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驥才
談到雨果,我想起當(dāng)年讀雨果的《悲慘世界》第二部第一章“滑鐵盧”時,有幾句寫景的文字給我的印象十分深刻:“門前草地上,倒著三把釘耙,五月的野花在耙齒間隨意地開著?!?/p>
我當(dāng)時就想,這不是作家的思維,而是一種畫家的思維。這種例子在雨果的作品里還有一些。雨果哪來的這種繪畫思維?這次我明白了,他本人也是個畫家,一個真正的畫家。
巴黎孚日廣場雨果故居的第二層,幾乎是雨果個人的繪畫展。此前,我不知道雨果善畫,所以起初我以為這是跟雨果同時代的一位畫家的作品,大概由于內(nèi)容上與雨果有什么特殊關(guān)系而被掛在這里。當(dāng)陪同的法國朋友說這是雨果本人的畫作時,我非常震驚,因為這些作品看上去非常有個性,技術(shù)上也完全稱得上出自一個職業(yè)畫家之手。
雨果的畫尺寸不大。他用鉛筆、鋼筆、水彩畫筆(毛筆)和一種墨水似的黑顏色作畫,除此之外不再用其他顏色。這使他的畫看上去有點像中國的水墨畫。他喜歡在棕色的紙上作畫,這樣一來還有點像中國的古畫呢。他喜歡畫古堡廢墟、檣傾楫摧、荒村野嶺、狂風(fēng)惡浪,以及妖怪與神靈。這些畫大多數(shù)是他文學(xué)想象的延續(xù)。他的漫畫人物很像小說的插圖。他的技術(shù)非常純熟,好像他天天都在作畫,運筆的速度很快,筆墨揮灑得自由又放縱,畫面上有很強烈的氛圍。
他的畫陰郁、濃重、迷惘、荒涼、古怪,而且有一種神秘感。神秘感是很難畫出來的。像八大山人、徐渭、米羅、蒙克、馬蒂斯的畫都有一種神秘感。雨果的神秘感大概來自一個作家的心靈。因為作家所關(guān)注的事物總是具有神秘感的——無論是一種生活還是一個人的個性。還有一些主題,比如愛情、命運、生命、死亡以及地域文化等。
如果沒有神秘感,作家就失去了寫作的欲望。這也是許多作家老了之后,大徹大悟反而寫不出東西來的真正緣故。就本質(zhì)而言,文學(xué)的魅力便是一種神秘感。由于作家的這種天性,雨果對遙遠的東方興趣極濃。他的故居三樓有一間茶室,他稱其為“中國茶室”。
這間用來款待朋友的小客廳,完全是他自己設(shè)計的。他用很多從中國舶來的物品裝飾這間茶室,有家具、壁毯、神像、瓷器、琉璃、木雕、竹簾畫和卷軸畫。我認(rèn)出,軸畫為《三星高照圖》,竹簾畫上是《白蛇傳》的故事片段,神像為浙江東陽一帶的朱金木雕,瓶子應(yīng)是乾隆年間民窯的,素白釉的觀音像是定窯的。房子中間擺著一座朱砂大漆瓶式古玩架,一看便知是清代早期的物品。
為了強化東方情調(diào),整個茶室使用古老中國喜愛的顏色,如石青石綠、朱砂赤金,顯得莊重又沉靜。他還請人制造一些中國式圖案的浮雕掛在四壁上,如神怪奇獸、珍禽異卉、雜技人物、博古器物,其形象都是神奇飄逸、雍容典雅的,這便是那個時代(1840年以前)西方人對中國人的“社會集體想象”了。這種溫文爾雅的想象與遙遠的馬可·波羅對東方的描述一脈相承。但是到了1840年以后,西方人對中國的“集體想象”變了,變成了亞瑟·史密斯《中國人的氣質(zhì)》中的那個樣子。
話說回來,雨果的“中國茶室”同樣體現(xiàn)了他繪畫中那種對神秘事物的興趣與關(guān)注。他不是對表面的視覺效果感興趣,而是讓我們真切地看到他的內(nèi)心。只有好的畫家才這樣,因為真正的畫家都是為了呈現(xiàn)自己的內(nèi)心才畫畫的。
一個有多種才能的人,動用他所具備的第二種才能時,一定源自內(nèi)心的渴望。因為,文字只能描述心靈,卻不能將心靈可視地呈現(xiàn)。唯此,雨果才用左手拿起畫筆。任何一種藝術(shù)都只能表現(xiàn)某一部分內(nèi)容。文字寫不出鋼琴發(fā)出的瞬息萬變的聲音,也描繪不出調(diào)色板上那成百上千種色彩。
所以,只有當(dāng)我們看到了雨果、歌德、普希金、薩克雷、布洛克等人的繪畫時,我們才會更全面而深刻地了解他們。我所說的了解,不是指他們的才能,而是指他們的心靈。
(選自2019年第5期《文苑·經(jīng)典美文》,本刊有改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