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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要從南走到北

      2020-04-17 14:48:24葛芳
      飛天 2020年4期

      葛芳,1975年出生,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十九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員。小說作品散見《上海文學》《鐘山》《花城》等刊,并多次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轉載。曾獲江蘇省紫金山文學獎?,F居蘇州。

      生流向死就像溪水流向海,生是新鮮的而死對于我卻是鹽。

      ——美國 肯寧翰

      1.惠英:遠離

      新疆伊寧。天色剛放亮,灰白一片,像死魚的眼睛。飛機幾乎壓著我家的屋頂,轟隆隆,轟隆隆,噪音太響了。我知道它飛向南方,飛往我的故鄉(xiāng)。

      院子里種的菜因為泥土營養(yǎng)不夠,蔫頭耷腦。我對兒媳婦說:“實在不行,就多澆水吧?!本虏嗽撚芯虏说臉幼?,扁豆花應該開出扁豆花的模樣。還有小青菜,細嫩的身子骨,采摘下來放一點面粉,燒成糊糊狀就是我小時候最愛吃的美味。

      對,我現在只能吃些糊糊狀的半流質。

      可惜,我回不了南方。我的腸胃處絞痛得厲害。腸癌晚期。醫(yī)生已經給我宣判了死刑,最多幾個月。八個月、六個月、可能只有三個月?也許就是明天!

      昨晚我夢見了十九歲的自己,齊耳短發(fā),干脆利索。那時,老家到處都是“積極響應黨和政府號召,去新疆參加社會主義事業(yè)”的口號,我十九歲。母親去世多年,父親身材魁梧,食量大,在食堂放開肚皮吃也還是吃不飽。弟弟是眉眼清秀的少年,還有一個妹妹單薄消瘦。

      村上長腳支書龔林發(fā)笑瞇瞇地對我說,“到大城市去,吃商品糧?!?/p>

      大城市、商品糧,大城市、商品糧——我掂量了很久,既然去不了上海、去不了北京這樣的大城市,去新疆應該也是很美好的事情。我寫了申請,不久,我和成千上萬的青年一起離開故鄉(xiāng),去向祖國最偏遠的地方。我將頭探出車窗,數以千計的家長們揮舞著雙手,他們在齊聲痛哭,追趕著火車,想要多看看我們一眼……而在車上的我們唱著《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激情澎湃。

      十九歲的我就這樣離開了南方。十九歲的我,沒有料想到這樣轉身一去,故鄉(xiāng)便越來越模糊;模糊到我的雙眼出現了白內障。

      我叫葛惠英。

      我始終記得,記得離開故鄉(xiāng)時,我深深地看了一眼葛家巷村子口那條清亮亮的河——白沱河。早晨,村上的女人幾乎都在這里聚會,洗米、洗菜、洗衣服,洗一切該洗的東西。鴨子在水里歡騰著,一個猛子扎到河對岸。小孩在岸上撿小石片,打水漂。笑聲不斷。

      真正的長途跋涉開始了,綠皮火車“哐當哐當”,開向無邊無際的遠方。墨綠色、深綠色、淺綠色,綠色在漸漸變少,最后變成一個點;代替的是大片土黃色,單調的色彩開始覆蓋我的視野。戈壁來了,沙漠來了,粗獷、開闊、無趣。車廂里的同伴們從最初的興高采烈漸漸閉上了嘴巴,他們打盹、挖鼻孔、發(fā)呆、失神。

      有人流鼻血了,空氣太干燥。

      葛家巷村上和我一同申請到邊疆的還有阿秉。他就坐我對面,牢騷話說了一路。快到目的地時,他忍不住嘴一撇,喊出來:“什么破地方??!”

      阿秉和我同齡同桌,是村上最皮的一個臭小子,蘿卜型頭顱。老師叫我起來回答問題,他趁機把長凳往邊上一彎,“撲通”一聲,我屁股結結實實落到地面,他笑得稀里嘩啦。桌上,他用紅色粉筆畫了一條“三八線”,一旦我超越,他就用鉛筆芯戳。

      就是他慫恿我一起遠離故鄉(xiāng)的。他說:“阿英,成天盯著葛家巷一條破河,你還不發(fā)膩啊?你娘死了,你爹眼看著還要討個女人;那女人一進門準沒你們好日子過。你不是考上農業(yè)中學的有志青年么,難道一點不想為祖國的發(fā)展添磚加瓦?”

      2.成玉:白沱河

      那路走到盡頭,分岔了,一條往左,一條往右,中間環(huán)繞一汪清澈的白沱河。河角種著些茭白、水芹、紅菱,枝枝蔓蔓,品種繁多。外鄉(xiāng)人一般走到這里,傻眼了,該往哪個方向走,才算對呢?再仔細一瞧,樹樁上分別掛著兩塊牌子:葛家巷、龔家宕。

      龔林發(fā),前頭有個老婆;碰著更年輕貌美的,就當了回陳世美,在葛家巷另起宅院。青磚、黑瓦,門前還載了一排月季花。新妻清秀,白的確良襯衫上總繡有一朵碎花。

      正午的陽光暖烘烘的,村人將隨手攜帶的扁擔鋤頭往地上一放,坐在墻角,捧一搪瓷杯;杯身缺了一大塊瓷,黑答答一圈,像只馬眼睛。他們有一搭沒一搭,開始聊天,先談一陣子國家大事,再說說母豬牽到鎮(zhèn)上和誰家的豬配種。他們把交配稱做“印”,感覺像一幅畫,從平面走向立體,便活生生搞出了小豬崽。

      龔林發(fā)從容不迫走過去,在太陽的光輝下,他的腳顯得特別長,村人稱他“長腳”。據說,1959年10月,他是我們整個鄉(xiāng)里唯一登上天安門觀禮臺的人,在人群中他的長腳發(fā)揮了優(yōu)勢,不僅成功領略了建國十年后三軍陣容的風采,還受到了中央領導人的親切接見。

      長腳在公社里做過好幾年干部,談資自然要豐富得多。長腳特別喜歡數落別人,誰家的媳婦不夠俏、嘴巴也不夠甜;誰家的雞又去啄他家的菜葉子;誰家的糞要鋪出來了……

      長腳比新妻要長十來歲。當長腳七十歲時,無可救藥地邋遢起來,胡子上粘著米粒、褲子拉鏈也時常忘記拉上,還有濕答答一攤印跡;他照舊喜歡串門。老婆不買他的賬了,分床、分房,一賭氣,就跑到兒子家住上十天八日?;貋硪活D大吵。長腳也是得理不饒人的角色,只不過年紀大了,變得有點口吃,一句話愣上半天,像機關槍里的子彈,只是斷斷續(xù)續(xù)射出,威力也大減。

      葛家巷也時有鬧劇發(fā)生,只是像那條白沱河里的水,暗生潛涌,不事張揚。

      女人叫月蘭,長得不算丑,但因為眉間有顆碩大無朋的黑痣,便給人感覺整張臉都烏漬漬的,且有點兇相;其實心地軟得很。月蘭的男人,村人叫他喪門阿秉。何謂喪門?三句話不合,他就會操起扁擔向你劈面打來,那種蠻勁是九頭牛也拉不回的。有一次,有人娶媳婦,幾個村人去軋鬧猛。在迎親隊伍快要進入村莊時,在沿河的要道口放了兩張長凳,攔住他們,要討糖討香煙。媒人公公就笑吟吟地從黑色人造革包里掏出煙和糖,于是皆大歡喜。那日碰著阿秉心情不爽,要了三五回香煙還不滿足,媒人和新郎官都開始不悅了。阿秉粗話出來了,順手操起板凳,窮兇極惡,標準一個無賴的形象。

      車子停了,司機說:“天黑了,不好趕路,容易出危險。路況很差,明天清早需要大家一起動手?!?/p>

      我的手拂過芨芨草,它像故鄉(xiāng)的水稻,結滿了穗子,沉甸甸迎風擺動。

      4.成玉:火車

      十九歲,我夢見火車?;疖囋谖业纳钜辜饨?,紛披的樹葉在尖叫聲里墜落,就像荊棘鳥把刺深深扎進喉間,是渴望已久。

      我終于接到一份家教。每天到一戶人家,輔導五歲的女孩彈鋼琴一小時,價格十元。實際上是很低廉的報酬,我接受了。男主人不胖,滿口的牙被煙熏得黃漬漬的;女主人下巴很尖。小女孩屬于神經質的一類,面頰上胖胖一團,發(fā)狠時候會砸鋼琴。我進出他們家的時候經常會嗅到異味,如吵架的煙火氣、莫名其妙特殊男人的氣息。這是我第一次深入蘇州本地人家中,我卻像狗一樣敏銳。有時,我會發(fā)現女主人的頸脖里有絲淡淡的血痕,她急急逃脫我的眼神,出門買菜。我在糾正小女孩彈琴手型的時候,腦子里還在想,這是她丈夫還是情人所為?兩者的性質是截然不同的。

      有時,我很討厭自己的委屈求全,或者無意識地窺探別人隱私。我目的很簡單,我只想攢錢,趁著暑假走一趟絲綢之路。我要去敦煌,看飛天如何輕盈地舒展。校園的操場,不是很黑,我繞著它走了一圈又一圈。夜的氣息,樹木的氣息。我假想著遙遠的行走,在霍霍風聲里,我聽見夜鶯的呼喚。

      男主人是做飯店生意的,有時我負責把彈完琴的小女孩帶到他店里。他叫服務員給我端上一盤蛋炒飯,蔥蒜搭配著,我沉默著扒拉了幾下便算吃完。飯店做菜的里間有點骯臟,瓷磚滑膩膩的。我想我又省下一頓飯錢。

      我積累著我的情緒,只為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夢里那列呼嘯的火車帶著我,穿越千山萬水,我看見沙漠、草原、湖泊。有牛羊在奔跑、喝水;還有天空中盤旋的鷹,一個俯沖,飛越山坳。月牙泉靜靜躺在鳴沙山的懷抱中,它是沙漠中一滴清澈的淚水。

      女主人匆匆忙忙把我召喚去,給我結算工錢。我發(fā)現她頸部里的血痕還未痊愈,卻又添了幾條新痕。女主人說:“很抱歉了,我們有另外打算,所以從明天起你就不用來了?!薄芭??!蔽覈肃橹⑽从刑嗟囊馔?。我最后一次送女孩到飯店,因為不需要再彈鋼琴,她興奮得像一只撒歡的小馬駒。我給她買了棒棒糖,她抿著糖,討好似的告訴我一個秘密,說:“爸爸媽媽要離婚了!”“是嗎?”我捏著她胖乎乎的手掌。她說:“爸爸的飯店也要關門了。他——”

      女孩偷偷趴在我耳朵邊上:“他要去做公墓生意,就是把地啊碑啊賣給死人!”

      女孩又補充了一句:“我上廁所時偷聽到的,你千萬不要告訴我爸爸?。 ?/p>

      分手的時候,小女孩的早熟透露出來了,她揮舞著手帕,不停喊著:“——玉老師——玉老師!”她喜歡這樣叫我,我也任由著她叫。我走了很遠,女孩隔著玻璃窗還在叫我。我回頭,看著她嫩黃的頭發(fā)因為跳躍,而在塵屑中飛揚著。我的心緒,忽然被傷感牽制著,幾乎不能言語,我也不停地向她揮手。

      那揮舞著手帕的姿勢、和童稚的呼聲,定格在我的腦海,在我即將北上的冥想中注入了一絲蒼涼和幾許幻影。

      大一結束,我已經攢了近一千元的積蓄。我買了從上海出發(fā)的火車票,決定先去蘭州和表哥宆匯合,然后到新疆伊寧尋找我的大姑。

      我和父親通電話時,輕描淡寫地說道:“暑假我要晚一個月回家,去看看遠在新疆的大姑——”

      父親在電話那頭噎住了,半晌才回應:“你是家里除了大姑以外走得最遠的人,去吧,代替我們好好瞧瞧。”

      5.惠英:伊犁河

      我見到了生命中的第二條河流——伊犁河。

      她蜿蜒曲折,比我家鄉(xiāng)的白沱河長多了。伊犁河中大片的蘆葦,讓我有了親切感。它們像我一樣隱藏著心事,凝視著暮色,靜聽著水流,若無其事地集體搖晃著身軀。嘩嘩嘩——沙沙沙,隨著日光的陰影轉換姿態(tài)。各種各樣的鳥雀,在葦林深處棲息、跳躍、啄食、鳴叫,任意離去和歸來。

      白沱河只有一小攤蘆葦,而伊犁河的蘆葦隨著河流的方向無止境的延伸——

      伊犁河究竟有多長有多遠啊!我終于得到了答案。它是亞洲中部最大的內陸河,從中國到哈薩克斯坦,整整綿延約1500公里。她流經峽谷,流過沙漠,注入中亞的巴爾喀什湖。

      我在伊犁河畔徘徊,我覺得她比我們的生命還要長,長得讓我長長舒了口氣。天空太高太藍了,站在秋光里的樹,仿佛披著一層金色。我叫它黃金樹吧,端莊肅立,一棵接一棵,眺望著遠方。

      我和周勤良分居兩地。我在察布查爾錫伯自治縣,地處伊犁河的南部;他在伊犁河北部的伊寧。隔河相望,卻要趕好幾天馬車的路程。仿佛真能望穿秋水,我獨自一人在河谷中出神,嫩綠的葉子鑄成了金幣,掛滿樹枝,叮當作響。我弟弟的名字和這有關,“金才”,金色有才華的人。我喜歡他寫的鋼筆字,有家鄉(xiāng)白沱河水的味道。

      “自然災害,干旱,糧食緊缺。惠英要照顧好自己,爹爹掛念?!?/p>

      我心里一陣痙攣,大米和我漸行漸遠,每天我啃著苞米饅頭上班下班,難以想象身強力壯的父親是如何熬過困難時期的。聽說很多人因為饑餓吃糠、吃草、吃樹皮導致浮腫病。

      陽光灑滿伊犁河的一個清晨,我感覺到了腹部的異樣。波痕狀輕輕震顫,像伊犁河水面上天鵝掠過,留下的是驚喜。孩子——是的!他在我肚里成長,在中國最最西北邊陲的地域中孕育。這真的很有意思。

      我逐漸適應那些雕花長廊、那些地毯掛毯、那些精致的銅壺、那些散發(fā)著香氣的馕餅、那些每天要喝的奶茶、那些開得轟轟烈烈的野花、那些高大挺拔的白樺樹。我撫摸著逐漸隆起的肚子,給父親寫信,貼上八分錢一張的航空郵票,然后進行遙遙無期的等待。我想象著,終有一天,我和丈夫周勤良會帶著孩子回到魂牽夢繞的故鄉(xiāng)。

      弟弟偶爾流露出內心的孤獨,他會備注附言:“嬸娘(后媽)不給我和妹妹做過冬的棉鞋,她只給她的親生孩子做。我的腳好冷,生滿凍瘡。”

      當然,他還會戲言兩句,逗我開心:“阿秉娶新娘子了,新娘眉毛間有一塊好大的黑痣,嚇得阿秉掀開紅布倒退三尺?!?/p>

      大兒子出生了,我給他取名“建新”。二兒子的名字我也想好了——“建國”,如果有。

      我不可能兩地奔波。我想好了,辭職,到伊寧,趕著毛驢子走街串巷賣醬油去!

      6.成玉:永登

      登上T52次開往西北的列車,聽那火車一聲長鳴,我想起了食指寫于1968年的一首詩《這是四點零八分的北京》——

      這是四點零八分的北京,

      一片手的海洋翻動;

      這是四點零八分的北京,

      一聲雄偉的汽笛長鳴,

      北京車站高大的建筑,

      突然一陣劇烈地抖動。

      我雙眼吃驚地望著窗外,

      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我的心驟然一陣疼痛,一定是

      媽媽綴扣子的針線穿透了心胸。

      ……

      終于抓住了什么東西

      管他是誰的手,不能松

      因為這是我的北京,

      這是我的最后的北京。

      當食指在特定環(huán)境念這首詩時,兩個女生還沒有聽完就跑出廚房,站在黑夜中放聲大哭。知青時代,也成為我永遠的緬想。我記得那本書的封面,一只特寫的手,死死地想摳住什么。畫面很模糊,看不太清。又像是在女性的乳房中死命地摳,深陷的凹處,還原了手的力度——那是種掙扎、喘息、呼喚、憤怒。書的題目是《沉淪的圣殿——中國20世紀70年代地下詩歌遺照》。我在一個不經意的小書店里購的,老板愛詩,推薦了此書。

      我坐在硬臥車廂里。燠熱的南方,連風也是粘稠的。昏暗的燈光、嘈雜的人群、來往走動的列車員,構成了含混、逼仄、窒悶的空間。我看見自己的臉,印在玻璃窗上,陌生里帶著不知心向何處的惶恐。對面有一個四十多歲的老男人,不懷好意地盯著我,還故意搭訕。我沉默著,聽見火車“咔嗒咔嗒”在枕木上行駛的聲音,我的臉如同水的波紋,在窗戶上漂流。我對著黑暗默想,應該過蚌埠、徐州,再下去是鄭州了。

      男人想方設法把他的腿伸過來,我很嫌惡。借著上廁所的時候,我擠出來,拼命在車廂奔跑。我繞過了一個個身軀、一個個腦袋,男的、女的、愁苦的、哀怨的、嬉笑的、麻木的,他們全都沒有緣由地被命運丟置在一起。有人騰出一小塊地方,架起一塊小木板,素不相識的幾個人打起了撲克。也有人獨自擺出一瓶二鍋頭,啃著雞爪,很入味。

      我跑累了。我不知道,哪兒才是最適合我待的地方。我憤怒那個男人的眼神和猥瑣的動作,逼迫我離開。我現在所有的孤苦,都因他而起?;疖囅褚桓Y滿了垃圾的下水道,只不過,橫了過來。黑夜里它做著最有力的蠕動、伸縮,在穿透中國深沉的大地上不斷挺進。

      到了中轉站蘭州,表哥宆接上我到了舅舅家。黑夜我躺在平房里,聽見火車有節(jié)奏平穩(wěn)地行進著,房子在輕微地顫動。內急,爬起來,叫醒了表哥宆,拿著手電筒摸黑到五十米外的公廁拉屎。偶爾一瞥,枕木在夜色里發(fā)出晶亮的光芒,如同一種遙遠的期待在不斷迎合滿足。整個村莊靜悄悄的;沒幾天,狗也熟悉了我的氣味,居然不叫了。房屋一律單調的土黃色,十分純粹。我們的腳步越走越快,仿佛西北盛夏麥尖上轉瞬而過的風。

      這里是永登,蘭州的一個縣,古代河西走廊的重鎮(zhèn),古意為永遠五谷豐登。為走出絲綢之路的味道,我在這塊地方住了足足有半個月。

      昨晚才剛剛晾到鐵絲上的衣裳,一夜間竟干干爽爽。表哥宆進來,搓搓手,說帶我到鎮(zhèn)上轉轉。從村子到鎮(zhèn)上,一路上有多戶人家門口擺放著桌球臺子,一群人挽著褲腳管觀看。迎面走來一姑娘,瞅見表哥宆,扯到一邊,嘰里咕嚕說了半天話。姑娘的下眼圈很黑,褐色雀斑跳躍著。表哥宆后來壓低了嗓門說她抽大煙上癮改不了了,年紀輕輕的就染上這不良嗜好。

      鎮(zhèn)上的商店有氣無力的開著,似乎到處蒙著一層灰。想起來了,沙塵暴是這里的??停洺2徽堊詠?。沿街有一排自制小車,玻璃窗格里擺放著涼皮、麻辣燙之類的食品?;刈迦藥е酌弊?,笑容很樸素。來一碗!還沒吃,辣味便沖到鼻腔里,噴嚏接二連三,趕緊買冰鎮(zhèn)汽水,吃一筷,喝一口。

      回來,走小路,大片的蕎麥,放浪著不能自己的深情。莊浪河自南向北淙淙流著,清澈悠然。河底的鵝卵石,如白玉般少女抬起迷蒙的眼睛,那是水的魂。白楊樹在三米之外守候。

      7.惠英:天山

      周勤良在伊寧面粉廠當副廠長,我開始了我的兜售生涯。趕著毛驢子,鋪上擺滿了瓶瓶罐罐,建新被我擱置在小搖籃里,一起放入驢車。有近三萬江蘇支邊青年在伊寧市安家落戶,走到哪里都能聽到鄉(xiāng)音。

      我曉得,不少人在農場吃的苦遠甚于我,他們住地窩子,學習打柴,使用洋鎬、镢頭、鋤頭、木夯等各種農具,細嫩的手掌一天就被磨出血泡。他們必須挖干渠,把雪山上的水引下來,再挖支渠、斗渠、農渠,最后挖毛渠把水導進條田里。而把一塊鹽堿地變成農田要花幾年的時間,看著他們粗糙的手掌,我說不出話。

      一大早,我看見一個維族女人站在晨光中,一下一下地在搗奶。奶裝在一個大桶中,她持一根搗桿,將桶中的奶搗得翻起了沫子。我朝她喊了一聲。蒼蠅嗡嗡著,圍著馬屁股。她沒有看我,仍在搗奶。我又喊了她一聲?!拔?!”我不曉得自己怎么了,那天清晨我隨著她一起搗奶。一個系著圍裙,一臉慈祥的老太太負責做奶酪。

      奶酪放到我的驢車上,我亮開嗓子直直地叫賣。

      我由衷體會到了伊犁河谷的自然風光之美。伊犁的維語即伊勒,光明顯達的意思。我們帶著孩子一起去賽里木湖,讓清澈的藍瑩瑩的水照耀臉龐,風吹草動,牛羊肥。一只草原雕,孤獨地從草叢中飛起。它好像感覺到了什么,緩慢地低空飛翔,掠過那青翠的、冷綠的、藍色的、波光粼粼的湖面。我們去那拉提大草原,策馬揚鞭,紅艷艷的大炮花開得如火如荼,干脆淋漓,熱烈奔放。

      我們和維吾爾族人一起大碗喝酒,大塊吃肉。我迷戀上了酒;這應該是有遺傳基因的,我的父親就是個喝酒高手。我坐在氈房地毯上,狗在叫,羊群在交頭接耳,奶茶一碗接一碗上,再然后是大碗大碗美酒。一直到晚年,我對酒的嗜好都沒有改變,肖爾布拉克盛產的伊力特是我的最愛;還有伊力老窖、古城大曲、石榴酒、葡萄酒。只要是酒,三點水的酒,我都喝得痛快至極。

      周勤良總是勸誡我:“少喝點!”

      “勺子!”(新疆話傻瓜的意思)我回應他,他呵呵一笑。

      喝酒,讓人覺得天高云闊,思緒飄飛。我仿佛天上的蒼鷹飛回到了故鄉(xiāng),在白沱河上方拍打翅膀。葦草深處有白鷺,輕盈的身姿真是好看。

      阿秉家臨河最近,每天傍晚他搶先在河邊摸螺螄,一碗小葷,味道很棒。有一次,為了搶占地盤,我和他起了矛盾。他一怒,將我推了出去,“撲通”一聲眼看著我被水流帶到河中央,他過好一會才反應過來——我并不會游泳。手忙腳亂的他游向河心,將我拖回,我已經被結結實實嗆喝進很多河水。

      恨死他了!事后我還希望他能被我咒死罵死!

      他反背著手笑,大笑。我覺得他就是個神經?。?/p>

      若干年后,阿秉的兒子居然到伊犁做生意賣內衣用品。見面時,他也稱呼我姑姑。不僅如此,我還得知阿秉曾經在烏魯木齊和一個女人好過,生過一個女娃。阿秉快要死了,他遺言叮囑兒子,一定要找到曾經被他丟棄過的女娃,說:“去找惠英姑姑,她新疆人脈廣,能通天。”

      說得輕巧!我鼻子里噴出一股煙。

      阿秉死之前,才透露這個驚天秘聞。讓時光再倒回至1959年吧,我們在烏魯木齊才待了一年,他和哪個女人好上了,烏魯木齊本地人嗎?應該不會是支邊女青年,否則早就露餡了。但也不是沒有可能。

      阿秉下巴泛著光,他在烏魯木齊財經貿易學校培訓的時候像只貓一樣溜進溜出。他喜歡勾搭女孩,胖的、瘦的,覺得各有其美。雪很大,他哈著氣,鉆進有供暖設備的宿舍房。我實在想象不出他下手的速度有多快,他應該沒有等到女娃出生就溜走了,也許見過——他失蹤過一年。據說到甘肅、河南都混了些日子,后來回到葛家巷,猴急般娶了月蘭。

      阿秉的兒子農凌和他長得一模一樣,小胡子濃密,眼睛似笑非笑。農凌頭腦靈活,到邊境線霍爾果斯賺老毛子的錢,手伸到麻袋中和老毛子比畫半天,成交!

      8.成玉:敦煌

      我在武威。我在張掖。我在天水。我在酒泉。我在柳園。

      柳園的車站破敗,小得可憐,很難想象,它和敦煌有著什么姻親關系。一個拉車做生意的女人,問我上不上中巴車,去敦煌市,去莫高窟?她纏著我,殷勤地幫忙背包。我思忖了一下,上了她的車。好歹女性與女性之間,不必存在太大的戒備。

      車子在茫茫戈壁上跑起來了。我腦子里一片空白,我不知道是不是“近鄉(xiāng)情更怯”。這不是我的故鄉(xiāng),我卻要熱淚盈眶!沙礫和卵石交錯著,紅柳一叢一叢,那么陌生,又那么熟悉,全都跳進了我的眼瞼。我把窗戶玻璃開了一絲縫,風浩浩蕩蕩,填滿了我的胸懷。

      敦煌就在我的眼前!佛相莊嚴。

      如果把我揉碎,化為佛祖前腳下的一粒沙子,我愿意;如果把我鐫刻在莫高窟,成為男女不分的飛天,騰空縈繞,我愿意;如果哪一天莫高窟的石洞門訇然關閉,成為一塊永遠不被俗人踐踏的凈地,我留在其中灑掃塵埃,我愿意。

      沒有人能否決我的愿意!我側歪著腦袋,仰視石窟。我打開手電筒,照亮洞中壁畫一個個悲天憫人的佛祖故事,舍身飼虎、割肉救鴿、九色鹿回頭,充滿深情。

      飛天!飛天在極樂世界里飛得自在而輕盈。我屏住呼吸,睜大眼睛,不敢有絲毫閃失。她們嬉戲著,或半裸、或穿大袖長裙、或單飛、或群飛、或上飛、或下飛、或順風而飛、或逆風而飛,飛得恣情張揚,飛得快樂逍遙。

      我跋山涉水,一路輾轉。我所有的困惑、迷惘是否都在陌生的時空里得到終極性回答?我不知道。我把我所有的疼痛赤裸裸剝開,我看見腐爛的肉、白森森的骨頭,我卻快意著我的不堪。我的火車又在隆隆駛來,迎著落日,它像一根穿著線的針頭,要把曾經的傷疤再次戳傷。我卻渴望著這樣的蹂躪再次來臨!

      從柳園到烏魯木齊,我們已無多少盤纏。表哥宆很輕松地說了個經驗型的詞語:“逃票!”于是,沿著烏魯木齊火車站長長的鐵軌走了很遠,我們才找到合適的地方溜出去。

      馕餅、維吾爾族花邊帽子、冬不拉、艾德萊斯綢……看得我眼花繚亂。表哥宆拽著我,說:“趕緊走,別貪戀著看!我們得把錢花在刀口上;僅剩一百多元錢,我們要買張長途汽車票去往伊寧——”

      表哥宆從小在永登鐵路段長大,高中階段回江蘇老家讀了兩年書,又回甘肅。屬于江湖老辣人物,我很信任地跟著他。

      我壓根兒沒有去想,花完了這一百元,接下去我們怎么過日子?

      長途汽車開了整整一天一夜,我睡得昏天黑地。夢中身體被高高拋起,感覺是在戈壁灘上奔跑,梭梭草牽絆著我。我成了張騫,帶著漢武帝的重托,在西域神秘之地穿梭……

      “我記得我姑父在伊寧面粉廠工作,他的名字叫周勤良??煽啃畔⒅挥羞@兩點?!蔽亦止局?/p>

      表哥宆說:“足夠,憑這兩點我一定能把你順利帶到你大姑家。伊寧這城市并不大,國營面粉廠也就一家,一找一個準?!?/p>

      果真,當我塵埃滿面背著破舊的牛仔包出現在大姑家門口時,我發(fā)現庭院里有一桌操著江蘇口音的人在搓麻將。他們以為我是江南商販來兜售生意,不耐煩地揮著手。

      情急之下,我只能大聲問:“葛惠英在嗎,是哪一個?我從江蘇來,我是葛金才的小女兒?!?/p>

      有一個人從麻將桌邊站立起來,盯著我瞧,然后大踏步向前,摟著我,喜極而泣。

      她身形高大、胸脯厚實,她的臉和我父親一樣屬于國字臉,堅毅中有大大咧咧的味兒。她拉開嗓門說:“你這丫頭啊,膽子大,有出息!來,讓大姑好好瞧瞧!”

      上百只雞在雞籠里“咕咕咕咕”叫,歡迎我的到來。江蘇口音的老鄉(xiāng)們七嘴八舌也問起我的情況。原來他們都是六十年代左右支邊到新疆來的,從此開花散枝,扎根在了伊犁。

      我覺得肚子餓極了,已經傍晚六點,怎么還不吃晚飯?怎么太陽還明晃晃地掛在天上?新來乍到,我又不好意思催著吃晚飯,只能強忍著,好不容易捱到八點。啊,烤羊腿、烤羊肉串、西紅柿、辣椒和洋蔥拌成的菜、大盤雞、酸辣土豆絲、拉條子、大大的馕!

      “來,嘗嘗伊犁的羊,一點也沒有羊膻味,是喝伊犁河水吃伊犁草長大的,味道很特別!”

      我和表哥宆受到了姑姑全家人的款待。

      我隨著姑姑惠英在伊犁河畔徘徊。高大的白楊樹挺拔帥氣,很有《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意境。白色的河身像鍍著一層日光,游動在叢草里。我們鋪開塑料薄膜,開始林間野餐,大有安徒生兒時與父母在歐登塞農場野外享受天倫之樂的感覺。

      我沒來由冒出了一個很奇怪的想法:“姑姑,畢業(yè)后我想到伊寧師范學校工作?!?/p>

      “不行!”沒有一絲商量的余地,她把我的話彈回來。

      姑姑嗓門大,力量強悍。

      我沿著伊寧師范學校的操場跑了一圈又一圈,新疆的空氣清冽,風中有葡萄的香味。遠方就在腳下,我卻有些悲傷。

      9.惠英:尋找

      幾乎沒有人相信阿秉有一個女兒遺留在遙遠的新疆。他們認為他是大腦不正常才會胡說一番,農凌也只是當玩笑話告訴我。對他來說,是否要尋找這樣一個子虛烏有大他近十歲的姐姐,真的無所謂,也好像沒有意義了。

      可是我相信,翻出當時支邊青年的合影照。我發(fā)現阿秉在最后一排最偏一個,他一直有想開溜的感覺。事隔三十年,他好像微微向我鞠了一躬,就隱沒于人海中消亡了。我惱火極了,走都走了,還偏偏把這樣煩心事扔給我!

      我不可能寄希望于周勤良,他在面粉廠忙得團團轉。

      最初是中央出臺減輕財政困難的政策,“精簡下放”,把面粉廠、毛紡廠的一大批小學文化的職工辭退,自謀出路,或者干脆下放到農村農場里干活。支邊女人們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去找他,沒生娃的就索性一跺腳回南方吧,當猴耍吧,耍就耍吧,認命了!在新疆成家生娃的傻眼了,牽一發(fā)而動全身,根本走不了。

      糟心的事情多著呢,一樁接一樁。

      周勤良是做事鼎鼎賣力的人,是國企的好干部。九十年代初,伊寧面粉廠在俄羅斯專家的幫助下,成立了飼料廠;他又埋頭苦干于飼料研發(fā)。忽然一個下午驚天巨響,飼料廠鍋爐爆炸,周勤良的頸部、臉部嚴重燒傷,眼瞼肉紅堂堂的全部外翻,活像一個剛從火星回來外星人。

      我說:“是你嗎,周勤良?”

      他的眼睛蒙著紗布,他說:“勺子,當然是我,你會嫌棄我嗎?”

      “把你丟在大沙漠?!蔽依事曅Φ孟癜讞顦洹R翆帋缀蹩床坏缴衬?,有農田,和經過整飭的灌木叢。

      我把他的手緊緊握著,病房里沒有其他聲響了。曾經的旋轉、喧嘩,都被什么東西一點,靜止下來。一切寂靜無聲,這是一個訊號,我握著他的手。

      阿秉的女兒,應該有三十歲了。

      但凡我提著行李箱,在烏魯木齊火車站轉悠,十分留心和我同時代支邊到新疆的人群。昌吉、塔城、石河子、克拉瑪依、阿克蘇……

      勞而無功的事情,我堅持著,我固執(zhí)得有點過分了。白沱河的水嘩嘩嘩嘩流著,我看見長腳支書龔林發(fā)走過來,他眉毛掉光了,頭發(fā)掉光了。他問我一生在新疆感覺如何?我糾正他——還沒有到“一生”。他掉光了牙齒的嘴笑起來癟癟的,渾濁的眼睛無神。他徑直走進白沱河河心,在一個漩渦中消失了,再也沒有起來。哦,他已經死了,死了若干年。他的小老婆也不可能再年輕貌美,老了,都老了,癱瘓在床,生活不能自理。

      一個手臂粗壯的女孩踮著腳尖在烏魯木齊大巴扎口頭搖晃著小旗子。她是導游;最近幾年,到新疆旅游的人越來越多?;仡^再瞥見她的一霎,我驚愕住了,她的相貌活脫脫是阿秉的翻版!姑娘皮膚白,嘴唇涂得紅艷艷,她邊說邊唱:

      “我們新疆好地方,天山南北好牧場。戈壁沙灘變良田,積雪溶化灌農莊?!?/p>

      人群一片叫好聲。

      我尾隨她,等她把游客安頓好、無聊地翻動手機時才上去認真攀談。我六十多歲的老婆子,身材發(fā)福,大大咧咧,不至于讓人戒備太大。果然,姑娘抬起頭,好奇地睜大了眼睛,說:“是啊,大媽。我媽媽是江蘇支邊青年,我從小出生在烏魯木齊。”

      我和姑娘絮絮叨叨聊了很久,以至于她都嫌我煩了,她還要帶隊。幸虧團隊也是來自江蘇的,我坐在他們一輛大巴車上。熟悉的鄉(xiāng)音啊,差點讓我抹眼淚,他們不知道坐在尾部的一個老婆子在新疆的酸甜苦辣。我固執(zhí)地要跟著姑娘回家,我想要和她母親見一面。她說母親身體不太好,半癱瘓、胃病、消瘦得厲害。

      我說:“姑娘,支邊情結,你媽媽和我是一樣的。”

      姑娘叫李華,她母親從靖江出來,和我的家鄉(xiāng)江陰都緊緊貼著長江。李華母親半躺著,對面墻上懸掛著一幅畫,是一條橘色的船,船體投影在藍黑色的水面上。她盯著這幅畫,完全是無意識;面對我的時候,她也是靈魂飛出身體一樣的空洞。我想,也許真會這樣湊巧,我要試一試,我取出支邊青年合影照,我的手指指著一個又一個人頭。她的淚水出來了,如潮水般洶涌而來。我的眼眶里溢滿了淚水。無力抗拒。無力抗拒。

      我說不準,李華到底是不是阿秉的女兒?但是她們命運相似,她也不知道親生父親到底是哪一個,人海茫茫到哪尋找?那個人在她還未出生時就跑得了無蹤影!

      10.成玉:烏魯木齊

      我最終還是去了新疆。在母親生大病期間,我極任性地冒然辭了學校公職,遠走他鄉(xiāng),去烏魯木齊和丈夫孜亞匯合。

      賽里木湖、南山牧場、天池、果子溝、那拉提大草原……曾經和孜亞都策馬揚鞭過,無拘無束的自由讓我們忘記了現世的煩惱。野花叢中,雪水溪寨,我們過著詩歌一樣的生活,縱情達旦。

      “明月出天山,蒼茫云海間?!北痴b著李白的詩,我?guī)е黄鸢菀娦陆翆幍拇蠊?。大姑儼然成了當地著名的酒徒,豪氣縱橫,一飲而盡。那時,庭院里的花香氣彌漫,與酒氣相滲透;那時,隱隱可以聽見,伊犁河水源源不斷流淌著。

      我是一個耽于幻想的人,也許在生命中我一直是錯把遠方當成故鄉(xiāng)的人。直到生活的粗糲感向我逼近時,我才意識到姑姑那一聲“不行”里的強悍。

      孜亞在新疆混得并不好,但事先他一點沒有透露跡象。他說,他買了房,實際上只有四十平方左右,首付才兩萬。他又說,新疆哈密瓜葡萄遍地都是,美酒盡喝!馬兒在南山牧場等著我們,這一切都屬于我們!

      他最后發(fā)出關鍵性的召喚:“親愛的,你在南方不開心的話,就來吧!”

      山巒濃重的色塊,一層層重疊、堆積,沉濁威重地矗立著。我想,是啊,去吧、去吧,瀟灑地拜拜吧!我受夠了單位虛偽客套的面貌,受夠了人與人之間的冷漠。而遙遠的新疆一直在呼喚我,河西走廊、異域風情、大姑親情,都是我內心最熱望的。

      很可惜,2004年烏魯木齊的第一場雪落在九月底,倉促而凌亂,像一個什么都沒準備的少婦忽然懷孕了。雪片也不夠輕盈,甚至帶絲滯重,大團大團推向烏魯木齊這個城市。

      雪后的陽光刺眼,我的心被什么蜇了一下,疼痛而蘇醒著。不停地行走,烤羊肉串的地方煙熏火燎,燒紅的煤炭吱吱作響,藍色火焰吞噬著黑沉沉的鐵框。還有馕,一種撒著椒鹽印刻著精美花紋的手工面食,一元錢一個,很能充饑。到南門去。

      我在烏魯木齊一家報社當媒體記者。半夜,被主編的電話吵醒。要我去接機,接那個在北京發(fā)展的藝人艾爾肯。我很不情愿,尤其是充當狗仔隊之類的角色。雪花很大,看得清它的形狀,六角形。仿佛雪花也有眼睛,一只只,審視著浮躁喧囂的城市。

      雪慢慢開始融化,整個城市很臟,說不出來的臟,污漬漬,像沒洗臉,像衣服上染了不潔的顏色,更像一個少女突然被人施暴了一樣,愁苦哀怨而茫然落魄著。我坐在十四層高樓上,悵望著南方,故鄉(xiāng)在四千多公里之外。才午后四點,整個城市已黑沉沉一團,樹木、房子、馬路、行人都無緣無故消失了,如同一部魔幻小說中的現場,只聽見自己的心臟“咔嗒咔嗒”的律動聲。

      我坐立不安。

      我不曉得這樣的錯位歸于誰?——負氣的自己,還是沒有說真話的孜亞?

      每天要乘兩個小時的公交車才能抵達,然后又坐兩個小時繞回。公交車站臺轟亂擁擠,人群張望著。黯淡的天空,連車子也顯得疲憊而灼焦。我被推搡著上車,沮喪極了。天愈加陰冷,不多時雪凝固成冰,整個城市尖冷里滲透著絲絲寒氣。我在冰面上行走,一不小心,就仰面摔個四腳朝天,淚水屈辱地橫流。

      實習記者,可憐巴巴地才領到月薪一千元的工資,物價這么高,收入這么少,完全是沒法過日子的節(jié)奏。買上一點洋蔥(皮牙子)和西紅柿,再買一個馕餅,聊以充饑。我打開電腦寫文章,孜亞去奇臺了,要三天才回。他做些什么生意?我始終不是太明白,他在兜售酒瓶,給甘肅的一個玻璃瓶廠家做銷售,業(yè)務就是跑整個新疆地區(qū)的酒廠。新疆有好酒,伊力特、伊力老窖、古城大曲、石榴酒、葡萄酒。新疆也多的是酒徒,灌木叢邊、垃圾桶邊、酒店大門口歪歪扭扭都睡著酒徒。

      馕餅在我胃里慢慢消化,我想寫作,可心情糟糕透頂,我電腦鍵盤敲擊出來的文字就像下水道里流出的,陰郁之臭。孜亞從奇臺打電話回來,明顯他喝大了,腫脹著舌頭在說話,含混不清:“去他媽的鬼日子哦——”我把手機扔掉,嚎啕大哭。

      我拉不下臉去找伊寧的大姑。

      誰也幫不了我。

      年輕是任性,沖動是魔鬼,我沒有規(guī)劃未來,就匆忙把體制內的教師職業(yè)辭掉,感受著生活窘迫和不堪。漫漫長夜,無法入睡,我聽見了四千公里外兒子的啼哭聲:“媽媽——媽媽——”他哭得小臉通紅,執(zhí)拗在南方老家的大樹底下等待我。

      11.惠英:水稻

      我十分想念大米。

      對,水稻田里出來的,一壟一壟。五六月份,挽起褲管插秧,十月份收割谷穗。我和弟弟妹妹躺在稻秸稈上望天上的星星。父親在灶臺間叉著腰,盯著鍋蓋。啊,飯熟了,香噴噴的滋味溢滿了整個屋子。一碗螺螄或者一碗咸魚,我們吃得嘖嘖有聲肚皮翻天。

      我很久沒有吃到大米了,在伊寧一年只有兩斤大米的糧票,怎么能滿足!成天馕餅、饃饃、玉木棒、苞米面吃得我胃口全無,我連夢中都在咀嚼大米甜津津的味道,一粒粒,一顆顆,飽滿有糯性??墒?,可是、夢里依稀,我多么希望有一天能重返故鄉(xiāng)吃個暢快!

      1968年,中國和蘇聯矛盾激化,沖突事件頻頻,我和周勤良緊張得大氣不敢出,咋辦?萬一打起仗來,這不是鬧著玩的,三個孩子都會遭殃!我的小兒子建平也出生了,剛剛兩歲,他揮舞著小手滿地亂跑滿屋亂轉。不行,得趕緊送回老家避難,而且宜早不宜遲!

      拖著三個孩子,我踏上了綠皮火車。建新牽著建國,我抱著建平。周勤良得堅守崗位,他拼命揮手,直到變成一個小點消失。靠近十年才第一次返回南方,我真是激動又慌張啊!我從一個齊耳短發(fā)的女孩搖身變成了三個孩子的母親,皮膚粗糙、膀大腰圓、聲若洪鐘,完全是女漢子的腔調。我的老父親,能一眼認出我嗎?

      無錫火車站,我父親和弟弟身影出現了!父親兩鬢完全斑白,可腰板還是筆直,他喉嚨口發(fā)出“咕嚕咕嚕”聲,摟著三個外孫“啊啊啊”高興得說不出話了。弟弟還沒婚娶,長得帥氣硬朗,他穿著青灰色中山裝,抱過建平,親個沒完。我撇撇嘴,擦掉眼角的淚花。1959年離開家鄉(xiāng)的一幕似乎就在眼前,揮手啊揮手,離別啊離別;我們唱著豪情壯志的歌曲,去了最遙遠的未可知的邊疆。

      嗯,我回來了——故鄉(xiāng)!我長長地舒了口氣。白沱河的水清冽依舊,我去洗衣服洗菜,好像時光并沒有流走。河水翻騰著浪花,青菜幫子漂浮到河中央,鯽魚青魚歡騰著上躍,女人們嘰嘰喳喳的聲音像是在開森林鳥雀大會。

      我的親妹妹建英和我大兒子建新年齡相差不多,兩個小孩前五分鐘還親親熱熱,后五分鐘又扭打在一起。父親捧著搪瓷缸呵呵呵笑,陽光照耀在他滿是皺褶的臉上,亮光光的。

      當晚,米酒備上,我、父親和弟弟喝得酣暢淋漓,孩子們拍著手吃米糕剝花生。長腳支書林發(fā)來了,他官運很好,擔任了鄉(xiāng)里的重要干部職位,春風得意。他家的馬桶是紅漆的,放在后門屋檐下曬,味道總會順風飄到我家。算了,算了,不跟他計較?!昂纫煌朊拙?,再來一碗,像武松一樣三碗不過崗?!遍L腳支書腳步輕飄了,他后娶的老婆在叫喊:“林發(fā),林發(fā)!”沒回應,好,索性一扯耳朵把他拎回去了。

      三個月后,我們啟程回新疆,火車托運行李的重量早已超標,父親出了好點子:把孩子們所有的口袋用大米裝結實,然后用針線把口袋縫得嚴嚴實實。

      好啊,好?。『⒆觽兣d奮地玩著大米游戲?!扒f不能跑太快哦,沉甸甸的大米像小精靈會牽住你們的腳。”

      父親和我緊緊擁抱,手握大米我覺得特別踏實。父親哦,這一別又何時再相聚?黑壓壓的火車站,永遠是人頭涌動。父親沒有說很多話,他把我們娘兒幾個送上車就扭頭陷入一片模糊的人影中。

      我知道,他是舍不得,真舍不得。十年一聚,人生短暫!

      誰能料想到兩年以后我接到了父親去世的噩耗,我力大如牛的父親竟因病去世——挖河泥時白沱河中鐵片劃破了他的腳,他沒有及時去打破傷風疫苗,細菌侵入。電報發(fā)到伊寧時,我怔住了,晴天霹靂,誰能承受!從伊犁出發(fā)經天山盤山公路,可恨晚上還不能趕夜路。再到烏魯木齊,長路短路一程又一程,整整趕了十五天,到家已經是父親的五七之日??吭诶霞议T檻上,我泣不成聲,捶胸頓足,淚眼模糊中瞅見父親的遺照——他在笑,笑得如此寬厚慈愛。

      我同父異母的妹妹建英十一歲,她閃著淚花,迷惘困惑著;她的母親又和別的男人過日子了。我牽著她的手,堅定地說:“和姐姐去伊犁!”

      臨行前,我們姐妹倆又在衣服口袋里縫進去一把一把白亮光潔的大米。大米從我指縫里溜過、從我的淚水中溜過、從我的記憶里溜過,跟隨我長途跋涉一直到遙遠的伊犁。

      12.成玉:輪臺

      采訪,去了一次輪臺古城(現今烏拉泊古城),在烏魯木齊南郊十公里處,唐代遺址。我在黃昏里觸摸到它時,柴窩鋪盆地的風,呼嘯盈耳。成片的芨芨草,在荒蕪中沉寂。

      “輪臺東門送君去,去時雪滿天山路。山回路轉不見君,雪上空留馬行處?!蔽乙麽瘏⒌脑?。

      看不見其他人,只有我和司機。司機應該是本地人,帶我繞了一大圈,我驚奇發(fā)現這座古城內部還設立了甕城。城內筑出三個小城,西城長方形、東城正方形、南城曲尺形。佇立于空曠之中的殘垣斷壁,仍顯得氣勢磅礴。

      我在地圖上圈畫唐朝內地通往西域的絲綢之路,唯有中道東段和北道構成的通道最為暢通,即伊州(今哈密)經吐魯番盆地、過輪臺城,沿天山北麓通達碎葉城的道路。

      司機說:“1984年的時候,這里出土過金耳環(huán)、銅鏡、鐵刀等文物。”

      “那應該就是唐朝的跡象?!蔽一貞?。我和司機在附近回族清真飯館吃了碗拌面,他車上還有肖爾布拉克盛產的白酒,問我:“喝嗎?”

      “喝??!渺無人煙,只有芨芨草?!蔽乙艘恍∑俊H齻€月的新疆生活,我已經適應了烈酒。小伙子籍貫天津,父母六十年代支邊到新疆,落戶在昌吉吉木薩爾紅旗農場,他1975年出生于農場。

      “同年的哦!”我拿著酒瓶和他碰了一下。

      “我比你老相多了!”他笑著說,臉上的褶子確實很多?!俺商爝@風沙吹的,不老才怪。”

      “在農場你們和維族人打架嗎?”

      “小時候家常便飯嘍,但不影響民族團結?!彼α?。

      “我父母兵團職工清一色是內地知識青年,基本無少數民族。所以我們這幫職工子弟天然就和單位外的維族巴郎混在一起?!?/p>

      “好的時候玩托包克游戲,一言不合就會打架。我們七八歲就能熟練的使用地上的木棍、石塊進行戰(zhàn)斗,頭破血流是常態(tài);至今我腦袋上超過三針的疤就有三條。那時候民族之間沒有什么對立,小孩打架的流程也是千篇一律:打架、受傷、輸的去包扎,贏的家長帶著去對方家道歉,小孩們相逢一笑泯恩仇,下次見面照樣下狠手。”

      沒想到他還是話匣子,說起來滔滔不絕。他把腦袋垂下,給我看了腦袋上三條傷疤。一下子挨這么近,我有些猝不及防。

      他從口袋里摸出一個油晶發(fā)亮玉石般的東西。

      “這是什么玩意兒?”

      “羊髀矢,不懂了吧?羊后腿關節(jié)處的一根骨頭,有六個面,維族人就特別喜歡和我們拿羊髀矢玩托包克游戲。通俗點說,就是玩色子。要不,我們來一下?”他又掏出一個羊髀矢,放在我眼前。

      我點點頭,很久沒有這樣投入玩孩子的游戲了。

      打髀矢的某個瞬間被無限延長、放慢。一塊拋出去的羊髀矢,在時間中飛行,一會兒窩窩背背,一會兒臭九香九,這些變幻真讓我很難看清。

      他笑著說:“輸了可要賠羊哦!這是維族人規(guī)矩。我一個朋友玩托包克,輸掉了五十多只羊。在他們約定的四十年時間里,那個跟他玩托包克的人,只給了他一小塊羊骨頭,便從他手里牽走了五十多只羊。真是小心翼翼、緊張卻有趣的四十年。一塊別人的羊髀矢,藏在自己腰包里,要藏好了,不能丟失,不能放到別處。給你髀矢的人一直暗暗盯著你,稍一疏忽,那個人就會突然站在你面前,伸出手:拿出我的羊髀矢!你若拿不出來,你的一只羊就成了他的。若從身上摸出來,你就贏他的一只羊。

      我感慨道:“一輩子被一場游戲追逐啊,到老也不能脫身?!?/p>

      他踩上油門,開足馬力。茫茫戈壁上只留下汽車輪胎揚起的沙塵。我腦袋有些暈暈沉沉,他放了幾首刀郎的歌曲,《2002年的第一場雪》。我咬著嘴唇,我居然真的在八樓站臺哭泣過,雪下得真他媽大??!我只想哭,漆黑的天空就是一聲嘆息!

      他一首接一首放,粗獷蒼涼,我沒讓他停,我淚珠子在順著臉頰滴落。他熄火了,他說:“你不開心哦?!?/p>

      他湊過身來,抱緊我,很久。他的嘴唇在磨蹭,碰到了我的皮膚。

      灼熱,滾燙,我的皮膚在沙漠里冒煙。

      我聞到了他頭發(fā)上的油耗氣。

      采訪稿寫得比較成功,兩個整版刊出。我從實習記者快要轉正的時候,主編找我談話,說:“輪臺縣文化館想招聘一個專職事業(yè)編制人員,你去嗎?我看你對那些文化挺感興趣?!?/p>

      “不去?!蔽覔u搖頭,輕輕說。關上主編室的門。我想那個頭發(fā)有油耗氣的男人,我不會和他再見面。

      13、惠英:晚飯花

      李華到底是不是阿秉的女兒?可能是,也可能不是。她的鼻子、嘴巴,活脫脫是阿秉的翻版。她的母親自從見到支邊青年合影照,淚水就流不停。李華有些怪罪我,說母親以前狀態(tài)還好,沒有這番神思恍惚;現在神神叨叨,不知道一個人自言自語些什么。

      我想起1970年我回家奔喪,阿秉鬼鬼崇崇躲在樹后。是的,他在躲我!

      他把我忽悠到新疆,自己臨陣逃脫。他當了逃兵,怕我檢舉,怕我揭發(fā)。社會的人心兇險哦,誰能保證不說別人的壞話呢?

      我提著籃子,籃子里有蘿卜、紅薯,沉甸甸地,我上白沱河洗菜。我對這條白沱河又愛又恨,恨它奪去了我父親的性命!快到白沱河了,我停下喘息,又往前跨了一大步,樹后有人窸窸窣窣。

      “出來!”我口干舌燥,不想廢話。

      阿秉訕訕的,欲言又止。搓著手,討好一樣要幫我一起洗菜。

      “惠英。”他喉嚨口終于擠出兩個字?!澳愦笕舜罅?,不要跟我計較?!?/p>

      “計較,我為什么和你計較?”我搶過他手里的蘿卜,真想一腳把他踹到白沱河里。

      “節(jié)哀,節(jié)哀。伯父走了,我知道你心情難過?!?/p>

      “你滾蛋!”

      他無奈地拉扯了下頭發(fā)?!盎萦?,你別這樣。那時太年輕,太不懂事,唉!”

      他深深嘆了口氣。我不知道從新疆出逃后他去了哪里,傳聞講他還去甘肅、河南轉了一圈,摸爬滾打回了老家。我不想和他啰嗦,我也沒有閑工夫和他啰嗦。他越來越像個無賴,游手好閑,晃蕩慣了。

      李華說話的腔調很像他,眼睛眨一下,話就從嘴巴里滔滔不絕流出來。我給阿秉的兒子農凌打電話,他卻說他在俄羅斯忙著數錢呢,電話里他還在笑話我,說:“惠英姑姑,你真把它當回事啦?我老爹說的話十有八九是不能當真的,村上人都評價他無賴、流氓!”

      “你老爹做的流氓事你得收拾??!”我生氣了,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跟我半毛錢也沒關系?!彼穆曇粝裢苛藢訚{糊,很快我就聽不清了。

      我猛烈咳嗽一陣后,幫李華的母親擦身。她的乳房像層樹皮粘貼著,腋下和頭發(fā)里都是餿味。我沒法和陰曹地府里的阿秉通電話,否則讓他倆單線聯系講個明白不就完了!是不是當年好上了的一對,兩人是不是在烏魯木齊有供暖設備的宿舍里打情罵俏上過床?

      李華說:“我也沒辦法,根本擠不出時間照顧母親。她很早就被單位下放,沒有工作,也沒有社保,湊合吧,一天天過日子——我從來沒見過父親長什么樣子。只要一說到這話題,母親就胸口憋得悶痛?!?/p>

      這小妮子,也不容易。我就當她是阿秉的女兒,也許就是。我抱抱她,給了她一千元,讓她給母親買些營養(yǎng)品添置些衣服。

      我說:“你知道嗎?在我們江南有一種花,叫晚飯花,開得可好看了,小喇叭一樣,太陽落山吃晚飯的時候開放。香味濃得很,老家門前屋后籬笆樹林這樣的花多得數不清——”

      我還想說,阿秉特別喜歡采摘晚飯花去討女孩子的歡心,晚飯花,胭脂紅。他還會把晚飯花小地雷一樣的種子種皮剝去,把里頭白色的東西碾成粉末,往女孩子臉上涂,涂得女孩子臉上白嫩嫩的。女孩子都吃他這一套。

      14.成玉:疾病

      我忽然覺得如果天一直這樣暗沉下去,雪一直這樣無始無終下著,我可能等待的就是一場奔潰。油耗氣的男人衣領豎得高高貼近耳朵,像滿是疾飛落葉的街道上一只駱駝,詭異里藏著危險。他給我打過三次電話,想邀請我去他的地方,去玩托包克游戲。

      他說:“我來接你?!?/p>

      你憑什么來接我啊,你算老幾?。课覜]有來由憤怒起來。我假裝漫不經心聽他說,但吸引我的是辦公桌上一個電子鐘的滴答聲。

      “嗒——嗒——嗒——”那是報社前任主編離開時留下的唯一物什。他丟在我實習生的桌面上,我也懶得去扔掉。

      在漫長而孤獨的煎熬中我聽到滴答聲。

      孜亞是在消耗時間,我陪著他被動消耗。這塊土地不適合我們,氣息格格不入,它只是供我們遠游供我們抒情供我們揮灑一下,而不能去正兒八經的生活。

      我和孜亞在互相隱瞞和掩飾。我走出報社,把電子鐘裝進皮包,滴答聲像一把劍一把刀在凌遲我。我希望忽然間鐘壞了,兩根指針定格,然后我哭著笑著在雪花中喝一瓶高度的伊犁特。這是買醉嗎?就算是,也無所謂了。天橋下面是疾馳的車輛,我真希望能有什么東西把我摁到車流中,直到把我淹死。電子鐘很警惕地提醒我,“嗒——嗒——嗒——,嗒——嗒——嗒——”孩子在哭,是我的孩子,在哭喊。母親在哭,是我的母親,大病,在疼痛。我仿佛在海中浮沉,孜亞、孜亞、孜亞、孜亞??膳碌娜昼姡以诘未鸬娜昼娎锍粮?。

      “孜亞,我想再一次逃離了?!蔽乙呀浀皖^看見自己的骸骨和深深的水,我會淹死,我不甘心,我還有未了的事情。抱歉,賽里木湖情人的眼淚只是傳說,我寧愿沒有和它相遇。我的膝蓋因寒氣侵襲在發(fā)出“咔咔咔”的響聲,嚴重的關節(jié)炎癥狀。廉價購買的商品房地漏太糟糕,每天早上竟有屎尿涌出。我真是羞于談論起這些,我在惡臭的環(huán)境中醒來和呼吸,還得省吃儉用去還可怕的房貸;方便面吃得我要吐了!沒有絲毫快樂和前景,為什么還死皮賴臉待下去?

      “對不起,孜亞,我要撤了!”

      我嚎哭一通后坐上了向南飛的東方航空,手上仍攥著電子鐘。我的母親已氣息奄奄,等待著我回歸。

      母親在病痛中等待著我。我見到她的時候她躺在那里睡著了,被病魔折磨的身軀已是油盡燈枯。她的雙眼緊闔,雙臂交叉著放在胸前,那里是陣陣絞痛的中心地帶。母親的身體還是溫熱的,是因為姐開著電熱毯。姐說母親一直在等我,所有的儀式必須等到我回到家后才能開始。

      突然院子里接二連三響起了炮仗,塌天震地的哭聲從母親的房間沖出,紙錢熏出的青煙四處彌散。那一刻,我知道了,我的母親真的沒有了。

      我不停地洗著手,仿佛麥克白夫人,永遠沾滿血跡一樣惴惴不安。我洗著手、洗著臉,然后又去洗手。反反復復,我仍然能聞到肥皂味中的油耗氣。

      我病了,的的確確病了。重度抑郁,我需要自救。

      15.成玉:河西走廊

      在母親的殮尸儀式上,我見到了宆;我闊別多年的表哥宆。

      他說的話讓我心顫,他說:“你母親的棺木太輕了,好像里面根本沒躺著人?!?/p>

      表哥宆一說話前額就有幾條溝壑,顯得老氣橫秋。從籍貫上說他是標準的南方人,但從小跟著父母在北方長大,大學畢業(yè)后去過特區(qū)深圳做電子貿易。喝酒、吃夜宵、夜總會泡妞,笙歌夜舞,通宵達旦。誰知2003年一場“非典”把好日子沖得七零八落。他當機立斷,撤!去蘇州,趁蘇州電子貿易市場還沒有完全成熟,好好去撈一票!

      可惜他活得十分窘迫,沒有穩(wěn)定的住所,還要去唱什么《金包銀》。人為什么像一只候鳥,要反復地飛來飛去?他和深圳的卡拉OK小姐有了一個私生女,每個月必須支付三千元的生活費。

      “你母親的棺木太輕了,好像里面根本沒躺著人?!?/p>

      母親和我們做了一個游戲后逃逸了,我同意表哥宆的說法。表哥宆過早地謝頂,全然沒有中年氣息。我的眼袋下垂,那是長期焦慮缺少睡眠的癥狀。我們互相攙扶,我們也在做游戲嗎?任性和人性的游戲。黑暗里枕木在抖動,火車在駛過來,河西走廊不斷延伸,經過阿富汗、伊朗、敘利亞等等,一直到古羅馬。古羅馬的君臣在歡呼,枕木抖動得太厲害了,仿佛要把武威、張掖、酒泉、敦煌一并抖動起來。

      我終于明白了,為什么當年漢武帝非要拿下被荒原包圍之中的狹長通道河西走廊了。新疆表哥建國開著越野車,帶著我到達了烏茲別克斯坦的邊境線。我像在夢境中,腦海中閃現一個人——張騫。是的,他曾在那里受盡折磨。但也是榮辱共生,從此他名垂青史。

      一望無際的戈壁,張騫咧開龜裂的嘴唇,遙望中原,只有芨芨草在風中呼號。

      表哥宆和張騫在西域一樣的狀況,塵埃滿面,溝壑縱橫,他的皮膚褶子里存留著沙礫。他念誦李白的詩歌:“拔劍四顧心茫然?!?/p>

      他得了梅毒,我說:“茫然什么?你得治療,太惡心啦,這是嫖娼的惡果?!?/p>

      我想,他嫖的是最下等的雞,惹了一身病,幸虧沒得艾滋病。

      我把我家全方位消毒,凡是他屁股坐過的地方,我都用84消毒液狠狠擦拭,我的手被消毒液浸泡得都脫皮了。我忙得屁顛屁顛,忘記了自身的焦慮,世界上比我混沌差勁的人還多的是。我打開電腦,把母親寫下來、把表哥宆寫下來、把油耗氣的男人寫下來、把不如意即將要崩潰的生活寫下來;那些半夜敲門的人、那些拷問靈魂的人、那些在荒原沙漠上哀嚎的人、那些土坑邊挖掘墳墓的人、那些口是心非掩飾生活的人——

      我坐在84消毒液彌漫的房間里開始了正式寫作。

      寫作反過來開始療救我了。

      我惦記起了敦煌,沒錯?!叭f里敦煌道,三春雪未晴。送君走馬去,遙似踏花行。”

      16.惠英:雪片糕

      十年一次探親假。一輩子有幾個十年?支邊青年們開始提議。

      九十年代以后,上海、江蘇知青城市戶口的陸續(xù)有子女調回落戶安排工作。大返城終于開始了,商調函不斷地寄到新疆天山南北的各個農場和國企。先是一個個,再是一批批。知青們走的時候,大都興奮得把自己養(yǎng)的雞鴨、燒飯用的堆成小山的枇杷柴,還有農具全部送人。至于睡覺的床板,則拆了做成箱子,裝上些衣服。一些灑脫的知青甚至什么也不帶走,只拿著與生命等值的戶口和檔案,歸心似箭。他們坐著牛車、馬車先到縣城,再換上長途汽車,最后踏上火車,終于回家了!

      我們農村出來的,沒有這些優(yōu)惠政策,眼巴巴羨慕。我只盼望,多回老家?guī)状?,在父母墳頭多燒幾炷香多磕幾次頭就夠了。

      隔壁老鄭也是從江蘇支邊出來的,下身癱瘓,挪移不了半步,更別說要回到千里迢迢的南方。我想起李華的母親,她躺著,看著墻上的一幅畫,暈暈沉沉、緊閉著唇,始終沒有說當年那個和她相好的男人名字。

      我為什么非要糾結阿秉的事情?阿秉逃離新疆我也能諒解,他的私生女到底是不是李華,還是其他姑娘?我要查,繼續(xù)查下去!

      阿秉的兒子農凌在嘲笑我了:“惠英姑姑,你太傻啦!”

      我沒有和旁人說太多的細節(jié)??墒牵瑝艟持?,我隱隱約約看見阿秉在笑,他齜著牙、咧著嘴,遞給我一大缸米酒,說:“喝!惠英,我就曉得你是能托付的人!”

      米酒是我父親釀的,醇香、清澈。米酒我喝上二三斤也不會醉,水化的酒,是酒里的仙水,怎么喝都是香的。小時候的我,扎著沖天辮,跟在父親后面,舔著米酒討要雪片糕吃。

      回不去了!我只能感慨,我的三個兒子在伊寧結婚成家。獻了青春獻子孫,他們的孩子都成伊寧土生土長的人。小兒子建平脾氣最不好,喜歡喝酒;一喝酒就撒酒瘋,會罵老婆罵女兒,罵得毫無理由。我可憐的孫女點點蜷縮在我懷里,說:“奶奶,我要跟你回你老家!”

      “奶奶的老家啊,可美啦!”我說起白沱河、說起水稻田、說起晚飯花;我想我這輩子還能回去幾次?我的身體已發(fā)出危險的信號,我能清晰感知。

      我把父母的墳頭重新修葺,一個人呆呆坐著。我聽見了烏鴉的叫聲,父母親是在召喚我了嗎?他們孤獨得太久,是渴望女兒去陪伴了吧——

      我像是沉溺在大海中,整個身體被往下拖。有一個鐘擺在我腦海里反復晃動,我頭痛欲裂,腸胃處也有撕裂的疼痛感。我躺在炕上,飛機的轟隆聲一陣緊接一陣,伊寧機場就在附近??上遗啦黄鹕恚駝t,五六個小時我就能飛回故鄉(xiāng)——

      周勤良眨巴著外翻眼瞼的眼睛,爛兮兮的紅色眼膛肉,似乎孫悟空在太上老君煉丹爐里待了很久。他的手濕乎乎的,像黃鱔,握著我。

      “無錫錫山山無雪,長涇涇水水長經?!彼p輕說。

      嗯,伊寧的雪啊,一片比一片大,沒完沒了;我的家鄉(xiāng)幾乎看不見雪。我曉得南方的發(fā)展比高鐵還快,涇水兩岸是古街,游客不斷。海棠糕、雪片糕、豬油糕、棗泥糕散發(fā)著香味,我多想吃一片薄薄的雪片糕啊——白糖、糯米、芝麻、欖仁、桃片……小時候的味道,南方的味道,故鄉(xiāng)的味道!可是,我已經什么都嚼不動吃不下了。

      兒子建國忽然告訴我,成玉來新疆創(chuàng)作采風了,下午她會來探望我。

      我這個即將進棺木的老婆子終于能見到家鄉(xiāng)的親人了,真好!

      17、成玉:返鄉(xiāng)

      霍去病十九歲征戰(zhàn)匈奴,少年氣息,長驅六舉。

      十九歲,我乘上火車。我在火車上遐想霍去病的風姿,他無畏、勇猛、出其不意、電擊雷陣;如天軍下凡,陽光的面龐上不見一絲絲陰郁。我追隨著他的影子,一路向西。我想,倘若我的性格里能汲取他的一點點養(yǎng)分,我也能所向披靡。

      采風隊伍散落在賽里木湖景區(qū),看不見當年的氈房和羊群。看得見湖水,看得見芨芨草;有關賽里木湖情人眼淚的傳說還在傳說。我查看地圖,如果有一輛車自駕,我會沿著賽里木湖開,然后到霍城、特克斯、喀拉峻、那拉提、新源、巴音布魯克、獨山子、奎屯,環(huán)繞天山山脈開一圈。

      天色漸暗,大巴車在果子溝大橋顛簸時,表哥建國發(fā)我微信說,姑姑惠英拒絕吃藥,她渴望安樂死。

      安樂至死。

      我的心在疼痛,恨不得騎上汗血寶馬。汗血寶馬在我胯下騰飛,仿佛霍去病驍勇善戰(zhàn)。不遠處,一個小女孩,揮舞著手帕,不停喊著“玉老師——玉老師——”就在天山腳下。而一個開足馬力的手拿羊髀矢頭發(fā)油耗氣的男人,在輪臺東門,看著一場又一場千樹萬樹的梨花盛開。

      我的大腦皮層涌過一陣陣細小的波浪。熱汽滾滾的大戈壁灘上,張騫風餐露宿,歷盡艱辛進入焉耆,再溯塔里木河西行,過庫車、疏勒等地,翻越蔥嶺。那里白雪皚皚,寒風刺骨,他直上,直達大宛(今烏茲別克斯坦)。我目睹他熱淚盈眶卻始終不悔行走的初衷。

      晚上十點,我們才抵達伊寧。

      我在網絡上查了一下,中國還不認可實行安樂死。

      穿過伊犁河,我聽見水深汩汩流動,兩邊的白楊樹在暗黑中閃著光澤。我深吸一口氣,樹木的氣息、水的氣息,好像我第一次在天山山脈間的呼吸。汽車緩慢地穿城而過,崗亭很多,巡邏的警察很多。據說,新疆現在基本上是路不拾遺夜不閉戶的狀態(tài)了。

      我跑了起來,十年前的觸摸和記憶,我記得我在伊寧師范學校的操場跑了一圈又一圈。新疆的空氣清冽,風中有葡萄的香味:有,現在還有。

      姑姑惠英蜷縮在炕上,她沒有躺倒,好像隨時準備跟我一起跑。她擁抱著我,流下了許久沒有流過的眼淚。她仿佛靠在柏孜克里克千佛洞洞穴深處,壁畫上的人物升騰而起,可惜眼睛都被當年國際盜賊掠去。姑姑讓我跨進洞穴,我抬起頭,轉著圈仰視上方如同穹頂一樣的洞頂。這一看,我不由覺得頭暈目眩,連忙收回目光。望了眼地平線上連綿起伏的群山,山后是一片無邊無際的草原……

      姑姑惠英說:“我不想痛死,我也不想餓死,我想——安樂死!”

      我沒有接她的話茬。

      她在嘆息。房屋上的空氣顫動,飛機起飛。連同塵埃也在飛,比汗血寶馬快很多倍。

      她把羸弱的身軀整個靠向我,閉著眼說:“成玉……答應我,把點點帶回南方,這孩子心性像你……學習好,不服輸,現在高一?!?/p>

      “嗯,”我點點頭?!盃幦】忌夏戏降拇髮W,返回故鄉(xiāng)!”

      姑姑菜園里的扁豆花在攀爬、韭菜在伸腰,還有稀稀拉拉的幾棵青菜在風里搖擺著。姑姑靠著我,她說:“那就是白沱河畔的情景啊……女人們提著籃子去漿洗,小孩子們打水漂,青菜幫子漂到河中央……”

      姑姑仿佛在夢中囈語,她斷斷續(xù)續(xù),說了很多。我看見了當年的她,齊耳短發(fā),利索、隨性,喜歡喝酒。她在光影深處走啊走啊,從南走到北,大自然的回響在呼應她。如今她在伊犁河畔、天山腳下,終于想要歇息了。

      我醒來時已是凌晨時分,月亮清晰地掛在半空中,像一個水晶球,孤獨而寧靜。白樺樹葉子閃著銀色的光澤,于夜色中默然?!霸诒涞纳惩料挛覊粢娝劳觯杳餍褋頃r,我看見明亮的星?!边@是誰的詩歌,我全然不記得。我惦記起姑姑惠英,我曉得她太多的細節(jié)。她似乎在不經意之間移植到了我的體內,開始了一生綿長的訴說。

      責任編輯 郭曉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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