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政
貞元四年(788 年)十二月的一天,唐德宗外出長安城打獵,偶然來到一個叫趙光奇的鄉(xiāng)民家里。顯然,這是一個展現(xiàn)領導親民愛民作風的好機會。唐德宗和顏悅色地詢問趙光奇:“百姓樂乎?”皇帝問老百姓還高興嗎?潛臺詞當然也就是問對國家、對皇帝還滿意嗎?
唐德宗之所以這么問,是有底氣的。因為這一年天下豐稔,是近年來未有之盛況。由于糧食大收,朝廷甚至下令在豐收地區(qū)實行和糴政策。想來此時的唐德宗,正滿心歡喜地等待趙光奇說一些皇恩浩蕩、今上圣明之類的話吧?
不想趙光奇卻直截了當、毫不客氣地回答:“不樂?!?/p>
事情無疑超出了唐德宗的預料,尷尬的唐德宗只好繼續(xù)問:“今歲頗為豐收,百姓為何不樂?”趙光奇說:“國家政令已失去了信譽!之前實行兩稅法,說兩稅之外再無其他賦稅徭役,但現(xiàn)在兩稅之外的征收已遠超過兩稅本身。如今糧食豐收了就說要和糴,但實際上就是強取,老百姓一個錢都沒見到。還有,一開始說官家購糧只需在道旁交納,后來又讓我們送往京西行營,路程動輒數百里,車摧馬斃,百姓破產難支。愁苦如此,何樂之有?朝廷每次頒發(fā)詔書都說要優(yōu)恤百姓,徒空文耳!圣主深居九重,怕是對這些情況皆未知之也!”
趙光奇這一番話很有意思。從他的回答里看不出他是否清楚唐德宗的身份。也許不知道,所以才有這一番直言不諱、義憤填膺的言語。也許知道,可能隨行的人員早已提示過他,但他依然不為所動,冒著“觸龍鱗”的風險,心里有什么就說什么。也或許雖然沒有人告訴他,但他從唐德宗一行人的排場隱約猜出這至少是一位“大官”,卻佯作不知情,無所顧忌地把一腔憤懣傾瀉而出??傊@可以說是一位奇人,也因此,司馬光在《資治通鑒》中記錄這段對話時,鄭重地寫上趙光奇這么一位平民百姓的名字,使這個普通的小人物在青史上得以留名。
那么,唐德宗聽了趙光奇的話,又是什么反應呢?史書沒有記載,只是說,“上命復其家”,下令免除了趙光奇的賦稅徭役。
顯然,趙光奇的一番直言一定是讓唐德宗大不快意,但又不能不有所回應,于是下令免除其賦役,匆匆結束了這一次談話。可能在他心中,這也不失為一個皆大歡喜的結局,既平息了眼前這個農戶的怒火,又顯示了自己虛心聽取批評意見的大度。
然而,唐德宗的回應卻讓這段歷史的記錄者司馬光大為不滿。和趙光奇一樣,司馬光也毫不客氣地表示了自己的批評:“甚矣!唐德宗之難寤也!”司馬光接著解釋:自古以來,人們所憂慮者,一是人君之澤壅塞不能下達,二是小民之情郁結無法上通。正是由于上下之間缺乏通道,才會有人君勤恤于上而百姓并不感念,百姓愁怨于下而人君毫不知情,最終導致國家離叛、百姓危亡。如今唐德宗好不容易因為游獵無意間來到農家,又遇上趙光奇既敢言且知民生疾苦,“此乃千載之遇也”!聽了趙光奇的批評,唐德宗原本應當嚴肅查處相關部門擱置詔書隱瞞圣意、殘虐下民、橫征賦斂、盜匿公財的情況,至于左右親近遮蔽下情、阿諛諂媚、“日稱民間豐樂者”,還應當查而誅之。“然后洗心易慮,一新其政,屏浮飾、廢虛文、謹號令、敦誠信、察真?zhèn)?、辨忠邪、衿困苦、伸冤滯,則太平之業(yè)可致也”!然而,唐德宗放著這些不做,卻只滿足于免除趙光奇一家賦役。司馬光感嘆:夫以四海之廣、兆民之眾,又豈能人人都有機會自言于天子而戶戶都得以免除賦役?也因此,唐德宗所謂的關心百姓不過是做做樣子罷了。
其實,類似的情景在書中其他地方還出現(xiàn)過。
公元 493 年,北魏孝文帝以南伐為名遷都洛陽,在從平城到洛陽的途中,見到不少殘疾流離者,孝文帝當即下令停車,自己親自下車慰勞,并要求對這些人給予衣食撫養(yǎng)終身。按說,這也是一樁親民愛民的美事,然而司馬光對此同樣表達了不同意見。司馬光說:人主和國家的關系,“譬猶一身”,遠與近、朝與野都是相通的,但凡一國之內的事情,都應當在人主視野之中,因此才必須“舉賢才以任百官,修政事以利百姓”,使人民安居樂業(yè)、各得其所。先王治政,還要堵住耳朵、蒙住雙眼,為的就是不讓自己只聽到近處的聲音、只看見眼前的東西,從而將視聽及于更遠的地方。孝文帝慰勞殘疾流離者固然沒錯,但更應有的做法是命令相關部門將這一政策施于全國,使全國殘疾流離者都能夠受到恩惠。司馬光最后同樣感嘆:孝文帝被認為是“魏之賢君”,況且如此,可見治國理政之不易啊。
司馬光對孝文帝與唐德宗的批評,實質意思都是相同的。首先,需要指出,司馬光并不是否定孝文帝慰勞殘疾流離者、唐德宗免除趙光奇賦役的行為,他所強調的是,人君治國,不應滿足于小恩小惠的施舍,而應顧大局、明大理、行大德。換言之,與其解決一兩個問題,不如思考為何會出現(xiàn)這些問題的深層次原因;與其關心一兩個人,不如思考如何使政策惠及更多人群。畢竟,作為一國之君,他們的職責在于制定政策并督促官員落實,使全國百姓都能得惠,這才是真正的仁愛所在、仁政所在。
應當看到,司馬光關于大德與小惠的評論,其時空背景與我們今天已有很大不同。如前所說,由于君主在古代政治體系中的核心地位,即所謂簡在帝心、斷在宸中,大政方針全由皇帝乾綱獨決;同時,由于通訊、交通手段的限制以及為維護君權的神秘色彩,君主“深居九重”,也無法通過頻繁的巡視出行親自解決民生問題,因此,依靠制定政策以及選賢任能確保政令推行就成了君主治國理政最主要的方式。從這個角度上,大德無疑比小惠更為重要。而在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xiàn)代化的今天,一方面,領導干部固然需要通過細節(jié)小事樹立勤政務實、親民為民的形象,消除與民眾之間的距離感,這也是實踐群眾路線的重要體現(xiàn);另一方面,通過政策的普惠使群眾都能得益、都能受惠,仍然是承擔政策制定與實施職責的領導干部所必須重視的。事實上,從孝文帝與唐德宗只見小惠不及大德的事例中,可以看到,司馬光的批評確實是有所指、有道理的,也確實值得后人深思。(摘自《學習時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