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勇
想到宋代,首先想起的是一場場大雪,想到宋太祖雪夜訪趙普,想到程門立雪,想到林教頭風(fēng)雪山神廟。仿佛宋代,總有著下不完的雪。
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也是從隆冬畫起的,枯木寒林中,一隊驢子馱炭而行,似乎預(yù)示著今夜有暴風(fēng)雪。蕭瑟的氣氛,讓宋朝的春天顯得那么遙遠和虛幻。
《水滸傳》也可以被看作描繪宋代的繪畫長卷?!端疂G傳》里,令我印象最深的文字是關(guān)于雪的。文字隨著那份寒冷,深入我的骨髓?!端疂G傳》里的大雪是這樣的:“(那時)正是嚴(yán)冬天氣,彤云密布,朔風(fēng)漸起,卻早紛紛揚揚卷下一天大雪來?!边€寫:“(林沖)帶了鑰匙,信步投東。雪地里踏著碎瓊亂玉,迤邐背著北風(fēng)而行。那雪正下得緊?!?/p>
大雪,在林沖的世界里紛紛揚揚地落著,好像下了一個世紀(jì),下滿了整個宋代,嚴(yán)嚴(yán)實實地封住了林沖的去路。
林沖身為八十萬禁軍槍棒教頭,其實是沒有任何實權(quán)的底層公務(wù)員,所以高衙內(nèi)才會對他百般加害。但即使如此,林沖想的還是逆來順受,一心想在草料場好好改造,爭取早日重返社會,與家人團聚。只是陸虞候不給他出路,高俅不給他出路,留給他的路只有一條,那就是“反”。逼上梁山,重點在一個“逼”字,沒有奸臣逼他,林沖一輩子都上不了梁山。連林沖這樣一個慫人都反了,《水滸傳》對那個時代的批判,是何等的不留情面。
那才是真正的冷,是盤踞在人心里,永遠也焐不熱的冷。宋徽宗畫《祥龍石圖》,畫《瑞鶴圖》,那“祥”“瑞”,那熱烈,都被林沖這樣一個小角色,輕而易舉地顛覆了。
宋代的人都沒有讀過《水滸傳》,但一入宋代,中國繪畫就呈現(xiàn)出大雪凝寒的氣象。像郭熙的《關(guān)山春雪圖》、范寬的《雪山蕭寺圖》等,都是以雪為主題的名畫。雪,突然成了宋代繪畫的關(guān)鍵詞。以至到了明代,畫家劉俊仍然以一幅描述趙匡胤雪夜訪趙普的《雪夜訪普圖》,向這個朝代致敬。
這在以前的繪畫中是不多見的。晉唐繪畫,色調(diào)明媚而雅麗,萬物蔥蘢,光影婆娑,與絹的質(zhì)感相吻合,有一種絲滑流動的氣質(zhì)。
到了宋代,繪畫分了兩極——一方面,有黃筌、黃居寀、崔白、蘇漢臣、李嵩、張擇端、宋徽宗等,以花鳥、人物、風(fēng)俗畫的形式描繪他們眼中的世界,田間草蟲、溪邊野花、林中文士、天上飛鶴,無不凸顯這個朝代的繁榮與華美;另一方面,又有那么多的畫家癡迷于畫雪,畫繁華落盡、千峰寒色的寂寥幽遠,畫“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的清曠虛無,這似乎預(yù)示了北宋時代的鼎盛繁華,最終都將指向靖康元年的那場大雪。
宋代雪圖中的清曠、寒冷、肅殺,確實有氣候變化的原因。藝術(shù)史與氣候史,有時就是一枚硬幣的兩面。隋唐時代,中國氣候溫暖,所以隋唐繪畫,如實地反映了當(dāng)時的氣候狀況。
宋代中國的氣候寒冷,比唐代冷得多。宋代畫家用一場場大雪,坐實了那個朝代的冷,以至我們今天面對宋代的雪圖時,依然能感到徹骨的寒涼。有學(xué)者認為,中國歷史上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四個寒冷期,分別是:東周、三國兩晉南北朝、五代十國兩宋、明末清初。而這四個時期,正是群雄逐鹿、血肉橫飛、天下亂成一鍋粥的時候。那些亂,也可以從氣候上找原因,因為中國是以農(nóng)業(yè)立國,老百姓靠天吃飯,氣候極寒導(dǎo)致糧食歉收,造成大面積饑饉,加上朝廷腐敗等因素,很容易使天下陷入動亂。
宋人畫雪,不是那種歡天喜地的好,而是靜思、堅韌的好。假若還有希望,也不是金光大道艷陽天的那種希望,而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希望。
我看過萊昂納多·迪卡普里奧的電影《荒野獵人》,他演的那個脖子被熊抓傷、骨頭裸露、腿還瘸了的荒野獵人,就是在無邊的雪地里,完成了生命的逆襲。但在幾百年前,在中國的《水滸傳》里,施耐庵就已經(jīng)把這樣一種寓意,賦予豹子頭林沖。于是,在少年時代的某一個夜晚,我躲在溫暖的被窩里,讀到如許文字:“林沖投東去了兩個更次,身上單寒,當(dāng)不過那冷。在雪地里看時,離的草場遠了,只見前面疏林深處,樹木交雜,遠遠的數(shù)間草屋,被雪壓著,破壁縫里透出火光來……”
我相信在宋徽宗的晚年,他所有的眼淚都已流完,所有的不平之氣都已經(jīng)消泯,他只是一個白發(fā)蒼髯的普通老頭,話語中融合了河南和東北兩種口音,在雪地上執(zhí)拗地生存著。假若他那時仍會畫畫,真該畫一幅《雪江歸棹圖》,在生命的最后時刻,對自己顛沛的一生,做一個交代。
(編輯:王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