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亞莉 石燕
關鍵詞《西游記》 人-物關系 “交纏” 寶物 日用器物
有沒有無“物”的文學書寫?這一提問宛如“有沒有無‘物的人類世界”一樣,二者的答案皆不言自明。確實,《西游記》等晚明文學毫無懸念地充斥著“物”的書寫;“物”以前所未有的姿態(tài)進入到晚明社會各個階層的日常生活?!段饔斡洝分?,作者曾兩度寫到妖怪宛如給人“慶生”般指“物”慶祝。一次是小說第十七回黑風怪熊羆精偷得錦斕袈裟后欲辦“慶賞佛衣會”,一次是第八十九回黃獅精竊走悟空師兄弟兵器后張羅舉辦“慶釘鈀嘉會”。中國文學史上,如此以“物”之名行“嘉會”之實的情節(jié)敘寫恐怕并不多見。一定程度上,《西游記》是一部切切實實的“借物抒懷”之作。作為家喻戶曉的文學經(jīng)典,學界關于《西游記》研究成果的豐盈自不待言。與此同時,作為《西游記》中最顯在之“物”的寶物也得到了學者的關注。但遺憾的是,尚未有人就《西游記》中的寶物所折射出的人一物關系作進一步的探究。至于小說中由日用器物等構(gòu)成的“物色”世界,更是每每被研究者所忽略。
20世紀末,西方學術(shù)界掀起了“物論”(ThingTheory)研究的熱潮,并且還出現(xiàn)了“物轉(zhuǎn)向”(Re-turn to Things)的說法。這種對物的思考“確立了物質(zhì)文化在主體形成和社會建構(gòu)中不可或缺的地位,當然也認可了物與人的密切關系。”借此,本文以人與物的關系為觀察視角,結(jié)合《西游記》中濃墨重彩的寶物和日用器物書寫,挖掘并探討小說呈現(xiàn)出來的人一物關系。英國當代考古學家伊恩·霍德爾(Ian Hodder)認為,人與物之間,存在著一種“交纏”(entanglemems)關系,它表現(xiàn)在人與物(HT)、物與物(TT)、物與人(TH)以及人與人(HH)這四個層面的互相依賴(dependences)中。②在我們看來,《西游記》中人一物關系四個方面的“交纏”,主要體現(xiàn)在人與寶物的雙向“交纏”(TH/HT)、人與日用器物等“物色”世界的“交纏”(HT)以及晚明知識界與平民階層“人一物”關系的融合(HH/TF)這三個方面。
顯而易見,《西游記》中的寶物,并非純?nèi)坏摹白匀恢铩薄K鼈儫o一例外地經(jīng)受了人力量的施與,是名副其實的半“人造物”(artifact)。正因為此,人與寶物之間的關系充滿了密切的“交纏”,這主要表現(xiàn)在寶物對人的依賴和人對寶物的依賴兩個方面。
1.寶物對人的依賴
《西游記》中,寶物的獨特本質(zhì)決定了其在時空維度上的神秘性。然而,寶物之所以為“寶物”,最重要的不是其所處時空距離的久遠,而是其中注入了“神(魔)力”(人力)。寶物從平凡普通的“自在”之物——物件、器械升格到奇異非凡的“自為”之物——靈寶,其玄奧就在于它往往經(jīng)歷了種種神(魔)事實上是“人力”的“摶造”、命名等符號化行為。神(魔)“化”的過程使得普通之“物”獲得了超拔的力量,進而升格為寶物。寶物是其主人靈魂的外化,也是其身體力量、精神氣質(zhì)等能力價值的延伸;甚至寶物經(jīng)由神(魔)化后確實成為了稱人心的“如意”寶物,比如孫悟空的如意金箍棒、太上老君的如意紫金葫蘆等?!段饔斡洝分?,那變化萬端的金箍棒本是大禹治水時確定江海深淺的神鐵,可是被有眼無珠、不識寶物的龍王“鎮(zhèn)于海藏中,也不知幾千百年”,甚至幾乎完全遺忘了其存在,直至后來遇到了孫悟空。孫悟空“撾他一把,意思嫌大,他就小了許多;再教小些,他又小了許多;再教小些,他又小了許多?!憋@而易見,金箍棒能大小變化自如直至通天是因為遇到了孫悟空,否則它只能在大海中繼續(xù)沉睡。金箍棒和孫悟空之間的關系顯著地反映了物對人的依賴。同樣,豬八戒的釘鈀也經(jīng)由了百般的“鍛造”過程:它“是鍛煉神水鐵,磨琢成工光皎潔。老君自己動鈐錘,熒惑親自添炭屑。五方五帝用心機,六丁六甲費周折?!倍成膶氄纫彩恰皡莿偡ハ乱恢?,魯班制造功夫蓋。”諸仙(佛)的寶物自是無需贅言。太上老君標榜其金剛琢是其“過函關化胡之器,自幼煉成之寶。”甚至,妖魔的寶物也經(jīng)過了主人的“摶煉”之舉:金魚精的九瓣銅錘“用功摶煉過,堅如剛銳徹通靈”??傊?,小說中的寶物無一未經(jīng)受神魔(人)的摶煉,這一過程明確指向了物對人的深切依賴。
尤為讓人深思的是,讀者津津樂道并醉心崇拜的頭號英雄孫悟空本是一塊“瘋狂”的石頭。這塊“瘋狂的石頭”原是普通的“一物”,但經(jīng)由天地靈氣、日月光華的哺育,便成了一塊靈石,之后此靈石懷“仙胎”“生出”石猴,此石猴又經(jīng)歷了種種以人為師的學習歷程——先模仿南瞻部落的人“說人話”“穿人衣”,接著在菩提祖師處學道學藝,最終成為掌握七十二般變化和擁有駕筋斗云一縱十萬八千里“神力”的“孫悟空”。顯然,孫悟空在其“靈石一石猴-美猴王-孫行者-斗戰(zhàn)勝佛”的升格軌跡中每一步都離不開對人之力的依賴。
2.人對寶物的依賴
中國古人磨石制玉講求“隨物賦形”,“物”是“形”存在的前提?!犊脊び洝犯菑娬{(diào):“材有美,工有巧”,“材”先于“工”。這些不僅體現(xiàn)了古人造物的智慧,更是體現(xiàn)了其對“物”之物質(zhì)性(thingness)的體認與尊重?!段饔斡洝分?,寶物的身上尤其體現(xiàn)了“物”之主體性的張揚和與人合一的沖動:不僅寶物自身升格過程的完成離不開對人的依賴,而且人的主體性力量的實現(xiàn)也同樣離不開對寶物的依賴。
人對寶物的依賴主要體現(xiàn)在寶物所具備的主體能動性上。首先,人是寶物選擇或舍棄的對象?!段饔斡洝分?,如意金箍棒對孫悟空的等待是沉睡在東海龍宮中的神珍鐵對理想屬己主人的主體選擇。這個被龍王遺忘其存在的寶物連龍婆龍女都稱奇:“這幾日霞光艷艷,瑞氣騰騰,敢莫是該出現(xiàn)遇此圣也?”想以前龍宮中大小都無能為力,“每都抗抬不動”,但這寶貝一遇到悟空便“使之”輕松拿得。誰能否認作為“物”的定海神珍的主體性?與其說龍王忽視其存在、龍宮中大小能力有限拿它不得,倒不如說金箍棒自主選擇了對原持有者的“棄絕”,而這事實上就是對其主體性價值的堅守。金箍棒直到孫悟空親涉龍宮求取后才熠熠發(fā)光,難道不是對理想主人的吸引與召喚?《西游記》中寶物的一大魅力,在于其身上所具備的主體選擇性。
其次,人對寶物的依賴還體現(xiàn)在寶物具備能動性的力量。質(zhì)言之,《西游記》的寶物呈現(xiàn)出生機勃勃的生命形態(tài)和獨特精神。寶物的這種生命活力主要是通過其由靜態(tài)走向動態(tài)來表現(xiàn)的。此處姑且以行者四眾的寶物為例進行觀察。金箍棒“或長或短隨人用,橫豎橫排任卷舒。”釘鈀“隨身變化可心懷,任意翻騰依口訣?!睂氄取盎蜷L或短任吾心,要細要粗憑意態(tài)”。甚至,三藏的錦斕袈裟竟然能夠“明心解養(yǎng)人天法,見性能傳智慧燈”,九環(huán)錫杖更是“不染紅塵些子穢,喜伴神僧上玉山”?!段饔斡洝分校瑢毼锏倪@種能動的生命精神儼然勾勒出一幅“物”在人世間中的生氣活潑的動人風貌。寶物不再是任人拿取和使用的對象,而有其自身的能動精神。
再次,《西游記》中,人對寶物的依賴還表現(xiàn)在對“物力”超越“人力”的承認與贊美中。太上老君感嘆道:“若偷去我的芭蕉扇兒,連我也不能奈他何矣?!毙≌f中行者也屢屢感慨妖魔法寶的威力。金剛琢一次次套走行者等人的寶物,讓其生發(fā)出“魔王好治,只是圈子難降”的感嘆,陰陽瓶的魔力更讓其心生驚恐:“妖魔倒也不怕,只是仔細防他瓶兒?!鄙踔粒瑢毼飳θ说闹匾愿傄驳搅俗笥移涿\的程度:沙僧因失手打碎玻璃盞而被認定為觸犯天條逐出仙界;溺水而亡的烏雞國國王憑借金廂白玉哇為自己證明了清白;悟空師兄弟對待人參果的態(tài)度釀成了師徒取經(jīng)途中的一難;三藏多虧了隨身攜帶的紫金缽盂,才終于從如來處換得有字真經(jīng)。類似種種,《西游記》中俯拾皆是。
事實上,不獨仙(佛),妖(魔)也深知寶物的力量,因此,后者對寶物充滿了覬覦。前述小說第十七回黑風怪熊羆精偷得錦斕袈裟后欲辦“慶賞佛衣會”也好,小說第八十九回黃獅精竊走悟空師兄弟兵器張羅舉辦“慶釘鈀嘉會”也罷,此二情節(jié)共同折射出人(妖魔)對寶物(力量)的向往。
綜上所述,《西游記》中,人與寶物的深度“交纏”體現(xiàn)為寶物對人的依賴(TH)和人對寶物的依賴(HT)這兩個相反相成的方面。
如果說,人與寶物的深度“交纏”自有寶物的特殊性(神奇性)使然的話,那么,此一部分將通過《西游記》中的日用器物、衣食建筑等所展現(xiàn)的“物色”世界描繪來探討文本中人與物之間的深度“交纏”關系?!段饔斡洝分?,人對“物”的熱情不亞于《金瓶梅》和《紅樓夢》,小說中充滿了人對物的歡喜與癡迷,也正是這份歡喜促成了作者對物描寫的耐心從容。
《西游記》中,人與日用器物等的“交纏”首先是通過人對衣飾的著意講究來進行視覺呈現(xiàn)的。小說第四十七回,作者對陳家莊八歲女童一秤金穿著行頭的描繪不止讓人大感意外,而且還嘆其描摹的耐心細致:“那女兒頭上戴一個八寶垂珠的花翠箍,身上穿一件紅閃黃的纻絲襖,上套著一件官綠緞子棋盤領的披風,腰間系一條大紅花絹裙,腳下踏一雙蝦蟆頭淺紅纻絲鞋,腿上穿兩只綃金褲兒”。甚至,小說中對妖邪怪物的披掛也娓娓道來。如妖魔黃毛貂鼠的穿戴簡直晃人眼目:“金奎晃日,金甲凝光??侠t飄山雉尾,羅袍罩甲淡鵝黃。勒甲絳盤龍耀彩,護心鏡繞眼輝煌。鹿皮靴槐花姿色;錦圍裙,柳葉絨妝。手持三股鋼叉,不亞當年顯圣郎。”而那白骨精在誘騙三藏時變化的女子,一手提著青砂罐,一手提著綠瓷瓶,模樣像極了日常生活中尋常人家的主婦。尤為有趣的是,豹頭山黃獅精手下的二小妖刁鉆古怪、古怪刁鉆隨身佩戴的腰牌色彩也有講究,是粉漆的牌兒。《西游記》中,讓人癡醉目迷的“物色”世界躍然紙上。
其次,人與日用器物等的“交纏”主要通過讓人眼花繚亂的食色物產(chǎn)和宮殿建筑的描繪來呈現(xiàn)。玉皇與諸仙所在的天宮瑤池“桌上有龍肝和鳳髓,熊掌與醒唇。珍饈百味般般美,異果佳肴色色新”。與之相較,人間食色的豐美和宮殿的壯麗毫不遜色。朱紫國不僅“殿閣崢嶸,樓臺壯麗”,而且飲食富足多樣。單單行者的簡單描述已引得八戒“口內(nèi)流涎”:“酒店、米鋪、磨坊,并零落雜貨不消說,著實有好茶房、面店,大燒餅、大饃饃,飯店又有好湯飯、好椒料、好蔬菜,與那異品的糖糕、蒸酥、點心、卷子、油食,無數(shù)好東西”。更為讓人稱奇的是,十大閻羅居住的森羅殿竟然也是“碧瓦樓臺,真?zhèn)€壯麗”,全然沒有陰曹地府的陰森可怖。比照一下意大利詩人但丁筆下的地獄世界,《西游記》中的森羅殿分明是人間勝景,沒有冰冷陰森,有的是人間煙火的熱氣騰騰。因此,那代表世俗人問的長安城皇宮圣殿,簡直是人匠心運用的凝結(jié),其“物色”之華美絕不亞于天宮仙苑?!翱兹钙痢Ⅶ梓氲?,處處光伏。珍珠簾、翡翠簾,金鉤高控”。長安城皇宮圣殿“物色”的豐美富足和建筑的富麗堂皇在小說結(jié)尾的第一百回得到了細致描繪。小說通過唐僧師徒的視角呈現(xiàn)了眾人在東閣赴宴時的奢華場面:
門懸彩繡,地襯紅毯。異香馥郁,奇品新鮮。琥珀杯,琉璃盞,箱金點翠;黃金盤,白玉碗,嵌錦花纏。爛煮蔓菁,糖澆香芋。蘑菇甜美,海菜清奇。幾次添來姜辣筍,數(shù)番辦上蜜調(diào)葵。面筋椿樹葉,木耳豆腐皮。石花仙菜,蕨粉干薇?;ń分笕R菔,芥末拌瓜絲。幾盤素品還猶可,數(shù)種奇稀果奪魁。核桃柿餅,龍眼荔枝。宣州繭栗山東棗,江南人杏兔頭梨。榛松蓮肉葡萄大,榧子瓜仁菱米齊。橄欖林檎,蘋婆沙果。慈姑嫩藕,脆李楊梅。無般不備,無件不齊。還有些蒸酥蜜食兼嘉饌,更有那美酒香茶與異奇。說不盡百味珍饈真上品,果然是中華大國異西夷。
再次,《西游記》中,人與日用器物等“物色”的“交纏”還突出地表現(xiàn)在小說以率真的筆調(diào)表達了人(妖魔)對物強烈的占有欲念。小說中朱紫國金圣娘娘平日“心愛之物”是黃金寶串實乃再尋常不足道之事。小說第五十三回,能夠“解下胎氣”的解陽山破兒洞落胎泉如意真仙,分明是一個蠻不講理的“地痞流氓”。他將“破兒洞”改名為“聚仙庵”,“護住落胎泉水,不肯善賜與人”,而其霸占落胎泉,最終目的也不過是索要“花紅表里,羊酒果盤”。而后來成為觀音菩薩“善財童子”的紅孩兒,甚至對“舊物”也充滿了愛惜:“那包袱也無甚么值錢之物,左右是和尚的破偏衫、舊帽子,背進來拆洗做補襯?!奔t孩兒明知包袱中“無甚么值錢之物”尚且不忍丟棄,人(妖)對物的貪愛之舉自然已無需贅言。最讓人忖度的是,小說第四十六回中“物”的重要性得到了尤為顯著的呈現(xiàn)。車遲國三妖之一的鹿力大仙擅長“隔板知物之法”。所謂“隔板知物”乃“隔板猜枚”,也即隔板猜物。由“格物致知”到“隔板知物”,這似乎可視作晚明人與物中心位置的互換:“格物致知”是要通過“物”來抵達“義理”和知識,“知”乃中心和最終目標。與此相反,《西游記》此處的“隔板知物”則將“物”置于中心位置,“物”成為窮究的終極目標。
事實上,小說中關于人對物的貪戀不止發(fā)生在人(妖)與物之問,其同樣體現(xiàn)在行者師徒四眾身上。小說中,作為貪欲的象征,八戒對“物”的愛戀和癡迷既直接又“粗暴”。他見到納錦背心兒便忍不住穿在身上,在三藏斥責其“莫愛非禮之物”時還對其笑道:“師傅啊,我自為人,也穿了幾件背心,不曾見這等納錦的。你不穿,且等老豬穿一穿,試試新,護護脊背,等師兄來,脫了還他走路?!庇幸馑嫉氖?,平時舉止沉穩(wěn)的沙僧以實際行動支持八戒對“非禮之物”的魯莽占有,他與八戒兩個一起“齊脫了上蓋直,將背心套上?!鄙踔?,不近女色的悟空和三藏卻“極近物色”。第十四回,悟空在看到棉布直裰和嵌金花帽的眼饞心癢亦屬此類。此外,小雷音寺行者解救完師徒其余人等后便徑直找尋行李而被亢金龍責問為“重物輕人”時,行者予以義正言辭的回應:“人固要緊,衣缽尤要緊。”人對“物”的依賴由此可見一斑。尤為讓人深思的是,一心向佛、清心寡欲的三藏在對“物”的愛慕稱賞時極為直率。第十六回,觀音院老和尚命小幸童“拿出一個羊脂玉的盤兒,有三個法蘭廂金的茶盅;又一童,提一把白銅壺兒,斟了三杯香茶,真?zhèn)€是色欺柳蕊艷,味勝桂花香。”“三藏見了,夸愛不盡道:‘好物件,好物件,真是美食美器?!薄段饔斡洝分?,如此坦率真誠地表達人對物之渴念的情節(jié)不勝枚舉。
然而,這里需要注意的現(xiàn)象在于,此一部分有關日用器物等“物色”書寫所凸顯的人一物“交纏”關系,呈現(xiàn)的是人對物的單向深度依賴(HT)。這與前述寶物書寫中人一物“交纏”中人與物的雙向依賴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同樣是“人一物”之間的深度“交纏”關系,這一關系的差異其具體指向為何?為何會出現(xiàn)這一關系的不對等?其背后又隱藏著什么樣的社會現(xiàn)實?這將在接下來的具體分析和闡述中得到解答。
總體而言,《西游記》中,人一物關系呈現(xiàn)出突出的“交纏”關系。寶物與人親如手足、形同盟友;日用器物則主要給人以生活的慰藉和溫暖。這當然與晚明商品經(jīng)濟的發(fā)展、世界觀念的開放、士人個體意識的覺醒緊密相關?!段饔斡洝分?,人與寶物的雙向“交纏”關系(TH/HT)主要折射出知識界對理想世界的玄思神游,知識界對理想之“物”的依賴更多的是一種想象,重點立足于后者所代表的精神維度。與此相照,人與日用器物等的單向交纏關系(HT)則主要指向了以晚明平民階層為主體的整個社會對現(xiàn)實財富的癡愛與迷醉,此一人對“物”的深度依賴更多的是立足于其現(xiàn)實維度。
1.寶物與晚明知識界的玄思神游
《西游記》中,盡管神、人、魔“三界”均表現(xiàn)出了對寶物稱羨向往的沖動,但不難發(fā)現(xiàn),寶物作為“靈物”,其合法持有者往往是神(佛)。而神(佛)作為天上世界中流砥柱的理想代表,其與寶物的親密關聯(lián)主要折射出晚明知識界的形而上思索。需要指出是,中國古代文化傳統(tǒng)中,盡管認為“物通靈”“凡物有靈”“萬物有靈”是貫穿古人認知進程的看法,然而,“萬物有靈”觀下“物”的“靈”在很長一段時間卻被視為邪惡的和令人恐怖的存在。與此相異,行者所謂“是物可以成精”與“大抵世間之物凡有九竅者,皆可以修行成仙”則是對“物”之靈性力量的肯定。一方面,《西游記》中,作為“物”的寶物或是士人理想人才觀的投射。中國文化傳統(tǒng)中歷來有以器物比擬人才的傳統(tǒng)。高壓政治下的晚明知識界希冀“物盡其用”“人盡其才”,避免“大材小用”的訴求在小說中得以隱約可見:悟空在獲得金箍棒后“物各有主”的洋洋自得可以視作一個有關伯樂與千里馬式的隱喻。觀音菩薩在唐太宗面前對于三藏袈裟的贊美更是引人深思:“這袈裟,開時折迭,遇圣才穿。”物與人,人才與君王,二者的關系平行相通。另一方面,《西游記》中,寶物與人的關系或是晚明士人宇宙觀念的折射:三藏佛衣“輝光艷艷滿乾坤,劫財紛紛凝宇宙”?!段饔斡洝分校伺c物共同存在于一個世界,二者互為主體絕地天通。金箍棒之于悟空、釘鈀之于八戒、寶杖之于沙僧、錦斕袈裟和九環(huán)錫杖之于三藏——彼此之間都是渾然一體的存在。這充分地顯示了人與物之間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親密“交纏”關系。與此同時,失物之人如“失恃”游魂。寶物儼然神(人)的知音和“命根子”,既與他們靈性勾連,又與他們命運息息相關。人與寶物之問有一套只屬于他們之間不為人知的密語暗號,它維系著人與物之間的互助關系。說到底,政治高壓和士人生存狀態(tài)的緊張?zhí)幘呈沟檬咳司袷澜绲募耐杏扇讼蛭镞w移:對通靈寶貝的向往恰恰暴露了士人對政治生活不得已的逃遁之遐思,這是晚明知識界對士人既往的意義世界即政治抱負遇阻后自身意義的努力尋回:由“借物抒懷”到“寄懷于物”,“物”成為士人塵世不可實現(xiàn)的(政治)理想的載體。所謂“窮則變”,這一“變”主要體現(xiàn)在晚明知識界與“物”的關系的變異上:士人被抽空懸置的意義附著在“物世界”,并在“我世界”與“物世界”的溝通交游中,得到了補償,獲得了慰藉。
2.日用器物與晚明平民階層的現(xiàn)實面向
如前所述,《西游記》通過對日用器物、食色建筑耐心細致的描寫,傳達出晚明社會特別是平民階層在現(xiàn)實人生中對“物”的癡愛迷醉。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物質(zhì)財富在整個晚明社會所產(chǎn)生的巨大吸引力。在知識界的參與下,“晚明興起追新逐奇的社會時尚,新富階層追逐社會地位,昂貴物品成為社會地位的標志。這其中有很大的政治因素:“明初嚴酷的政治環(huán)境使越來越多的文人被迫或主動選擇了遠政治、重個人的生活道路,他們所具有的傳統(tǒng)政治和社會角色意識也相應淡化。對政治生活的疏離和對政治責任的看淡,帶來的是對自我生命意志與生存價值的重新思考,對個體生命的自我尊重與適意人生的追求?!彼^“上行下效”,晚明平民階層對形形色色的日常之物的癡醉本是對知識界“好物”風尚的追逐。然而,囿于物質(zhì)財富的占有能力和知識修養(yǎng)水平的限制,不是所有階層的人都具備附庸風雅的資格和能力,平民階層往往在為物歡喜為物醉中獲得自我滿足。而這種對“物”單向度的癡愛和迷醉的背后是明人對物質(zhì)財富的追求。這顯然與知識界對寶物所寄寓的玄思神游之理想超越精神形成了顯著的張力。與后者精神的超脫義相反,前者是一種簡單粗暴的占有,也是一種耽于現(xiàn)實人生的主體沉溺行為。
3.晚明知識界與平民階層“人-物”關系的融合
然而,《西游記》中,在人與寶物和日用器物兩方面的所發(fā)生的關系中,不止體現(xiàn)了知識界和平民階層在理想與現(xiàn)實兩個面向建構(gòu)的張力,更重要的是其體現(xiàn)出二者“相向而行”的訴求與“合一”的沖動。這種融合的沖動,主要體現(xiàn)在知識界與平民階層(HH)、寶物與日用器物(TT)之間的相互依賴關系當中。一方面,偏重于精神陶鑄的知識界呈現(xiàn)出對民眾逐物風尚的深度參與。小說中,孫悟空在花果山做美猴王時的裝扮可謂夸飾:紫金冠、黃金甲、步云鞋。行者等各色人物穿著打扮淋漓盡致地體現(xiàn)了晚明社會風尚和審美趣味的變異,這一“變異”自然離不開晚明知識界對“好物”風尚的開啟和引領?!段饔斡洝分?,行者師徒四眾對日用之“物”的稱賞本就是晚明知識界的面向現(xiàn)實人生在文學作品中的藝術(shù)表達。另一方面,在日用之物的醉生耽美中的民眾,亦呈現(xiàn)出其對自我提升的需要與追求?!皯c賞佛衣會”和“慶釘鈀嘉會”不僅從側(cè)面反映出作為蕓蕓眾生主要群體的平民階層對寶物的占有幻想,還體現(xiàn)出其對寶物所承載的超越義之希求。
然而,對于知識界來講,人生的超越價值尚且只可希冀、不可乞求。普通民眾自然無力獲得。因此,晚明知識界選擇了在保持對自我主體道德崇高義的追求中,向代表世俗一面的民眾生活“下移”,并最終在對寶物和日用器物的雙向“交纏”中神游與迷醉。與此同時,平民階層則只能在對日?,嵭嫉某聊缰信甲饕弧跋蛏稀钡幕孟搿H欢?,這一幻想幾乎無有實現(xiàn)的可能?!段饔斡洝分校У谋I寶竊寶,完全可以視作是晚明平民階層追求自我“向上”的委婉表達??上У氖?,偷與竊,不止不合法,而且也無法提升自我。
此外,在寶物與日用器物之問的依賴關系(TT)中,亦體現(xiàn)出知識界和平民階層人一物關系的內(nèi)在融合。焉知八戒的釘鈀不能鋤地種菜?至于行者的金箍棒,明明就有繡花針和棍子的影子。
事實上,需要追問的不是文學作品中有無“物”的書寫,而應當是文學作品中的“物”在人類世界中居于何種地位。有沒有人注意到了這些書寫并發(fā)現(xiàn)了其中蘊藏的人一物關系表征?“中國歷史上,沒有一個時期像明末如此重視‘物,觀物、用物、論物到不厭精細的地步?!薄段饔斡洝芬云鋵毼锏亩Y贊和對日用器物、食物建筑等“物色”的精描細化給我們呈現(xiàn)出晚明社會的“物”之景觀,以及在這個景觀當中“人-物”之間的深度“交纏”關系。
這里的人-物“交纏”關系值得深思。作為社會精神文化建設主體的晚明知識界,其身處政治高壓環(huán)境之中,為表達政治上的失意和不滿,“物”成為其緩釋壓力和尋得精神游牧的新出口。晚明知識分子,為“合法合理”地占有“物”,其弱化了自古以來“物”作為禮器的道德意蘊,“器物已不再僅僅是禮樂文化的載體或是道德情操的隱喻,更是服務于個體生活的審美依據(jù)和物質(zhì)消費。”這體現(xiàn)出商品經(jīng)濟下作為個體先覺者的知識者的自我體認。同時,晚明知識界在“對器物生產(chǎn)制造的廣泛而深度地參與”中又提升了“物”的娛情適意的審美價值。這應當是其秉持社會責任的體現(xiàn)。然而,盡管晚明知識界在理想與現(xiàn)實的張力中保持著文人的清高立場和自覺的社會建構(gòu)意識,但晚明的社會現(xiàn)實(政治高壓和市民文化的崛起)使其不可避免地走向了主動向市民文化的“沉降”。與此相照,平民階層即便有“向上”的愿望,但由于其物質(zhì)財富、文化素養(yǎng)的匱乏和來自知識精英有意識的排斥,其只能在對日用器物簡單粗暴的占有中自我迷醉。因此,晚明知識界和平民階層人-物關系上的分裂與融合最終以整個社會對物質(zhì)財富的狂熱追求而告終。
《西游記》人-物關系書寫的現(xiàn)實意義就在于,其是一面晚明社會政治高壓、商品經(jīng)濟大力發(fā)展下精英文化與市民文化此消彼長的透鏡。而我們對其“人-物”關系研究的價值就在于,借助這一透鏡得以一窺晚明社會人-物關系的歷史景觀,并力圖看清“物”書寫背后作家的關懷。而這,對于解釋晚明文學諸如《金瓶梅》等小說中蔚為大觀的“物”書寫皆有意義?!段饔斡洝啡?物關系所透視出來的晚明知識界面向現(xiàn)實世俗人生的“沉降”并非知識精英的道德“墮落”和社會責任感的淡漠使然,其與平民階層與物的“交纏”關系本是整個晚明社會現(xiàn)實的“一體兩面”。這一人-物關系背后真正起支配作用的是市民文化的強勢崛起。
作者單位: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
責任編輯:魏策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