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男
當(dāng)你未看見我時,我正在母親的子宮中成長。寫下這篇文章的開頭之前,已經(jīng)有了這個題目《我與世態(tài)的親密》。本來只是計劃寫九千字左右的文章,突然就想寫一本書。寫書,是我從青春時代就穿越而來的夢想。寫書,從來就需要沖動,沒有熱血迷離的文字,無法造就一本書中的瓦礫,還有青麥的澀味涌到嘴角時的魅惑。除此外,還有荊棘的鋒芒,玫瑰色系口紅的顏色。是的,我已開始寫這本書了,仿佛是因我最近以來非常迷戀的一個詞:帷幕;還有另一個詞:內(nèi)陸中上升的。其實,在兩個語詞之間,相隔的是無限的距離,正是偉大的距離造就了我們的秘密。
在我看見那條著名的江流之前,我就住在母親的子宮深處。你,當(dāng)然看不見我,或許你們也正安住在其他世界的子宮中,先是成為一些微小的胚胎,后來就成為了生命。在成為生命之前,我或許只是一滴水。所以,請珍愛你生命中遇到的每一滴水,尤其是當(dāng)你在茫茫無際沙漠中行走時,一滴水可以拯救你的生命。
在我還是一滴水的時候,我能感受到母親的愛情。她是一個美麗的女子,從地理版圖中的另一邊,果斷地拎著一只棕色的皮箱,前來尋找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末期的一場愛情。從眾多的老照片去看母親,她穿著列寧服,那應(yīng)該是從蘇聯(lián)演變過來的服裝,哪怕在今天看上去都非常時尚。母親是從滇越鐵路沿線的草壩鎮(zhèn),再乘小火車到了昆明,之前,她就與我的父親相愛了。
父親絕對是那個時代的美男子,我無法想象他為什么長得那樣俊美。很多年前,當(dāng)我開始寫作時,已經(jīng)知道家里保存的兩本像冊的價值。在家里人還沒有重視那兩本像冊時,我已經(jīng)將它們連同我的書籍裝在箱子里,仿佛每時每刻都可以跟隨我去世界的盡頭旅行。正是在這兩本像冊中,我發(fā)現(xiàn)了母親和父親的愛情生活以及通向婚姻的證據(jù)。最為重要的是抱著兩本像冊,長久地沉浸在他們青春時代的容貌、服飾、愛情的故事里。
人類的故事都有淵源,我是通向這淵源之中的一滴水。它使我來到了母親的子宮,我在里面由幼小的胚胎幻變成生命的過程,使我最先感受到了在沒有出子宮之前的沉睡。那時候,我還沒有睜開眼睛。不過,在我睜開眼睛之前,我因感受到子宮之外的山谷巖石,從而長出了幼小的骨骼;我因感受到了子宮之外的溪水長流,從而在身體中密繞出了纖細的血管;我因感受到了子宮之外看不到盡頭的世界,從而長出了手腳……
有因即有果。在我滑出母親的子宮之前,我時時刻刻感覺到,因為我生命的漸次長大,母親的身體越來越顯笨重。當(dāng)她的腳承載著隆起的母腹時,我的身體便游移子宮門口。噢,我仿佛開始有了聽力和眼力,這是造物主賜予我身體的魔力。人,只有通過這兩種魔力才能與世界結(jié)緣。
母親用身體載著子宮中的我,她依然勞動著。因為身體沉重,已越來越接近分娩期,她只能做一些輕松的活計。她會載著我到附近的村莊中去看桑樹。母親是農(nóng)藝師,所以,她工作的地點從一開始就離不開大地。當(dāng)我最初以一滴水進入母親子宮時,她正在村莊的養(yǎng)蠶房中侍候春蠶。
幾十只篩子里有數(shù)不盡的蠶寶寶正伏在綠色的桑葉上,盡管看不見蠶寶寶們的嘴巴,如果細看,你就會發(fā)現(xiàn)每一幀桑葉被蠶寶寶用牙齒咬過的痕跡;如果細看,偌大的一片片桑葉消失了,白色的蠶寶寶們就是依靠這些桑葉成長的。
母親經(jīng)歷了十個月的孕期以后,終于感受到我的頭已經(jīng)來到了子宮門口。而之前,我的身體裹在胎衣中循環(huán)于母親的子宮內(nèi),這是我來到世間之前的第一次漫游。其實,母親的子宮中有外面世界的很多場景。在不大的柔軟子宮里,竟然有我呼吸的氧氣,還有讓我能喝到的水源,有時候竟然會觸碰到宮頂,外面就是云圖了嗎?
要游離出母親的宮門是需要勇氣和力量的。我要控制好自己的情緒——多年以后,我才知道什么是情緒。我們的所有生活和命運都來自對情緒的管理。你如果能智慧地管理好自己的情緒,就能尋找到你人生的起點和歸宿。但只有很少的人能將自己的情緒管理好,就像牧羊人管理好了敞開的牧場也同樣能將群羊召喚進柵欄。
母親已經(jīng)感受到了腹部的劇烈陣痛,這是分娩之前的感應(yīng)。當(dāng)她子宮接納我之前,定然已經(jīng)做好了承受分娩期的疼痛。這是人類簡史中的疼痛之一。但是宏大的歷史書往往會忽略來自一個女人兼母親分娩孩子的疼痛。作為迎接母親宮門的我,已在里面生活了十個月,我向往著外面的世界。
這一刻,終于降臨,我用力地用頭去抵達宮門的出口。那是一個細小的洞穴,我的頭感受到了毛茸茸的血肉,它們可以收縮自如地推動我的小身體。我同樣能感受到母親的用力,她的盆骨隆起又放下,能聽到她沒能全部忍受住的呻吟……我就這樣來到了人世,接生婆的手托起了我的身體。
接生婆是另一個女人。因為來不及送母親到她所工作的小鎮(zhèn)醫(yī)院,只能將接生婆請到了家里。那是黎明前夕,但曙色尚未到來。鎮(zhèn)里的接生婆乘著最后的黑暗趕到了我們居住的庭院,我似乎將頭抵達宮門前夕就已經(jīng)聆聽到了她匆匆趕來的腳步聲。
她腳穿一雙白底布料的繡花鞋——這大約是我看見的來自人世間的第一雙鞋子。鞋面上有用各種艷麗絲線繡出的花朵——世界真是奇妙啊,人們竟然在鞋面上也能讓花朵綻放,這可能是生命向往美的創(chuàng)造罷了。不過,只有女人會將花朵繡在鞋面上。接生婆穿過小鎮(zhèn)上的古巷道走過來,她腳底下是一條鋪滿青石板的小路。母親大約是早就認識鎮(zhèn)里的接生婆,也可能是她害怕去上醫(yī)院,事先就跟接生婆預(yù)約了時間。
對于生育,母親是有經(jīng)驗的,因為我是她的第二個孩子。在之前,她已經(jīng)生下了一個男孩。那些年,生育史是繁茂的,只要懷上的孩子都可以自然出生。所以,當(dāng)我的頭抵達母親的宮門時,我似乎已經(jīng)穿過包裹我身體的胎衣,聆聽到了接生婆腳穿繡花鞋匆匆趕來的速度。
她的兩只鞋一前一后,反復(fù)交叉,已經(jīng)形成了固定的規(guī)律,前腳提起來,后腳就落下去了。接生婆好像是撥開門簾走了進來,她進來的時間,剛好是我的頭部力量與母親盆骨所產(chǎn)生的力量牽引上的時辰。就這樣,接生婆站在床邊鼓勵母親用力再用力,于是,我的頭滑出了子宮門??諝庵袕浡鴿庥舻难任?,這是我和母親身體散發(fā)出的味道。
接生婆已經(jīng)用手托住了我的身體。父親進門了,他已經(jīng)按照接生婆的叮囑端來了一盆溫水。接下來,我的嗓子似乎有什么東西在推動著我,于是,我張開嘴發(fā)出了生命的第一聲啼哭。接生婆告訴母親出生的是一個女孩子。性別從那一刻已經(jīng)顯形露相,最為真實的我,以赤條條的小肉身被一塊曾包過小哥哥的襁褓裏住。
身體總是要掩蓋住的,除了冷熱之外,我們的性別從嬰兒時就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遮掩感。人之生命,當(dāng)他們是完全赤裸的,也就失去了秘密。我的小肉身藏在了柔軟的襁褓里。哦,我差點忘記了接生婆動用剪刀的時候,隨同我的啼哭聲此起彼伏,像潮水漫過我的身體。剎那間,我在暗淡的光線中看見接生婆從另一個人的手中接過了一把充滿鐵銹味兒的剪刀。
多年以前,有經(jīng)驗的婦女告訴我,嬰兒剛出母體時是沒有痛感的。所以,當(dāng)接生婆的手指夾住那把充滿鐵銹味兒的剪刀時,我似乎聽見了咔嚓聲,接生婆便剪斷了連接我肚臍眼的那根臍帶。但很奇妙,我那此起彼伏的哭聲突然間就停止了。也可能說,只有剪斷了臍帶,我才算真正地脫離了母體,來到了人間。
人間很寂寞,尤其是在我所出生的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期。我出生以后就睡在一間寂寞的房間里,我很少看見母親,因為作為農(nóng)藝師的她總是早出晩歸,而我的父親所工作的地方就更遠了。對于我來說,像冊中的那個英俊男人永遠生活在遠方。在寂寞的小房間里,我的小腿用力蹭著小床上的東西,直到我開始翻身而起。就這樣,我從小床上摔到了地上。
“哇”的一聲透徹心骨的痛,使我用力大哭——只有這個年齡,可以放肆地哭,自由地哭,痛快地哭??抟彩撬囆g(shù),到了將來,哭泣的權(quán)利似乎就會消失了。人生能暢快痛哭的時光實在太短暫了,將來的某一天,淚水將在眼眶中慢慢地干枯。
為什么將來的某一天,淚水將從我的眼眶中干枯呢?因為鮮花在盛放之后會萎謝,淚水也自然會干枯,這是一個非常簡單的道理。然而,在我摔下床以后,我有了另外一種變化,身體可以往前爬行了。你們知道的,嬰兒過了某一段發(fā)育成長,手或腳就開始向前伸展,于是,爬行開始了。而我竟然爬過門檻,爬過了臺階,直接爬到了庭院中的兩棵紫薇樹下。
我那親愛的兩棵紫薇樹正向我微笑著——這是來自花容美貌所綻放的微笑——我完全被半空中兩棵撐開了枝桿的紫薇樹迷住了。當(dāng)我爬向了落在地上的那些粉紅色的花瓣時,母親終于回來了。看見我頭上摔了一個大包,她顯得很是心疼,不過,讓她感到驚嘆不已的是我竟然從屋子里爬了出來。
是的,我竟然爬了出來。這真是一個奇觀,屬于我自己的奇觀。會爬了,當(dāng)然也會站起來,這就是姿勢,它使我突然有那么一天終于站起來了。站立,意味身體的平穩(wěn)。從這一刻開始,我成為了一個直立身體的人,就像兩棵互相對峙撫慰的紫薇樹一樣直立著身軀。我有了與樹平等對視的目光。
從站立的姿勢看出去,我依然看見了一只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小狗。它正站不遠處的墻角曬太陽,那是冬天的太陽。是的,看上去它的皮毛很溫暖,皮毛下的身體也同樣很溫暖。而我也同樣站在一束陽光下面伸展著雙臂,想往前移動身體。光束照耀,我發(fā)現(xiàn)光在引導(dǎo)我、誘引我往前走去。終于,我的右腳向前移動了半步。
尺度或尺碼,這些東西就是從我向前移動的分寸中開始的。所以,我們成長中的身體無疑也是一座學(xué)校,它給予我們形態(tài)、動感,從而讓我們?nèi)フ莆丈眢w的均衡度。我的身體前后左右晃動,仿佛有人在前面召喚我,抬頭一看,是母親。她半彎著身體站在幾米外用手召喚我說,寶貝,勇敢地往前走!
母親的聲音我能聽懂。從這一刻開始,我想,我們已經(jīng)在接受召喚了。簡言之,在接受召喚的時辰,也是我們在接受語言的時代已經(jīng)降臨了。能夠向前走,也就能跑起來。我們生活的方寸土地,都是我們的訓(xùn)練場地,也是我們的幼兒樂園。抱歉,我無法述說進一座幼兒口園的場景,因為對于我來說,生活在一座小鎮(zhèn)上,根本就沒有看見過幼兒園。
滿世界都是昆蟲,它們在天上飛,在地上爬,在水上漂,在樹丫里藏身避開了風(fēng)雷雨電。有些昆蟲會來到我手上,會鉆進脖頸發(fā)絲中去。我漸漸地愛上了這些小昆蟲,它們有的身體很柔軟,有的身體很堅硬。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它們陪伴我度過了幼兒時光。我雖然沒有上過幼兒園,不過,我的幼兒世態(tài)非常生動。
觀察昆蟲,時間過得非??臁N易類鄣氖菑挠纪蝗痪妥兂梢恢缓睦ハx。在一片山坡上,我先是看見一只蛹,它在樹葉上慢慢地蛻變。我看見它的小身體就像一顆花生米那樣大,它在掙扎,為了沖破蛹衣,哇,成功!它就像我當(dāng)年一樣,越過了母親的宮門,終于獨立地前來面對世界了。
蝴蝶,在很長時光里,幾乎成為了我全部的世界,所以,很多年以后我寫下了長篇小說《蝴蝶是怎樣變成標本的》。一切事物生命都有因與果,它們在某處產(chǎn)生的連接點,看上去似乎是微不足道的,卻已經(jīng)埋下了根須。地球為何遼闊?大概就是給每一個生命埋下根須的秘密的地址。那一年,無數(shù)只斑斕多姿的蝴蝶,飛過了我的視覺。我的身形在滇西的山岡追趕著蝴蝶。母親的桑園中同樣也飛來了蝴蝶。一個農(nóng)夫告訴我,蝴蝶在世間只能活十五天。我頓然垂下了眼簾,一個幼兒對于生命的理解本就是朦朧的,這個年齡的孩子們當(dāng)然看不到生與死的限數(shù)。
那一年,一輛很大的大卡車,或許是東風(fēng)牌的大卡車停留在縣城外。父母親帶著我們上了貨車,我和小哥哥挾裹在車廂擁擠不堪的人群中。一個新詞出現(xiàn)了,它就是“五七干?!薄_@應(yīng)該是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末期,好像是我生命中第一次乘車。在母親種植桑園養(yǎng)蠶的小鎮(zhèn)或鄉(xiāng)村,我曾乘過牛車,它是我記憶中最為緩慢的速度。當(dāng)我的小生命蜷縮在牛車的木車廂中時,我的目光看到彎曲的鄉(xiāng)間土路。牛車通向村莊,途經(jīng)處有清澈的池塘,耳邊會回響著農(nóng)耕時代各種農(nóng)具互相碰撞的聲音。
放眼處,一個農(nóng)夫正趕著水牛在犁田,陽光灑落在犁頭上的锃亮,是我此生保存得最為明亮的一種記憶。放眼處,豌豆莢仿佛就要被云彩載走了,幾個頭上戴著方格圍巾的婦女談笑風(fēng)生,在摘豌豆。放眼處,我看不到任何一條高速公路,當(dāng)然也看不到互聯(lián)網(wǎng)。
在擁擠的車廂中,我嗅到了濃郁的汽油味,身體突然感到不適??磥?,這味道是我不需要的。再加上貨車正沿著山巒盤旋在各種凹凸不平的公路上,我猛地擠向車廂開始嘔吐。那也是我一生中最強烈的一次嘔吐。隨后,我感覺到母親將我從車廂拉進了她懷中。盡管如此,我意識依然清楚,感覺到大卡車就是在逾越我們看不見的那個世界。之后,我還看見了很多人都在嘔吐。之后,黃昏時,我們好像已經(jīng)抵達了目的地,父親將我抱下了車廂。
就在我雙腳落在沙礫中時,我看見了那條著名的江流,它的名字叫金沙江。隱約中,江床離我們已經(jīng)越來越近,越來越近。我的腳踩在江灣的沙石中,人們感嘆說終于到了,終于到了。我很快就站在岸邊了,江水那巨大的波濤聲猶如夢中接引我的某種旋律,已經(jīng)降臨!
為了高于一切生活,我們得忍受生活的所有苦役。就在我看見金沙江的時候,我的胃痛惡心的感覺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條充滿峽谷的江流躺在眼前。我赤著腳,跟隨幾十個孩子在沙岸上跑了起來。只有孩子,青少年時代可以狂野地奔跑,到了中年就平穩(wěn)地走路,而老年人是慢慢走。哪怕礫石挫傷了我們的腳心,似乎那些疼痛都算不了什么,我們還爬上了岸邊的巖石并滑下去。岸邊出現(xiàn)了木船。
明天,我再去看它的容顏,在漫長歲月的日子里,唯有它的變幻無窮陪伴我。經(jīng)過它的枝條、縫隙、峽谷時,處子般地安心。我知道了什么東西該舍去,什么樣的荒野值得我去沉迷。晚安,寶貝,在看見你之前,我已經(jīng)聽過了風(fēng)呼嘯而來!
那艘木船在已經(jīng)黑下來的天空下,船身陷在水里。我們上了船,無論在任何時代,婦女兒童總是被人關(guān)照的,哪怕子彈呼嘯,總是有人挺身而出去擋住。地球人的美好,就是善待弱者。婦女兒童老年人,在人群中是首先需要關(guān)愛的。水的波濤是黑色的,所有發(fā)出的光線都似乎是黑色的,唯有人的眼眶在任何時候看上去,都有一束月光般的光澤。
船,漂向了金沙江,旅途并不長。這是一艘渡船,只是為了將我們渡到對岸而已。所有人坐在船上,仿佛是去另一世界,他們早已忘卻了乘坐大卡車的強力顛簸,每一雙眼睛都顯得新奇。它們似乎告訴我說,人是很容易轉(zhuǎn)移情緒的,在時空的變幻中,哪怕是多么沮喪的事都會遇見命運的轉(zhuǎn)折。在這里,渡船則使一船人看見了彼岸的希望。在江流的洶涌中,船工很快就將我們送到了彼岸。這一刻,我眺望著江水,默默無語地目送著看不見底的黑暗。大人們在叫我的名字,我跑向了他們,奔回江岸荒野深處的人群中。
荒野,是迎接我的一個原形世態(tài)。金沙江岸灘的一座荒野在黑暗中向上延伸,呈現(xiàn)出丘陵的地帶。干燥的地?zé)岵粫r使我的膝部觸到充滿鋒芒的野生灌木叢,是大片大片的看不到盡頭的灌木叢。不遠處有野兔在奔跑,還有狼的叫聲。母親緊緊地拉住我的手,身體上還背著行李,小哥哥已經(jīng)跑到前面去了,父親和一群男人們都已經(jīng)跑到前面去了。一個年輕的小女人在唱歌,好像是在唱她故鄉(xiāng)的民謠。我加快了腳步,離她近了一些。她唱出的民謠真好聽,我們好像在她的歌聲中已經(jīng)走到荒野深處了。我看見了火把映照下的一座農(nóng)場的柵欄——圍起的石頭墻壁。
真好啊,我們終于可以睡覺了。所有的女人和女孩都住在一間大房子里,母親帶著我住,小哥哥去跟父親住。我們有了一張搭在石頭上的木床。母親很快就在黑暗的光線中鋪好了床,我上了床,很快就睡著了。那是我睡眠史上睡得最好的一覺,中間沒有夢也沒有醒來,一覺就睡到了太陽帶來光熱的時刻。早晨八點半鐘左右,我和其他人醒來了。
是的,我們醒來了。太陽是金色的,因此,照進房子里的光線也是金色的。我們被這金光燦爛的圓球召喚著,從房子里往外跑。黑暗完成了它的輪回,早已經(jīng)離開了,現(xiàn)在是太陽在陪伴我們。我們開始熟悉這片荒野,大人們已經(jīng)去勞動了,母親的職責(zé)是養(yǎng)豬,所有的婦女們都分配到了養(yǎng)豬場。男人們耕地牧放牛羊。父親分配到了三十頭黑山羊,他成為了農(nóng)場干校的一個牧羊人,已經(jīng)趕著群羊去山坡上放牧去了。我們近二十個大大小小的孩子就像是尋找到了一座樂園,開始尋找游戲的方式,于是,我看見小哥哥第一個開始爬上了一棵橄欖樹。
這是一棵聳立于荒野深處的綠色橄欖樹。你無法想象我們的驚喜,我們仰望樹枝,哇,那么多那么多的野生橄欖啊!過了若干年,我仍然能回憶起將頭仰起的剎那間。正是這棵樹讓我們喜歡上了荒野,熱愛上了這貧瘠的、干燥的地?zé)幔瑫r也開始尋找我們的另一座沒有圍墻的學(xué)校。小哥哥已經(jīng)坐在樹丫上,他開始搖晃著樹枝,碩大的橄欖就從枝頭滑落了下來,站在下面的我就低頭揀地上的橄欖。
日照已足夠它們成長。那一年,面對撲面而來的金沙江,穿過干燥而又充滿果味的野生灌木叢,我尚未尋找到神秘伴侶,也從未出賣過我的靈魂。光芒或黑暗取之不盡,最終培植我的善與惡,使我理解人性,為生與死而熔煉不息。
奔向金沙江有一條小路,兩邊生長著豐饒的仙人掌,它們的肢體語言看上去很傲慢。只有陽光熾熱的明媚地區(qū)才適合仙人掌生長。我們一前一后穿著橡膠涼鞋,終于來到了岸邊。那天晚上天太黑了,我們幾乎就看不見金沙江的原貌?,F(xiàn)在,我們的腳已經(jīng)在褐色的沙石上行走。男孩子們都在金沙江中游泳去了,不用為他們擔(dān)心,看上去他們似乎很懂得保護自已。迎著水面而去,倘若遇上了一個很大的波瀾,他們就會呼叫著往岸上奔跑。我們女孩子幾乎沒有人會游泳,所以,我們只是赤腳沿江岸線行走。有一天,我們竟然走了很遠,看見了許多搭在江岸石頭中間的帳篷,也看見了很多人在水邊晃動著身體。他們就是傳說中的淘金人。
我不知道他們有沒有在金沙江岸淘到傳說中的金子。這些東西離我們看似很近,其實很遙遠。然而,當(dāng)我們來到淘金人的中間時,卻感受到了他們是在沙灘上認真地、忘卻一切地淘金子。陽光已經(jīng)將他們的面孔曬成了青銅色,他們的嘴唇干裂,看上去是很久沒有吃綠色蔬菜了,要么就是太渴望了。來到這里的每個人,眼睛都充滿了對金子的渴望。
金子到底是一種什么東西?這個疑問上升時,我們已經(jīng)返回農(nóng)場了。饑餓折騰著我們的胃,感覺到快走不動了才到農(nóng)場。母親遞給我一塊紅薯,這就是我們的晚飯。其實,整整一天,我們就每人分到了一塊紅薯。進入二十一世紀后,紅薯成為最健康的食物之一,理由是它可以防癌。那塊紅薯很香很甜,不過,幾口就吃完了,最后每人還分到了一碗漂著白菜的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