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慧瑩
論及人生的“余?!保瑒t可聯(lián)系到周作人在東方興趣中領略的“茶酒之道”,如其言:“喝茶當于瓦屋紙窗之下,清泉綠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飲,得半日之閑,可抵十年的塵夢。”(周作人《喝茶》)好一個“得半日之閑,可抵十年的塵夢”!讀書與品茶自有相通的妙處,在讀書的時候,若偶遇精辟言辭,則會在旁標注,因深讀于書的才思氣力,并非呼之即有,若有幸獲得,需悉心、需銘記。精致的生活同樣也需富有儀式感,若可得一良所,或清泉翠竹,或茶香幽室,或月明如洗,或落英飄搖,若能有好書相伴,實為品讀生活的佳境。
朱壽桐先生在《文學與人生十五講》一書中,認為在徐志摩的詩篇中“輕盈”的特質體現(xiàn)了其“非功利”與“不粘著”的紳士風度。他在講解關于徐志摩詩歌時,也曾提到文學中的沉重與深刻是被敬仰的靈魂之重量,然而,“輕”則是另一種生命的形式與狀態(tài)。初讀徐志摩詩歌時,我還是豆蔻年華,未能體會其中真諦。輕齡稍長,則更多地關注詩歌中的“輕盈靈動”之處,去深切地感受其背后的“生命之愛”?!霸娦摹迸c“詩骨”正是在“不粘著”的愛情中緩緩流淌,“輕盈”的愛意是對情誼的真摯回饋,是對愛人的無限敬意,也是對生活的鄭重承諾。相比之下,對于些許墜入愛河的癡男怨女而言,若以急功近利的目的性追求為緣由,那么,這樣的愛情則會被暴力所捆綁,過度的“粘著”會使得本為“輕盈”的情誼蛻為生命的負重,此情此愛,失去的不僅是自身的灑脫與風度,更是對真情實意的褻瀆。
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若世人對于事事過于“粘著”,又如何能承受得了生命的美意。輕松的狀態(tài)通向的是獨立與自由的人格,在“余?!敝衅纷x的文學則洋溢著生命的真誠與睿智。猶記初讀《文學與人生十五講》,我曾為書中古今知識的廣博所吸引,書中所涉及的知識范圍廣泛,且可以不拘一格的方式為讀者穿針引線,引起閱讀興趣,此為一大特色。然后,再品讀此書,則為書中的細屑小事所感動,回想起文中曾講道關于一名游客的故事:游客在背負沉重的行李的時候,雖匆忙趕路,也不忘記欣賞周遭景致的樂趣。如此心境,不由得令人心生向往與敬意。此雖小事,卻涉及人生的大事,而聯(lián)系自身,則想至兩首為人熟知的詩篇,其一便是木心先生的《從前慢》:
記得早先少年時
大家誠誠懇懇
說一句? 是一句
清早上火車站
長街黑暗無行人
賣豆?jié){的小店冒著熱氣
從前的日色變得慢
車,馬,郵件都慢
一生只夠愛一個人
從前的鎖也好看
鑰匙精美有樣子
你鎖了? 人家就懂了
還記初讀此詩,便覺此為“詩意之棲居”,雖詩中無一字于棲息之所,卻因“從前”的“緩慢慢”而備感舒適、和諧?!皬那暗娜丈兊寐保皬那暗逆i也好看”,如此細致的觀察,需有閑適娛心以對,以悠然的心境、自足的愉悅、恬然的期許,則可“恬靜入睡,好夢相伴”(梅斯菲爾德《海戀》)。我尤其為“清早上火車站/長街黑暗無行人/賣豆?jié){的小店冒著熱氣”著迷,如此古樸而純粹、輕盈而飄逸的熱氣徐徐上升,比擬于炊煙裊裊的動感美,賦予心靈可流淌的靈動氣韻,緩慢而精細的節(jié)奏后隱現(xiàn)著淡然與甜美的喜悅,此輕輕地漂移,如同雪花的飛揚,時刻感受著生命的喜悅與寧靜。
然而,在現(xiàn)代社會,這種緩慢的、悠揚的靈動氣韻開始游移且散漫,高速的聲光影色、高效地運轉流程,地理區(qū)域的阻隔逐漸被打破,“再見”的深沉為“拜拜”的輕易所取代,人們自身的生活節(jié)奏也被動提速。在現(xiàn)代社會中,“工具理性”越顯其重要位置,而使感性認知的體驗逐漸隱退在生活的帷幕之后,人們注重追逐快節(jié)奏生活,以致不留余地,忙碌并非指引著充實?,F(xiàn)代生活中,在庸常與信息雙重的碾壓下,“輕松”被扭曲為肆意揮霍的“輕浮”,報復性或炫耀性消費已是屢見不鮮,而由此帶來的卻并非內心的豐盈。
隨著現(xiàn)代社會對于物質化潮流的激蕩,對于精神追求的缺失,原本充盈之心逐漸淪陷于道德與精神的“虛無”之境?!吧畼洹币虺恋榈榈挠摾劢┧?,生命之花的色澤也隨其暗淡,感受生命的過程,便是生命意義的存在。而面對著感受的缺失、意義的放逐,“荒原”已從艾略特的筆下飛馳于大千世界,此種悲涼何以言盡?然真正的“余?!辈⒎莾H僅閉目沉睡于荼蘼氛圍,更需以明亮之目光刺破塵世無常。猶記今年春天將近,課堂上,一位老師提點在座學生,問我們是否發(fā)覺就在最近幾日,柳枝已然泛綠。猝不及防的“提點”頓時令我心頭一緊,因臨近開春時日,事務繁多,且行色匆忙,在心中已失綠意,又從何顧及春天的美意。我不由得心生復雜之感,并非十足的愧意,也非全然的警覺,那時心緒如“一池萍碎”,則“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的繁復感受涌上心頭。如此說來,文學本與人生同體,與生命合流。記得在去年的詩歌交流會中,眾詩歌愛好者齊聚一堂,交流閱讀心得,在一次偶然的交流中,大家正興致勃勃地探討多多的《什么時候我知道鈴聲是綠色的》:
從樹的任何方向我都接受天空
樹間隱藏著橄欖綠的字
像光隱藏在詞典里
被逝去的星辰記錄著
當分析到此句的時候,我對面的一位背靠著窗的老師,與我旁邊的同學調換了位置。后來討論會結束,我問到這位老師是否因要作詩而調換位置,此位置正好對著窗口,可清晰地看見窗外的綠茵。他點點頭,且補充道:他平時也愿意坐在面對窗子的地方,這里可以通向外面的氣息。之所以這么做,是為作詩,也不僅僅是為了作詩。
“不僅僅為了作詩”,此句觸動我心。文學本是心靈的寧靜之所,又何必多言其他。文學的底蘊無形地蘊含在平凡生活與普通大眾之中,文學并非不可言說的“秘語”,其本是人民群眾的精神活動,是人們心靈所向的寄予,也是對民間文學可能達到的批判深度的期冀。
文學雖以美為基,但并不止于純粹的美;人生雖以真為本,卻是賦予了詩意的真。真正的文學所饋贈的,并不是光鮮亮麗的外表,或錦衣玉食的享樂。在《文學與人生十五講》中展現(xiàn)的是多姿的人生,是“想象的補償”,是“心靈的怡悅”,更是“超越于人生情境的留白”。有文學陪伴的人生,是有“余?!钡娜松蔷碌娜松?,也是充滿詩意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