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中國傳統法律文化囿于西方表述,與中國古代法律實踐呈現出較大差異。構建中國傳統法律文化體系,首先要跳出西方話語體系,從中國實踐出發(fā),建立自己的概念,形成對傳統法律的自我表達,這是文化自信的應有之意。
關鍵詞:中國傳統法律文化;構建;話語體系
中圖分類號:D920.0 ???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CN61-1487-(2020)02-0120-03
黨的十八大以來,習近平同志把“文化自信”提高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他在2016年5月17日召開的哲學社會科學工作座談會上指出:“我們說要堅定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自信、理論自信、制度自信,說到底是要堅定文化自信。文化自信是更基本、更深沉、更持久的力量”。文化自信問題的提出,是對時代課題的理論反映,也是解決實踐問題的現實要求。習近平總書記為提升文化自信指明了方法路徑,“更深層次地看,我們在國際上有理說不清的一個重要原因,是我們的對外傳播話語體系沒有完全建立起來”,“要加強對外話語體系建設,用中國理論闡釋中國實踐,用中國實踐升華中國理論,更加鮮明地展現中國思想,更加響亮地提出中國主張?!盵1]
這一指示在弘揚優(yōu)秀傳統法律文化方面同樣適用。中國法律文化源遠流長,自成一派,對周邊國家產生了廣泛而深刻的影響。但是西方對于中國傳統法律的認知與其本身成就和地位并不相稱,存在一定的誤讀與偏見,其傳達出的傳統法律形象脫離了古代法律實踐。究其根源,在于我們的理論建設,尤其是話語體系建設,還不足以為古代和當代具有獨創(chuàng)意義的中國法律實踐提供足夠的理論支持和闡釋空間。這要求我們應當堅持文化自信,立足古代法律實踐,反思傳統法律文化,提煉具有標識性概念,打破西方表述的困宥,建立自己的話語體系并傳播優(yōu)秀的中國傳統法律文化。
一、西方表述與中國實踐的差別
整體而言,西方話語體系中的中國傳統法律形象并非一成不變,其起起落落,隨著中西力量對比和西方自身利益的變化而變化。
歐洲對于中國的最初印象可以追溯到公元前七世紀,在希羅多德的敘事長詩《阿里瑪斯貝亞》中,遠東居住著一個神秘的、熱愛和平的民族;羅馬帝國后期,為了反襯帝國的衰敗,時稱“賽里斯”(Seres)的中國被描繪成人間天堂,法律公正智慧;蒙古鐵騎橫掃歐亞,時稱“契丹”的中國被視為財富與秩序的天堂,法律精密合理。這是一個仰望的時代,對于想象中的神秘的東方國度,西方人不惜用最美的辭藻來表達對他的贊美。
航海大發(fā)現時代到來,以天主教傳教士為代表的歐洲人嘗試從海路進入中國,開始在沿海生活、學習,有的甚至進入中國的都城,與當時的政府官員開展密切交流。這是“中國帝國”的時期,“帝國”形象在17世紀初的歐洲開始流行。這一形象是優(yōu)越的,它無意提供某一方面關于真實的信息,更傾向于總結性地樹立起一個標準化的中國形象,為十七、十八世紀歐洲的中國崇拜提供了新的起點。雖然開始有不同的聲音出現,指出當時中國在政治、法律等領域的不足之處,但仍然基本延續(xù)著契丹傳奇——法律整體公平有效、政府治理卓越、文官體系完備、人民克己守法。
接下來的世紀,情況急轉而下。伴隨著全球性的殖民主義擴張,中國傳統法律形象開始急劇變化。十九世紀取得世界霸權的西方國家以“文明”為標準,將世界各國劃分為“文明”的、“野蠻”(或“半文明”)的以及“蒙昧”的等三種不同類型,并以此為依據建立起等級體系。其中,歐洲國家及延續(xù)歐洲文明的美洲國家居于“文明”圈的核心,彼此間享有平等地位;土耳其、日本、中國等國雖有悠久歷史,但文明“尚未完善”,在核心圈之外,只能獲得西方國家的“部分承認”,無法與歐洲國家享有平等地位;一些亞洲國家及美洲和非洲的土著則位于文明圈的最外層,僅僅享有“純粹作為人的承認”。[2]與之前的贊美和頌揚截然不同,在西方確立的文明秩序中,中國傳統法律是作為西方近代法律的對立面出現的。清代中晚期開始,涉外糾紛急劇增加,中西方法律文化的碰撞在具體案件中一一展現。在許多個案積累下,西方表述中的清代法律呈現出武斷、殘暴、腐敗、原始的形象,與“平等”、“正義”、“人性”的歐洲法律形成鮮明對比。西方以此為基礎索取在中國的領事裁判權,論證自由貿易、殖民統治等的必要性及合理性,進而證明中國應當成為西方“文明化使命”的目標。中國傳統法律是需要改良的“半文明”的法律,霍爾等國際法學者明確提出,中國必須學習和接受歐洲的法律才有可能進入文明國家的行列。第一份在中國出版的英文漢學刊物《中國評論》提出的幫助中國進入文明社會的措施重點包括:全民改宗基督教;以西方近代法為藍本改良中國國內法;遵守近代國際法等。中國傳統法律偏于負面的形象在西方文明話語中被構建起來。
西方國家在鴉片戰(zhàn)爭后,通過軍事勝利將領事裁判權等條約規(guī)則強加給中國,嚴重破壞中國主權,并且在政治上強化了關于中國傳統法律的極為負面的表述。隨著時間的流逝和學術權威的積累,關于中國傳統法律的言辭、形象和演繹逐漸構成一整套話語體系,深刻塑造著西方對于中國法律、中國社會的理解和敘述。這一敘述又成為知識的起點,用來定義、定性并表達傳統法律,客觀上導致十八世紀之后西方表述中的傳統法律與歷史實踐中的傳統法律相去甚遠。
西方話語中的傳統法律是一個西方根據自身需要被塑造出來的僵化的形象,無法客觀體現傳統法律本身。無論是贊美還是詆毀,都在一定程度上展現了話語對于事實的遮蔽。
二、跳出西方表述
西方表述中的中國在理論前提上體現出兩種不同的立場——經驗立場和批判立場。[3]西方表述中的傳統法律形象同樣延續(xù)著這一路徑:經驗的立場立足于西方話語體系中的中國傳統法律形象是中國實踐的客觀反映這一假設,關注觀察者根據自身經驗,對中國做出或真實或錯誤、或全面或片面的理解與誤讀;批判的立場立足于西方的中國傳統法律形象是西方文化的另一種表述這一前提,與中國實踐無涉,關注觀察者對于中國的自我構建,甚至發(fā)明創(chuàng)造。
具體而言,在構建中國傳統法律形象時,這兩種立場在不同的歷史階段各有側重。在航海大發(fā)現之前,因交通和通訊手段的制約,西方對于中國的了解是偶然的、表層的,帶著獵奇的眼光,基于對異質文化自我理解式的誤讀難以避免。在殖民時代,中國從想象的他者變?yōu)槔娴膩碓?,不再是反省自身時的參照物,變?yōu)樽晕覙税駮r的對立面。西方建立起文明等級秩序,開始基于自我立場塑造出一個他們需要的“半文明”的中國和“半文明”的傳統法律,企圖通過政治、軍事等手段將中國改造成“文明”國家,其最終目的還是在于自身利益的實現。
不論是經驗的還是批判的立場,都必須承認西方話語與中國實踐之間存在著不小的差距,其原因或者是對異質文明的誤讀,或者是出于自我利益的曲解??傊嬲绊懸晕鞣綖榱龅闹袊撌?,并非不同文化的真實差別,而是一種關于文化差異和文明等級的話語在起著作用,[4]這一點在近代以后體現得尤為明顯。文明視角蘊含著強烈的西方殖民主義特質,在審視和評價中國傳統法律時,厘清并剝離出文明話語在政治、學術和心理上的影響應當是研究的應有之義。
遺憾的是,在相當長的時間內,無批判、無反思的簡單拿來主義立場占據上風,對于傳統法律的研究是在西方文明話語的框架中進行的。西方一些方法論和結論被視為普適性原則并用來解釋中國傳統法律實踐。這一做法既忽視了西方思潮所產生的特定前提、所適用的特殊場景以及做出結論的特定立場,又忽視了我國實踐內在邏輯和本土性特征,話語不適用問題的出現,在一定程度上阻礙了對于包括傳統法律在內的傳統文化的理解與傳承。導致一提起傳統文化與傳統法律,就不加甄別地認為是需要被改造、被革除的“糟粕”,無法建立對于傳統法律的正確觀念。所以有學者呼吁:“文明視角蘊含著西方殖民主義和意識形態(tài)的特質。因此,非西方學術界運用文明視角進行世界史研究時,批判西方“文明”話語“所帶來的政治、心理和學術上的負面影響是題中應有之意?!盵5]
西方固有理論無法全面總結古代法律實踐的特征,無法解釋傳統法律所取得的各項成就,無法對法律實踐中的難題提出行之有效的解決方式。這在客觀上要求我們從西方構建的關于中國傳統法律表述的話語中掙脫出來,剝離掉被西方“發(fā)明”出來的中國法律,從本土實際出發(fā),研究傳統法律發(fā)生、發(fā)展的內在邏輯,展現出一個能夠準確表達古代法律實踐的形象,弘揚優(yōu)秀傳統法律文化,為當代法治建設提供有益指引。
跳出西方話語體系,應當從三個方面著手研究:第一,西方的中國傳統法律形象是如何產生的;第二,中國傳統法律形象的話語傳統是如何延續(xù)的;第三,中國傳統法律形象是如何在西方話語體系中運作。研究的目的在于澄清西方表述中的謬誤,揭示西方話語霸權的實質,打破其對中國傳統法律文化研究的禁錮。除此之外,第四個問題也應當進入研究者的視野,即在當今資訊傳播條件下,中國如何主動總結并傳達自己的傳統法律文化,避免陷入有理沒處說,說了也傳不開的被動境地。
三、構建中國傳統法律文化話語體系
中國傳統法律的自我表達應當立足于本國實踐,植根于文化傳統,從中國經驗中總結提煉出符合內在邏輯的概念和理論,應從以下幾點著手:
第一,從中國實踐出發(fā)。文化與文明的一大區(qū)別在于,文化是呈現不同民族間差異性的東西,體現一個民族的自我和特色;而文明體現人類的普遍行為和成就,是使各民族差異性逐漸減少的東西。[6]文化的本質在于體現各民族特色,沒有高低之分。
西方文明體系的本質在于確立了以基督教和西方近代法律為準入標準的“文明”,并以此建立起權利逐漸遞減的等級秩序。其實質是以西方文化為標準,否認其他民族文化的獨特性和合理性,是一種在“文明”名義下的話語霸權。傳統法律的研究不宜將西方的結論直接作為研究的起點和基礎,全部沿襲西方的理論路徑來敘述。西方的論斷與方法論囿于自身立場與利益需求,并不能完全客觀地呈現傳統法律的真實面貌、總結傳統法律的基本特征,將帶有偏見的結論作為研究傳統法律的前提,其結果難具說服力。從中國古代司法實踐出發(fā),用實踐檢驗和反思西方理論的局限性與指導性,在甄別的基礎上再拿來為我所用。
第二,建立自己的概念。目前看來,傳統法律被貼上了大量經由跨語際政治運作(representational and translingual politics)所“發(fā)明”出來的概念標簽,整體傳達出的形象是一種“他塑”而非“自塑”。跳出帶有先天立場、無法客觀描述中國傳統法律實踐的概念只是第一步,更重要的是用自己的概念表達自己。概念不是憑空而來,而是從歷史實踐出發(fā),擺脫標簽的束縛,主動發(fā)現新問題、提出新觀點,進而提煉能夠精準描述和界定傳統法律相關內容的新概念。具體來說,在定義中國古代特有的傳統法律概念時,應當注意其與現代法律的區(qū)別,充分了解傳統法律概念的內涵和外延,避免用現代詞匯生搬硬套地闡釋傳統法律而造成的誤讀和理解上的隔閡。剝離帶有誤導性的概念,從古代司法實踐出發(fā),立足于中國文化和中國經驗,總結并提煉出標識性的新概念、新范疇、新表述,并以此為基礎講好中國故事,進一步構建自己的話語體系。
第三,形成對傳統法律的自我表達。習總書記說:“落后就要挨打,貧窮就要挨餓,失語就要挨罵。”[7]現在的中國已經基本解決貧窮和落后兩個問題了,如何解決“挨罵”問題就是擺在面前的當務之急,爭取國際話語權是必須要解決好的重大問題。自我表達不是自娛自樂,除了說得明白,還要讓表述對象愿意去聽且聽得明白,在充分了解認知差異客觀存在的基礎之上,盡量淡化“有色眼鏡”的影響。講故事,不失為國際傳播的最佳方式之一。講好中國人的故事,講好優(yōu)秀傳統法律文化的故事,需要研究不同受眾的習慣和特點,創(chuàng)新對外話語表達方式,用通俗易懂、容易引起各方共鳴的語言,在故事中傳達傳統法律的智慧、理念和主張。但又不能為了講故事而講故事,話語的背后是思想,把思想融會貫通于故事之中,通過循循善誘的方式,用傳統法律為現實困境的解決提供新思路、新方案,使受眾通過精彩、精煉的中國故事了解傳統法律,進而認同中國制度和中國文化。
植根中國土壤,立足歷史實踐,用新概念、新范疇通過講故事的方式,構建中國話語體系,傳播優(yōu)秀傳統法律文化的魅力與價值,是當代法律學者應當承擔起的責任。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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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劉文明.19世紀末歐洲國際法中的“文明”標準[J].世界歷史,2014(1).
[3]周寧.西方的中國形象史:問題與領域[J].東南學術,2005(1).
[4]陳利.法律、帝國與近代中西關系的歷史學——1784年“休斯女士號”沖突的個案研究[J].北大法律評論,20114(2).
[5]任東波.“文明”標準與英國學派的典型歷史敘事[J].史學集刊,2018(4).
[6]葛兆光.回過頭去看文化,面向未來看文明[DB/OL].光明網.[2019-11-16].
http://theory.gmw.cn/2015-12/16/content_18116045.htm.
[7]習近平.在全國黨校工作會議上的講話[Z].2015-12-11.
作者簡介:張璐(1981—),女,漢族,新疆哈密人,法學博士,中國礦業(yè)大學講師,研究方向為中國法制史。
(責任編輯:李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