的那爿店鋪。翁婿幾年了,二姐夫自是知了父親向來的內(nèi)外有別,對我家的事不再有提議,只聽候岳父大人吩咐,能辦到的他辦,辦不到的也如實相告。父親才不會和女婿交心,他不說自己的想法,讓二姐夫回家和二姐商量,有主意了再回他。

      兩天后,父親打街上回來,說鋪面由二姐來打理,二姐暗里替我出資三千元,算是我名上的一股份額,年底結算按份額分紅給父親。對二姐的安排父親顯然沒法挑剔,但對二姐持觀望態(tài)度,二姐是真心還是假意,要看年底分紅多少才能見分曉。一不出資二不出人,二姐答應年底分紅份額本就不該,還落得父親這樣設想她,我實在忍不住嘟噥了兩句。這次父親倒平和,只道那是二姐他們該出的,不然我名頭上的鋪面轉(zhuǎn)租給別人是有租金的,親兄弟明算賬。再說,保持份額,店鋪就是我的一個退路。父親的套路之深,聽得我和母親面面相覷。過后,母親白了父親一眼,那會兒,我是一心想盡快離開老謀深算的父親。

      中秋節(jié)前夕,我來到縣城舅舅的印刷廠,這里地處城南,屬老街區(qū),一條街道折過來即成筆直的西東走向,印刷廠在街的右側(cè),往東不過百米即是穿城而過的青柳河,青柳河是一條寬闊的清水大河。印刷廠大門朝北,門口沒有時下通用的掛匾招牌,而是沿用早年??痰乃噼T字“新華印刷廠”,字跡也沒有著色,端正在大門口上方,給人一股子的厚重感。門的東側(cè)不遠有棵老樸樹,我到印刷廠門前正是早飯后,陽光透過樹冠細細碎碎地灑了一地,惹人心生歡喜。印刷廠的大鐵柵門是關起的,行人走右側(cè)的小門,門口有楊老頭把守。我向楊老頭說了我是何人所來何為。楊老頭立時站起來,出來幫我拎裝有書本和衣物的木箱,只拎裝著日用品的網(wǎng)兜我松快多了。隨楊老頭穿過樓道,走進近半畝地的矩形露天空地,不由上下打量,空地四周是矗起的五層高的房舍。老楊頭指著右側(cè)二樓說舅舅的辦公室在那兒。到辦公室門口,老楊頭不進門,大著嗓子叫:“廠長,你外甥女兒來了”。舅舅正接電話,沖我們點頭努嘴示意進屋,那會從我們走過的隔壁間出來一個比舅舅年輕一些的男子,也跟隨著進來。舅舅擱下電話,看了看我的行李,怪我爸也不送我。隨即向我介紹跟來的人是辦公室林主任,往后我和他打交道多,不懂的就請教他。舅舅忙,林主任帶我去到安排好的宿舍,我不讓他幫忙整理,告訴他自己能行。那時,能帶的衣物也就那么兩套,箱子里裝的主要是床上用品,一蚊帳一夾被一床單外帶一枕頭枕巾,再就幾本閑書。日用品更少,兩只盆子和一漱口用的搪瓷缸以及一個有艷花濃綠白瓷茶杯。茶杯是大姐買嫁妝時特意給我買的,除此再沒別的,母親說缺下的就在縣城里買,所謂缺的也就一個洗澡用的大盆。那年歲里,我也就冬天抹點面霜,其他幾個季節(jié)什么也不用抹,女孩子不在意這個,某種意義上過得快活,不會跟自己因為面容糾結。簡單收拾過,我就走出宿舍四下里瞧。

      秋陽靜靜,車間里不停歇的機器“咔嚓”聲聽上去一點兒也不覺得嘈雜,倒認為生活就該有這種有力的“咔嚓”聲。車間在一樓,二樓是辦公室和部分貯物間,三樓四樓五樓是職工宿舍。我的宿舍在四樓南側(cè)最東頭,小單間八平方米左右,門北窗南,窗前可見環(huán)城大河,最妙的是東側(cè)還有個小飄窗,應是后來開起的。窗臺向外近五十公分,寬高約六十、八十公分,可以放花盆,也正合我這樣個頭的人找來墊子坐起,早晚間可以看東邊一溜兒小山上和伴著小山而來的大河上的萬千氣象,還有東天的霞光與月亮。室內(nèi)小床鋪小桌椅是一色的斑駁赭紅,墻是陳舊的蒼色,這些舊形跡無不讓我感到親切,大有兒時與老姑奶一起生活的氣息。

      二十歲的我,在舅舅的工廠工作,有著清楚了人情世故仍要貪享的快意。到廠才剛一個月,舅舅就派我去省城學習微機操作,廠里的印刷編排工作將由我來做。學習的地方是一家私校,在那里我邊學邊玩,兩個月下來掌握了基本的應用操作。也是因為這次學習,先前在我看來高深莫測的工種不再畏怕,相信別人能干的事情只要用心研習我也能做到。

      回到印刷廠,搖身一變我成了有技能的人,帶著兩個徒弟進駐在舅舅隔壁的辦公室,我的辦公地連舅媽也不得隨意打攪。父親來過兩回,抱怨舅舅這樣子會慣壞我。舅舅的嘴角吊著一抹笑,問父親舅爺寵外甥女是不是叫做父親的他不放心了?父親訕訕答不清,舅舅讓我給父親添茶水,指責父親當初就不應停我的書,要是多念幾年我會更有出息。舅舅一再地肯定我,至今也不知道他因著什么如此高看我??傊?,在印刷廠,我得到了我的老板舅舅的首肯,無論工作還是生活我是輕松愉快的。正當華年,又處在一個蜂來蝶往的鬧區(qū),有意無意會招惹小伙子來印刷廠,我的生活也就開始事關愛情。

      這里得說說印刷廠周邊的概況,印刷廠對面往西是百貨公司、縣政府;往東是煙草公司、日雜鋪。印刷廠同側(cè)東鄰是一家酒廠,酒廠過去是長長的坡路,一溜兒人家順坡而下,斜止在城中青柳河的岸邊。隔著三四米寬的石條長階,人家對面是縣博物館,也是老縣衙的舊址。這里的墻岸是沿山體駁岸次第壘起的,壁壘雄威。繞過博物館圍墻,來到西門,也是博物館的大門。從大門往里去,路兩旁有高樹新木間生以及環(huán)保應備設施。往前不到三十米遠,有坐北朝南的紅色大殿擋在路中央,這紅色大殿即是博物館。路到這里分岔,往右到大殿正門,往左到小山口。博物館建成哪年我忘了,里頭陳列著縣城有史以來的諸多文物,每每游走其中大有穿越之感,出來得花半天時間醒神。

      更多的時候,我愿意繞到殿后的沙土小路去小山口。小路隨坡上下,鷓鴣不遠不近地叫著,把個松林叫得別樣的幽靜,花草也是有的,多是單串獨朵地叼在草莖上。幾處山石如龜如伏獸撂擱在路旁,可供路人坐下小憩。再往前,下坡不遠,隱約可見古樸灰舊的屋角和片墻隱掩在竹叢后面。繞到屋前,即見一座類同庵堂的屋舍,屋舍前是平坦的場地,場地外有半人高的石墻。這里高臨大河,視野開闊,河對岸遠處層層迭出的微山就像一幅墨畫。這處屋舍初建于明代,幾經(jīng)興廢,現(xiàn)存建制是清末重建,三間相搭,正中一間高闊深長,供奉著手握書卷、探身欲語的立身孔子像。兩旁類似耳房,空置著。孔圣面相慈悅,絲毫沒有后來人的學究氣,像一位隨時可語的長者。端望久了,會莫名地想到父親。總之,我喜歡這里,一個人來,像走進了遠古風煙,又似乎掩隱著一個未期之遇。

      果然,在一個良夜里,月色清明,花氣氤氳,經(jīng)不住花月的撩撥,我又悄悄地摸了進來。剛拐過竹叢,赫然發(fā)現(xiàn)庵堂前的石桌旁坐著一個人,幸好月色清朗,是人而不是別物看得分明。石桌前方有株正開花的石榴樹,月光透過樹隙斑駁地撒照在那人一側(cè),看不清是男是女。猜想應是酒廠的工人,我已聞到了酒香。正猶豫要不要走過去,對方已打招呼:

      “嗨!”他的聲音不無意外驚喜。

      果真就是酒廠的一業(yè)務經(jīng)理,一不打眼的男青年,平常與他有過照面,但沒有說過話。

      他站起來,問我是不是常來。又說不會妨礙我,他喝他的酒,我盡可觀花賞月。石桌旁還有三個石凳空著。

      陡然遇見獨個男子,不無有些緊張,卻又不想被對方看出來,便故作鎮(zhèn)定地說我轉(zhuǎn)轉(zhuǎn)就走。

      他說他又不是壞人,既然來了,就坐下喝一個。又道他知道印刷廠的姑娘都能來兩口。

      他的叨叨倒也不外道,見他一人出來飲酒還能帶上個小酒杯,比起酒廠那些提瓶就灌的小年青多了講究,就信他不壞。我在他對面的石凳上坐下來。

      他沒有勸我酒,自端起酒杯沖著月亮說道,為天上的明月也為月下的相遇來一杯。

      酒喝下了,言語就漫漶了,忽地他說能在月夜出來散步的姑娘最可愛。

      在他這大約是真誠的,可我一下子提高了警惕,不敢再坐下去。

      可他又滿斟了一杯,說他正被親事困著,每天是煩不勝煩。跟著,仰頭把酒又喝下了。

      形同我是他的舊友,也不管我愿不愿意聽,只一股腦兒地往外倒他的煩惱。他有個女友,前后處了三年,近半年來,女友不停地催促結婚。而早在一年前他就向她說過兩人不合適,提出分手,女方不當真,照樣以女友的身份干預他的生活。如今索性逼起婚來,他沒轍了。

      那時我腦洞大,不明白這是他的放不下,還是他說的那樣被強意。

      他又說若女方繼續(xù)硬逼,他就先結后離。

      把我急得直問這是什么道理。

      他說女方要一個說法,先結后離可以給她正名,不然三年的相處算什么。

      這說法與我父親的某些慣說有相通處,似乎有道理,可細辨起來,這道理根本不貫通,分明是自欺欺人??晌乙仓溃羞@種認知的人,多半倔強認死理。

      他見我不說話,跟著話鋒一轉(zhuǎn),說他想娶的就是我這樣的姑娘。不容我惱懟,他緊跟著解釋說不是要冒犯我,他是真的不愿娶個天天跟他丁卯計較的管家婆。

      真的很氣惱他莫名其妙地拿我打比,可我又不好直接惱懟他,只道天涼了,起身就走。

      我前面走,他跟著,一路訴說著他的苦惱,逼得我又急又怕。直至出了博物館,才放松下來。仿佛才剛被關悶在一只吉兇未卜的罐子里頭,再抬頭看月,直覺好端端的一個良夜生生叫酒給醺了。

      這個人叫徐良,在博物館不期而遇后,他經(jīng)常到印刷廠門前堵我們。我和同事逛街,他跟著逛街;我們?nèi)ズ舆呴e走,他也跟著。偶爾還給我們買零食。當時我沒多想,以為給機會讓人獻獻殷勤,是恰當?shù)亩Y貌。沒承想,不到半年,就有人傳揚我和他鬼混。其實,除了月夜下的那回遇見,我和他就再沒單獨見過面。而那時的我確實輕狂,聽了這樣的傳聞不規(guī)避不說,反倒故意去走近他,莫名地生起一肚子的憤懣,一心要與那言論背后的嘴臉相對抗。昭然的對抗讓我有著從未有過的勇敢和快意,人群之中,我已然是一個宣了戰(zhàn)的戰(zhàn)士,藐視所有我經(jīng)受過的和正在經(jīng)受的委屈和羞辱——擺開一副你們盡管來、我決不躲閃的架勢。一旁長我四歲的徐良,在我看來溫厚綿韌,有他與我結盟,形同脅生雙翼,那些指向我的劍目刀嘴,只須拍拍翅膀我就會越躍其上。即便父母親相逼姐姐們相勸,也違逆不聽,以勝過徐良十倍的果敢迎對世間的不堪之說。直到有一天,再次面對徐良那張愁云黯淡的臉,我的心氣立時就像坍塌的石頭墻,所幸沒有散亂一地,而是真的冷靜了下來。當我意識到經(jīng)過了三個月的對抗,徐良已經(jīng)疲累了,不會再繼續(xù)陪我轟轟烈烈地自毀下去了,因為這不是他需要的生活。和徐良的一段交往讓我確信借酒澆愁的人多半是懦夫,懦夫注定要過愁容滿面的日子。而我不是,我清楚地意識到他與我不是同路人。

      那么多人說初戀是美好的,而我至今也不知這段經(jīng)歷算不算初戀。如果是,真的沒多少美好可言。當初和他分開,幾乎不用著意就淡散了。到年底他離開酒廠時,算起來從認識到結束也就半年。多年后在街頭遇見,他的灰暗蒙塵的眼睛就像博物館的一對老舊木珠,真叫我懷疑當初他是被其中某個物件附了靈,迷糊住了常去里頭轉(zhuǎn)悠的我,不然,我怎會和他這樣的人有緣?徐良離開酒廠不久,便和他的未婚妻結婚了。而我這個有辱家門的人,已被父親驅(qū)逐,他咬牙切齒地說,若見到我就將我一悶棍打死。以致母親和兩個姐姐生怕我和父親碰面,還代我受過不少。經(jīng)了這番折騰,我很少為自己辯解,也不大說話,家里人只以為我知羞知錯悔悟了,其實我不過是陷入了自己怎么就錯了的迷思中。不等我從迷思中清整出來,舅舅已親自出馬保媒,要敲定我的終身大事了。

      齊盛平,與我同齡,二十三歲,是城東派出所的一名警察。在舅舅介紹我和他認識之前,我不知道他,他是否知道我,我不清楚。他的警察形象標準到可以上墻作宣傳畫,個高形正,遠看像棵長勢好的樹,面相也周正,乍看醒目提神。可惜留意打量會發(fā)現(xiàn)他有個可厭的毛病,不喜歡正眼瞧人。他每看向我,眼神是東一丟西一丟,像根小棍棒在點戳,一副心懷芥蒂、被人逼來相親的樣子。自覺和男士有過一場交往,經(jīng)驗了得,斷定他還不夠沉穩(wěn),也不是我的同路人。但這話不能說,在我家和周邊人眼里,我已淪為末等公民,沒有資格挑剔別人,更何況還是一名遠帥過我那兩位姐夫的人民警察。當舅舅舅媽說我和齊盛平如何如何般配時,我自知不得有異議。而齊盛平的父母既沒挑剔我,也沒表示有什么滿意,平靜得跟購物一樣,這確實出乎我的意料。后來了解到齊盛平的母親是繼母,父母離婚后他隨了父親。在十三歲那年,繼母帶著十歲的女兒來了他家,那會兒,他的繼妹正在上大學。齊盛平極少跟我提到他的家人家事,他初中畢業(yè)去了警校,畢業(yè)后父親找關系讓他做了警察。和我相親時,工作還不到三年。沒有來自雙方家庭的任何阻力,我和齊盛平有不有結果,全在于我和他的交往。自相親以來,只要不出差,齊盛平幾乎天天來印刷廠,按說這么勤是有誠心的,可是他偏就擺出一副瞧我不上的樣子。以當時我眥睚必報的心胸,只回以客戶之禮,客氣而無真誠。如此,齊盛平自然氣惱,就找事兒刺我,我可沒什么耐心,沒多久連客戶的禮數(shù)也沒了,來個見跟沒見一樣,由他愛來不來愛理不理,只作一拍兩散了事。偏偏他又堅持著,照舊跑印刷廠,來了坐在一旁不言語,一眼一眼冷冷地掃過來掃過去,真叫人受不了。猛然間我直直地迎逼過去,他那怨鞭一樣的目光立馬收閃了,低下頭,落荒般離開。我想這回他必不會再來了,竟生起了若有所失的悵然。

      接連三天,齊盛平果然沒再來印刷廠,就在我差不多心平氣靜的第四天,一大早他又就來了,邊叫我邊敲宿舍門。那會兒,我還沒起床,聽見門外他的聲音,有意外也有些感動。那時正值春天,我趕緊翻身起床,粗粗地洗漱過后開門。他裹著一身的清新氣息隨門滾了進來,還撞了我一下,沖我做鬼臉。這全然不同以往的變化,叫我疑惑,立時發(fā)現(xiàn)他竟然沒有穿制服,而是著了一套深藍色針織夾克套裝,看上去像個才畢業(yè)的大學生。如果相親那天也是這身打扮,我估計當場就會相上他,對齊盛平的好感應是從這天早晨開始的。喜歡一個人,容易變得無措,而他儼然一個情場老手,竟然一手攬過我,一手在我頭上摩挲,像個疼愛我的長者,說我是一個懶蟲,他早醒了,直等著天亮。我推開他。他說一會兒帶我去城外的花園村看花。聽說看花,我連床上的被子也沒疊,就高興地隨他出門,像是我們熱戀了好久一樣。齊盛平騎了一輛紅色摩托車,告訴我是單位配給他的專騎,才從省城買回來,以后我想上哪兒他就帶我去哪兒。那年頭,男孩子若能擁有一輛屬于自己的摩托車,再載上自己喜歡的姑娘,絕對是天底下最為風光又稱心的事了。我不無受用地跨上他的摩托車后座,隨著摩托車冒出的一股輕煙,大造聲勢地出了印刷廠,那情形宛如我嫁給了他。

      出城來,野外有輕寒,為避風我躲伏在齊盛平背后。他感覺到了,立馬放慢車速,車速慢了,以便說話。他說夜里夢見我在一水塘邊踱步張望,像在等人,他經(jīng)過我竟然沒看到他,顯然我是在等別人。講到這兒,他忽地扭頭問我等的是誰?我嚷著要他好好騎車。他又催問我等的是誰?換個人也許會好好隨他調(diào)笑一番,可我偏就不慣這種無理的扯閑,還刺了一句:你想誰,就是誰。他“嘁”了一聲,又問我夜里做夢了沒?我說沒有。這下他真的惱了,吼叫道:你就不能抱著我,且迅速提了車速。那會兒只覺得他好玩,雙手扶住他的腰身。他怕癢,嬉鬧著停下摩托車,花園村已經(jīng)到了。那天,我們玩得還算愉快,齊盛平居然摘了朵花用草莖別在我頭上。

      我和齊盛平相戀近兩年,這期間再也沒有過那次春日看花的美好,他對我仍是忽近忽遠忽熱忽冷,這種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戀愛,讓我憋屈,我討厭這種吞吐半口氣的過活,一再地想要分手。有回果斷地提出,他也滿口答應不再來找我??墒?,不到十天,又來了。盡管和他分手也有感傷,可一想到兩個人的不合,我還是寧可中斷交往,便淡應他。他來了也不多言語,一個人在印刷廠的空地上走來走去,緊繃的臉看上去形容消瘦,怎么看都像是被我欺負了,害得舅舅狠說了我一通。沒辦法,我招游魂一樣把他讓進我的宿舍。誰料,不及我說話,他變了個人似的,張口問我天天夜里不睡覺在干嘛?我問他什么意思。他說夜里巡邏他繞到酒廠后面,見我房間的燈沒有一夜在十二點前熄燈過。這話極具收買我心的功效,一時心熱腦子也熱,好久以來的種種防拒自行撤銷,全然當他是要與我天長地久的人了。殊不知,他這般地存疑查哨,也隱含著另外的劣性。見我和齊盛平時好時壞,舅舅和父母擔心生變,待齊盛平家前來商議婚事時,他們立馬應允,那架勢就是要把我這燙手的山芋盡早拋出去了事。

      結婚當天,拜過天地入洞房,齊盛平扶我在床邊坐定,形同宣告道:“如今把你娶到了家,看你再往哪兒跑?!饼R盛平經(jīng)常說這類沒頭沒腦的話,聽上去像是多么在意我,其實不無挑釁,使得彼此都不快。在滿屋的喧笑聲中,我保持住了新娘子的矜持,平靜如初。而他,像是對我的反應較滿意,跟著大聲對前來賀喜的同事和朋友們說:“今天從現(xiàn)在開始,我聽你們安排,你們說干嗎就干嘛?!备质且粋€小高潮。大家伙兒葷葷素素說了一通后,鬧得也差不多了,有人提議打麻將,得到一致附和,笑鬧中齊盛平隨他們一群魚貫而出,去了另一間房子里打麻將。我和齊盛平舉行婚禮是在他老家的鎮(zhèn)上,是一處有左鄰右舍的較為寬大的平頂房,是前幾年他父親蓋的,逢年過節(jié)一家人會回來小住,平時基本上是擱置的。正因為回老家少,又是大喜的日子,他家的親戚朋友來得很多,新房也沒有因為那群人的離開顯得冷清,總有人進出,上前和我搭幾句話。其時,我努力壓著心里的氣惱和委屈來迎對客人。晚餐齊盛平過來拉我去另一桌與那群人同吃,我沒有出新房,也沒有進餐,除了這么做,我想不出如何才算合度。齊盛平稀里嘩啦說了一通,走了。這境地,我感到難過又茫然:這個與我結婚的人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有些看不清,我在他心里又是什么,我一樣無知,而他到底要怎樣,我更是惶惶難解。

      天破曉時,齊盛平才回來,那會兒我已和衣躺下,雖然醒著,但沒理他。他進屋就指責我不等他回來,一個人就睡了。我翻身坐起,強壓住抽他一嘴巴的沖動,盯著他不說話。想是我的樣子激惱了他,他擄賊一樣擄過我,說現(xiàn)而今他無論對我干什么都是天經(jīng)地義。我手腳并用,直把他被掀到了床下,整整一個早晨,我和齊盛平一直悶著氣撕扯扭打。我承認在打斗的過程中他沒有使大力。末了,都累了,在他的默然垂淚中,我和他各懷心事地睡到了一塊兒。

      結婚沒多久,齊盛平提拔為副所長,我也懷上了孩子,那一陣是他婚后少有的快意時光。后來幾時再度生變,我自恕我的粗心大意沒留意到,最初他的淡然我只以為是有了新職務忙碌的緣故,而我因著妊娠反應厲害,自理都忙不過來。后來好些,又去上了四個月的班,直到閑下待產(chǎn),才發(fā)覺齊盛平冷淡我已經(jīng)好久??闯鏊怯幸鉃橹?,我不知是賭氣還是硬氣,就算那時身負重荷,一樣冷淡著他。這樣過了些日子,意外地發(fā)現(xiàn)兩個人不和好有不和好的原因,再不用擔心辜負對方而做出迎應,大肚子的我還少些辛苦。那時候不明白夫婦之間就算想清靜也不可丟下責份。我的溫吞不應,在齊盛平看來就是對他的輕視抑或是挑釁,他開始找碴兒指責我,以我多年的修煉,對這類小尋釁自是能做到不回應。如此顯然我又錯了,我的不理不應,實是比應與計較更叫他感到挫敗。

      多年后,我明白了保持婚姻平靜的法則是要明了對方的心情和愿望,在適度的范圍里適應他滿足他,切不可因為包容了他自覺得理而去輕漠他。尤其不能對齊盛平這樣,他從和我認識開始,就一直對我心懷芥蒂。

      兒子兩歲那年,一天中午,齊盛平醉酒回來,我扶他在客廳的沙發(fā)上躺下,來不及拿垃圾桶,他就吐了。我邊擦地板邊抱怨,要他以后少喝點。他掙扎著坐起來,大瞪著眼,說我有什么資格嫌棄他,當年不是因為我有點姿色,他才不會替人背鍋娶我這種女人。聽到這話,我立時橫刀立馬,伸腰站定,要他把話說清楚,什么叫我這種女人?就算他能委屈自己我也不能委屈他。我少有的囂躁鎮(zhèn)住了齊盛平,他盯著我,蠟人一樣凝然不動,那樣子形同即將斷氣。對僵了幾秒,到底還得避開,一進臥室,我就一屁股坐在床上,心頭仍火盛,想他這是酒后吐真言,之所以給我各種不堪,原來是他一直懷有心結,還結得那么早那么深。可既然這樣,當初又何必?我已然感到這是我和他之間暗存的斷點,我和他的將來大有可能發(fā)生變故。

      十年后,我和他離婚,那時我離開印刷廠已經(jīng)五年,當初他堅持要我回家做主婦,我忘了前番自告要獨立,相信已升任所長的他確實壓力大,需要一個不讓他分心家事且有熱水熱飯熱炕頭的家。初時,齊盛平對我全心歸家不無滿意,生活如他希望的那樣,家事不再要他操心。

      一個周末的下午,齊盛平午睡起來,對坐在陽臺上看書的我說,他想穿一件妻子織的毛衣,跟著列舉了一串名單,那些人都穿過妻子織的毛衣,名曰“心愛牌”,可我連件背心也沒給他織過。此前,我還真是沒織過毛衣,見他這么說,想是在外頭覺得沒面子了,便上街買回樣書、棒針和絨線。為了練基本功,我先織了幾方等長的條塊,然后縫在一塊兒給兒子做成小毯子。因針法不同顏色不同,看見編出這么個花花綠綠的物件來,齊盛平對我織毛衣有了信心。而我也沒負他望,一氣織就三件,兩件毛衣,一件內(nèi)穿一件外穿,一件鏤空背心,背心被他穿到單位引得不少家屬找我學花樣。見織幾件毛衣就能哄得人滿意開心,鬼使神差,我給父親也織了件毛背心。誰料這回歡心沒討到,反叫父親一陣好惱,只道織毛衣是兩個姐姐做的事,誰要我做了。父親不肯穿我織的背心,母親告訴我時,真是別樣滋味:莫非父親曾經(jīng)與我肝膽相照過?

      夫妻離婚,分人分物。齊盛平說兒子齊家由他來撫養(yǎng),齊家僅有的孫輩齊家人會照顧得比我好,讓我盡可放心。我聽從兒子的意愿,他愿意跟誰跟誰。他又說他和兒子居住搬家不到兩年的新居,早年從單位買斷下來的那套已經(jīng)出租的小居室收回給我,問我是否同意。那套小居室可是我一直留戀的地方,不只是外在的周邊環(huán)境,還有那可是我們婚后育子居住最多的地方,當初我就不同意出租,想著閑暇時回去小住。偏偏羅盛平嫌那地方背街,冷清,沒人氣,人在里頭待久了少陽氣。舊居租出去后,只以為再沒機會住進去,沒承想離婚了,齊盛平樂意饋贈給我,我當然接受他有情有義又合我意的安排。

      拿到離婚證,一個人回到舊居,分明就是回家的感覺。臥室的墻上仍掛著一幀一家三口的早年照,那時齊家還不到兩歲。我和齊盛平看上去都挺年輕,也挺耐看,人們常說的般配吧,沒想到竟散了。取下舊照,抹去上面的積塵,不由一陣黯然。決意將這張舊照隨同過往一起打包,塞往一個少開啟的角落去。從上午到下午,一直在清整,心境形同窗外的清秋天氣,脈脈里風涼水渺。待收拾停當了,忽地很是感傷,幾乎是本能地拿出手機聯(lián)系了春燕,當我告知她我離婚的消息時,窗外有霞光返照過來,我似乎獲得了些微力量,鎮(zhèn)定了些許。窩在沙發(fā)里,等待春燕。那時候,春燕來縣城已經(jīng)五年,而她的到來之快,就像距我家門外不遠處。

      春燕一來,就責怪我太意氣用事,不明不白地把婚給離了,到底是為什么?緊跟著又問家里人知不知道?齊家的長輩就沒勸和勸和?

      一時間,也不知打哪兒說起。待她坐定喝了口茶,稍稍平靜了,我便說叫她來做我的菩薩神,聽我懺悔反省,好讓我卸下心頭的包袱。

      聽我這么說,春燕激動得臉也憋紅了,原以為我要為離婚一事,為自己辯駁幾句。她沖我急聲急語地說:“有什么好反省,你們就是日子過得太順溜了,沒事找事鬧騰。明天趕緊復婚去,別沒事整事。”

      看著她,我如實相告,離婚是經(jīng)過了深思熟慮的,我不是個勉強別人過日子的人,再說勉強別人,掙扎的其實是自己。哪怕我是個混天過日子的人,活得太沒人樣兒,我也受不了。難得齊盛平另有追求,何必拖著人家。

      春燕看著我,像是聽不懂我的話,又像看我不正常了,問我是不是叫離婚給整傻了,連守哪讓哪也不曉得。又道齊盛平能有個么追求,最多往局長的位子上爬拉幾下,再不過就瞇兩眼別的女人,正常得很,聰明女人不會為這些糾結。這年頭,女人的事業(yè)就是管住自家的人,守住自家的物,沒想到我竟蠢到把屬于自己的連人帶物一并往外踢。

      我明白春燕是勸我,若讓她處在我的境地,其實也會像我這樣處理。有春燕在跟前,此前的不適已經(jīng)過去了,也漸漸平靜。

      我告訴她,齊盛平早年和一女犯要好過,半年前,女犯出獄,兩人又糾纏上了。一個月前在街頭我碰到他們,女犯的得勢和齊盛平的鎮(zhèn)定,完全顛覆了我對他的認知,倒像我犯了事被他捉住了。一時,腦洞大開的我只恨自己沒事出門干嘛,對我來說,這樣的難堪大于他另找女人帶給我的羞辱。一陣冷峙過后,我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沒事一樣拐彎走掉。那會兒,我聽到自己身體里有崩塌的聲響,但還是像當年被數(shù)學老師羞辱的那樣,咬牙拎神,逼令自己做個局外人。想他齊盛平在我跟前素來以職位高居,為了壓服我,擬過我的各種外在條件的不如他,可是以他的法則來看,我再不濟總不至差于一個女犯吧,原不過是他的心在弄怪。而他一向掛在口中的前途,現(xiàn)而今也不怕被影響,可見女犯之于他的重要。想到這一層,我倒莫名地生出小小的激動,直覺他倒也不是一無是處。

      可是,一個人走在回家的路上,越想越氣憤,恨不能卷起一陣罡風將齊盛平擄了過來,一面剝他的皮抽他的筋,一面問他這是為什么? 轉(zhuǎn)念又自問,齊盛平若在跟前,他怎樣的回答能平復我?眼前的街市,和平常一樣熱鬧喧囂,可那聲息像隔了層水浪,是那么的飄漠不實。我嫌厭自己的心痛,明明沒有多么愛他離不得他,卻被堵得快要死了一樣。再想來,當時我是被挫敗感擊垮了,完全沒料到齊盛平原是這么肆無忌憚的一個人,只恨自己眼瞎。

      回到家,無處不是齊盛平的影子,心中的憤怒火一樣騰起來:憑什么只承受不發(fā)泄,他齊盛平能興風作浪,我就要顛覆這一切。我找出家中所有與他的合照,以及共有過的個人飾物一并毀壞,然后氣喘吁吁地繼續(xù)搜尋我認為應該損壞的東西。那天晚上,我像只充滿斗志的貓,不吃不喝也不開燈,在黑暗中等著齊盛平那賊鼠前來送死。

      當時的氣性是真大。其實就是一個被處在那種境地下妻子的本能反應,到了這一步還非得操作一回。齊盛平早做好我鬧騰的準備,進家門任我說什么罵什么就是悶頭不應。過了一周,晚上他開始不歸家。再次過了一個不眠之夜,我的程序終于走完。當窗外曙色初開鳥語清亮時,拿定主意,想起母親曾去齋公那兒替我算過命,齋公說我命中金多,如今,我已磨作是一塊有鋒的鋼,已經(jīng)沒有了什么斷不了的恩怨。

      我短信告知齊盛平同意離婚,他馬上就跑了回來。門一開,他和清晨的陽光一并泄了進來,就像當年初三寢室的門被打開一樣,不同的是月夜下跑出的人我看得清楚分明,而背著陽光進來的齊盛平我看得一片恍惚,他就像個長了毛發(fā)的怪物。

      我告訴他我想通了,這些年我也過得不開心,離婚是兩個人的解放……

      不等我把話說完,齊盛平一下子撲過來緊緊地摟著我,像個深愛我的人。

      差不多一刻鐘,滿臉淚痕的他環(huán)抱著我坐到沙發(fā)上,問我,能不能從頭再來?

      那會兒,他的手機響了,不停地響,不停地響,他沒有接。我和他再沒說一句話。后來,我把他轟出去了,想好怎么離再來找我。協(xié)議一達成,我們就平和地離了。

      春燕聽著,一臉的氣惱,說齊盛平這是腦子進水了,他后悔的日子在后頭??粗貉嘁荒樀牧鲜氯缟瘢也恢f什么好。

      跟著,我告訴她離婚在兩家引起的回響。齊父知道我和齊盛平離婚,沖兒子發(fā)了一通脾氣,表明他不支持離婚,同時也表明了兒大不由爹的無奈;他繼母知道后,對我給出近乎送客的禮貌。也好,不費周折。可是在我家,離婚是超常事件,尤其對于父親,那是有損羅家顏面的,想到這一層就心里惶惶的。

      春燕說離婚是大事,之前就應該和父母商量妥,老人在乎事先告知,那是看重他們。

      誠然,道理我也懂,只是先告知了他們,離婚就會由兩個人變成兩家人的事,過程就會被拉長,于事無補。既然離婚是必然,何必要連帶家人遭罪。直接告訴他們離婚的事實,一時是難以接受,但不會為去留婚姻大費周章,有怨有恨到我這兒就止了。

      春燕嘆了口氣說,你說得頭頭是道,但一個人難以承受這個結果。再說,一個人所想到的周全也是個料想,料想不一定成真。只是事情已經(jīng)這樣了,多說沒益。要是我真的想清楚了,看透了,離就離了,就怕我心里不是這么想的。在她看來,我這個妻子對丈夫齊盛平一向很好,不像是要離婚的人。

      我不無解嘲地說我是我父親的女兒,守規(guī)矩是我打小就在習養(yǎng)的功課,不管嫁了誰,我都會盡妻子的本分。說得春燕大眼瞪小眼,好像才認識一樣。不想再談及離婚這破事,我問她家里的紛爭平息沒?新房有沒有開始裝修?

      春燕說裝修房子的事她沒管,由丈夫帶著妹夫在弄。至于那人吵嚷著離婚,也就過過嘴癮,不會真離,婚不是誰想離就離得起的。

      春燕的生活,打結婚后我就很少說道,不是我世故,而是懂得生活沒有固成的路徑,過得好與不好在各人心中,外人難得知曉。春燕二十歲結婚,原想從此就能活出昂揚自在,不想,人家單傳三代,嫁過去首要一樁就是生兒子。春燕懷孕五個月時,被拉去做胎兒鑒別,醫(yī)院告知是女兒,男方兩代的婆母當即向她善說苦求,要墮掉腹中的胎兒,她不從。那一家子瞬息變臉,她憤而出逃,逃到軍校尚未畢業(yè)的二哥那里,二哥想辦法找了個地兒暫時安頓了她。她出逃在外,男方前去她娘家要人,見不著人,便放狠話,只道沒管教的兒媳婦他家不要了。倒是她的丈夫默然來去,獨自外出尋了她半年,等他找到她時,他們的兒子已過了滿月。天降的好事不止喜壞了她丈夫,婆家的那撥人得信,更是歡天喜地地登她娘家的門,向她的哥嫂賠盡小心。末了,懇求她的哥嫂將他們母子召回,從今往后,那個家就由春燕掌管。

      回了老家的春燕不想回婆家,長嫂堅持她回去的理由是,如今她不是一個人,要替兒子著想,將來無論她把兒子帶到哪兒,都不如自家靠實。出嫁沒哭的春燕,再去那家時,一路地淚流。

      那時我還心疼春燕,結婚后,我也麻木了,只道是命,命定的東西掙不脫。

      春燕的兒子三歲那年,她丈夫在河里炸魚,不小心把右手炸殘,從那以后,打工沒地方要,干巴瘦小的身體又干不來體力活兒。一天天地,家里老的見衰,小的花費增多,春燕便到鎮(zhèn)上盤下一爿鋪面做熟食生意。做生意免不了歡聲叫場喜色待人,無端地激惱了她那身心有疾的丈夫,指責她不是做生意而是在賣笑。夫妻倆狠干過一場后,丈夫被他的妹子接到妹夫的工地看場子,春燕一個人帶著上小學的兒子繼續(xù)在鎮(zhèn)上做生意。

      好景不長,不到一年,突然一個女人砸了春燕的熟食鋪,對春燕的丈夫來說這是坐實了春燕賣笑偷人。他趕過來不找對方理論,倒是一把揪住春燕,大打出手。羞憤已極的春燕瘋了一樣,在大街上和他互懟數(shù)落開來,招來一街人看熱鬧。男人振振有詞地辯解說他在外找女人,是解決生理需求,而她和別的男人在玩感情,性質(zhì)不一樣。蓬頭垢面的春燕聽到這話,如夢初醒,驚怔與羞愧使得她扭頭鉆進了一片狼藉的店鋪。很快,她收拾了鎮(zhèn)上的殘局,帶上所有的積蓄前來找我,意欲在縣城找個地兒重新開熟食鋪。沒多久,齊盛平替她找到了一處適宜地兒,春燕很是滿意,對齊盛平滿心感激。不為難的幫忙齊盛平多能伸援手,但他嫌棄春燕去他家。春燕明白,除了時節(jié)拎些東西小坐片刻,平常很少去他家。越過越沉悶的我,去找過春燕,走在路上想到各自的處境,只覺不見倒比見好,就很少去找她了。離婚了,我和春燕又可以往來如昔,可是我卻不能像嫁前那樣回到家人中去。

      我的離婚在我家引起的震動沒出我的預料。父親得知后,從老家趕來,大姐夫開車捎上我前去車站接他,到站我沒敢下去,大姐夫把滿面怒氣的父親領了過來,父親對我先是一通恨罵。上車后,父親叫大姐夫打電話給齊盛平,沒想到齊盛平停用了原來的手機號,氣得父親要去單位尋告他。大姐夫也大為光火,一面阻止父親前去,一面說由他去會齊盛平,再怎么著他齊盛平欠他們一個交代。路上,想是實在忍不住了,大姐夫少有地沖我抱怨,不知我這些年來的日子是怎么過的。我沒吭聲,不認為齊盛平有意這么做,換手機號必是另有緣由。父親不再提齊盛平,聲聲說道的全是我的不是。吃過午飯父親非要回家,沒人敢強留,便由大姐夫開車送他回去。走時父親剜了我一眼,雙眼通紅,恨恨地說我書白念了,人也白活了,從今往后他再不管我,也不想知曉我的事情。那會兒,我是發(fā)自內(nèi)心希望父親能當沒我這個女兒,只要他心里好受點。

      下午,母親隨大姐夫來了。大姐夫說母親是一路哭來的,見了我母親是一臉的別有滋味,可我能對她說什么呢?想是我的平靜多少安慰了她,叨來叨去只道我傻。母親沒追問我為什么離婚,也沒問及齊盛平,這完全有別于平日我對母親的了解,但我知道母親那會兒有著前所未有的傷心,而我對此無能為力。那會兒,家人就剩下兩個弟弟沒問及我離婚的事。我的兩個被父親指望著扒天的弟弟,自是不會有扒天的能力,年歲一到,先后在父親的催逼下相繼成家,眼下他們連自己的生活都理不順,也就顧不得我,這樣,倒是彼此省神。

      聽說母親來了大姐家,二姐很快過來。其時,大姐二姐兩家已入住縣城,打城里興起買賣房屋,大姐夫就把家搬來了。二姐夫三年前也調(diào)到縣城,二姐跟著進了城,鎮(zhèn)上的店鋪轉(zhuǎn)租給了別人,租金由父親收受,以補貼二老家用。

      晚餐是大姐夫做的,他將各色菜肴上桌擺開后,過來叫吃飯。母親拉著我的手走到餐桌前,嘆息我沒能像兩個姐姐過上安寧日子。大姐夫不無氣惱地說還不是因為嫁錯了人,當初他就看不上齊盛平,沒個正相。可羅家人就喜歡那套虛架勢沒他說話的份兒,只能看著我往火坑里跳。

      大姐叫大姐夫吃飯,不要胡說八道。大姐夫一下子光火了,大數(shù)齊盛平的種種不是,說要不是舅舅做媒,他這個姐夫肯定會從中阻攔,也就個派出所所長,有什么了不起。見我們都不出聲,又似安撫地夸我知書懂禮,才慣得齊盛平這么狂妄。坐在餐桌邊的人,因為我使得他們氣難平。這叫我倍是愧對,也因為愧對,原本只想深藏一隅的我不得不聽隨他們,任他們說什么是什么,讓干什么就做什么。

      離婚在我家引起的糾擾斷斷續(xù)續(xù)快三個月,后來見我果然過得平靜,才漸漸平伏下去,終于我可以著手清整我的生活了。那時節(jié)已是初冬,我叫來從事裝修工作的大弟重新修造我的小居室。大弟才來,大弟媳就跟過來要錢。我預付一半工錢給她,勞她在家多擔待。

      大弟氣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大弟媳一走,大弟就怪我不該把錢給她,言她不干正事,不是打麻將就是瞎買。對兩個弟弟我向來抱有同情,倒不是因為他們的妻子只知道稀里糊涂混日子,而是他們?nèi)曰钤诟赣H的控制中。在羅家,長大的我很是慶幸自己是女兒而不是兒子,女兒一旦嫁人,就不用再相事父親的心情??蓛鹤硬恍?,在父親眼里,兒子從事什么作業(yè)和娶親,無不事關羅氏門庭,都須得老舵手他來把關,而現(xiàn)實往往多不盡如人意。大弟性情溫順,不善與人打交道,中專畢業(yè)先后干過兩份工作,與人相處多有吃虧。后來寧可轉(zhuǎn)向技能工種,學會了水電安裝,幾年下來,水電安裝活做得順溜,裝潢裝修之類也旁通學會,常年在各處工地奔走,雖然沒攢下多少錢,日子還過得去。但在父親眼里,他這是混人生,與他所期望的光大門楣相差太遠;小弟大學畢業(yè)工作生活一樣只是平平自顧。如此,父親判定兩個兒子就是庸人,庸人就少不得他來照管和指點。一面管束著兒子一面念經(jīng)一樣數(shù)落著他們,想來我的兩個弟弟即便有點福祿,大約也被父親給數(shù)落掉了。各自成家后,我和弟弟們雖很少言,過各自的生活,但明白彼此都是默然在心,相望平和。大弟少言,那陣子我們一起搗鼓房子,天天丁丁當當?shù)那么蚵曧懲钢鴦e樣的安寧祥和。

      一個人窩在大弟為我修整一新的居室中,就像被籠子藏了起來,很是安妥。清晨從酣睡中醒來,幾乎不敢相信眼前的生活是真實的。不用再為誰早起,也不擔心有人來催促,盡可躺在床上細細地諦聽遠方和深處,想象著曙色初開萬物清新的模樣,感到生命原來是如此純凈美好。

      窗前飄來一朵飛絮,很快又被風帶走,仿佛它就是我。那看似自由的里頭也隱含著不自主,像我這樣的人,自主又當如何?像一只穴獸,我整日盤旋在居室里忽天忽地地想。每每意識到這處居室果然屬于了我,立馬對齊盛平充滿了感激之情,想他離開時還有愧意,哪里知道我偏就喜歡這兒。

      這處舊式六層樓地處博物館后小山山腰處,隨坡地往下三排房屋,每排二棟,一棟兩個單元。我所在的這棟緊鄰大河,我居東側(cè)二樓,樓下小院場上,每到季令就有香樟泡桐桂樹和幾叢美人蕉生葉開花,還有多種藤花攀在籬笆和墻邊,靠墻東側(cè)是蜀葵。雖然這片兒往來的人不多,可有這些無聲的繽紛,我就享受了繁華熱鬧,足意得很。更何況,小院臨岸有叢斑竹,但凡月夜,就會疏影密風地搖曳,不用下樓去,站在臥室或客廳的窗前相看就好。院場往下是種有時令蔬菜的坡地,菜地以外是水泥磚砌就的河岸,河水已經(jīng)多年沒有上漲過,即便汛期,也就三五天的黃湯漾漾,很快就回落成一灣黛鉛,若靜若動地西流而去。河灘上隨處可見裸露的卵石,乍看,像是隔夜來了神物產(chǎn)下的卵。在早晨或黃昏,我常去河灘轉(zhuǎn)悠,帶回來這樣那樣的石頭。不是把玩,而是分門別類地利用起來。比如腌菜的壓石,花盆間的配石,還有我在廚房用水泥拌石子砌了個小池子,里頭放養(yǎng)著幾尾小魚,石頭潔凈還藏著年份,里頭潛藏著由來已久的諸多氣息,這些讓我感到一個人的生活不再冷清,而是一種澄澈。不喜歡喧囂,而所有的喧聲全甩到了小山的另一邊,這是上天顧愛我,讓我做完一個女人該做的功課后,回贈我一個神往已久的棲處,使得我如同回到了做姑娘的時候。

      哎,多么荒謬的感覺!

      我沒能過好姑娘時期,怨怪不了誰,是自己浪擲了華年,可是,就算浪擲了,又有什么好后悔的,那時的稀里嘩啦趕走了多少我心頭的憋悶。在印刷廠有舅舅照護,工作得心應手,平日里朝夕相處的是和我年齡相仿的姑娘小伙,聚到一塊兒的多是性情明爽、容易相處的人。我上行政班,有固定的上下班時間,伙伴們多是輪流倒班,他們住宿多是兩人共一間宿舍。當初舅舅給我安排單間時,向大家解釋那是因為我的工作性質(zhì)不同,屬腦力勞動,需要獨立空間用來思考。他話音一落,有職工就笑喳喳說廠長要照顧外甥女,誰還能有意見不成?舅舅笑笑,擺擺手這事就過去了。大家確實沒誰計較這個偏袒,庸常如我,自然不會求取公正而舍己利。事實上,我的宿舍根本就是大家的娛樂區(qū),晚上不到十一點來人不走,以致多年來我的讀書習慣在那兩年被荒置了。我呢,向來就不是有志青年,也不覺得被耽擱,想看的書自有看的時候,不急。我樂意和伙伴們一起吃喝玩樂,且是最投入的一個。倒是他們各懷心思,動不動思量計議前程或終身大事。在我,這兩樁既思量不來也無法安排,當前的快活才要緊。春日夏夜,東風南風送來陣陣酒香,印刷廠的姑娘們愛喝酒,就是隔壁酒廠的來風調(diào)使出來的。那時酒廠有幾個身形棒棒的小伙子,得空就過來找我們玩,有個長相憨厚的來得最勤,也是送酒最多的人,不知他是不是對我們中的哪個姑娘有意思了。記得大家叫他小丁。小丁有張黑紅的臉龐和一對藏神的小眼睛,眼睛里忽閃著和悅的神光,似乎是若有所期。他很少說話,被問到就答一句,多數(shù)時候蘊著笑靜坐在一旁。記得一個冬夜,大伙又聚到我的小屋,湊份子買了葷素相兼的菜,拿煤油爐煮了一鍋,圍坐起喝著他帶來的酒。他帶酒來自己不喝,只說要盡我們的興。大伙隨由他。吃喝著說笑著,興頭上忽然有人提議:姑娘們,在座的要是沒能在印刷廠飆出一段可以震驚城關的情事來,實是對不住隔壁酒廠,更對不住這位常給我們送酒的酒郎。他聽了,很是激動,少有地附和著說,可不是嘛可不是嘛。一時,大家開心地說笑起哄,我瞧向他,竟把他羞澀得直低下頭去。

      當時沒在意,許多年過去了,再憶想起來倒有會心??上н@樣的好時光自我認識徐良后就不復再有,為了和他結盟同陣,我是不惜丟開或真心或假意的諸多情誼,當時我的感覺是喜歡他的?,F(xiàn)在看來,恐怕還是相識時的情境給了我想象,那時的月光為他鍍上了一層與眾不同的輝光,心閑無事的我被他早晚來我的東窗下仰望所感動,于是,虛幻他的同時也虛幻了我的愛情。而他除了長久地苦悶,并沒有去掉苦悶的作為,或者說我沒有能力把他從苦悶中拉出來,只知顢頇向前,以證得我臆想中的不凡。接著和齊盛平認識,從某種意義上講,那時我在圍困中,不能怪他一進入我的生活就以我的救世主自顯。只是骨子里我哪里是個讓善服軟的主兒,即便一度也曾有過心往之的情意,終不是一條路上的人,末了,還得走開來。世事無常,無常才是常態(tài),得出這等認知,慢慢地不再有接受不了的事和放不下的人。

      一個人獨居,在女眷眼中,我就是一個孤魂野鬼。舅媽和兩個姐姐見著就勸我再嫁,弄得我見了她們就神經(jīng)跳顫。我告訴她們我是真的想清靜些年再說,沒人聽信,或者壓根兒就認作那是飾掩。在她們眼里,世上就沒有不想嫁人的女人,不過是要有相當?shù)臈l件罷。先是舅媽給我說媒,對方是齊盛平的上司,一個沒了妻子的男人,這人我見過,一介武夫的模樣。說是長我八歲,看上去長我十八歲。那是個傍晚,舅媽召我去她家吃飯。去后,才知舅舅出差了。舅媽是舅舅的舅媽的侄女,打一嫁到舅舅家,除了舅舅,一家老小全聽她派咐。好在她為人有分寸,也果然厲害,家內(nèi)不吃虧家外也輸不了。大家雖暗里煩她,到底因著她功大于過,好歹都認了。舅舅在外當兵多年,一身游俠氣,好擼事,做得了的做不了的全擼上,自然會招惹不少麻煩,偏偏他為人守道義,但凡認為與自己脫不了干系的理虧情虧之事必要包攬承擔,吃冤枉虧慪冤枉氣常有,便垂頭喪氣地回家來。這時,舅媽定要逼問緣由,知道了詳情,舅媽立馬操戈而去,三兩回合就把對方收拾到位。這情形早被表弟笑說成他爸容易割讓領土,他媽善于收復失地。母親也感嘆舅舅年輕時嫌舅媽男人性格,但幸虧娶了她,換個本分人家早被人端了。晚輩們聽著,也就笑笑,不當回事。舅媽召我吃飯,我心里大抵明白為什么。當一杯茶水擱到我面前的桌幾上,舅媽就直截了當?shù)刂v了要我來的目的。還填補說,我父親已經(jīng)不管我,她不忍心我被齊盛平這么欺負,只要同意和齊盛平的上司交往,這口惡氣一定要出,叫他齊盛平?jīng)]有好日子過。我支吾著回拒,舅媽立馬打斷我,說我就像我舅,看著是個靈醒人,實則一塌糊涂,自己過不好不說,還帶累了親朋好友。幸好,去舅舅家之前,一家印刷廠廠長電話找我,說有個活兒要談,為了脫身我讓他晚點電話再約。就在舅媽拿各種世相開導我時,廠長的電話打了進來,借機我迅疾逃離了舅舅家。在我躲了舅媽三天后,舅舅電話找我,說舅媽盡胡扯,囑我別勉強自己,不能再受小男人的委屈,沒合適的寧可一個人過。聽了這話,我心頭一熱,直覺舅舅才是那個懂我又疼我的人。剛和舅舅通完話,舅媽的電話就來了,仍勸我和對方見一面,她不會害我。又說這年頭,舅舅若是縣長,還能罩罩我,可他就一軍轉(zhuǎn),一跑江湖的角兒,除了慣我的小性兒,別的幫不上,說不定還害了我。人不當面,我告訴舅媽我想一個人過。舅媽那頭立馬掛線。

      二姐二姐夫跟著來看我。端茶倒水招待他們,繞來繞去,二姐終是道出前來的事因:二姐夫的同學看上了我,托他們牽線。對方是一個中學教師,貌相人品沒得說,還比我小三歲,唯一不足的是有個七歲的兒子,得做繼母。真真惱得我頭大,實在受不了,直接把他倆給攆了出去。

      有過兩次回拒,親朋好友不再跟我提嫁人的事,總算是告歇了。

      離婚后,我沒有出門找事做,舅舅已不在印刷行業(yè),我另接下兩家印刷廠的部分編排活計在家干起來,費時不多,所得酬勞足夠養(yǎng)活自己,知足了。擁有大量的空閑時光,安逸得像只家貓無所事事地吃吃睡睡,吃睡之余,書又重新揀了起來。每打開一本書,形同一只蝴蝶舞到了花朵前,心里有說不出的輕盈和自在。無所求地翻書,點染擇取的全是中意鐘情的,以此來理解并幻想自己和生活。竟然發(fā)現(xiàn)自己應當生活在遠古,遠到?jīng)]有正理真觀的詩經(jīng)風行的時代,做一個我思我游的女蠻子。

      日子總是在驚覺中才發(fā)現(xiàn)過得飛快,一晃,我獨自生活了五年。五年來,平靜無擾的生活使我越來越沉靜,時常地思考世間種種生活,得來的也有沒什么新見,倒是久遠以來就存在的世相:良善賢能多遭欺壓,且受了欺壓往往又承忍著。當然,承忍不是畏怯,而是良知習養(yǎng)所致。世間善良人雖然不少,卻少有勇敢的,以致惡人恣肆。在我看來,惡大抵分三種:一種是慣惡,多見戾氣,這種人無論為官為民即是禍殃,區(qū)別只是禍害大小;第二種則是表面老好、暗里埋坑的惡,多因爭權謀利害人,不爭的人多半不遇;第三種惡是以偽善示人,作惡的人懂得何時裝人幾時做鬼,為了滿足私心妄念,心懷殺伐,害仁于不義,害義于不敬,同時還要不知羞恥地華飾自己。中學時期那個撬女生寢室門的老師就屬這類人,明明作惡卻不被懲處,還一路春風了半世。他的作害不止是我親見的那樁,早在我念初一時,就曾被他叫去給一初三女生送一搪瓷缸類如紅糖水的東西。那時候只是當作比父母還貼心的好老師,雙手端過搪瓷缸,生怕潑出一星半點辜負了他的心意。當我捧著搪瓷缸小心翼翼地進到寢室,見要找的女生正失神地坐在高低床邊,頭倚靠著床梯,一臉的生無可戀。年少無知的我只當那是病容。當我把老師的關心傳遞給她,她仍是不肯照我一眼,抬手無力地指了指擱牙膏飯缽的單屜桌。見她那樣,我把搪瓷缸放在單屜桌上,不好再聒噪。出寢室時,忍不住嘀咕了句好嬌氣。想那時,女生最多不過十八歲,她受了什么委屈或傷害已無從知道,但我確信她被那頭狼傷害過。想來一個女嬰、一個少女、一個姑娘、一個女人能否平安成長生活得仰于命運垂顧,有父母兄弟或丈夫來庇護相伴即是有幸。若是缺失或所遇不淑,生活多半與虎狼同行,為人處事無不要小心謹慎。

      所幸即便人生路再不好走,我到底還是走過來了,也不像理論中的可怕,隨著時日變化也有峰回路轉(zhuǎn)的時候。

      五年后,當初不隨我的兒子已長成了小后生,每個月都會來家看我。當我意識到這個時,又歡喜又感傷,世上沒什么事情比照料自己的孩子更讓我感到踏實。他穿行在家中,像個移動的小太陽,走到哪兒哪兒亮。偶爾,他也會留宿在我這兒,光著腳丫隨走隨坐,隨地打滾,夸媽媽的居處是神仙洞府。忽兒問我為什么不交男朋友?我笑笑,說知己難求。兒子翹起手來和我擊掌,說他做我的知己。

      兒子的親近,填實了我的虛浮。那時候,正有段情感困擾著我,凡庸如我正需要有人來穩(wěn)我的神。

      一年前,我認識了一位出版商人。那是剛過完春節(jié),我從家里出來往一家印刷廠去,路過一條巷道,見不少人在圍觀打架。站在路邊上我也瞧過去,見一中年黑衣女正揪著一中年男人的衣袖不放,嘴里嚷著給錢。男人拽扯不脫,一臉惱怒地說沒錢。黑衣女緊接著逼問他賭博哪來的錢。忽地,人群中跨出一紅衣女,過來拉扯黑衣女的手,令對方松手。黑衣女沒有松開,紅衣女繃緊著臉再道了一聲“松手”。見黑衣女仍沒松手的意思,紅衣女就一耳光甩了過去,那出手之快讓人驚怔。被打的黑衣女懵怔了片刻,隨即幾乎是下意識地松開了男人,轉(zhuǎn)而撲打紅衣女。男人卻從身后一把揪住她的發(fā)辮,用力向后一拽,黑衣女一個斜仰,被他輕易地摁倒在地。紅衣女趁著那當兒擠出人群,撤離時還罵咧著。倒地的黑衣女瘋了一樣奮力撕撓控制她的男人,可已被欺負到家的她哪是男人的對手,分明是打不過咬一口也做不到。那時,圍觀的人中有人嚷不能打女人,男人像沒聽見一樣,女人越罵他越打。就那忽兒,路的另一側(cè)有輛緩行的小汽車停下來,下來一個四十來歲的男子,幾步跨過來,擠到扭打的男女跟前,厲聲道:“住手。是不是個男人?”地上的男人沒抬頭,卻松了手,地上的黑衣女趁機踢出兩腳,隨后蜷曲著身子流淚,打人的男人沒再理會,扭身走出人群,走了。黑衣女被人攙起,她沒張眼看誰,蓬頭垢面地也走了。那會兒,聽人議論,打她的人是前夫,離婚時男方同意支付給她三萬塊錢,兩年過去了分文沒給,她便去賭場圍堵,就發(fā)生了這事。剛才打她耳光的是男人的后婦。親見了一場撕逼,不由的叫我想起曾有過的婚姻,竟然慶幸起齊盛平?jīng)]再找我麻煩,僅有一次的約見是在我和他離婚一年后,他看上去沒有我想的過得那么好,不到四十頭上隱約有了白發(fā),神情也不像從前生動,開口就責怪我心狠性硬,丈夫兒子都能不要。那時候的我沒有慈懷,甚至有著隱隱的快意,不會和他扯這無聊的皮,近乎重申地告訴他兒子永遠是我的兒子,我的家一直就是他的家,只要他愿意,隨時回來。從此,齊盛平和我果然就做到了井水不犯河水。我是一路思緒地來到印刷廠,一進廠長辦公室,就瞧見剛才的正義君正坐在里頭,他就是出版商郝文。

      郝文面善,溫和,顯露出與我周邊人不可比的好教養(yǎng),還有我喜歡帶俠氣的人,認定這樣的人爽直有情義,而他的大鼻子小眼睛平白地使我感到信任。大概和他交往中我傳遞給了他好感,兩個月后,郝文來看我,送我一尊小木頭羅漢,還意味深長地對我說,羅漢就是他,他就是羅漢。此后,我就叫他羅漢。

      羅漢與妻子離異三年,可他離異不像我和齊盛平已是水火兩重天,他對前情是不究也不憎,說是因為孩子,得和仍沒成家的前妻三朝四夕地會面。我不相信有過情愛的兩人常見面而不相犯,就算不相犯,只不過是沒有合適的時機。夾在這樣的情形中,我顯然是個摻和者,這種感覺添人煩惱。我對羅漢時冷時熱,羅漢自是清楚我的心思,取笑我對于情感的認知還沒進步到我本該具備的文明程度。我白了他一眼,回道我確實不能進步到正通行的曖昧文明里去,我就是一個黑白分明的無趣的人。除卻這個,我還有一個顧慮:中年的我們身后各有一個沉潛的縱隊,只要我和他不公開交往,那個縱隊形同沒有,可一旦公然交往,隊伍里的人就會一一顯現(xiàn)。到那時會出現(xiàn)怎樣的沖擊我不知道,無論對羅漢還是我自己,都缺乏信心。

      對這層關系我尚在糾結猶豫,蔡即明出現(xiàn)了,隨著蔡即明的出現(xiàn),我對羅漢有了新認知,同時對他感到很失望,失望之余我為一度有過的徘徊猶豫感到慶幸。我實在是庸常得很,沒有過多的投入即可了斷清白。

      蔡即明,即春燕念書時喜歡過的那位男生,他與羅漢是大學同學,后來的朋友,同在省城工作、安家落戶。羅漢同蔡即明聊到我時,蔡即明確定我是他的同學,當即要羅漢陪他來縣城找我,從我這兒打聽春燕的消息。

      突現(xiàn)的蔡即明不經(jīng)介紹,我和春燕很難認出來,才過四十的他有著發(fā)福的體態(tài),白面淺須無不表明他過得潤澤,而事實上無論事業(yè)還是家庭他都表示出稱意來。在盛宴的餐桌上他一再向春燕舉杯,感念她當年給予的幫助。春燕呢,露出一臉因果相循的驚欣,笑談之間,形同一只春歸燕,欣然雀躍。

      于是,一對男性好友常來看一對女性好友,無一次不是來得堂皇去得快意。而春燕每每都要相送他們,直至他們的車匯入車流。說實在的,打蔡即明第二次來縣城我就冷眼旁觀著,春燕自是看在眼里,勸我做人要珍惜緣分我哼哼不理。直到有一天,四人再聚,我分明感到這樣的相對形同集體行竊,尤其是在羅漢和蔡即明侃得眉飛色舞時,竟似入了歡場。我感到無比的沮喪,多一眼也不想看羅漢,也不想看蔡即明和春燕眉來眼去地說笑。我避見他們,羅漢裝作不明就里,追問為什么。他的揣著明白裝糊涂的做法更使我羞惱,當即中斷了和他的聯(lián)系方式。那時正值寒秋,窗外萬物蕭瑟,我的心情就像落入了季令,一點點地蟄伏下去。為了免生雜念,羅漢送我的那尊香木羅漢原本擱在臥室的物架上,也被我收撿到書房的閣樓上。

      我不出門,羅漢沒再隨蔡即明來縣城,就此,兩廂都清靜了。蔡即明仍來縣城,來了必會給春燕帶些東西,吃的用的穿的戴的都有。春燕先是推辭過,次數(shù)多了,收受得順手了,自然也會回送他一些。倆人前后交往三四個月后,春燕惶惶不安起來,得空就來找我聊蔡即明。有的情形明明我親見親聞過,她仍像得了話癆一述再述,有時還會加上言語背后可能有的附會。這使得我為她擔憂,又苦于找不到恰當?shù)恼f法阻止她。后來一想,只當她這是染上了天花,不發(fā)不好,發(fā)一次就終生不犯,不如由她去的好。

      春燕看出我的淡然,有一陣子不再找我,我也懶得問。直到隆冬臘月的一個午后,我站在陽臺上,看雪花銀屑一樣在天空中紛紜,思想著要不要去博物館采幾枝臘梅回來,忽見身著長身紫色羽絨服的春燕從后坡處躥了下來。上樓梯看見我迎在門口,眼光跳了跳,叫了我一聲,便低頭進了屋。

      早起,見天有雪意,我就生了盆炭火擱在近陽臺的沙發(fā)邊,春燕進屋便坐到那兒。一改往日的聒噪,無聲無息地像棵打蔫的霜菜。我給她端來一杯熱茶,她接過雙手緊捧著擱在膝頭上,上半身伏向炭盆,可真是烤火的樣子。我與她對坐起,問她怎么了?春燕這才道她不該和蔡即明見面。聽得這話,我心上立馬有了石頭落地的輕松,笑說一生中誰沒做過后悔的事,不要多想。她兩眼瞪著我,說以往她還真沒做過后悔的事,獨這一件不該。聽了這話,倒叫我心生慚愧,拿起茶幾上一只快要完工的毛襪續(xù)織起來,借掩窘情。

      春燕說蔡即明最近老躲著她,讓她又氣又傷心。說著,眼圈紅了。

      我遞給她紙巾,春燕擦了擦,淺淺地喝了口茶水,情緒似乎平緩了些,眼光落在我正織的襪子上,問是不是給羅漢織的?我坦言是,但沒打算給他。春燕不再問,看著我織,好一會兒才幽幽地說,其實她對蔡即明壓根兒沒非分之想,只是希望他對她的感情是有非分之想的那種。

      我怯于聽這類剖白的真心話,作為一個無能為力的好友我盡管心疼春燕,可嘴里沒放過她,責怪她就是太在意蔡即明,以致被他裹挾了。有事沒事他跑來縣城找她,不過是為了填補先前的缺欠和現(xiàn)在的空虛無聊,所謂舊日情誼早淪為了借口。她待他越好,他就越忘乎所以。之所以現(xiàn)在后悔,是因為她以為他和她之間有著山高水長的情義,而在蔡即明是形同上演一出古來就有的朝秦暮楚戲。

      春燕撥弄著火盆里的炭,臉漲得通紅,不吭聲。這過于鋒利的話,傷著了春燕也免不得自傷一陣。相對默然,抬頭再看春燕,我忽然悟到:真的良家婦女不在于她是否遵循了道德規(guī)守,而在于人生的歷程中,她是否堅持了心中的守望,并為此承受了諸多磨難而矢志不渝,一如人的一生如果沒經(jīng)過污點,就無從說干凈一樣。有了這樣的發(fā)現(xiàn),我滿心敬重春燕,盡管我不推崇女人以良家婦女為規(guī)范,但我敬重這樣的女子。

      我問春燕是否吃過午飯?春燕說不餓。想她那會兒是感覺不到餓。我起身去廚房給她弄吃的,她隨后跟了進來,套上我的圍裙,讓我找出以前她送給我的爐架和帶耳的小鐵鍋,她自己動手做。當我把鐵支架架在客廳的炭火上回到廚房,春燕已把小鐵鍋擦洗過放到了爐灶上,點上火,又從冰箱里找出幾樣菜蔬,問我有沒有現(xiàn)成的湯料。我從魚池上方的三角架上端過半罐骨頭湯遞給她。春燕將湯直接倒進鍋內(nèi)熱起,跟著在水池里麻利地掐洗菜蔬,那平和就差哼上一支小曲,絲毫看不出她正艱難于一段心事。我繼續(xù)聽她吩咐,在炭火邊又加燙了一小壺酒,她說想喝一杯。當我在小茶幾上擺弄好了碗筷盅碟,春燕就將一鍋菜湯端過來擱在火盆上方的支架上。面對著春燕弄出的一鍋色彩明艷的菜,立時我又有了胃口,與春燕相對而坐,只覺別樣的安穩(wěn)。我對春燕說,如果我是男人,定要娶她為妻。春燕撇撇嘴,說她再也不高攀了。我端起酒杯敬她,說是我高攀你!

      對抿一口酒,春燕笑著不語,像小時候在親戚家做客似的淺淺地夾菜,顯然是走神了。不過,很快她就醒過神來,沒辦法的是她又叨起了蔡即明。我不接言,由她放水一樣倒掉不該留存的心緒。不知是我的不接話讓她無趣了,還是自覺聊蔡即明就是聊無趣,她忽然話頭一轉(zhuǎn),說外頭有人在傳言我和羅漢還有她和蔡即明的情事,還將我們四個人說得八不像。

      聽了這話,明明坐得好好的我只覺一陣趔趄,一直以為自己已是厚顏于世,不管外面再有什么關于我的議論都不會叫我心生惶怯。事實上,與我相關的傳聞議論已成了我的深根之痛,我畏懼流言,畏懼所有以我的德行有虧而強加的指辱,更畏懼這樣的流言傳到我的家人尤其是父親那里。對于家人我?guī)椭涣耸裁矗辽俨粦屗麄円蛭叶鋈坏拖?。年過七旬的父親因為大半輩子的郁結,暮年身體很不好,已經(jīng)不起外擾。自我離婚后,不愿見我卻老提起我恨罵我。對于這些,早年忤逆的我無不遙空聽受,這是我該當,我愧對了父親。我的惶恐落在春燕眼里,責問我為什么不和羅漢好好處下去?明明白白地帶回家見老父親?對此,我無言以對。見我不應,春燕嘆了口氣,說我就是閑書翻多了,又亂開心竅,心思難猜,在她看來,羅漢是挺好的一個人,莫名地被我委屈了。

      一時,我?guī)缀跏且α耍f她胳膊肘向外拐。春燕說她的胳膊肘不外拐也不內(nèi)拐,是直話直說。說罷,她麻利地收拾起碗盞,一一送往廚房,我拖沓在后。收拾過了,我說她來的時候我正要去博物館折梅花,問她想不想去?春燕說去。

      下雪天,白天也形同薄暮。出門雖然冷寒一些,可入了雪天,人就被雪花吸引了,翩翩的它們形同歸來的信使,與老友會面是那么的輕盈歡暢,也叫人心生歡喜。

      剛拐過博物館,就聞到了臘梅的幽香。臘梅叢在岸基邊上,春燕快步走過去,嚷著要拍梅雪照。她繞著梅叢轉(zhuǎn)了一圈,選了個離它不近不遠的地兒問景致好不好?我說絕景。她立時大笑起來,將一轡黑發(fā)攏到胸前,又撥拉兩下劉海,跟著擺開姿勢,又不放心地問難看不難看做作不做作。春燕幾時留起了長頭發(fā)我竟然沒有留意到,還有她來縣城后不是妝容不出門的習慣平日也叫我忽略了。鏡頭前,春燕已有發(fā)福的跡象,她一邊擺弄,一邊嘆息一忽兒人就老了,可恨的是還沒活明白人生就要到頭了,得趕緊才是。我邊拍照邊問她什么叫趕緊。她換了個姿勢,說趕緊就是見想見的人,做該做的事,還補一句回頭她得找羅漢談談。本想追問一句找羅漢談什么,又覺沒意思,便一心替她拍照。好端端的,春燕忽地朝我走過來,把我頭上的羽絨帽正了正,說帽圈上的白毛條把我凍紅的臉襯得很好看,可惜羅漢看不見。說罷,要倒個兒她來為我拍照。

      沒有風,雪精靈照舊下得歡意,讓人忍不住伸手去采接。春燕笑我演情景劇。我們正相互打趣,春燕的手機鈴響起,隨即她呼啦啦說開來,是她兒子放寒假回家了。掛了線春燕和我道別,與剛才判若兩人。她抖著身上的雪,囑我早點兒回去,跟著熱撲撲地往回趕。

      春燕一走,我一個人似乎承起了天地間所有的冷寒,而四周也愈發(fā)的寂然,一時,意興消散,折下兩枝臘梅我恍惚著往回走。

      出來博物館,迎頭走來了羅漢,叫我好不驚怔。羅漢穿著藏青色呢絨大衣,頂著一頭的青絲白雪沖我咧嘴笑,待走到跟前,他歡聲道:“啊哈!多多,我倆這是神遇呀!早先你說過要帶我來博物館的,這回該踐約了,還有,往后再不許不見我?!?/p>

      羅漢的說笑像一陣暖風吹過來,我問他見我干嘛。

      “有話跟你講?!?/p>

      “講什么?”

      “我不是你想的那樣,至少現(xiàn)在不是了?!?/p>

      我扭頭看他,問:“你先前是什么樣子?現(xiàn)在又是什么樣子?”

      羅漢看著我,嘆了口氣,抬手正了正我的羽絨帽,輕聲道:“多多,你是個好姑娘?!?/p>

      我笑了笑,說:“這種話對我已經(jīng)不受用了。二十年前,我做夢都想有人說我是個好姑娘,那時做個好姑娘是我人生最大的愿望。”

      “你現(xiàn)在沒有那樣的愿望,是因為你已經(jīng)把它當作了行為準則,這樣挺好的。”

      我看著羅漢,把手中的臘梅分出一枝給他。

      羅漢接過去,嗅了嗅,說:“多多,去博物館走走吧,你把那里說得那么美妙,我可一直惦著呢。”

      我和羅漢重返博物館時,雪下得越來越大,紛紛揚揚地在天地間旋飛,形同應約前來,共赴一場盛會。

      作者簡介:陳旭紅,湖北浠水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魯迅文學院第十七屆學員。2008年開始發(fā)表文學作品,有中短篇小說發(fā)表于《芳草》《長江文藝》《小說林》《當代》等,有部分作品被《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等選載,其中《白蓮浦》被《新華文摘》轉(zhuǎn)載并獲《小說選刊》2009年度首屆茅臺杯排行榜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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