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容摘要：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張愛玲是一個有獨特評估價值的文學現(xiàn)象。她以一個女性作家的獨特感受和發(fā)現(xiàn)，揭示了她所處時代中女性的生存狀態(tài)，人性的墮落、悲郁和其文化自身的牽墜力，體現(xiàn)出難以抹去的感傷和孤寂。同時將中國傳統(tǒng)小說與西方現(xiàn)代小說在手法技巧上相融合，使之真正具有“現(xiàn)代化與中國化的雙重品質(zhì)”[1]。在一定程度上增進了現(xiàn)代文學的完整性與深刻性，尤其在中國女性文學發(fā)展史上有著一定的歷史意義和認識價值。

關鍵詞：張愛玲 情欲 個性解放 創(chuàng)作藝術

張愛玲，四十年代中國文苑的一枝奇葩，以其對人情世故的洞察和中西融化的敘事技巧，創(chuàng)作出了一批杰作，她的小說如勁風駛過文壇，似流星劃過人們“心空”，以耀眼的光芒、獨特的精神內(nèi)涵、新穎的表現(xiàn)手法吸引著眾多的讀者。

一.張愛玲小說的創(chuàng)作特點

1.性別批判

西方人類學家指出，在人類文化史上，女性過著一種雙重生活，它們既是社會總體文化圈內(nèi)的成員，同時又擁有女性自己的獨特特征，其文化和現(xiàn)實生活圈子同社會主宰集團的圈子相重合，卻又不完全被它包容，有一部分溢出這生命的圈子之外，而溢出的這部分就是女子獨特的屬于無意識領域的感知經(jīng)驗，但它往往為人們所忽視，是無聲的女人空間。三四十年代的中國，性別問題雖然被轟轟烈烈的政治斗爭所掩蓋，但卻并沒有消失，也不可能消失。恰恰相反，在中國固有的宗法勢力與外國資本主義相互勾結的情況下，性別壓迫與性別歧視實際上變得更為嚴重。在張愛玲的作品中，深刻細致地刻畫出了女性受壓迫、受歧視的境遇，喊出了屬于現(xiàn)代女性自己的聲音。

首先是對女性意識覺醒的表現(xiàn)。中國圣人所言“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其所指的“人”，是以男性為中心的，“五四”運動后，對男性性苦悶的描寫流行一時，但相形之下，女作家則很少有人對女性的性苦悶進行直接描繪。張愛玲則敢于突破禁區(qū)，她在《金鎖記》中塑造了一個性欲缺失的曹七巧，從反面告訴人們，性欲的缺失可能給人帶來多么可怕的后果。正如張愛玲所說，這是“最無人道的囤積?！盵2]七巧的變化固然可怕、可憎，然而她之所以發(fā)生這種惡性變化也不是無因。如果作為女性的起碼的欲望能夠得到滿足，她就可能是另外的樣子。張愛玲通過曹七巧的畸態(tài)心理和瘋狂舉動客觀上揭示了正視女性欲求的重要性，從一個側面顯示出雖不燦爛但卻值得重視的女性性意識的覺醒。

其次是對封建男權意識的批判。男權意識是父權制社會的產(chǎn)物，是女性被壓制、被奴役的罪魁禍首。它不僅在人們心中有根深蒂固的影響，而且還形成了種種清規(guī)戒律，以文字的形式流傳下來，被人為的鑄成壓制女性的層層枷鎖。如《禮記.郊特牲》中為女子所下的定義是：“婦人，從人者也，幼從父兄，嫁從夫，夫死從子?！睆闹斜憧煽闯雠缘匚坏牡拖乱约吧硇脑陉惻f的枷鎖下所承受的無形摧殘。與丁玲、蕭紅相比，張愛玲對男權意識的批判更為深入。由于男性的價值標準是男女兩性間惟一的價值準則，在這種體制下，女性只能論為“男人的奴婢和影子”[3]。

作者在對男權意識進行深刻批判的同時，也對女性自身進行了審視和剖析。不少作家在對女性悲慘命運追根溯源時，只是注目于外部世界對女性的制約，而未反思女性自身。在張愛玲的小說中，不少都市女性其實本質(zhì)上都在從事著一種“職業(yè)”，即充當“女結婚員”。這些精明厲害的女人雖然認識到女性地位的可悲，但又不能擺脫對男性的依賴，因而只能選擇“以色相事人”的人生道路。

2.人性剖析

人性歷來是中外文學作品中開掘和表現(xiàn)的重要方面。在張愛玲的筆下，對人性的描寫達到了現(xiàn)代文學中少有先例的深度。她說過：“人性是最有趣的書，一生一世也看不完。”[4]她的小說正是她饒有興趣地閱讀人性這本大書的心得體會的記錄，在人情世態(tài)、悲歡離合中，到處可見她對人性的關注與挖掘。

首先是對以個人為中心的性格的揭示，即對他人和社會缺乏熱情，把自己的利益時刻置于中心地位，表現(xiàn)出冷漠、自私、虛偽的品性，實際上，冷漠、自私、虛偽是統(tǒng)一的冷漠的原因正是由于人們抱定“各人自掃門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的自私人生態(tài)度，而虛偽歸根到底也是一種自私行為，只不過這種自私不是赤裸裸的表現(xiàn)出來，而是加上一層偽裝，在實現(xiàn)自私目的的同時打著冠冕堂皇的幌子。

其次是對懦弱、無能、病態(tài)民族弱點的剖析。中國封建文化體系在長期運行中戕害著健康的人性，造成了人性的萎頓與文化的衰落，這種悲劇性的民族弱點在張愛玲的作品中也得到無情的剖露。張愛玲筆下的人物，往往孱弱、卑瑣而又好擺架子，只會庸庸碌碌的混日子，他們停留在一種純粹動物式的存在階段，根本沒有“超越自己”的動機與行動，也不具備生命的創(chuàng)造力。

在張愛玲的刻畫下，人性的丑惡、畸形、恐怖一覽無余。她的筆往往能穿越人們做作的情感，直入人的內(nèi)心，洞察和表現(xiàn)人的全部心靈的真實，這也正是張愛玲的高明之處。其對人性的深入的思考和剖析在一定意義上可視為魯迅小說所開創(chuàng)的“批判國民性”主題的承續(xù)和拓展，一定程度上彌補了同時期思想文化界對人性問題思考的不足，為在文學領域堅持對人性的改造寫下了重要的一筆。

3.生命體驗

張愛玲的作品，籠罩著濃厚的悲涼氣氛，浸透了一種不欲明言的深刻的沒落，給人徹骨的傷感。“時代是倉促的，已經(jīng)在破壞中，還有更大的破壞要來?！薄坝幸惶煳覀兊奈拿?，不論是升華還是浮華，都要成為過去，如果我最常用的字是‘荒涼，那是因為思想背景里有這惘惘的威脅。”[5]張愛玲對歷史文明發(fā)展的這種悲觀，反映到她的小說中，并成為作品的基調(diào)，因此，她筆下的人物，盡管家庭背景、經(jīng)濟狀況、文化程度等大不相同，但卻同樣無法把握自己的人生。作者只能讓他們無可奈何又不由自主地一步步走向命運的深淵，誠如有的學者所言，在張愛玲的小說中“沒有人對命運的勝利，理想對現(xiàn)實的凱旋，人的自信結果往往被證明不過是自負，受到現(xiàn)實的嘲諷。”[6]

二.張愛玲創(chuàng)作的不足之處

隨著“五四”這股強勁的個性解放、人之覺醒、男婦平等的時代大潮，一批女作家運用而生，成為二十世紀中國文學長河中的弄潮兒，冰心、丁玲、蕭紅、張愛玲都是其中最杰出的代表。與她們相比，張愛玲既有自己的獨特之處，也存在著不足：

1.題材來看

她們都是描寫女性的，都從不同側面、不同角度表現(xiàn)出一種女性意識和特點，但他們筆下的女性又不盡相同。冰心筆下的女性大多是知識女性，她的創(chuàng)作大多是謳歌母愛、童心、自然的，其注重的是對女性真、善、美價值的重新發(fā)現(xiàn)。她的作品給人的基本印象是純凈、清新、溫柔、典雅，雖然能給人美的陶冶和享受，但缺乏深度與厚度。丁玲特別善于寫“被傷害、被誤解的倔強多情多思而且孤獨的女性”，[7]她們既不同于冰心筆下的圣母，也非廬隱故事中的癡情弱女子，而是敢想敢做的激情女性。她們將“娼妓、天使、英雄、圣哲、獨行俠、弱者、淑女的特點集于一身，卑賤與高貴集于一身”[8]，給人一種獨特的魅力。

2.創(chuàng)作傾向來看

在大的環(huán)境背景的影響下，形成她們不同的創(chuàng)作傾向。由于張愛玲生活在淪陷區(qū)，出于政治的、社會的以及個人的種種原因，她與時代主流話語（民族國家話語）出現(xiàn)一定的疏離，自覺的與政治保持距離，也不習慣在作品中直接涉及重大的思想內(nèi)容。她坦承那種“時代的紀念碑”似的作品非她所長，“寫不出來”，“也不打算嘗試。”[9]這種狀況給她在寫作中帶來很大的局限。在張愛玲的作品中，向來都是淡化背景甚至忽視背景的，這使她的文章在思想深度上有所欠缺，同時也使她的作品在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不為正統(tǒng)文學所接受。而其她三位女作家在作品中或多或少都表現(xiàn)出國家民族意識，尤其是蕭紅，她一直堅持自己的女性視角和以女性生命體驗為切入點，并且擅長通過女性的命運來關照國家的命運，把女性話語與國家民族話語藝術的結合起來，可以說，這在一定程度上增強了小說的思想內(nèi)涵，使作品上升到一個新的高度。

3.從表現(xiàn)的側重點來看

蕭紅、張愛玲兩人都注重對人性的剖析，但張愛玲著重于表現(xiàn)人性的自私、冷漠及病態(tài)，如《金鎖記》中由于情欲被壓抑而變態(tài)的曹七巧;《心經(jīng)》中許小寒的“戀父情結”;《茉莉香片》里男主人公聶傳慶因得不到父母溫愛而變態(tài)的對女同學言丹朱嫉妒和報復;《沉香屑——第二香爐》中愫細兩姐妹近乎殘廢的高度的“純潔”……這一切，在張愛玲的筆下都被刻畫得入木三分。蕭紅對人性的刻畫上更側重于對愚昧、野蠻的民間陋習的挖掘，她的小說描繪了舊中國土地上國人愚昧的生存狀態(tài)。在她的筆下，《生死場》中的民眾近乎是處于一種喪失了“自己的意志和意識”的存在之中，長期的物質(zhì)壓迫和精神奴役，將人的性愛活動退化為動物式的泄欲。她們生死輪回百年如一，“人和動物一起忙著生，忙著死……”渾渾噩噩地活在世上，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沒有生活的目標，認為“人活著就是為了吃飯穿衣”，“人死了就完了”。作者對愚昧和野蠻的描寫其實是對虛偽、殘忍的封建文化的強烈抨擊，她含淚揭開人們的精神瘡疤，還讀者以民族精神的本來面目，從而啟迪人們對悠久而雜蕪的文化傳統(tǒng)進行反思。

4.從生命體驗來看

盡管蕭紅、張愛玲創(chuàng)作的具體內(nèi)容和藝術風格大相徑庭，但對特定時代的生命體驗，都同樣籠罩著一種人生的悲涼感和對命運的無可奈何。例如，蕭紅的《小城三月》中，主人公翠姨在舊的婚姻制度中苦苦掙扎，直至凄涼結束了年輕的生命。《呼蘭河傳》中的蕓蕓眾生在傳統(tǒng)的因襲與現(xiàn)實生活的煎熬下不能前行一步，仿佛冥冥之中注定了人生的悲慘。在張愛玲的小說中同樣可以看到類似體驗的表達，這樣兩位在文壇頗具影響力的女作家，創(chuàng)作中不約而同地發(fā)出面對命運無可奈何的悲嘆，這是女性的悲哀，也是那個時代的悲哀。

三.張愛玲小說獨特的文學魅力

在中國古典文學及傳統(tǒng)文化的熏陶和西方現(xiàn)代文化的影響下，張愛玲形成東西文化交融的獨特的文學素質(zhì)，具體表現(xiàn)在：

1.現(xiàn)代小說技巧與傳統(tǒng)民族形式的融合

在張愛玲的作品中，處處可見中國古典文學的根底，如不少作品鮮明的表現(xiàn)出《紅樓夢》的味道，她的《花凋》則被看作是“現(xiàn)代《葬花詞》”，而且作品的主人公川娥被她直言不諱的稱作“現(xiàn)代林黛玉”。《沉香屑——第一爐香》中睨兒酷似《紅樓夢》中丫環(huán)的穿著打扮和言語，都體現(xiàn)出古典小說對張愛玲的影響之深。無怪楊義在《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中，把張愛玲稱為“洋場社會的仕女畫家”，認為“從古老的典故和小說，戲曲名詞中點化出現(xiàn)代性的新意，是張愛玲命名小說集和短篇小說的常用手法”。其“給人一種古今接交、雅俗共賞的審美趣味”。

從內(nèi)容看，同樣是言情或描寫兩性關系，婚姻關系的傳統(tǒng)題材，在張愛玲的筆下，總給人一種新意，使日常生活的粼粼微波中顯出洪濤大浪的氣象;結構上也明顯受中國傳統(tǒng)小說的影響，作品大多采用全知全能的說書人的敘事角度，文章首尾照應，尤其突出的是故事性強，傳奇味濃。當然，作者在表現(xiàn)傳統(tǒng)民族形式的同時，還運用了許多現(xiàn)代小說技巧，如弗洛依德的心理分析、潛意識的運用，象征手法的表達，環(huán)境氛圍的營造以及電影中蒙太奇技術淡化時空的手法都使張愛玲的小說舊中見新。

2.內(nèi)心活動的精神分析

作者的心理分析，并不采用冗長的獨自或枯索繁瑣的解剖，而是利用暗示，把動作、言語、心理三者打成一片。七巧、季澤、長安、童世舫，都沒有專寫他們內(nèi)心的篇幅;但他們的每一個舉動、每一縷思維、每一段對話，都反映出心理的進展，每句說話都是動作，每個動作都是說話，即使在沒有語言沒有動作的場合，情緒的波動也不曾減弱分毫，張愛玲正是運用弗洛依德的精神分析理論，使這個現(xiàn)代文學中十分鮮見的人性惡的典型，其性格生成得到科學的解釋。

3.繁復的意象

在張愛玲小說中，其意象之豐富，在中國現(xiàn)代小說家中可謂首屈一指，如《金鎖記》中的“月亮”，《傾城傾國》中的“時間”、“墻”等。

張愛玲的筆下，意象還呈現(xiàn)出兩個鮮明的特點：首先是意象的物化，即把許多原本抽象的東西，如人的命運、心理、情緒、感覺等。轉(zhuǎn)化成一種可觸摸或有質(zhì)感的物質(zhì)化的東西，如《沉香屑——第二爐香》里寫羅杰坐在海邊的苦惱：“整個世界像一個蛀空了的牙齒，麻木的，倒也不覺得什么，只是風來的時候，隱隱的有一些酸痛?！卑芽鄲赖男那楸茸鳌耙粋€蛀空了的牙齒”，給讀者傳達出鮮明的感覺。

其次是通感的運用，把各種感官印象打成一片，與比喻、聯(lián)想等交叉重疊在一起，使意象呈現(xiàn)出強烈的感情色彩。在這里，顏色可轉(zhuǎn)化為聲音，觸覺可轉(zhuǎn)化為聽覺，月光的凄清可以像笛聲一樣嗚嗚咽咽，樹葉剪影的零落顫動可以像不成腔的小音符發(fā)出的叮當聲。

四.結束語

總之，無論是傳統(tǒng)的意象“月色”，還是現(xiàn)代的意象“墻”，無論是意象的物化，還是通感所表現(xiàn)的意象，都呈現(xiàn)出“蒼涼”的主調(diào)。

在一切都隨作者的離去而塵埃落定的今天來看，盡管張愛玲小說在題材和視野上過于狹窄，但從作品的精神內(nèi)涵和敘事策略來看，無疑把“五四”以來的女性意識、女性創(chuàng)作推向一個高峰。尤其在展現(xiàn)和剖析舊中國都市女性的生存狀態(tài)及心靈深處的傳統(tǒng)痼疾，對丑惡人性的開掘方面，達到了無人可比的深度，使“洋化”環(huán)境中仍存的“封建心靈”和人們面孔千瘡的“精神創(chuàng)傷”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她的作品不僅豐富了二十世紀女性文學的思想內(nèi)涵，拓展了其表現(xiàn)領域，而且提高了其審美品格，為四十年代的中國文壇奏出了一闕華美的樂章，創(chuàng)造出人們心目中不朽的傳奇。

參考文獻

[1]吳福輝著.都市漩流中的海派小說[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9

[2]張愛玲著.自己的文章[M].北京：京華出版社.2005

[3]張京媛主編.當代女性主義文學批評[M]. 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2

[4]季季，關鴻編.永遠的張愛玲弟弟、丈夫、親友筆下的傳奇[M].上海：學林出版社.1996.

[5]張愛玲著;金宏達，于青編.張愛玲文集[M].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2.

[6]余斌著.張愛玲傳[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8.

[7]王蒙.散文精讀王蒙[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19.

[8]張愛玲著;來鳳儀編.張愛玲散文全編[M].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1992

（作者介紹：付鵬，漢江師范學院副研究館員，研究方向：閱讀推廣學。主持并完成多項省級重點科研項目，參編多部學術著作，公開發(fā)表學術論文近20余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