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柯英
柯英,原名寇克英,男,甘肅省作協(xié)會員。迄今發(fā)表散文、評論、小說300多萬字。出版報告文學(xué)《注目黑河》;歷史文化散文《牧歌流韻·匈奴卷》《大地的呼吸·濕地生態(tài)筆記》《山野的雕塑》《水韻甘州》等專著10多部。作品入選多種選本。獲首屆中國散文獎,第五、六屆敦煌文藝獎,第二、三屆黃河文學(xué)獎,第二十七屆“東麗杯”孫犁散文優(yōu)秀獎等?,F(xiàn)居甘肅張掖。
甘郎中的兒子叫甘草。
甘郎中是個游醫(yī),咸豐年間游歷到天城堡。當(dāng)時正值朝廷在南方跟“太平天國”打得如火如荼,北方也是四處匪盜橫行,天下頗不太平。甘郎中走到這個山環(huán)水抱的邊陲小鎮(zhèn),四野桃紅柳綠,麥?zhǔn)蜉谵?,儼然世外桃源。小地方是舊時戍邊重鎮(zhèn),官宦軍士的后裔們最敬重讀書人,把教書的先生和治病的郎中都稱作“先生”。甘郎中游醫(yī)這些年,所到之處只稱他為郎中,到了天城堡,他成了“先生”。這一點,讓他心里很受用,便喜歡上這個地方。停駐漂泊腳步,安頓下來,娶了個當(dāng)?shù)嘏?,租個門面坐堂就診。
兒子出生后,內(nèi)人問他叫什么名字?他正忙著開藥方,剛寫到甘草,隨口便說:甘草。后來靜下心一想,這名字俗是俗了點,卻也有味。十方九草,中藥里哪一個經(jīng)方少得了甘草?它還是藥典中的“國老”、“帝老”呢。
鄉(xiāng)下人卻看不到這個名字的妙處,在天城堡,四野沙地甘草遍生。平常不過的一株草,它的枝葉連驢馬都不吃。甘郎中開始還給人解釋,說了一堆妙處,卻沒人理會,便懶得解釋。到后來甘草成為一方名醫(yī)時,人們才覺出甘郎中用心良苦。況且,素有“名賤好養(yǎng)”之說。取個平俗的名字,就當(dāng)圖個平安。不過,甘草的大名叫著順口,大人小孩每叫一聲,便覺出一點甜絲絲的味道。
這孩子自小聰明伶俐,人見人愛。垂髻之年,甘郎中送他跟地方上的閻舉人讀私塾。熟讀《弟子規(guī)》、《三字經(jīng)》之類的啟蒙教材后,閻舉人想考考這些孩子的天賦,捋著胡須微笑著說:“諸藥中甘草為君,治七十二種乳石毒,解一千二百草木毒,調(diào)和眾藥有功,故有‘國老之號。我拿甘草出一個對子,看誰對得出:甘草解千毒?!逼渌⒆幼ザ鷵先?、左瞅右望,甘草這孩子眼珠子轉(zhuǎn)了幾轉(zhuǎn),想起舉人的綽號,靈機(jī)一動,說:“夫子讀萬書。”閻舉人大笑,說:“孺子可教,孺子可教也!”
讀了幾年私塾,甘草子、史、經(jīng)、集均為優(yōu)等,甘郎中的本意是想讓兒子考取功名,當(dāng)官作老爺。天城堡的人也看好這孩子,覺得是個當(dāng)官的料。誰知還沒等到考鄉(xiāng)試,甘草得了一種叫癲癇的怪病,剛剛還好好的,突然間手足抽搐,渾身痙攣,嚴(yán)重時口吐白沫,昏迷不醒,嚇煞人也。開始只是偶爾發(fā)病,時隔不久,發(fā)作愈加頻繁。十來歲的孩子頓時萎靡不堪,“學(xué)而優(yōu)則仕”斷然不行了。甘郎中雖然知道這個病癥,但也束手無策。在外人面前,他對自己學(xué)醫(yī)的經(jīng)歷向來諱莫如深。那時學(xué)郎中大都是家傳庭訓(xùn)或拜師學(xué)藝;他沒有家傳,只能拜師。跟師父學(xué)醫(yī),以耳傳身教為主,沒有十年八載根本出不了師。他跟著師父學(xué)了三年,想找個成功的捷徑,無意中看到師父視若珍寶的《傷寒論》,一有空就偷偷去抄書。結(jié)果被師父發(fā)覺,驅(qū)逐出了師門。他學(xué)得的僅僅是半部《傷寒論》,治個頭痛腦熱沒問題,再大點的病就無可奈何了。所以,他治不了兒子甘草的癲癇。
甘郎中帶著兒子訪遍了周邊四鄉(xiāng)八堡的郎中,沒有一個能治好這病。也到縣城里最有名的同濟(jì)堂看過,吃了幾十服中藥,仍沒有一點改觀。無奈之下,只好帶著兒子千里迢迢去求自己的師父。
他帶著兒子跪在師父經(jīng)堂前,苦苦哀告,請求師父施以仁心。師父對這個不肖徒不屑一顧;其他幾個師兄弟一邊譏笑他一連挖苦他,弄得這個在天城堡響當(dāng)當(dāng)?shù)摹跋壬泵嫒缤粱摇8什菘床贿^眼了,站起身,對著經(jīng)堂朗聲說道:“醫(yī)者仁心,濟(jì)世為懷,何汲汲于私怨,小人之心也!天下之大,豈獨爾等是仲景再世、華佗往生?爹,咱回!”
言畢,拉起父親,毅然決然向山門外走去。
“且留步!”有人聲清氣朗地高呼一聲。
甘草回頭一看,一位白須道袍的老者駐足經(jīng)堂前,神態(tài)軒宇,氣象清爽,恍若神仙。甘草以為剛才的話得罪了這位老神仙,滿臉通紅,局促不安地立在原地。
老神仙向他點點頭,招手讓他過去。仔細(xì)端詳著這個十四五歲的孩子,又摸了摸他的頭,說道:“好一個有志少年。有緣千里一線牽,宿緣啊,你留下吧!”
甘草回頭望望父親。父親直向老神仙作揖。老神仙沒理他,徑自帶著甘草走進(jìn)經(jīng)堂。
甘郎中知趣,沒敢多言。且喜師父留下了兒子施治,便獨自一人下山回家去了。
過了幾天,甘草才知道父親當(dāng)年學(xué)醫(yī)的這個地方叫小仙川,屬關(guān)中道教名地,傳說中神仙飛升的地方。老神仙便是父親原來的師父,人稱洪藥師。他從見面就一直叫老神仙,洪藥師也沒糾正,嗬嗬一笑。
洪藥師把他留下來治病,但一服藥也沒用,只是安排他整天打雜,汲水、掃地、燒水、熬藥、澆花、除草等,碰到啥活干啥活。稍有怠慢,洪藥師便拿戒尺敲打他。說是敲打,卻不像私塾先生打手背那樣,洪藥師敲打的毫無規(guī)律,一會兒打脊背,一會兒打脅肋,一會兒打臂膀,一會兒打腿足……或輕或重,率性而為似的,他哪里痛,偏敲哪里。打完了,也不說什么,該干啥還干啥。過了一段時日,他便覺得奇怪,自己明明有病,留在這里竟一次都沒犯過。而且被洪藥師敲打過后,渾身都覺清爽、輕快,全然沒了以前頭昏腦脹的癥狀。
就這樣過了一個月,甘草漸漸習(xí)慣了小仙川的生活,跟山莊人相處得越來越融洽。藥圃有個同齡的女孩,叫草兒,像山野的野菊花一樣,燦爛、潑實,兩個少年格外投緣。
有一天,洪藥師突然說:“甘草,你可以回家了。”
甘草心里一驚。以為自己哪里做得不好,惹洪藥師不高興了,要被趕走,不由地淚眼婆娑,怯怯地問:“老神仙為何讓我走?”
洪藥師說:“病已全愈,何須流連?”
甘草驚訝地問:“我沒吃一服藥啊,病咋好了?”
洪藥師說:“草是藥,水是藥,空氣是藥,敲打你的戒尺是藥,你出力流汗也是藥。并非所有的病都要依賴藥石、針灸;摘葉飛花看似輕柔,在高手手中也是殺人利器?!?/p>
甘草這才曉得,洪藥師醫(yī)術(shù)之高,已經(jīng)到了不用一石一藥也能袪除頑疾的地步。自己一個月的經(jīng)歷,實則是洪藥師時時在為他療病。
“老神仙,我明白了?!备什菡f罷,跪在地上,重重叩了三個響頭,鄭重其事地說,“師父,從今天起,小生一心一意跟隨您學(xué)醫(yī)。”
洪藥師冷淡地說:“世人都說神仙好,唯有功名忘不了。回去考你的功名去吧?!?/p>
甘草雙手作揖,說:“師父,弟子已想明白。古人說,不為良相,便為良醫(yī)。亂世之中,多個少個官員無所謂,但百姓不能沒有良醫(yī)。民間有多少人困于疾病之痛,卻無法根治?!?/p>
洪藥師微微點了點頭,說:“醫(yī)者并非包治百病。你有心,但病無情。學(xué)醫(yī)并非易事,非仁者不傳,非正道不托;要戒懶念、戒躁念、戒驕念、戒貪念、戒惡念;你能做到嗎?”
甘草朗聲說:“弟子謹(jǐn)遵師訓(xùn)!”
洪藥師說:“有心就好,別像……”
天性聰慧的甘草自然明白師父言猶未盡的意思。
洪藥師其實早就看好這個孩子,通過一段時間的觀察,他看出甘草不但氣象清朗、聰明伶俐,而且心地仁厚、做事沉穩(wěn),的確是學(xué)醫(yī)的好苗子。經(jīng)過一番試探,已知其心意,便放下一樁心事。
雖然拜了師,但師父并不傳授他什么,仍然安排他打雜,除了清潔掃除、打水熬藥之類的雜活。每天還多了一項差事,就是給病人送藥,有時來往要走一二十里路。
一個月過去了。甘草當(dāng)是師父對自己的考驗,沒當(dāng)回事。兩個月過去了。甘草還當(dāng)是師父對自己的考驗,仍沒當(dāng)回事。三個月過去了,師父好像忘了他似的,仍沒有傳授從醫(yī)之道的意愿。甘草便按捺不住,便去問師父:“師父,可否開始傳授我醫(yī)道了?”
師父敲了敲他的頭,說:“你每天都在學(xué)醫(yī)道啊?!?/p>
甘草想起師父說的“五戒”,恍然大悟。哦,這兩個多月,原來師父一直教他戒懶心、戒躁心啊。
師父說:“你明白就好。但悟性再好,修性不好也枉然。從明天起,你每天誦讀《清靜經(jīng)》,啥時候讀到不用想就能入靜的時候再來找我?!?/p>
甘草從師父手中接過手抄的一帖《清靜經(jīng)》,薄薄的兩張宣紙上,雋秀而莊嚴(yán)的蠅頭小楷,望之即令人欣喜。他找個清靜的地方,燃上一炷香,趺坐在地,朗聲誦讀:
老君曰:大道無形,生育天地;大道無情,運(yùn)行日月;大道無名,長養(yǎng)萬物;吾不知其名,強(qiáng)名曰道。夫道者:有清有濁,有動有靜;天清地濁,天動地靜。男清女濁,男動女靜。降本流末,而生萬物。清者濁之源,動者靜之基。人能常清靜,天地悉皆歸。夫人神好清,而心擾之;人心好靜,而欲牽之。常能遣其欲,而心自靜,澄其心而神自清。自然六欲不生,三毒消滅。所以不能者,為心未澄,欲未遣也。能遣之者,內(nèi)觀其心,心無其心;外觀其形,形無其形;遠(yuǎn)觀其物,物無其物。三者既悟,唯見於空;觀空亦空,空無所空;所空既無,無無亦無;無無既無,湛然常寂;寂無所寂,欲豈能生?欲既不生,即是真靜。真常應(yīng)物,真常得性;常應(yīng)常靜,常清靜矣。如此清靜,漸入真道;既入真道,名為得道;雖名得道,實無所得;為化眾生,名為得道;能悟之者,可傳圣道。
……
一遍、兩遍、三遍……
連讀三遍,雖不解其義,內(nèi)心已有澄明之相,如臨波拂柳、如皓月當(dāng)空、如暗夜燃犀。便暗自稱嘆,道家養(yǎng)生之道真是絕妙,不僅文字有清涼之意,而且誦讀即內(nèi)化于魂魄。每誦讀一遍,就等于把五臟六腑清洗了一番啊。
甘草在做雜務(wù)之余,一心誦讀《清靜經(jīng)》,有時邊打雜邊琢磨,一字一句地想,一遍一遍地念。想到入神處,常常忘了做事。半個月過去,幾乎把每一個字都刻在了腦海里。但還是達(dá)不到師父的要求,心里總是裝著無數(shù)的雜念,一會兒想到父母、一會兒想到學(xué)醫(yī)、一會兒想如何對病人施治、一會兒想到怎么去找采藥的草兒玩?!刑嗟姆挪幌?,心靜實在不易。
一日,山下的歡喜爺爺病了,師父囑他下山送藥。他趕到歡喜爺爺家,八十多歲的老人正躺在門前的大青石上閉目養(yǎng)神。聽到他的腳步聲,老人睜開眼睛,看到一個眉清目秀的少年,嗬嗬笑了兩聲,像走風(fēng)漏氣的風(fēng)箱。他問:“爺爺為何時時歡喜,沒有憂愁?”歡喜爺爺說:“愁也一天,樂也一天;何不樂過一天?吃飽喝足穿暖,窮也安然。不思量,心便靜?!甭牋敔斦f完這幾句話,甘草驚得目瞪口呆。他悟了半個多月的《清靜經(jīng)》,原來真諦就在每個人的心里!“不思量,心便靜”。內(nèi)心干凈明亮,不生妄念,無須奢求,不就無煩惱、常清靜了?
回到山上,他立馬把這個心得回復(fù)了師父。師父的表情,并沒有出現(xiàn)他想象的驚嘆,只是微微點了點頭,說:“能悟到這個層次已屬中等?!备什萋牫隽藥煾秆酝庵x,但仍不解這里面有幾個層次。等到后來學(xué)習(xí)了陰陽五行,他才真正明白,他所悟得的這個層次,只是個人內(nèi)心的和諧,其上還有人與人的和諧、人與自然萬物的和諧。平常之人,身體內(nèi)部的和諧都無法保障,所以疾病纏身;家與國、人與天,如果達(dá)不到和諧,則病象叢生,危機(jī)重重。醫(yī)道,即和諧之道,陰陽、虛實、升降,把握得體,便是醫(yī)道關(guān)鍵。當(dāng)然,這些都是甘草后來的悟得。幾個月沒受半點從醫(yī)之理的甘草,還是急切的想學(xué)點真本事。
師父似乎看透了他的內(nèi)心,卻不點破。指指墻上掛的太極圖,問:“能看明白否?”
甘草除了知道一陰一陽的關(guān)系,還真沒深究過太極圖的內(nèi)涵。平??磶煾该鎸μ珮O圖運(yùn)功,他也不解其中的玄奧,便搖了搖頭。
師父又拿出兩帖字:一為《尚書·洪范》,另一為《素問·陰陽應(yīng)象大論》。對他說:“依此兩帖;看明白太極圖,再參證《清靜經(jīng)》。想明白再找我?!?/p>
有了《清靜經(jīng)》托底,甘草對師父的良苦用心漸有所悟。背熟了師父給的兩帖字,再參太極圖,逐漸想明白了陰陽五行的原理。以此推演,大到天宇日月、自然萬物,小到人體結(jié)構(gòu)、五臟六腑,莫不是相生相克、相輔相成的道理?兩千年前,道家始祖老子就已經(jīng)講得透徹:“不出戶,知天下;不窺牖,見天道。其出彌遠(yuǎn),其知彌少?!彼囍梦逍型蒲萑梭w的病變,心火有病,必然與肝木、腎水有關(guān),因為木生火、水克火;肺金有病,必然牽涉到脾土、腎水,因為土生金、金生水。原來,這種微妙的關(guān)系,蘊(yùn)含著博大精深的道理!他雖然理解的似是而非,內(nèi)心卻似在荒蕪的原野上看到了一條飄忽的、透著光亮的幽徑,一座巍峨博大的山峰隱約顯出輪廓。
一天上午,他去給師父送水。剛進(jìn)經(jīng)堂,看到一個鄉(xiāng)下老農(nóng)靜候師父診病,望了他一眼。見他面色臘黃,眼神無主,整個人困乏無力,便想到五官對五臟、五臟對五行,有意在師父面前賣弄一下,便脫口而出:“客官脾土有病,母病及子,連累肝木;你是氣血不足?!?/p>
那人驚異地望了他一眼,對洪師父說:“名師出高徒,這位小師父好生厲害,望一眼就知病狀??!”
洪師父搖搖頭,平淡地說:“無知小兒,信口雌黃,客官見笑了?!?/p>
然后拂了拂手,讓他退下。
診畢,洪師父傳話見他。
“跪下!”一進(jìn)經(jīng)堂,洪師父嚴(yán)厲地喝叱一聲。
問:“你知錯嗎?”
甘草跪在地上,垂著頭,不言語。
洪師父面色慍怒,說:“一知半解就敢賣弄?醫(yī)道不精,便是草菅人命。這些日子,聽說你在眾人面前談醫(yī)論道、吟詩作對,好大的學(xué)問!”
甘草連聲說:“弟子知錯了!”
“錯在哪?”
甘草略一思索,說:“犯了兩戒:心生驕氣,心氣浮躁。”
洪師父嘆息一聲,說:“切記,從醫(yī)者不可驕于人,不可矜于技。華佗,神醫(yī)吧?最終落個‘性惡矜技終以戮死的下場。醫(yī)者圣人心,切莫把自己當(dāng)世井小人??思翰拍芏热耍钠椒娇蓾?jì)眾?!?/p>
甘草誠懇叩首,說:“弟子謹(jǐn)記。”
其實,洪師父內(nèi)心暗自驚嘆,這個孩子的悟性之高,已經(jīng)遠(yuǎn)遠(yuǎn)超出常人。平素所帶弟子,有的耳提面命,三五年都悟不透陰陽五行,更遑論把《清靜經(jīng)》開悟到一個境界了。確是塊好材料,但用不好也枉然,就像生鐵鑄劍,煅造不好,照樣是速朽塊鐵。
訓(xùn)誡之后,師父罰他到藥圃干活一年。
藥圃由草兒跟爺爺打理。草兒是一個古靈精怪的少女,爺爺是一個沒心沒肺的老頑童,爺孫倆一年四季在山野間奔走,周邊百姓都認(rèn)得他們。甘草跟草兒剛認(rèn)識的時候,草兒便拿他的名字捉弄他:“甘草,甘草,和事佬。你怎么取了這么土的名字?”他正色道:“名字乃父母所賜,由不得自己?!辈輧罕阄Γ骸澳闶歉什莅??我每天都在不停地剁你、用刀削你、火上烤你,你不覺得疼?。俊备什莺┬Γ骸澳阋彩遣?,每天被病人吃、被牛馬吃,你不覺得難受?”說著鬧著,兩個少年成了山莊里最好的玩伴。
甘草剛到藥圃,草兒便挖苦他:“你是被師父懲罰之人,待罪之身,到了這里,一切要聽我的,明白不?我可以任意地剁你、削你、烘你了,嘻嘻?!?/p>
甘草訕笑,但心里卻有種說不出的愉悅。
草兒爺爺很喜歡這個愣頭愣頭的少年,說:“小子,別聽她胡說,什么待罪之身,你來這里,明是師父懲罰,實是學(xué)醫(yī)根本。良醫(yī)配良藥,寶劍配英雄;別小看采藥、制藥,學(xué)問大了去了?!彼€告訴他,采藥不但是體力活,更需智力,識藥第一,知藥性次之,知時令季節(jié)再次之。
甘草說:“爺爺,我也拜你為師吧,跟你學(xué)藥。”
草兒爺爺連忙擺手,說:“別別別,你有師父的,跟我就當(dāng)玩吧。和草兒一樣,叫我爺爺就行?!?/p>
甘草高興地叫了一聲“爺爺”。
當(dāng)天,他便跟爺孫倆上山采藥。一路上,爺爺告訴他,山野之上,草木眾多,普通人眼里是花草樹木,醫(yī)者眼里皆是良藥。比如腳下踩踏的這些茅草,它的根就是涼血止血、清熱解毒之藥。鼻孔流血,煎一碗喝下就好。認(rèn)得藥,還要知五味、辨四氣,清楚了辛散、酸收、甘緩、苦堅、咸軟的道理,你以后學(xué)用藥才能懂得什么芳香化濁、辛甘燥濕、酸甘化陰、苦寒清火的道理。一草一木,用到恰好,便是上乘之功。就如你的名字甘草,既能袪邪,又能扶正,還能解毒。用好一味甘草,就能治幾十種病啊。甘草一路走,一路聽爺爺講說草藥,聽得津津有味,恨不得把爺爺肚子里的藥草經(jīng)都挖出來。
跟著爺爺和草兒,甘草漸漸認(rèn)識了許多草藥,當(dāng)然也有蟲藥。這些草木長在山野,生機(jī)勃勃,妖嬈多姿,一旦切成片、制成塊,入了藥房,便誰也不認(rèn)識誰。甘草覺得有趣,便拿草兒開玩笑:“草兒,你的兄弟姐妹被肢解后,在一鑊藥中還能找到自己嗎?”
草兒哼了一聲,說:“當(dāng)然認(rèn)識,他們同氣相應(yīng),氣息相通,一聞便知。”
“你怎么知道?”
“你這個笨甘草,我把你切成一段段的,熬進(jìn)藥里你試試去不就知道了?嘻嘻?!?/p>
有了兩個少年的取鬧,山野間充滿了歡快的笑聲。爺孫倆原先乏味的采藥,突然間變得趣味橫生。過路人看到了,羨慕地說,這一家人真好,瞧這兩孩子,小兩口似的!草兒聽到了,紅著臉,瞪著說話的人說,我才不跟他一家人呢!爺爺望了望兩個少年,偷偷捂著嘴笑。
爺爺不只是會采藥、會制藥、用藥救急也頗為高明。有一次,他們在山路上碰到一個老婦人腹疼難忍。爺爺在草叢里尋了一番,采摘到一把似柳葉細(xì)長的草,讓那婦人吃下,僅在他們乘涼的片刻,婦人腹疼立止,起身道謝而去。爺爺說,這叫辣蓼,治急性腹泄的。一個陰天,遇到一個獵人抱著頭在樹下呻吟,痛苦不已。爺爺從路邊采了一束艾草,放手心里揉出汁液,滴進(jìn)他的鼻子。頓時,獵人頭痛立愈,直呼神奇。還有一次,一個孩子被蜜蜂所蜇,臉上腫起一個紅包,疼痛直哭。爺爺采了幾根野韭菜,揉出汁涂上去,疼痛頓消。然后在山溪中撈出一把青黑淤泥,涂在紅腫處,孩子破啼歡笑而回。甘草每次看到爺爺信手拈草治病,就大呼神奇,仿佛看到了古書上記載的隱逸世外高人。
有時,他們在山野走累了、困了,爺爺會指點他們采食野枸杞、山茱萸之類的野果。吃過后頓覺神清氣爽,精神倍增。身體稍有不適,爺爺就近尋一株野草,每每藥到病除。
甘草感嘆道,簡簡單單一株草竟然有這樣神奇的功力,太不可思議。爺爺卻說:“這都是雕蟲小技,民間驗方,治不了大病,你師父才真正是大醫(yī)。”聽了爺爺?shù)脑?,甘草想想自己前段時間的膚淺,頓覺慚愧。
采藥之外,他們還要種藥。藥圃里有十多畝地,專門用來種藥。藥房中一些藥材用量大,僅僅采收野生的遠(yuǎn)遠(yuǎn)不夠。還有些藥材本地沒有,必須自己耕種、采制。
秋末,爺孫三個開始在藥圃里種藥。甘草和草兒翻土壘埂,爺爺在后面埋種子。三個人有說有笑,開心快樂。草兒還拿甘草開玩笑:“我要把你種在這里,讓你生根發(fā)芽?!备什菀膊灰溃骸拔乙惨涯惴N在這里,讓你抽葉開花?!?/p>
雖是秋末,天氣依然燠熱。干了半天,便大汗淋漓。甘草脫了上衣,光胸露背,涼快無比。回頭驀然看見草兒水紅的短衫中胸前凸起,滿臉潮紅,扭著頭看著遠(yuǎn)處。他不由地紅了臉,趕緊套上衣衫。草兒不再像往常一樣嘰嘰喳喳說鬧,一時多了份矜持和嬌羞。爺爺奇怪地問:“草兒,你這個花喜鵲咋不嘰喳了?”草兒嬌嗔一聲:“爺爺,你壞死了。”
一時間,三個人悶聲不響地各干各的活,草兒偶爾偷瞅一眼甘草。兩人目光剛一碰上,像觸火一樣,又迅速分開。每看一眼,心里都像揣了只小鳥,撲楞楞亂飛。一會兒,草兒跑到爺爺前,說要跟他換位。爺爺莫名其妙,但拗不過孫女的撒嬌,只好去壘埂了。
草兒知道,種完藥,甘草就要回到師父的經(jīng)堂去做事了。在一起的時候,打打鬧鬧、說說笑笑不覺得生分;一聽說甘草要回去,她突然間像要失去什么寶貝一樣難過。想起點點滴滴的往事,轉(zhuǎn)眼間全變成了美好記憶,她便惱恨時間怎么過得這么快。她多想跟甘草在一起啊,像那些山野間的草木一樣,一生一世在一起。想到這兒,再看甘草時,便多了一些臉紅心跳的心思。
甘草像往常一樣,該干啥干啥。只是不明白,草兒怎么突然間跟他生分起來。也不再直呼其名,而是鄭重其事地叫他“甘草哥哥”,這讓他有點不習(xí)慣。
吃過晚飯,草兒和爺爺坐在門前的石頭上聊天。甘草在籬笆外聽到了爺孫倆的對話。
草兒問爺爺:“你覺得甘草哥哥好不好?”
“好,是個好小子?!睜敔攽醒笱蟮卣f。
“我們把甘草哥哥留在藥圃里,你說好不好?”
“他要跟師父學(xué)醫(yī),哪能留得???”
“你想想辦法,跟洪藥師說一說嘛?!辈輧簨舌琳f。
爺爺抽一口旱煙,說:“你想留,人家還不一定呢?!?/p>
草兒失望地說:“算了,不跟你說了。”
她站起身,向外跑出去。剛出院門,與甘草碰個滿懷。觸電樣,渾身麻酥酥的,趕忙捂著臉一溜煙跑了。
甘草望著那婀娜的背影,心里多了些說不清的滋味。癡癡地看著漸漸遠(yuǎn)去的草兒,仿佛明白了些什么。
第二天再種藥,草兒懶洋洋的,干一陣,歇一陣,無心無力的樣子。爺爺催促說:“草兒,你個小懶蟲,快點干,季節(jié)不等人,過了白露就沒法種了。”草兒撇撇嘴,小聲嘟囔:“永遠(yuǎn)種不完才好呢!”
可是,草藥最終還是如期種完,甘草也該到老神仙那兒去學(xué)本事了。
他去辭行,爺爺一人在茅屋里,卻找不到草兒。甘草跪下給爺爺磕了三個頭,道了謝。爺爺說:“去吧,有空就來玩?!?/p>
甘草走出藥圃,回頭一望,一個粉紅的身影在籬笆那邊一閃不見了。他揮了揮手,相信她能看見。但心里空落落的,像丟了什么東西。
一年時間里,洪藥師雖然沒有去藥圃看過他,但草兒爺爺每次來送藥,他都在問詢他的情況。一年的采藥、種藥、制藥磨礪,磨掉了他身上的驕氣、浮氣,像炮制過的甘草一樣,比生甘草多了些溫性、平和。
洪藥師讓他留在身邊抄藥方;同時,命他背熟《藥性歌訣》。這是師帶徒貫常的做法。
甘草原本天資聰明,又在藥圃采藥制藥一年多,學(xué)習(xí)《藥性歌訣》自然入門很快。抄藥方時,一開始,師父還耐心的一味藥、一味藥地說。后來,直接說經(jīng)方。一說麻黃湯,甘草就知道是麻黃、桂枝、杏仁、甘草;一說桂枝湯,他就知道是桂枝、芍藥、生姜、大棗、甘草。他一邊抄藥方,一邊留心師父對癥用藥的思路,從中找到了許多規(guī)律性的東西。比如,解表的藥,常用麻黃、桂枝、柴胡、防風(fēng)、蘇葉、桑葉、荊芥等;止痛的藥,常用細(xì)辛、白芷、蒼術(shù)、元胡、葛根、升麻、白芍等;宣發(fā)的藥,常用紫蘇、薄荷、麥冬、丁香、香附等。當(dāng)然,針對不同癥狀,師父還常用一些特效藥;如頭痛用川芎、氣虛用黃芪、血虛用阿膠、氣郁用香附、便秘用大黃、腰疼用杜仲、解毒用綠豆等。古書上記載:“細(xì)辛不過錢?!钡趲煾傅挠盟幹锌吹剑委熞粋€中風(fēng)頭疼患者時,細(xì)辛用量從三錢加到三兩,不但沒中毒,反而使患者很快痊愈。這些東西,在書中是看不到的,全然是師父實踐的積累。
背熟了《藥性歌訣》,師父又讓他背《傷寒論》,然后是《瀕湖脈學(xué)》,這都是拜師學(xué)醫(yī)者多年求之不得的經(jīng)典。師父念給他抄寫,然后要求他達(dá)到倒背如流的程度。抄寫一遍,便得一份深意。然后再反復(fù)誦讀,用了大半年時間,總算是把《傷寒論》倒背如流了,但仍不解其妙?!稙l湖脈學(xué)》也背得滾瓜爛熟,但心中了了,指下難明,有時就連浮緊脈和浮數(shù)脈都無法分清。師父也不急于點化他,只是讓他不停地背、不停地悟。直到后來從醫(yī)施治,才真正明白師父的良苦用心。有些東西必須內(nèi)化為自己的血肉,運(yùn)用的時候才能達(dá)到如從心出。
漸漸,師父開始讓他參與一些疾病的診治,言傳身教施治的方法。
有一天,一位穿著講究的先生來看病。初看氣色,除了人顯得消瘦一點,一切正常,看不出病證。這位先生說,整天食欲亢進(jìn),大半夜都會餓醒,連做夢都在吃東西。甘草一聽這癥狀,馬上想到了“消渴”。師父問診了口干渴與否、尿多少如何、五心是否煩熱等問題。切過脈,微微點點頭,然后讓甘草來試試。甘草把了脈,說:“這位先生左關(guān)脈弦緊,主肝有風(fēng)邪;右關(guān)脈數(shù),主脾胃熱。肝為木,脾為土,木不能制土,故脾胃反侮于木,應(yīng)護(hù)肝養(yǎng)脾??傮w看,癥狀像是消渴證?”師父笑了笑,說:“你再看舌苔?!彼尰颊邚堊煲豢矗嗵Π谆ⅫS,兩側(cè)有齒痕。他就不解地問師父:“為何舌證是脾胃虛寒、肝陽不足,脈、證不合?”師父說:“這就是我教你的,有時要舍脈從證。多想想就可知,這先生只是時感饑餓,并沒有尿頻便秘、五心煩熱,首先排除消渴證。多食易饑,人又不胖,肯定是體內(nèi)真陰消耗太過,木不能制土,導(dǎo)致脾胃運(yùn)化不休。所以,應(yīng)養(yǎng)肝以制脾。因乙癸同源,藥用山茱萸、桂心、細(xì)辛、茯苓、柏子仁、桃仁、防風(fēng)、附子、人參、干姜、炙甘草?!备什萋爭煾副孀C得頭頭是道、精細(xì)入微,心里暗自驚嘆;也自感學(xué)藝膚淺,十分慚愧。幾天后,這位先生復(fù)診,進(jìn)門就說:“甚妙,甚妙,好多了!不感到饑餓了?!?/p>
還有一次,縣城某官員的夫人來診。一進(jìn)門就盛氣凌人,喋喋不休地挑剔這個,指責(zé)那個,甘草看著就來氣。診斷時,洪藥師問她什么情況?她兩眼一翻,說:“你們不會自己號診?”洪藥師眉毛微微一蹙,但沒說什么,把了脈,看了舌苔,心里已有幾分把握。他讓甘草再看。甘草不情愿,甕聲甕氣地說:“還用號診,看她氣色就知道幾分了,眼圈烏黑、臉色焦黃,整個是氣血虧虛證?!蹦欠蛉寺犞潭?,起身指著他喝斥:“你個毛頭小子,怎么說話呢?”洪藥師擺擺手,讓她坐下,說:“小徒年輕,不懂禮數(shù),莫怪。我問你,平常是否經(jīng)常心煩不安,輾轉(zhuǎn)難眠?”這位夫人點了點頭。洪藥師又問:“有沒有頭昏耳鳴、飲食不思?”她又點點頭。洪藥師又問:“可有排泄困難、腰酸膝軟?”她難為情地點點頭。洪藥師說:“這是典型的‘子盜母氣,因脾虛氣弱,土不生金,導(dǎo)致腎水不足、陰虛火旺。補(bǔ)脾強(qiáng)腎,瀉火益氣即可?!蹦欠蛉寺牶樗帋熣f完,頓時和顏悅色,連連道謝。
送走官夫人,洪藥師神色莊重對甘草說:“醫(yī)者,須戒惡念。不論是帝王將相,還是販夫走卒,在醫(yī)者面前都只有一個身份,就只是病人,沒有貴賤之分;切不可憑內(nèi)心和他人的好惡來決斷一個人的生死。即便是惡貫滿盈的歹徒,性命攸關(guān)時,必先施以圣心。天下本無善惡之分,自有人言善始,善便已失矣。往后,你所面對的患者形形色色,切記?。 备什荽故侄?,虛心聽取師父的訓(xùn)導(dǎo),頓有沖破迷霧的開悟。
一天上午,甘草正在藥房配藥,草兒來送藥。進(jìn)門看到他,輕柔地叫了一聲“甘草哥哥”,兩眼忽閃忽閃地望著他,欲言又止。甘草問:“咋是你來了,爺爺呢?”草兒氣惱地瞪了他一眼,說:“你是不是巴不得再不見我了?”甘草自知失言,忙說:“不是,不是,我是關(guān)心爺爺嘛?!辈輧好蜃煲恍Γf:“我開玩笑的,小氣鬼。爺爺采藥時崴了腳,走不了路,所以讓我來?!备什菁眴?“嚴(yán)重不?”草兒說:“你個沒良心的,不會自己去看?”甘草憨憨一笑。草兒走到他跟前,悄聲說:“甘草哥哥,聽說你最近學(xué)醫(yī)越來越厲害了,給我診斷一下行不行?”甘草說:“沒那么厲害,不過給你看病綽綽有余了。來,先把把脈?!?/p>
他拉過個凳子讓草兒坐下,自己坐在對面,抓過她的胳膊,搭在腿上,綰起衣袖,露出一截白藕一樣的手臂。他剛把手搭上去,草兒便咯咯地笑。他被笑得莫名其妙,問:“怎么了?”草兒說:“人家癢嘛?!彼宦犚残α?。切了兩手的脈,覺得全是平脈,沒什么癥狀。草兒說:“你再把一下嘛。”甘草拉過她的手再切脈。手指剛一觸到那細(xì)滑的肌膚,像被粘住了一樣,頓時意亂神迷,心先亂了。趕忙松開,說:“好好的,沒什么?!辈輧好婧呱卣f:“我、我肚子疼?!闭f罷,臉先紅了。他奇怪地望望她,說:“肚子疼有什么好害臊的?”草兒打了他一把,說:“你個呆鵝,人家那個嘛,肚子疼?!备什葸@才明白,草兒是大姑娘了,已經(jīng)到了月信期,屬于女兒家的痛經(jīng)。他故作輕描淡寫地說:“患不忌醫(yī)嘛,有啥不好說的。”草兒哼一聲,說:“女兒心,你不懂。快開藥吧,甘大夫?!备什菡f:“不用開藥了,你回去拔兩枝雞冠花、再摘點一串紅,用水煎飲,保證一次見效。”草兒將信將疑,甘草說:“放心吧,肯定見效。我晚上去看爺爺,若無效,到時你拿我是問?!?/p>
送走了草兒,甘草再看自己剛抓過脈的手指,像凝上了一層玉脂,始終有一種滑滑的感覺。心里更亂了,無端地想著草兒的樣子——那一低頭的嬌羞,竟然像畫一樣定格在腦海里。
轉(zhuǎn)眼到了秋天,小仙川碰上了罕見的陰雨天氣。一場陰雨,不分白天黑夜地連下了七天七夜。頓時氣溫驟降,萬木蕭條,衰草寒煙。陰雨過后,太陽仿佛剛睡了一個長覺突然醒過來,不遺余力地把萬丈光芒潑灑大地,天氣又回到三伏天的樣子。
秋分那天,洪藥師打坐入定,調(diào)節(jié)氣息,運(yùn)轉(zhuǎn)太極。這是道家真人祖?zhèn)鞯酿B(yǎng)生修性法門。平常,他只要一入定便可氣息悠然,提挈天地,把握陰陽,獨立守神,太極圖自如地在胸中圓通流轉(zhuǎn)。可是,這一天,他怎么調(diào)息守神,總感到離、坎二位滯澀不暢,陰氣彌布,殺氣騰騰。他心里一驚,離是南,坎是北,南北氣機(jī)不暢,天地陰陽失調(diào),難道人間要有大災(zāi)難降臨?
沒過多久,洪藥師這一預(yù)感果然成真。驟冷驟熱的反常氣候,帶來了一場可怕的瘟疫?;疾〉娜艘婚_始大都是老人、兒童、身體虛弱者;發(fā)病很突然,先是無汗、頭痛、惡寒、流清涕,嚴(yán)重的咳嗽、嘔吐。在施治中,洪藥師和甘草有了分歧。雖然他們都診斷是傷寒證,但洪藥師認(rèn)為是風(fēng)熱犯肺;甘草認(rèn)為是風(fēng)寒束肺。寒、熱之證,在八綱辨證中最難把握。寒和熱都有發(fā)燒癥狀,還有“假寒真熱”、“假熱真寒”、“外寒內(nèi)熱”、“內(nèi)寒外熱”等諸多病癥,辨證不準(zhǔn),往往適得其反。師父施以桂枝湯、麻杏甘石湯之類治療熱壅于肺的藥方。甘草猶豫了一陣,還是說出自己的想法:“陰雨在先,暑熱在后;患病之人當(dāng)先感風(fēng)寒,肺衛(wèi)為邪氣灼傷,氣機(jī)失常,熱不得泄,陰虛生內(nèi)熱,當(dāng)為風(fēng)寒束肺,應(yīng)滋陰生津,用百合固金湯或蘇杏散?!焙樗帋熞宦?,半晌無語,揣摩了一會,才模棱兩可地說:“言之也有道理。不過,所有證象都是風(fēng)熱,先用藥一試?!?/p>
結(jié)果,洪藥師的用藥應(yīng)驗不多,甘草用蘇杏散醫(yī)治的患者倒是有所緩解,一些剛發(fā)病者還能好轉(zhuǎn)。
盡管師徒二人盡全力醫(yī)治,病情嚴(yán)重或身體虛弱的患者不但沒有痊愈,反而更加嚴(yán)重;嘔吐腹瀉、神昏不清、有的渾身起了水泡。更可怕的這病發(fā)病急、傳染快,一人生病,全家感染。不到半個月,各處陸續(xù)有患者病亡,一時謠言四起,哀鴻遍野,戶戶閉門,村村空巷。洪藥師也不幸染病,又因上了年紀(jì),一時間發(fā)熱不止,咳嗽流涕、咽痛眼澀,渾身困乏無力,有時還昏迷不醒。洪藥師對弟子們說:“壞了,是瘟疫,蒼生要受苦了?!?/p>
為了防止山莊的人感染上瘟疫,洪藥師當(dāng)即吩咐,用紅柳枝、紅柳根熬湯,分散所有人飲用。同時,讓弟子們分頭到山下各路口支鍋熬紅柳湯,發(fā)散過往人群飲用。又在各大路口樹立木牌,刻寫預(yù)防之法,布于路人。得知紅柳防瘟疫的人們四處挖紅柳;一時之間,山野的紅柳被人們搶挖一空。
甘草雖說學(xué)師已成,平常之癥可以獨當(dāng)一面;但面對突如其來的瘟疫,還是讓這個年輕的醫(yī)者不知所措??粗鴰煾傅牟∏橐惶焯靽?yán)重,他心急如焚,只能用清肺滋陰的藥維護(hù)著,一時之間找不到更有效的方子。師父沉臥在床,腦子卻清晰,對他說:“重疴用猛藥,你就拿師父為例,放手一搏吧,天下蒼生為重!”
甘草對于師父的大義深為敬佩,更堅定了探索之心。他精心研析瘟疫患者的脈、證、色,發(fā)現(xiàn)患者都是呼吸傳染,像太陽中風(fēng)證一樣。肺主氣,司呼吸。因“土生金”,肺有病,便“子病及母”,牽涉到脾。因此,當(dāng)以清肺補(bǔ)脾為主。他在袪風(fēng)四物湯合五苓散、補(bǔ)中益氣湯的基礎(chǔ)上加減化裁,自制一方,先在師父身上試用。兩劑喝下,師父自覺清爽許多,也稍有退燒跡象。然后加大劑量,再服一劑,晚上便平咳息火,癥狀減輕。師父說:“思路對證,清火抑熱,瘟疫可平矣?!?/p>
他依這個方子分散給患者,病輕者大都在兩三服藥后見效;病重者吃到十來服即痊愈。地方官府聽到這個消息,立刻派人抄錄了去,按以往貫例,刻牌示眾,把甘草研制的藥方刻寫于路牌,讓老百姓照方抓藥。很快,一傳十,十傳百,這個方子越傳越遠(yuǎn);但凡有瘟疫的地方,均憑一方遏止。
一場不明因果的瘟疫,就這樣被甘草的一個藥方撲滅了。由此,初出茅廬的甘草名聲大振,前來就診的患者越來越多。洪師父也想放手讓年輕人一展身手,便把經(jīng)堂交與甘草,騰出手來整理自己的從醫(yī)心得去了。
甘草從醫(yī)剛剛上手,初冬的一天,父親幾經(jīng)周折,托人捎來一封家書,稱母親病重,讓他速速回家。甘草一看,心急如焚,趕忙拿著家書去向師父辭行。師父說:“你也該出師了,離鄉(xiāng)六七載,是該回去盡孝的時候了。”
甘草跪在地上,給師父鄭重磕了幾個頭,說:“師父教誨,弟子終身難忘;若家母好轉(zhuǎn),即來師前侍奉。”
師磕明白,這一去,兵荒馬亂的,再相見,怕是遙遙無期。心中凄然,但不便明言,送給他一個錦囊,囑他回去再打開。
甘草回頭又去向草兒和爺爺辭行。爺爺拉著他的手,左看看,右看看,實在舍不得他離開。草兒緊抿著嘴唇,立在一邊捻發(fā)辮,不知道該說什么好。直到甘草起身說要走了,她急得眼淚都快出來了,一扭身向外跑去。
甘草剛走到院門口,草兒喊:“等一下!”她跑到甘草面前,塞給他一上香囊,漲紅著臉,說:“甘草哥哥,你一定要回來啊,我等你!”
在小仙川,香囊是姑娘定情的信物。到了待嫁的年齡,每個姑娘都會精心做一只香囊,碰到心上人便送出去,表示心意已定。這個香囊,甘草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左右為難。但草兒已不由分說塞到他手上,再還回去肯定傷了她的心,只好先拿著,只待回還時再作解釋。
初冬的小仙川,草木蕭瑟,大雁南飛,山野里青嵐流蕩,望上去凄清而又惆悵。甘草一一辭別,戀戀不舍地向山下走去。
甘草心系母親病情,一路無心流連美好風(fēng)光,夜宿晝行,健步如飛。偶遇過路的便車,有好心人還可搭載一程。時下正值西北叛亂,四處兵荒馬亂,盜匪為患,沿途避難的流民隨處可見。所過村寨大都蕭條冷落,路斷人稀,甘草預(yù)感到一場比瘟役更可怕的災(zāi)難正在蔓延。
行至靈州,天近黃昏,甘草就近投宿到一個叫洪水的村子。一進(jìn)村,就發(fā)現(xiàn)這里剛剛經(jīng)歷了一場浩劫??湛帐幨幍慕置嫔想s物橫陳,枯葉亂飛;一些人家墻傾垣斷,門戶洞開。甘草匆匆走了一圈,不見一個人影。隱約聽到一陣壓抑的哭泣,便循著聲音走去,在一座木橋的橋洞下,找到了哭聲所在。他探頭一看,黑咕隆咚的橋洞里好像藏著人。剛問一聲,里面頓時噤了聲。他講明身份,再三勸說下,從里面出來一個老婦人和一個小男孩。老婦人眼睛失明,一手拄著棍子,一手拉著步履踉蹌的小男孩,撲通一下跪倒在甘草面前,大呼救命。甘草扶起她,問其原由。老婦人顛三倒四地哭訴,她拉扯著孫子在橋洞下藏了一天一夜,又冷又餓;孫子發(fā)燒,打擺子。又說,賊人殺人了,一個村子一個村子的殺。能跑的跑了,跑不動的都被殺了;死了好多人。甘草一路走過來,從關(guān)中到甘肅,他斷斷續(xù)續(xù)聽人們說起這場變故的根源。起初大概是繁重的賦役、官府的腐敗和欺壓;但愈演愈烈成今天的匪患,分化出一股股對老百姓燒殺搶掠的匪賊,已經(jīng)不是任何人能夠控制的局面。
甘草望著可憐的一老一小,頓生惻隱之心,連忙扶著老夫人,抱著孩子,向村里走去。
推開一戶無主之家,安頓好老小,他便翻找食物。里里外外四處翻遍,只找到了一點谷糠。甘草走進(jìn)灶房,拿出身上的火鐮石,打了幾下,生起火來。加水熬了半鍋谷糠粥,三個人勉強(qiáng)充饑。因著孩子發(fā)燒,甘草以粥油為藥。特意浮取谷糠粥表面的那層油,晾冷,灌給孩子;又施了針灸,孩子的病情緩解不少。
第二天起來,孩子已經(jīng)退了燒,活蹦亂跳的。老奶奶很高興,跪在甘草面前直喊恩人。甘草扶起她,寬慰幾句。即將啟程,又覺得一老一小的生計毫無著落,從拮據(jù)的盤纏中拿出點碎銀子塞到她手里。老奶奶哽咽著,說不出話來,連忙從懷里掏出一個白帽子,送給甘草,說:“恩人,我也沒啥能報答的,這個白帽子送給你,保你一路平安吧?!?/p>
甘草推辭不過,收下白帽子,辭別老小,繼續(xù)趕路。他一面避匪患,一面著急趕路。千里之途,走了半個多月才回到天城堡。
一進(jìn)家門,才知是虛驚一場。母親因思子心切,找不到更好的理由召他回家,只好假托病重。甘草見母親無礙,便放下心里的袍袱,寬慰了許多。畢竟五六年沒見父母,他也思念。當(dāng)初走出家門求醫(yī)時,還是個少不知事的少年。現(xiàn)在已經(jīng)年屆弱冠,可以頂門立戶了,應(yīng)該在父母膝下盡點孝心。
鄉(xiāng)親聽說甘草回來了,不但治好了病,還成了關(guān)中頗有名氣的大郎中,紛紛前來道賀。甘草應(yīng)酬了一天來客,待閑下來時,他忽然想起師父囑他要看的錦囊。從行囊中找出來,打開一看,是師父的行醫(yī)手稿,最上面附著一首詞:
仙川一去還故鄉(xiāng),五戒堂,莫相忘。千里相思,尺箋報無恙??v然相聚終有散,破執(zhí)著,自擔(dān)當(dāng)。
圣心仁術(shù)路漫長,古今方,常參詳。大道至簡,一味甘草湯。愿聞妙音傳塞外,起沉疴,展大象。
師父的心意和美愿,全在這一首詞里了。甘草念了一遍,頓時淚流滿面。想起小仙川的日子、想起師父的教誨、想起草兒和爺爺、想起山莊的每一個人,一切都如昨天;而今,卻都成了記憶。一別之后身是客,還有緣再臨小仙川嗎?
他翻看師父的行醫(yī)手稿,里面記載了師父數(shù)十年從醫(yī)的珍貴心得,有許多東西都是秘不示人的獨門功夫。師父把它傳給他,其深情厚意不言而喻。
又翻出草兒送他的香囊,握在手中,清香四溢,全然是小仙川的氣息,是藥圃的氣息。細(xì)細(xì)分辨,在香草之外,還有股甘草粉的味道。香草合甘草,這丫頭的心思再分明不過。此時此刻,草兒在做什么,她和爺爺還好嗎?他望著滿天星空,銀漢淪桑,心事浩茫。
離別天城堡六載,一切還是原來的樣子。畢竟是遠(yuǎn)離都市的邊陲小鎮(zhèn),戰(zhàn)亂的烽火還波及不到這里。只是當(dāng)時少年,大都已娶妻生子,成家立業(yè)。也有外出當(dāng)差和經(jīng)商的,鄉(xiāng)親說起來仿佛地方上出的大人物,頗為自豪。甘草在街上走一圈,正值中秋時節(jié),田野里一派豐收景象。遠(yuǎn)遠(yuǎn)聽到朗朗讀書聲,一種久違了的情愫涌上心頭。循聲而去,便走到了閻舉人的私墊前。但兩手空空,不好見師,他在門前徘徊了一會,剛欲離開,閻家的管家叫他:“甘草,先生請你進(jìn)去?!?/p>
他只好隨管家走進(jìn)私墊。敞亮的“回”字形院落,上面是中堂,一邊是住房,一邊是學(xué)堂;檐前廊道構(gòu)通,中間是一個花圃?;ú蓍_始凋零,兩棵棗樹卻綴滿了紅棗。一切依舊是少年時讀書的模樣。
閻舉人穿著長袍,凝立中堂前,手捋花白的胡須,微笑晗首。甘草快步走過去,恭恭敬敬長揖一禮,問候道:“先生別來無恙?”
閻舉人笑著,說:“好,你來得正好!老朽正有事犯愁呢,來、來、來?!?/p>
他把甘草引進(jìn)偏房。一少女半臥在床,咳喘聲聲,懨懨欲睡,有氣無力的樣子。另一女人大概是她母親,正在一旁哄著喂藥。
“老朽孫女,已病半年之久,尋醫(yī)無數(shù),難以醫(yī)治,愿君施以妙手?!遍惻e人說。
甘草忙說:“不敢,不敢,小生愿盡全力施治?!闭f罷,他習(xí)慣性地去望姑娘的氣色。姑娘突然見一個陌生男子盯著自己看,忙用手帕掩起面來。甘草一笑,說:“患不忌醫(yī),不用掩飾?!遍惻e人忙解釋說:“嬌嬌,這就是爺爺常給你提起的甘草哥哥。他現(xiàn)在是大郎中了,請他給你診治?!?/p>
姑娘這才大方地放下手帕,不好意思地沖他一笑。甘草這才看出,嬌嬌是個十分俊俏的姑娘,瓜子臉、杏仁眼、柳葉眉、皮膚白嫩,整個一美人坯子。但面泛桃紅、眼皮浮腫、嘴唇青紫,一臉“病西施”的樣子。
他又把了脈,看了看舌苔,問:“怎么得的病?”
她母親說:“半年前感染風(fēng)寒,甘郎中看過,吃過藥好了一點。結(jié)果后來越治越嚴(yán)重;咳嗽得厲害時會咳出血,城里的大夫說是癆病?!?/p>
甘草又問:“大小便怎樣?”
她母親說:“大便不暢、硬結(jié),兩三天排一次;小便也少,發(fā)黃?!?/p>
甘草看到一邊的湯藥,讓拿過藥渣一看,不外乎清肺解熱的麻黃、甘草、杏仁、石膏等藥,說:“這藥暫停,先不服。先生,借一步說話?!?/p>
他們到了中堂。閻舉人問:“沉疴可有救?”
甘草說:“病象由外及內(nèi),由表及里,深入五臟六腑,是難醫(yī)治,但病不至危。”
閻舉人又問:“孫女病根在哪?”
甘草說:“病根就是傷寒。原先在皮毛,現(xiàn)在病邪入肺經(jīng)、脾經(jīng)、腎經(jīng),要花一段時間來驅(qū)邪。我先開補(bǔ)肺湯和增液湯,補(bǔ)益肺氣,打通水路。只是有些藥天城堡稀缺,要到縣城去配藥?!?/p>
閻舉人說:“無妨,天涯海角也得去找藥?!?/p>
診畢,甘草告辭回到家中。午飯時,跟父親說起此事。甘郎中頓時放下筷子,半晌無語。
甘草一看父親臉色突變,心想,不好,關(guān)公面前耍大刀,大水沖了龍王廟。
果然,甘郎中沖他發(fā)怒:“你逞能逞好了,讓我的顏面何存?我是庸醫(yī)誤人,以后誰還敢找我看???”
甘草覺得自己只是如實診治,盡醫(yī)者本份。只管低著頭吃飯,也不解釋。
甘郎中氣咻咻離開飯桌,回房躺在炕上生悶氣去了。
甘草心想,等過兩天返回小仙川,父親的心病自然可解。吃過飯,便去溫習(xí)師父所傳手稿。
誰料想,父親一氣之下睡醒,起來后就不停地打嗝。母親見狀,手足無措,只有數(shù)落甘草。數(shù)落罷了,又讓他趕快開藥施治。甘草拉母親到了門外,小聲說:“不用藥,我自有妙計。一會兒你讓父親到門外來即可!”
母親進(jìn)屋后,依計行事。甘郎中“嗝兒嗝兒”地打著嗝,朝門外走去。一只腳剛跨出門檻,一團(tuán)烏黑的東西直朝面門砸過來,他吃驚地“哎呀”了一聲,接過那團(tuán)烏黑,原來是一個破麻袋。甘草在門口望著他直笑,他手撫胸口,驚甫未定,剛想大罵,忽然發(fā)現(xiàn)嗝已止住,不由地想起曾經(jīng)看過的一個醫(yī)案:有個讀書人,十年寒窗考中舉人,喜極而狂,大笑不止,家人求治于當(dāng)?shù)厣襻t(yī)。這位神醫(yī)不用一藥,只是嚴(yán)肅地告訴他三日內(nèi)必有大難。讀書人日夜恐懼,三日后復(fù)診,神醫(yī)說他的病已痊愈。讀書人一想,自己真的好了,便求教于神醫(yī)。神醫(yī)說,悲可以制怒,怒可以制思,思可以制恐,恐可以制喜,喜可以制悲,這便是“五志”相勝治病的道理。甘草大概用得也是這法子,治愈了他的氣逆。
他把那團(tuán)破麻袋摜到甘草腳下,冷哼一聲,悻悻而去。
過了幾天,閻家少奶奶登門道謝,說是服過藥,大便通暢了,氣也沒有以前喘得厲害了,女兒有了精神。謝過甘草妙手施治后,想再次請他過府上診治。
甘郎中不快地望了一眼甘草,跟閻氏打聲招呼,借故離去。
甘草來到閻府,看到梳洗打扮過嬌嬌更加嫵媚動人,臉上也生動起來。一見面,就沖他莞爾一笑,拘謹(jǐn)?shù)亟新暎骸案什莞绺??!?/p>
甘草坐定后,為她把了脈,看看舌苔,心里已明白幾分。接著又問了一些癥狀,正要開藥,嬌嬌望望母親,望望爺爺,漲紅著臉說:“甘草哥哥,我還有話想跟你悄悄說?!备什菡f:“直說無妨。”嬌嬌起身對著甘草的耳朵說:“我肚子痛?!备什蓠R上想起草兒當(dāng)時說肚子痛的情景,知道她可能是月信期腹疼,笑了笑,說:“我知道了。”隨即吩咐:“取雞蛋大一塊生姜切碎,一小把花椒,十來個大棗,煎水喝?!遍惻e人和嬌嬌母親不解地問:“鬼丫頭搞什么怪?”嬌嬌沖甘草擠擠眼睛,嘻笑說:“這是我和甘草哥哥的秘密?!?/p>
甘草笑了笑,又針對嬌嬌的癥狀,在原方上加減化裁,開出一方,讓她連服十五服。
閻舉人看著這個年輕后生做事有理有節(jié),沉穩(wěn)得體,毫不張揚(yáng),打心眼里喜歡。閑聊中,聽他講述跟洪藥師學(xué)醫(yī)的經(jīng)歷,他更加敬重這位未曾謀面的老先生,能把一個少年調(diào)教得如此溫文爾雅,的確是知人善教。如能把甘草留下來,真是天城堡黎民之福。閻舉人想到這里,忽然有了一個主意。
一天上午,閻舉人吩咐管家特地去請甘郎中。一盞茶工夫,甘郎中隨管家來了,氣鼓鼓的,一見面就嘆息。閻舉人問是何故?他一口氣講了經(jīng)過。原來,早上有人上他家請郎中,他以為是自己,剛要收拾藥箱,來人卻不好意思地解說,請的是小郎中。他拍打著雙手說:“老夫子,你說,這是什么世道?兒子搶老子的飯碗,還有沒有規(guī)矩?氣死我了!”閻舉人嗬嗬一笑,勸慰他:“長江后浪推前浪嘛,你也無須上火,年輕人有本事,你就讓他去施展。難道你讓他把一身本事裝肚子里爛掉?”
甘郎中聽閻舉人這么一說,細(xì)想一下,還真是這理,氣也消下大半。驀然想到閻舉人請自己來的,忙問何事?閻舉人笑說:“請你來,也是為甘草的事。年輕人一身好本事,如能留下來,天城百姓之福。你說呢?”甘郎中說:“天城就是他的家,他還能到哪去?”閻舉人說:“未必。天城這個彈丸之地,哪能盛得下一條龍的飛騰?就連縣城都未必是養(yǎng)龍的天池!”甘郎中心里一驚,向來不善譽(yù)美別人的閻舉人今天怎么了?居然把他的兒子比作是飛龍,真是奇聞!他問:“先生有何辦法?”閻舉人拈須沉吟了一下,說:“聯(lián)姻,我們兩家聯(lián)姻!”甘郎中失態(tài)地“啊”了一聲。在天城堡,閻舉人是名門望族,兒子又在外地當(dāng)知縣,多少達(dá)官貴人都高攀不上呢。閻舉人說:“我是說,我孫女嬌嬌配你家甘草如何?”甘郎中趕忙起身作揖說:“先生高抬了!果真如此,是我甘家的榮幸!”
當(dāng)甘郎中喜滋滋給甘草報喜時,甘草卻極力反對。他冷淡地說:“我遲早要回小仙川去,我勸你們別瞎張羅了?!蹦赣H也勸他早日成家立業(yè),好姻緣錯過就找不回來了。最后被逼無奈,他才拿出草兒送的香囊,說:“我在小仙川已心有所儀?!备世芍猩鷼獾卣f:“父母之命,你敢不從?如若不答應(yīng),從此斷絕父子關(guān)系,各走各路!”
父子二人越鬧越僵,甘草當(dāng)即收行囊,要回小仙川去。
有人急匆匆跑來,邊跑邊喊:“甘先生,不好了,不好了,吐血了!”
甘草一看,正是上午診治過的腹疼患者家人。救災(zāi)人如救火,他當(dāng)即放下一切,跑到藥房抓了一升甘草,隨來人急去。
看到患者,氣色正常,只是地上有吐出的一攤烏血,當(dāng)中還有一條尺長的蟲子蠕動。他俯身一看,已知病已好了七分。便說:“沒事,好現(xiàn)象。腸蟲吐出,病已解,用不了兩天,病即痊愈?!奔胰丝此掷锏乃?,問:“藥熬不熬了?”他笑說:“本來是拿來止血的,不用止了,少熬點甘草、干姜湯補(bǔ)補(bǔ)胃陽吧?!?/p>
回家的路上,他忽然想起師父給他的詞中的一句:“大道至簡,一味甘草湯?!彪y道真是宿命?雖是一場虛驚,他竟然首先想到的就是甘草湯!這個邊陲小鎮(zhèn)藥材不全,配方很不容易,師父仿佛早已算計著了他回來面臨的困境,特意說到“一味甘草湯”。其中蘊(yùn)含的玄機(jī),真是高妙啊!
過了幾天,找他就診的人擠破了門,有本堡的、也有外鄉(xiāng)的,在門前圍了一地。甘郎中在藥房等候半天,沒一個人去就診,全都擠在他家中堂前等候甘草診治,他倒成了專門抓藥的。
第一個患者是中年男人,一進(jìn)門就氣喘吁吁,不??人?,還有四肢痙攣疼痛癥狀。甘草一切脈,便知是脾胃虛弱,氣血兩虛。當(dāng)即開了四物湯合四君子湯;可是,藥房里卻沒有川芎、人參,無法配方。實在無奈,他便化繁為簡,開了大劑量的白芍甘草湯;甘草用到了六兩?;颊邔⑿艑⒁傻貑枺骸跋壬以诳h城抓藥,一大包一大包的都沒治好,就這兩味藥?”甘草平和地說,你先試試去。
第二個患者進(jìn)門就捂著牙,吸溜冷氣?!把捞??”甘草問。那人點點頭,指指紅腫的左半邊臉。甘草切了脈,看看牙疼癥狀,說:“不用藥了,扎兩針試試?!闭f著,在他右手合谷穴、曲池穴和左臉的夾車穴、上關(guān)、下關(guān)穴扎上銀針。片刻,患者立馬疼止,喜笑顏開。
第三個患者是本堡的老光棍王老三,捂著肚子進(jìn)來了,頭上虛汗淋漓。甘草看了看舌苔,中間苔黃腐膩;切脈,右關(guān)脈細(xì)數(shù)。顯然是腸胃郁熱成癰,經(jīng)方由胃苓散主之。他想了想,沒有開方,想給他省點費用。便讓他回家去挖點蒲公英和甘草煎汁,用蜂蜜水沖服。王老三說:“現(xiàn)在疼死人。”甘草立馬在他手上的合谷和腳上的行間穴上各扎一針。片刻工夫,王老三疼痛舒緩,氣息平穩(wěn)。
第四個患者是一老婦人,病得奇怪,平常愛悲傷,無緣無故的,時不時就想哭。甘草想了想,跟她說,這就是人常說的“沒脾氣”嘛,補(bǔ)補(bǔ)脾氣就好了?;厝ネ邳c甘草,用十個大棗和一碗小麥煎水喝就行了。
第五個患者的癥狀是心煩、失眠,睡不著覺。甘草診斷后,開了一方,只有平常不過的甘草和石菖蒲。
接下來一個患者是瘧疾。他想起師父講過的道家先師葛洪用青蒿治瘧疾的典故,但當(dāng)?shù)夭刹坏降氐赖那噍铮阌酶什荻?、甘遂一份開出一方。
甘郎中在藥房等了半天,只見一個個患者都痛疼而來、歡喜離去,卻不見一人來抓藥。正奇怪著,忽然看到這個方子,大吃一驚:“甘草反甘遂、大戟、海藻、芫花?!边@不是“十八反”之一嗎?要死人的!他趕緊去中堂,一看處方,都是甘草湯變方,還有針灸的,這不白忙了半天嗎?他把治瘧疾的方子拍到甘草面前,說:“你不掙錢也就算了,這是什么,想害死人???”甘草看了一眼,嘻笑說:“我知道你會來問。沒病吃這藥是毒,有這病吃這藥毒走病灶。放心配上,有事找我?!备世芍袣獾醚捞郏詈筮€是將信將疑地按方抓了藥。
忙了一早上,診治了幾十個患者,甘郎中抓出的藥最多的只有甘草。他氣呼呼地罵道:“你真是個甘草!除了用甘草,不會用點別的?”甘草不惱,平靜地說:“我是故意用甘草的,‘大道至簡,一味甘草湯。師父的話真是高妙,原來用好甘草湯能治這么多病?!备世芍幸宦犑菐煾杆鶄鳎缓迷僬f什么。
甘草施治的奇妙,很快在天城堡傳為佳話。閻舉人聽聞,大喜,馬上草擬一聯(lián):
甘草奇用甘草湯心性相通
天城自成天城堡地杰人靈
老先生精心書寫好,親自送上門去。甘草一見,受寵若驚,趕忙作揖讓閻舉人收回。閻舉人說,老朽閱人無數(shù),雖不能欽點狀元,看人斷然不會看錯!
在天城堡,得到閻舉人的美譽(yù),就如同皇上頒了圣旨。這一聯(lián)很快傳遍天城堡上下九寨,甘草被傳成了“賽神醫(yī)”。前來尋診的更是絡(luò)繹不絕,家門前每天車水馬龍,有外地的患者,當(dāng)天排不上號,就住在車馬店等候就診。甘草再回小仙川的行期一拖再拖,難以成行。
叛亂從陜西發(fā)展到甘肅、青海,到處都在打仗,到處都傳來駭人的消息;一股又一股來歷不明的匪賊四處擾掠,殺人屠城的消息時時傳播。西北各地烽火連天,交通斷絕,路途兇險,甘草更是不得成行。各地各寨的守護(hù)成為當(dāng)務(wù)之急,天城堡也不例外。堡中十八歲以上、五十歲以下男丁全部編伍,十人一組,每晚輪流巡哨。甘草自然在編,跟同堡男子一起守衛(wèi)家園。
初春的一天晚上,甘草外出行醫(yī)回家,正騎著毛驢摸黑走在小路上,忽然看到大路上有一群黑影子,紛紛沓沓向天城堡方向摸去;刀劍的鋒芒,在夜色中忽閃忽閃。最近經(jīng)常聽到一些村莊在睡夢中就被匪賊偷襲,莫非這些人是偷襲天城堡的匪賊?他頓感大事不妙,趕緊鞭打毛驢,從小路疾行到天城堡,一邊拍打城門,一邊銳聲呼叫:“匪賊來了!匪賊來了!”巡哨人員聽到喊聲,馬上敲鑼打鼓,發(fā)出警示信號。人們紛紛點燃火把,擁上城墻頭吶喊。匪賊行至城下,大概看到了天城堡早有防守,而且城池高大,遂臨時改變?nèi)ハ?,轉(zhuǎn)向別處去了。人們望著漸漸遠(yuǎn)去的匪賊,歡呼雀躍的同時,紛紛贊嘆甘草的警覺性和及時報信。
雖然匪賊退了,但人們?nèi)匀徊桓掖笠?,生怕匪賊去而復(fù)返,再次偷襲。保長指揮村人加派崗哨,堅守在城墻上,枕戈待旦。
第二天一早,忽見東方塵埃滾滾,隱約看到一隊人馬疾馳而來。村民聞訊,以為是匪賊再次來犯,四處呼號。保長緊急敲鑼打鼓,召集村人上城墻防守。甘草看著驚慌失措的人們,暗暗感嘆,天下板蕩,民不聊生,這種提心吊膽的日子何時是個頭?。?/p>
等到兵馬漸近,看清了穿著,才知是縣城來的清兵。帶隊的自稱是駐戍縣城的西北行營鐵將軍部,奉命特來剿匪。村民談?wù)撈疬@個鐵將軍,有的說他好大喜功、攬功諉過;匪沒剿一個,白養(yǎng)了一群閑蛋;還有的說他在縣城里欺男霸女,濫殺無辜,還私設(shè)關(guān)卡,向商客抽取過路費。種種惡名,傳遍遠(yuǎn)近。甘草聽聞,心里便對這個狗官有了想法。
帶隊的軍官大聲喝叱開城門,村人不開,那人手一揮,幾個兵卒持刀上前就要劈門。保長看情形不好,趕忙讓村人打開城門,清兵隨即一擁而入,占據(jù)了村人平時集會的城隍廟。軍官以不容商量的口氣吩咐保長殺豬宰羊、大擺酒席。保長無奈,俱實告知村人,商量對策。人們咬牙切齒地痛罵說,剛送走小鬼,又迎來瘟神,這日子沒法過了。盡管他們極不情愿,但又對官兵不敢得罪。尋遍全村,只有張善人家養(yǎng)著一頭剛下過仔的母豬;保長和村人好話說了一大堆,張善人一家圍著豬欄要拼命,說啥都舍不得將此豬獻(xiàn)出。清兵等了一個多時辰,不見保長有點動靜,就開始三五成群的自己去搜刮,見雞捉雞、見羊拉羊、見牛牽牛,鬧得滿村子雞飛狗跳、鬼哭狼嚎。甘草想沖出去跟官兵講理,甘郎中趕忙死死拉住他,連喝帶勸說,你以為你是誰?秀才遇上兵,有理說不清,那些兵痞誰跟你講道理?這個世道,刀把子就是硬道理,你長幾個腦袋?甘草氣急敗壞,大罵這一群官兵是狼蟲豺豹,虎狼之師。
接下來的日子,天城堡時不時面臨這樣的動亂局勢,一面是匪患不絕,一面是官兵搜刮,老百姓苦不堪言。甘草返還小仙川的愿望很快落空了。雖然他時而會想到師父、想到草兒,但千里之遙,兵荒馬亂,音訊難通,相見已是無期可許。
甘郎中的醫(yī)鋪已不能容納前來就診的患者,他們傍車馬店新蓋了三間瓦房,開成了醫(yī)館。閻舉人題寫的“甘之堂”匾額,松木鏤刻,陰文墨綠,字體猷勁醒目。甘草又托商人從外地購進(jìn)了大量藥材,建了一個像模像樣的藥房。還開墾了幾畝沙地,種植了甘草、紅花、艾草、地黃等常用藥。閻嬌嬌的病經(jīng)過調(diào)理已經(jīng)痊愈,她對甘草既感謝又欽佩,懷揣一腔心事,硬纏著來醫(yī)館幫忙。甘草念她是大家閨秀,婉言謝絕。但她還是每天跑來幫忙,誰也攔不住。鄉(xiāng)親都覺得甘草和嬌嬌是一對美好姻緣,但“聯(lián)姻”的事甘草一直不應(yīng)允。
甘草秉持師訓(xùn),以天下蒼生為念。不論達(dá)官貴人,還是窮苦百姓,都一視同仁,精心診治。對于窮苦百姓,能不用藥的,盡可針灸;用藥也是廉價的普通藥材,甚至自家就能就地取材的花草樹木。雖然不掙錢,但為甘草贏得了好名聲。一傳十,十傳百,甘草成了遠(yuǎn)近聞名的神醫(yī)。就連駐戍縣城的西北行營鐵將軍也送來帖子,請他前往診病。甘草見識了這位狗官屬下的劣行,心中憤然,自然不愿前往。
有一天,一駕馬車停在了“甘之堂”門前,兩個黑衣人從車上抬下一個人。此人絡(luò)腮胡,卷毛發(fā),眼窩深陷,渾身血污。甘草望了一眼,就知是刀傷;又看其相貌,心里便多了幾份狐疑。問話時,兩個黑衣人吞吞吐吐;但眼神里又藏著殺氣,絕非善茬。他仔細(xì)作了一番檢查,發(fā)現(xiàn)絡(luò)腮胡身上多處受傷;最要命的一刀砍在脊背上,皮開肉綻,流血過多,已經(jīng)奄奄一息。他搖搖頭說,沒救了。兩人頓時露出兇相,各自從腰里拔出一把短刀,架在甘草的脖子上,一人說:“今天,你治也得治,不治也得治,不然,不但你性命不保,還得賠上一村人的命?!备什堇湫σ宦?,凜然說:“從你們一進(jìn)門,我早已經(jīng)猜出七分。威脅和恐嚇是沒有用的,我如果不出聲,量你們連我醫(yī)館的門都出不去?!蹦莾扇艘宦牐读艘幌?,相互望望,立刻扔下刀子,跪倒在地,請求救救他們當(dāng)家的。甘草還是不為所動,堅持讓他們拉回去準(zhǔn)備后事。那兩人還是苦苦哀求,連連叩頭。躺在擔(dān)架上的絡(luò)腮胡忽然有了聲息,細(xì)聲說:“小五、小六,不為難先生了;回,生死由命。”那兩人聽話地立起身,抹把眼淚,擔(dān)起擔(dān)架就往外走。
“等等。”甘草喊了一聲。
他又過去端詳了半天,托腮凝思,猶豫不決。治吧,這人絕非好人,治好等于養(yǎng)虎為患;不治吧,這也是一條人命,性命沒有善惡之分,從剛才跡象看尚可救治。他又想起“戒惡念”的師訓(xùn):天下本無善惡之分,自有人言善始,善便已失矣。然后默誦一遍《清靜經(jīng)》,頓時放下執(zhí)念,心中已然澄明。不管怎么樣,救人要緊,以后為善為惡,且看造化。
絡(luò)腮胡輕輕拉了拉他的衣袖,透出一絲強(qiáng)烈的求生之念,而后又昏厥過去。
甘草讓兩個黑衣人把患者抬進(jìn)診室,趕忙叫嬌嬌拿來止血止痛的生肌玉紅膏。這個膏藥是他親自熬制而成,專門用來療刀傷槍傷。傷口涂了藥,流血馬上止住。但患者失血過多,急需要回陽救逆,他趕忙開了方,讓嬌嬌去煎藥。那兩個黑衣人不放心,亦步亦趨跟在后面,甘草說:“你們大可放心,既然收治,自然要保全他性命?!蹦莾扇藢擂蔚匦π?,安靜地守在患者身旁。
嬌嬌似乎看出了端倪,拉著甘草悄悄問:“這些人什么來頭,怎么怪怪的?”
甘草噓了一聲,說:“且不管來頭,救人為上,千萬莫聲張?!?/p>
嬌嬌不安地問:“甘草哥哥,這事,會不會招災(zāi)引禍?”
甘草神情凝重地嘆息一聲,說:“但愿善有善報吧?!?/p>
嬌嬌從來沒見甘草為收治一個患者如此為糾結(jié)過,她隱隱感到,事情可能沒那么簡單。
外敷了藥膏,內(nèi)服了湯藥,次日,患者就從鬼門關(guān)上重回人間。絡(luò)腮胡一睜開眼睛,看到甘草,眼里滿是感激。甘草除了問診一些常規(guī)的檢查項目,再沒多問什么。絡(luò)腮胡幾次想說什么,但欲言又止,最終沒說。
黃昏時,得得馬蹄聲打破了天城堡的寧靜。十多騎官兵,連同一輛馬車,直奔甘草的醫(yī)館,眾人十分恐懼,紛紛躲了起來。
那兩個黑衣人同傷者頓時緊張起來,其中一個殺氣騰騰地?fù)溥^去揪住甘草,問:“你出賣了我們?”
甘草輕蔑地說:“就你們,也不稱量稱量,值得我出賣嗎?”
絡(luò)腮胡示意黑衣人松開甘草,給他道歉。
這時,官兵已經(jīng)涌進(jìn)門來,一切都來不及說了。一個軍官模樣的進(jìn)門直呼:“哪位是甘草?”甘草挺身而出,說:“在下便是?!避姽僖粋€手勢,那些當(dāng)差的不由分說,上前就牽住他,強(qiáng)行把他塞進(jìn)馬車,絕塵而去。
甘草被帶到了一個面孔青黑、大腹便便的男人面前。那人哈哈大笑,命手下設(shè)座款茶。他十分勉強(qiáng)地從座椅上起身,說:“我就是鐵將軍。請先生請不到,只能得罪了。”甘草鎮(zhèn)定自若地說:“有你這樣的待客之道嗎?”鐵將軍雙手一揖,說:“先生請多包涵,當(dāng)差的一班粗人,失禮失禮!”甘草一腔怒氣,但表面平靜如水,不卑不亢地問:“找我何干?”鐵將軍說:“請先生為鐵某施治?!?/p>
甘草怕家人擔(dān)心,想盡早離開這里,便答應(yīng)了他。切脈、看苔、望相,然后說:“將軍肝部有病,胸肋疼痛。”鐵將軍驚訝地直豎大拇指,說:“先生高明!鐵某看過幾十個醫(yī)生,都說是這病,但吃過的藥能拉一馬車了,病卻不見好,反而更嚴(yán)重。縣城的大夫說是根本無法醫(yī)治了,所以請先生施以妙手?!备什菹破鹚囊律揽戳丝?,肝腹鼓脹,摁之有水響動;再看兩條腿,腫脹如同水泡的柳木。他在心里暗嘆,報應(yīng)啊,人作孽,不可活,已是肝腹水晚期,華佗再世也不一定有辦法!
治療肝腹水,他心里明白,用藥便是經(jīng)方“十棗湯”:大戟、芫花、甘遂和大棗。突然間,想到“藻戟芫遂俱戰(zhàn)草”的用藥訣,如果加一味甘草,豈不等于手刃惡人,為一方百姓除了一害?此念一生,他心中陡然一凜,這可是師父教訓(xùn)的“戒惡念”啊。但想想他已是惡貫滿盈的大惡人,為民除害,想必師父也不會怪罪。主意已定,徐徐啟齒:“將軍這病,實屬無奈中求存活,在下只用一服藥,能好則好,不能好則……”鐵將軍說:“先生直說無妨?!备什菡f:“可能會一劑要命。將軍敢否一試?”
鐵將軍沉吟良久,胸肋又突然疼痛難忍,直疼得渾身發(fā)抖,虛汗淋漓。他直起身,氣息悠悠地說:“先生也看到了,與其這樣疼死,不如來個痛快的,開藥吧?!备什菡f:“這藥,我要親自抓、親自煎,別人掌握不住火候。不過,將軍要立下生死狀,如果意外,絕不為難我和我的家人。”鐵將軍點點頭,示意屬下呈上筆墨,讓他起草。甘草提筆,快速寫就,呈給鐵將軍。他滿把握筆,草草簽上自己的名字。
在官差的陪同下,甘草找到縣城醫(yī)館,抓好大戟、芫花、甘遂和大棗,回到行營,立馬煎藥。煎了小半個時辰,即將起藥時,他從腰里解下草兒送他的香囊拆開,把里面的甘草粉全部倒進(jìn)藥中,然后攪勻起藥,讓屬下送去。
甘草在外面等了半個時辰仍不見動靜,恐怕兇多吉少。他惴惴不安,立馬偷偷溜出行營,連夜出城,直奔天城堡而去。
一夜飛奔。太陽剛升起的時候,終于望見天城堡的城樓了。當(dāng)他拖著磨出水泡的雙腳走進(jìn)城門時,再也走不動了。有過往路人看到,連忙招呼村人將他抬到了醫(yī)館。家人不明究里,都是一夜無眠,母親哭得兩眼紅腫,一見到他就拉著他的手哭了起來。嬌嬌也是眼睛發(fā)紅,撲過去抱住他,嚶嚶直哭。他安慰他們說:“沒事了,沒事了?!?/p>
鄉(xiāng)親聽說甘草連夜回來了,奔走相告,紛紛前來探望。人們問其緣由,他避而不談。閻舉人說:“大難不死,必有后福。甘草平常廣種善緣,自然會得福報?!?/p>
甘草來不及跟大家敘懷,趕緊去看收治的那個絡(luò)腮胡傷者。
那人已坐起身,警惕地諦聽著外邊的動靜。見甘草過來,他雙手抱拳向他一揖。甘草淡淡地說:“打住,我可受不起?!?/p>
絡(luò)腮胡也不見怪,使一個眼色,支開身邊的兩個黑衣人,單膝著地跪下對甘草說:“先生仗義,我也不敢相瞞,在下就是人稱麻三爺?shù)拇螽?dāng)家。再造之恩,難以報答,請受我一拜!”
麻三爺是當(dāng)?shù)貝贺灊M盈的匪首之一,平常人聞之色變,甘草卻波瀾不驚,扶起他,說:“是誰不重要,能活下來就是命?!?/p>
自稱麻三爺?shù)娜算墩幌拢瑢Σ槐安豢旱母什萦泳粗?,真誠地說:“如果早認(rèn)識先生,我也不會走到今天這路上。多說無益,這條命是先生救下的,你可以隨時拿去?!?/p>
甘草平心靜氣地說:“命永遠(yuǎn)是你的,別人無權(quán)支配。這一次能夠死里逃生已是萬幸,但好運(yùn)氣不會永遠(yuǎn)伴隨。今后,還是好自為之吧?!?/p>
麻三爺鄭重地點點頭,深眼窩泛起一絲清亮。
甘草看他已無大礙,想盡快打發(fā)他離開。給他換了藥,又開了幾包調(diào)理的藥,準(zhǔn)備送他出去。正在這時,幾匹快馬已到了醫(yī)館外,有人高呼:“甘先生,鐵將軍到!”
眾人聽說是殺人不眨眼的鐵將軍來了,十分驚駭,趕忙避在一邊。
甘草大驚失色,心里暗想,難道他們識破計謀,追了過來?
麻三爺見甘草面露驚慌之色,感覺大事不妙。悄聲說:“如果是我的事,請先生不要為難,我自己走出就是了,只是請先生善待我那兩個兄弟?!?/p>
鐵將軍和幾個隨從已走進(jìn)堂內(nèi),威嚴(yán)地分列兩旁。麻三爺一個箭步跨出擋在前面,甘草想攔已來不及。
“請將軍別為難甘先生,一切都因我而起,就讓我代罪吧?!甭槿隣斏斐鲭p手,作拘役狀。
鐵將軍一愣,仔細(xì)一看絡(luò)腮胡,這不是官府畫像上通緝的匪首麻三爺嗎?怎么會在這里?他斷喝一聲:“拿下。”
另一邊,甘草看見精神百倍的鐵將軍,也是一臉愕然,驚得半天說不出話來。
這時,又一個嬌弱的身影挺身而出,擋在鐵將軍面前:“貴為將軍,要講理。你們要抓我甘草哥哥,我不答應(yīng)!我爹是縣令,我會告發(fā)你們!”
“好一個有膽有識的俊姑娘!”鐵將軍哈哈一笑,輕輕撥開她的臂膀,說,“我不是來抓甘先生的,是來道謝的。拿上來!”
兩個隨從抬進(jìn)一個沉重的箱子,打開,一箱子金銀、珠寶和玉器。
鐵將軍向甘草深深一揖,說:“感謝先生再造之恩!”
甘草搖搖頭,正色說:“你錯了,我本來是要殺你的!”此言一出,滿場驚愕。鐵將軍也驚得一臉愕然。
嬌嬌趕緊拉住甘草的胳膊,以為他說胡話,掐了他一把。甘草長嘆一聲:“大戟、芫花、甘遂,三樣都反甘草。誰料想歪打正著,竟然成了救命之藥,天不絕人啊!”
鐵將軍又深長一揖,說:“先生直人,鐵某敬佩!鐵某只想知道先生何故起生殺念?”
這時,鐵將軍的隨從也有些糊涂了。如在往昔,僅憑殺念一生,這個年輕民醫(yī)便已人頭然落地。
甘草凜然說:“欺男霸女有否?”
鐵將軍點點頭。
“濫殺無辜有否?”
他又點點頭。
“私設(shè)關(guān)卡勒索商客有否?”
他再點點頭。
“護(hù)一方平安不利有否?”
他仍點點頭。
“僅憑這幾條,多少人都想取你性命?!备什菡f。
鐵將軍向甘草作了一揖,又轉(zhuǎn)向在場的大眾作了三揖,說:“古語云,朝聞道,夕死足矣。各位鄉(xiāng)親作個見證,鐵某剛從鬼門關(guān)走了一遭,從今往后定當(dāng)改過自新,為民請命!”
甘草笑了,眾鄉(xiāng)親笑了。
甘草望了望被抓捕的麻三爺,轉(zhuǎn)向鐵將軍作了一輯,指指一箱重禮,說:“將軍盛情,還請收回。在下有一不請之請,不知將軍可否答應(yīng)?”
“你說的是他吧?”鐵將軍指指麻三爺。
“是。在我這里,他只是我的病人。如今迷途知返,甘愿投首,請將軍善待?!备什菡f。
鐵將軍大手一揮,說:“答應(yīng)你了。”
麻三爺沖甘草重重點了點頭,豪氣沖天地一笑,說:“甘先生義氣,麻某雖死無憾。麻某屬下,從此對天城堡永不相犯。”
鐵將軍指揮清兵押著麻三爺雄糾糾氣昂昂地返回縣城。
此后,鐵將軍一改跋扈習(xí)氣,從嚴(yán)治軍,守護(hù)民安,率部鎮(zhèn)肅匪患;在一場激戰(zhàn)中殺身成仁,謚為忠烈。這是后話。
后來撰寫縣志的人,將這件事寫進(jìn)地方志,并闡發(fā)宏議,引申出一個“藥諫”的典故:民醫(yī)甘草冒死除惡,孰知弄巧成拙,毒藥反救鐵某。甘草凜然伸大義,鐵某幡然悔前過,此藥諫也。
責(zé)任編輯 閻強(qiáng)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