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楨
瑯勃拉邦古城——老撾的世界文化遺產(chǎn),瀾滄王國的首都,從中國的云南出境,不需多時,來了,便不愿走。
19世紀末葉,法國人控制了印度支那地區(qū),并將老撾實際殖民化。長期的封閉與貧窮,使這個被湄公河穿過的國家無法提供給殖民者更多的資源,也使它難以跟上商業(yè)資本的節(jié)奏。于是,法國人迷惑起來,實際上,當(dāng)他們占領(lǐng)了瑯勃拉邦這個滿城飄著糯米香氣、雞蛋花瓣遍灑街道、佛寺鐘聲響徹黃昏的古老城市時,并沒有遇到激烈的反抗或是暴動,面對著淳樸友善的當(dāng)?shù)匕傩蘸蜕衩啬獪y的佛教符號,殖民者陷入對未來手足無措的境地。他們干脆選擇無所事事,每日在瑯勃拉邦過著度假一般的生活,要么商量著在哪里建一座和故鄉(xiāng)一樣的房子,要么計劃培養(yǎng)當(dāng)?shù)厝顺蔀榈氐赖姆ú蛷N師。今天,你走在瑯勃拉邦最著名的“洋人街”上,還能找到法國人百年前興建的洋房,以及滿世界“l(fā)ao-style”的法棍面包,配合一杯地道的老撾咖啡,用“小時”而不是分或秒來計量時間,這就是當(dāng)?shù)厝说娜粘I睢@蠐肴藭嬖V你:“慢下來,享受它,這就是一切?!?/p>
在瑯勃拉邦,要學(xué)會與“慢”和諧相處,一切涉及“快”的元素似乎都不適用。這里見證著老撾歷史和文化最為輝煌的一段時光,也曾是老撾的故都與佛教中心。小城不過5萬人口,星羅密布著幾十座金碧輝煌的佛寺。如果你住在洋人街上,那么每天早上五點鐘的時候,大概都會被萬佛寺敲鑼打鼓的鳴奏聲喚醒。所有寺廟的僧人都會走上街頭,排隊徐行,接受當(dāng)?shù)匕傩镇\的布施。人們會把糯米飯放置在和尚的龕內(nèi),以此求得心境的平和,而僧人也堅持食用布施來的食物,這種傳統(tǒng)由古至今,從未改變。
佛教文化的熏染,使瑯勃拉邦的觀光景點大都以寺廟為主,如果僅僅是以打卡者的姿態(tài)一帶而過,那么一上午走完幾座主要的寺廟并非難事。但是,老撾人“不允許”你這樣做,他們會提供很多的建議,目的都是為了讓你慢下來。我住在洋人街上一家古老的法式旅店,老板出生在端木賽,3歲時和父親來到瑯勃拉邦,已在此生活了40年。我問他如何設(shè)計寺廟旅行線路最為合適,老板卻從柜臺下面抱起他的貓,它身上基本都是白色的毛,綠色的眼睛一副睜不開的樣子,顯得極為慵懶。他說:你跟著貓走,它停在哪兒,你今天就去哪兒。
瑯勃拉邦的寺廟太密集了,貓咪隨便過條馬路,就會帶領(lǐng)我到達一個寺廟。當(dāng)?shù)氐纳朔浅O矚g和游客主動攀談,借此練習(xí)口語。一位叫悉通的小和尚便纏著我說話,告訴我每個寺廟最值得看的就是那些繪制在墻壁上的故事。我問他,是不是《羅摩衍那》的故事呢?悉通肯定地點著頭,說他們幼時就是用羅摩的故事來識字的,不過墻壁上那些朝拜或是戰(zhàn)爭畫面的具體內(nèi)容,即使他在寺廟待了兩年,也還不是太懂。所以,他建議我可以靜靜地看看壁畫,那是些涂了金色的人物,象是一個個皇族王子,他們戴著火焰般的金冠,在烏黑的墻壁上演繹著神話的篇章。此刻,帶我來的貓正在地上舔飯粒兒,悉通就蹲下來撫摸貓兒肥胖的身體,一時間大家都很安靜。
悉通說我跟著貓來旅行是對的,他建議我多花些時間留在他的寺廟中,可以看一本關(guān)于《羅摩衍那》的很厚重的畫冊,度過一個下午,因為當(dāng)年無所事事的法國人就是這樣做的。或者,我可以像游客一樣,去探訪這座寺廟不遠處的香通寺,那里有瑯勃拉邦最迷人的風(fēng)景——“生命之樹”。各種彩色玻璃鑲嵌在寺廟紅色的墻壁上,大樹在佛教文化中燦爛盛開,極盡繁華地向世人訴說著生命的奇跡和萬物的和諧。悉通說,你靜觀這棵樹,即使不懂得背后的玄機,僅僅凝視每一片玻璃,揣摩它的顏色,你也會感到快樂。
我和悉通聊了很久,我告訴他,《羅摩衍那》中的猴子到了中國就變成了孫悟空,悉通點點頭,表示聽到過這種說法?!澳闳ミ^吳哥窟對吧,柬埔寨的吳哥窟?”他問我。我回答是的,我就是在吳哥的《羅摩衍那》壁畫里找到了猴王哈奴曼,那是只很能打架的猴子,力氣很大,好像頭也很大。悉通對猴子話題不太感興趣,他告訴我,那個發(fā)現(xiàn)吳哥窟的人叫亨利·穆奧,是個法國人,找到吳哥窟后不久,他就在老撾染病死去了,而他的墓地,就在瑯勃拉邦的郊野。悉通說著掏出自己的蘋果手機,用英語打出了這位博物學(xué)家兼旅行作家的名字,我默默記在了腦中。臨走時,他再次囑咐我,如果有膽量的話,真的可以去找一找亨利·穆奧的墓地,就在瑯勃拉邦城東8公里,南康河南岸邊的密林深處。
亨利·穆奧一生鐘情于在東南亞探險,作為博物學(xué)家,他喜歡收藏不同種類的蝴蝶;作為探險家,他尋到了吳哥窟的遺跡;作為文人,他出版了《高棉諸王國旅行記》,這本書將柬埔寨文明第一次完整地呈現(xiàn)在法國讀者面前,向西方世界打開了吳哥窟神秘而華麗的大門。1861年冬天,在發(fā)現(xiàn)吳哥窟大半年后,亨利·穆奧在瑯勃拉邦附近的叢林中身染熱帶惡疾,不治身亡,隨從們把他葬在了悉通跟我提及的那個位置。
第二天清晨,我特意吃了一碗分量超大的豬肉湯粉,又花10美金在旅店老板那里租了輛山地車。老板聽聞我要去尋墓,還特意告訴我說老撾人為了紀念穆奧,便以他的名字命名了當(dāng)?shù)氐囊环N烏龜和毒蛇,我聽后覺得比較詭異,就這樣一邊琢磨一邊騎著車。東行約莫5公里,水泥路不知何時變成土路,天空時而砸下一陣暴雨,道路泥濘松軟,車輪行進愈發(fā)困難,兩旁的景物除了野草,便是木板搭成的簡陋房屋,人煙稀少。更讓人心中忐忑的是,南康河怎么不見了?在當(dāng)時那個還沒有GPS和手機導(dǎo)航的年代,找不到南康河,就意味著我正式迷了路。
我不斷停車,向遇到的每一位村民一遍遍說“亨利·穆奧”的名字,但也許是法國人的名字用英語拼讀發(fā)音迥異,或者村民們根本就不認識這個人,總之無論是背孩子遛彎的婦女,還是去田里勞作的農(nóng)人,都只能對我報以禮貌的微笑。這時天徹底陰下來,我感覺異常失望,太陽隱匿在云后,也就是說,我沒有辦法靠它確定方向了。
我硬著頭皮,向心中認為的東方騎行3公里左右,一個不經(jīng)意的轉(zhuǎn)彎,南康河又出現(xiàn)了。河邊有三兩個嬉鬧的小孩兒,圍著一輛卡車上躥下跳,旁邊是他們的父母,正在河邊淘沙。原來這是一家沙廠?!坝胁y投醫(yī)”的我也沖孩子們喊起穆奧的名字,他們大概覺得我長得奇怪極了,就叫喊著嘰嘰喳喳圍著我一邊笑一邊跳。跟他們玩了一會兒,我突然發(fā)現(xiàn)遠方河的北岸有一片白色,像極了穆奧的白色石棺。這當(dāng)然令我異常欣喜,也不管這里到底是南岸還是北岸,趕緊徒步向遠方攀登。
我在泥土中爬行了1公里,離近觀瞧,發(fā)現(xiàn)那一團白色的東西竟然是一戶人家的露天馬桶,馬桶下面中空,能夠看到南康河渾濁的水。我不甘心,還有些氣惱,心想在這荒郊野外放個馬桶有什么意義,一時間突然萌生出要去興師問罪的荒唐想法。于是我敲開了那個馬桶主人的家門,開門的是一位孕婦,我的氣頓時消散了,便繼續(xù)問她穆奧的墓地在哪兒。孕婦表示聽不懂,就喚她公公來接待我,這是位看起來有才學(xué)的老人,他說,你走反了,現(xiàn)在你是在向西走,你得回到東邊去。
下山再次轉(zhuǎn)到沙廠,又遇到了那些孩子,他們看我返回,一個個都異常興奮,手拉手繞著我轉(zhuǎn)圈,我心有旁騖,便主動與他們告別,騎車朝與來路相反的方向行進。途中屢次回頭,那些光腳的孩子們始終向我招著手,直到瞻望弗及,一股熱流持久地在我心中沸騰起來。這回大概選對了路,一個路牌提示我,前面的村子叫“B.PHANOMH”,根據(jù)出發(fā)前我能找到的記載,穆奧就死在這個村子的范圍內(nèi),我離穆奧不遠了。
果然,村道旁一個極不起眼的位置豎立著一塊銹跡斑斑的鐵牌,上面寫著穆奧的名字,還給出一個箭頭作為指示。我大喜過望,沿著箭頭一路狂踩,漸漸騎出了村落,又是3公里,卻發(fā)現(xiàn)眼前沒有了路,一堆工程機械轟鳴作響,看來這里正在維修。四頭牛緩慢走過,它們靜靜望著我,我們互相注視,過了好一會兒,天空毫無征兆地又落下大雨,我的心頭火徹底被澆滅,悻悻地向回路騎去。
大約騎了5公里,未見一人,于是我特意返回穆奧的那個路牌,沿著箭頭提示的反方向繼續(xù)向村子深處進發(fā),試圖找人問路。穿行了兩個村落,終于找到幾位正在露天木床上吃午飯的村民。他們看了看我相機里剛剛拍攝的穆奧路牌以及四頭牛的照片,其中一個胖小伙似乎聽懂了穆奧這個名字,和同伴低語討論了一番,用老撾語夾雜英語哇哩哇啦說了一堆,我猜想他想表達的意思是:我走反了,應(yīng)該沿著那個路牌走。可路牌盡頭明明是一條斷頭路啊,難道還能繼續(xù)前行么?我有些猶豫。胖小伙和他的朋友們招呼我跟他們一起吃飯,我想這是個難得的深入當(dāng)?shù)厣畹臋C會,便脫鞋上床與他們邊吃邊聊——我們各自說的話對方基本都聽不懂,但大家還是聊得很開心。不過這里林林總總七八個人,享用的飯食真是乏善可陳。一個小媳婦從竹簍里抓出一大塊煮熟曬干的糯米飯,給我示范食用的方法,她先用手使勁攥捏那團飯,然后蘸著黑乎乎的醬料吃,有點像手抓飯。這干飯口感極硬,必須要細嚼慢咽,才能在感受米香的同時,讓自己的胃安心。而那些調(diào)料,我始終沒敢碰,當(dāng)?shù)厝讼彩嘲l(fā)酵之后的牛腸或是臭魚醬,我生怕真的遇到它們。
簡單吃了兩碗米飯,喝了一瓶老撾啤酒,我與熱情的村民們告別,繼續(xù)返回之前走過的路。抵達斷頭路的位置,我硬著頭皮踩著泥繞過工地,拖著自行車往前走了大約200米,才發(fā)現(xiàn)原來路并沒有斷,只是因為施工和下雨的緣故不那么明顯而已。雖然路就在前方,南康河也一直沒有離開我的視野,但我依然覺得這樣走下去不太靠譜,速度便逐漸放慢下來。此刻,身邊的車輛突然多了起來,一些長途巴士上的本地乘客,都好奇地探出頭來,沖著我喊起“你好”,我一邊忙不迭地回應(yīng)著“ 薩巴迪”(老撾語的“你好”),一邊在泥濘中踟躕行進。
就在我遲疑是否繼續(xù)走下去的時候,又是一個突然而不經(jīng)意的發(fā)現(xiàn):穆奧墓地的指示牌再次現(xiàn)身于路邊的灌木叢中。我急忙把車子鎖在路旁,沿著路基下一條陡峭的山路一路小跑,經(jīng)過一座破舊的木橋,眼睛接觸到似曾熟悉的密林。10分鐘后,濃綠色的林木深處透出一抹白,那分明就是穆奧的石棺了。
穆奧的墓地曾被叢林遮蓋了100年,直到1989年才重新被人發(fā)現(xiàn),而今天,當(dāng)我遇到那抹白色時,心中的癲狂與喜悅不啻于穆奧當(dāng)年與吳哥窟的初次邂逅。墓地相對比較平整,石棺前面建有兩個石頭雕塑,分別是旅行家的全身像和一頭東南亞常見的大象。旅行家雕像的眼神空洞,靜靜朝向自己的石棺,離此20米外的南康河水嘩嘩作響,讓身處陰霾密林中的我稍感不安。我想,已然騎行了幾十公里,干脆認真祭拜先賢一番。想到此,我登上石棺前的五級臺階,認真用手清掃棺材上的腐葉和灰塵,又把祭祀他的那些花座兒(當(dāng)?shù)厝思漓胫铮┮粋€個扶正,心中默念:“我不遠萬里來看你,這是旅行家之間的因緣際會,像你這樣能為榮譽而獻身,這是多么高貴的事情,我也要像你一樣去探索未知的領(lǐng)地,希望你能保佑我?!?/p>
我能夠猜想到,穆奧臨死的時候是多么的不甘心,他的游記還沒有出版,他的探索遠沒有結(jié)束。也許,這就是那尊雕像傳遞給我們的信息,他的眼神不是空洞,而是壯志未酬的遺憾吧。繞著石雕走了幾圈,看到雕像的后背用金粉寫著幾行字,彎彎曲曲的老撾文,我自然是不懂,便把它一一拍下來,打算回頭問問悉通。
結(jié)束尋墓之旅,騎回瑯勃拉邦市區(qū)時已近黃昏,一日的騎行路程恐怕超過了40公里。之后一連幾日,我都在休息中度過,真應(yīng)了老撾人的話,在這里,除了體驗慢生活,什么都不用干,時光,就是用來浪費的。在江邊聽當(dāng)?shù)厝顺磺裰{,喝一杯發(fā)酵方法獨特的老撾咖啡或是口感稍苦的當(dāng)?shù)仄【?,佐以混合著蔬菜絲的瑯勃拉邦香腸,慢慢讓香氣和歌聲氤氳在你的四周,看太陽緩慢地掉落在瀾滄江。每觀于此,我便產(chǎn)生觀光客的文化錯覺,好像千百年來,這里始終保留著自然淳樸的氣息,而法國文化的浸潤與熏染,又使瑯勃拉邦多少添加了幾重浪漫的藍調(diào),以及文化錯位的奇異感。
當(dāng)我即將離去辦理退房的時候,老板的眼神和語氣一樣真誠:“你真的確定要離開幺?”是的,盡管每個景點都已走過十幾遍,盡管逛過那條不算很長的洋人街上每一家店鋪,但下一次,我還是想回來,看看悉通,以及拜訪老板的那只似乎睜不開眼睛的貓,當(dāng)然,還要再為亨利·穆奧掃一次墓。至于穆奧雕像后背上的金字,悉通說,它的大意是:破壞我墳?zāi)沟娜吮貙⒈荒峡岛又械亩旧咭?。我聽后很驚懼,但轉(zhuǎn)念一想,那樣一次艱難的騎行,那么一次虔誠的掃墓,應(yīng)該不會破壞穆奧靈魂的寧靜吧。
(本文選自:世界文化 2019年12期)
;mso-bidi-font-family:宋體'>從這個突破可以看到,未來讓孕婦參與藥物和疫苗試驗可以從一般常見病開始,在獲得結(jié)果后,就有理由讓孕婦在患病后服藥和治療,讓孕婦和后代獲得比患病后不治療、不服藥更好的保護。
(本文選自:百科知識 2019年2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