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曼
連著出了幾天太陽,風剛剛撲面不寒,沒吃完的蔬菜就開始發(fā)芽:土豆發(fā)芽了、大蒜發(fā)芽了、紅薯發(fā)芽了。女兒驚奇地報告:媽媽,我們的廚房長滿了莊稼。
前幾天,它們還是糧食,悄無聲息地待在廚房的角落。一發(fā)芽,突然變成有生命的植物。我們既不好意思再吃,又不能讓它們好好生長。但發(fā)芽是擋不住的,它們利索地追趕著時光。
紅薯從殘存的泥屑里鉆出紫紅色的芽孢,幾天時間,就舒枝散葉,長出樹林的雛形;大蒜,不管在多么陰暗的角落,總會找到光的方向,長出直的、斜的蒜苗;白蘿卜和紅蘿卜明明不同,長出的嫩芽卻一模一樣;崎嶇的生姜沉默寡言,甘當作料,沒想到也悄悄長出一枝老長的細莖,筆挺端直,一點不像生姜。
我們的廚房,在春天,突然變成田野的模樣。當那些沉默的種子變成生命,我們只能任由它們成長。
集市上,開始有人賣菜秧、瓜秧。長長短短的菜秧擺在一塊塑料布上,有的橫著擺一排,有的立著排在一起,下面還帶著少許泥土。它們是兩個月之后我們才能吃到的菜和瓜。仔細端詳,也看不出未來的蛛絲馬跡。我們早已忘記了田野和莊稼的四季。
我站在賣菜秧的女人旁邊,聽她一遍遍地介紹:這是絲瓜苗,那是黃瓜苗,這是辣椒,茄子,那是南瓜,豇豆。它們都不是人們常見的樣子,它們還是菜秧。城里人大多不認識,買的人認真問一問,不買的人好奇地問一問。她不厭其煩,溫柔地整理著那些菜秧。它們剛剛從地里發(fā)芽,柔嫩嬌小,所有可以期望的充實、飽滿都在這些毫不起眼的幼芽中。
黃瓜秧長得一點沒有黃瓜的樣子,兩片橢圓的葉子,乖乖對稱著長,像兩只手掌,捧著天和地。絲瓜秧和南瓜秧也是這模樣,可賣菜秧的女人把它們歸置在不同的地方,像說順口溜一樣,絕對不會搞錯。遇到有人說:你看好,莫給我拿錯了苗,我那里只能種兩棵絲瓜,拿成南瓜秧了,不曉得那瓜要結(jié)到啥子地方。女人撲哧一笑:怎么可能拿錯,明明不一樣。
是的,茄子苗和辣椒秧不一樣,小番茄和大番茄不一樣,可是,我們從來沒有伴著它們一起長,也很少看到它們嬰孩時的模樣。司空見慣的豇豆、四季豆、長辣椒、菜椒,我們當然一眼就能把它們從菜攤上挑選出來??蓜倓偘l(fā)芽時的它們,我們實在是素未謀面。我們只能看到蔬菜和糧食的某種形態(tài),其他的空白卻無從知曉。
對于許多蔬菜,我們只與它們的壯年相遇,然后形同陌路;對于許多人,我們也偶然相伴,然后各自天涯。我們漸漸看不到身邊事物成長的全過程,而當我們自己身陷其中時,也常常執(zhí)著于某一點,很難完整地端詳生命的成長。
春天,迫不及待地發(fā)芽提醒著人們被遺忘的田野,被忽略的生長。每一個節(jié)氣,都是我們漸漸陌生的過去。有個孩子問:把名字埋進土地,春天,它也會發(fā)芽吧,重新長出一段新枝。童言天真,生命的初端總會讓人眼前一亮。
冬天靜默的,會在春天發(fā)芽,春天安葬的,會重新在大地上蔓延、生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