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延安》里偉大的母愛

鄧玉環(huán)

20世紀五六十年代中國當代文學史上，出現(xiàn)了一種新的詩歌創(chuàng)作潮流——政治抒情詩。詩人們滿懷對社會主義新中國的熱愛，用最熱烈、最赤誠的情感贊頌祖國、歌唱社會主義，表達對新中國的贊美，詩歌創(chuàng)作具有一種激情澎湃、昂揚向上、直抒胸臆的文學風格。賀敬之與郭小川、聞捷、蔡其矯、公劉、白樺、邵燕祥、流沙河等著名詩人成為該時期詩歌創(chuàng)作的中堅力量，他們通過自己的創(chuàng)作呈現(xiàn)出一體化時代里詩歌藝術的種種探索。

賀敬之的政治抒情詩主要有兩類，一是以《放聲歌唱》（1956）、《十年頌歌》（1959）、《雷鋒之歌》（1963）為代表的大型抒情詩，一是《回延安》（1956）、《桂林山水歌》（1957）、《西去列車的窗口》（1963）等片段式的抒情短歌。1956年發(fā)表的《回延安》膾炙人口，60多年來一直被廣為傳誦，這首詩作為紅色經(jīng)典被列入2016年最新部編人教版八年級下冊語文教材，它的藝術生命力可謂歷久彌新。此詩內容通俗易懂，抒寫詩人回到闊別10年的革命圣地延安時的喜悅之情，贊頌了延安在中國革命史上的偉大貢獻和建國后的巨大變化，詩作采用陜北“信天游”的民歌形式，語言質樸，感情熱烈，極具情感的感染力。

為何回到延安，詩人會如此心潮澎湃、激動萬分？為何延安的一切在他的眼中都那樣美好，為何延安在詩人心中如同偉大的母親一樣讓他深深地眷戀？詩中那種噴薄而出、濃烈赤誠的情感源出于何處？如果不了解舊中國苦難深重的歷史，不了解詩人童年和少年時代的成長經(jīng)歷，不了解延安對于賀敬之人生的重大意義，就無法深刻領會詩人對延安“母親”發(fā)自肺腑的真情實感，無法感同身受詩人對黨、對人民的深情厚誼。

陜西延安盡管有著古老的文化歷史，但如果沒有中國共產黨的到來，這座古城始終是塊默默無聞之地。1937年1月，中共中央進駐延安，從此，延安成為抗日戰(zhàn)爭和解放戰(zhàn)爭的指揮中心和戰(zhàn)略總后方。在這片黃河之濱，不僅有以毛澤東為代表的一大批卓越的共產黨領導人，還會集了文學和藝術領域的精英。當時的魯藝名家薈萃，如茅盾、曹葆華、冼星海、艾青、何其芳、陳荒煤、周立波等，還有一批著名的文藝工作者，抗日救亡運動中真正的民族精英都生活和戰(zhàn)斗在這里。

賀敬之作為一個出身底層的小知識分子，他家境貧寒、求學之路艱難，曾在川鄂兩省過著顛沛流離的流亡生活。1940年春，15歲的賀敬之為尋求人生的希望和新的出路，和李方立、呂西凡、程蕓平冒著生命危險，經(jīng)歷了40天艱難曲折的“小長征”，終于來到心中的革命圣地，并幸運地考入了魯迅藝術學院學習。時代的動蕩和個人生存的艱辛，使賀敬之對延安的一切都格外珍惜。新的生活、新的事物、新的知識，引領他進入一個全新的世界，受到眾多名師指點教導的他努力學習、迅速成長。

惠特曼、馬雅可夫斯基、涅克拉索夫等的詩歌對賀敬之的影響很大，他剛入學三個月，就創(chuàng)作出《十月》《雪花》等6首新詩。第二年詩歌創(chuàng)作更加勃發(fā)，創(chuàng)作了大量反映家鄉(xiāng)黑暗生活和人民奮起反抗的詩歌，后收錄到詩集《鄉(xiāng)村的夜》，寫出了歌唱延安新生活的長詩《我走在早晨的大路上》。他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的熠熠才華受到了何其芳的高度贊賞，何其芳稱之為“17歲的馬雅可夫斯基”，這是對他才華的極大認可。胡風也曾說他的詩“別人很少能寫得這樣”。延安大生產運動在1943年達到高潮，賀敬之為慰問三五九旅寫的歌詞《南泥灣》獲得了巨大成功；1944年賀敬之與王大化、馬可、水華等創(chuàng)作的大型秧歌劇《慣匪周子山》被中央西北局文委授予一等獎，賀敬之也獲得了“乙級文教英雄”稱號；1944年創(chuàng)作的《劉巧團圓》被中國評劇院改編為評劇電影《劉巧兒》風靡一時；1945年賀敬之作為主要執(zhí)筆者創(chuàng)作的歌劇《白毛女》不僅轟動一時，后在1951年榮獲斯大林文學獎二等獎，是中國新歌劇發(fā)展史上的里程碑，具有不可磨滅的歷史意義。賀敬之在延安生活了6年，這6年時間是他從少年走向青年最重要的人生階段，也是他在文學藝術上迅速成長并取得重要成就的關鍵時期，他曾經(jīng)說過：“我的真正的生命就是從這里開始?！辈?0出頭，賀敬之的名字就從延安傳遍了祖國大江南北。

離開延安10年后的1956年初春，團中央書記胡耀邦去延安，主持西北五省區(qū)青年造林大會，《中國青年報》特邀賀敬之一同前往。賀敬之懷著無比激動的心情完成了《回延安》，詩中浸染著詩人那一片火熱的“赤子之情”。全詩情感濃烈、直抒胸臆：

心口呀莫要這么厲害地跳，

灰塵呀莫把我眼睛擋住了

…… ……

手抓黃土我不放，

緊緊兒貼在心窩上。

一開篇，詩人就描繪了最激動人心的一個場景：與親人久別重逢時刻，他心跳劇烈，終于回到了朝思暮想的延安的土地上。中國人對“土地”的情感最為深厚，離鄉(xiāng)在外的游子甚至會攜帶著一捧家鄉(xiāng)的泥土，它象征著生命之根和血緣之情，寄托著輾轉反側的思鄉(xiāng)情意。延安對于賀敬之來說是他的革命搖籃，魂牽夢繞的第二故鄉(xiāng)，如今再一次見到她，感觸萬千、心潮澎湃。黃土貼心、夢回延安、摟寶塔山、千呼萬喚，連續(xù)性的動作一氣呵成，現(xiàn)實、夢境此時合二為一，詩人重回“母親”懷抱激動得無以言表，“滿心話登時說不出來，一頭撲在親人懷”。賀敬之把久別重逢的動人場面放在詩篇開端，奠定了全詩的情感基調——重回“母親”懷抱的喜悅和對延安“母親”的深情贊頌。

清人袁枚《隨園詩話》中說：“詩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回延安》表現(xiàn)了作者對“母親”延安的一片赤子之情，全詩有鮮明的抒情層次，開頭寫回到延安時的興奮和激動，延安親人的歡迎場面親切熱烈；第二部分追憶當年在延安如火如荼的生產和戰(zhàn)斗生活，書寫詩人與延安“母親”的血肉關系，表現(xiàn)對延安“母親”的感恩和贊頌；第三部分詩人描繪與親人見面歡聚的場面，三代人歡聚一堂追憶保衛(wèi)延安的革命歷史，共話10年來國家的發(fā)展變化；第四部分表達了詩人目睹延安舊貌換新顏的欣喜與贊嘆之情。延安是英雄的城，是中國人民的驕傲，“棗園的燈光”“延河的波浪”既是實寫，又具有鮮明的象征意味。無論是對過去的深切回憶，還是對延安今日建設成就的贊美，一以貫之的始終是歸來的赤子對母親的深切愛戀。賀敬之重返延安已近中年，身份和地位也發(fā)生了變化，可是他仍然以一片赤子深情重回母親懷抱，和延安的父老鄉(xiāng)親如親人一般毫無隔閡，這種親情極其寶貴，同時也具有重要意義。繼承革命傳統(tǒng)，永遠不忘革命根據(jù)地人民的養(yǎng)育之恩，這是一位真正的共產黨人最樸素最動人的赤子情懷。

這首詩同樣值得讀者關注的是，詩人采用“信天游”的民歌形式歌頌延安，這本身就是對延安“母親”養(yǎng)育之恩的報答，形式與內容的完美結合，讓這首政治抒情詩具有藝術的永恒魅力。1942年5月，針對延安知識分子和文化人中彌漫著的脫離實際的“浪漫主義”、脫離群眾、某種程度上輕視民間文藝的傾向，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做了著名的講話，明確了文學藝術的源泉是人民生活這個中心，這次講話作為對賀敬之文學道路的思想指引意義非凡。1942年后賀敬之詩風為之一變，顯然是受了延安文藝座談會的影響，這也是他對解放區(qū)新生活進一步熟悉的結果，詩歌的基調由主要對黑暗的泣訴變?yōu)橹饕獙饷鞯闹幐瑁谠姼璧男问缴?，他開始學習陜北信天游，進行民族化的探索。

政治抒情詩在美學上恪守“工農兵文藝”的范式，賀敬之主張應以民歌形式“開一代詩風”。賀敬之在給《處女地》編輯井巖盾的信中說：“民歌一直是我所迷戀的，不可缺少的精神食糧。在我心目中，它永遠是我學習寫作的光輝榜樣?！保ā吨袊敶膶W研究資料·賀敬之專集》，江蘇人民出版社1982年5月版，P6）他主張“把詩歌的發(fā)展放在人民喜聞樂見的民族傳統(tǒng)基礎上”，“詩，不能不是民族的，不能不是人民的”。賀敬之在利用“信天游”傳統(tǒng)形式的基礎上，又賦予了新的內容，對語法結構、節(jié)奏、詩句的組織都有創(chuàng)新性的發(fā)展。

《回延安》的每一節(jié)都由兩句構成，按照“信天游”的特點，往往第一句起興，有時候兩句詩興、比連用，或比興、夸張連用，通常也要注意押韻和對偶。例如，“樹梢樹枝樹根根，/親山親水有親人”，以“樹”起興；“羊羔羔吃奶眼望著媽，/小米飯養(yǎng)活我長大”，以“羊羔吃奶”起興，這些“興”的意象取自民間生活，將之與詩人和延安、以及延安的父老鄉(xiāng)親的血肉關系進行對照，比喻延安對詩人的養(yǎng)育之恩。“楊家?guī)X的紅旗啊高高地飄，/革命萬里起高潮”，上句起興指明延安作為革命中心，將革命的火種撒播全國；“白生生的窗紙紅窗花，/娃娃們爭搶來把手拉”，上句起興也兼有描寫環(huán)境的作用。“信天游”中“比興”的表現(xiàn)手法，拓展了詩歌藝術的想象空間，使感情表達有更充沛的力量。

詩中出現(xiàn)大量擬人化了的意象，杜甫川、柳林鋪和紅旗在“唱”“笑”“招手”，延安就是母親，“手把手兒教會了我，母親打發(fā)我們過黃河”，“革命的道路千萬里，/天南海北想著你”，新延安“披彩虹”“迎春風”“換新衣”；“千萬條腿來千萬只眼”，“一口口的米酒千萬句話”，“革命萬里起高潮”等句運用了豪邁的夸張；“一條條”“一座座”“一盞盞”“一排排”的排比使詩句整飭而有氣勢。擬人、排比、夸張、對偶等是民歌中常用的修辭手法，靈活多樣的修辭藝術為這首詩增添了親切活潑的感情色彩和豪邁的民族氣概。

米酒、油饃、木炭火、土炕、土窯洞，白窗紙、紅窗花，這些具有陜北地方特色的、散發(fā)著熱騰騰煙火氣的生活意象并列組合，熱鬧歡欣的氛圍讓詩人感到無比親切幸福。這首詩里很自然地出現(xiàn)了陜北方言，如“幾回回”“樹根根”“羊羔羔”“白生生”“一口口”等典型的疊音詞，還有口語化的“緊緊兒”“手把手兒”等兒化音。詩人對陜北風土人情的意象組合描寫，更增添了這首詩的生活趣味和鄉(xiāng)土氣息，使之具有民族音樂般質樸歡快的美感。

《回延安》是詩人滿懷赤子深情寫給延安“母親”的一曲贊歌，這首紅色經(jīng)典之作以樸素赤誠的情感打動著一代又一代的讀者，散發(fā)著永久的藝術魅力。

（作者系華南師范大學文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