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肺”雙城記

薩瓦

一對分隔兩地的中法年輕情侶，錯位而處的他們，需要面對同一種病毒帶來的不同困境。

剛進機艙還沒來得及坐下，法國青年Antoine鄰座的中國女孩就掏出便攜裝的消毒液，仔細將他和自己的座椅反復擦了幾遍。敏感的Antoine很快發(fā)現(xiàn)，和剛從巴黎飛抵阿姆斯特丹的航班不一樣的是，這架前往北京的飛機上，除了他和乘務(wù)員，只有一位歐洲面孔。整個機艙內(nèi)安靜異常，幾乎沒有旅客進行交談，他甚至看不清任何人臉上的表情——所有的乘客，包括乘務(wù)員們都戴著口罩。而在接下來持續(xù)十余個小時的飛行中，盡管N95口罩的橡膠松緊帶勒得Antoine的腦袋和耳朵生疼，他和機艙內(nèi)的其他乘客一樣，全程都沒將口罩從臉上取下來。

今年23歲的Antoine是北京大學2020年春季學期的法國交換生，他原定從2月16日起，要在北大光華管理學院完成一個學期的課程學習。按照原計劃，1月29日，Antoine乘坐法國航空班機從巴黎起飛，途經(jīng)阿姆斯特丹轉(zhuǎn)機，最終于次日上午飛抵北京首都國際機場。

而就在Antoine落地北京后當晚，世界衛(wèi)生組織（WHO）在日內(nèi)瓦召開關(guān)于2019年中國武漢爆發(fā)的新型冠狀病毒疫情第三次緊急會議。會后，世衛(wèi)組織總干事譚德賽發(fā)表聲明，宣布新型冠狀病毒疫情為“國際關(guān)注的突發(fā)公共衛(wèi)生事件”。

1月31日，法國航空公司宣布即日起停飛所有中國航班。

“我就是查克·諾蘭”

我第一次電話聯(lián)系到Antoine時，他已經(jīng)獨自在北京待了快半個月?！拔椰F(xiàn)在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多見到點人，能和當?shù)厝艘粔K說說話。”這個已經(jīng)過了一段“被動隔離”生活的青年人在電話那頭，絮絮叨叨地用英文和我描述他的生活。

早在Antoine到來的一周前，北京針對新型冠狀病毒疫情的擴散已經(jīng)啟動了重大突發(fā)公共衛(wèi)生事件一級響應(yīng)，整座城市進入“抗疫”狀態(tài)，大面積取消室外集會，關(guān)閉部分公共活動空間，在重要交通樞紐進行測溫消毒，并要求各社區(qū)嚴格管理人員進出，外地回京者需居家觀察隔離。

北京街頭的餐館大部分停止營業(yè)，連移動運營商的門店都緊閉大門，Antoine不能及時辦理新的中國電話卡，出門沒了Wi-Fi就等于失聯(lián)，中文不利索的他也申請不上移動支付的國內(nèi)賬號，更別談自己用手機叫外賣了。

“你知道嗎，我覺得我現(xiàn)在就是電影《荒島余生》里面的查克·諾蘭！”Antoine忍不住自嘲道。

這個長達半年的中國交換學期，是Antoine精心籌劃了一年半的行程，為體驗中國農(nóng)歷新年的節(jié)日氛圍，“中國迷”Antoine還特意訂了提早兩周飛往北京的機票。與他的完美旅行計劃相違背的是，2019年12月開始，中國以湖北省會武漢市為中心，爆發(fā)了大規(guī)模、強傳染的新型冠狀病毒肺炎疫情，2020年1月下旬，中國教育部緊急發(fā)布各級學校推遲春季開學的通知，要求學生在沒有學校批準的情況下，不要提前返校。北京大學也宣布不能如期開學。

抵京的Antoine租住在海淀區(qū)一對中國夫婦的家中，他本來還有兩位同校的室友，但都因為疫情被隔離在家鄉(xiāng)。好在房東夫婦足夠熱心，能指導Antoine學習在手機上叫外賣，還替他和外賣小哥溝通。Antoine告訴我，這些事情讓他感到開心，因為這是這段特殊時期里，他能獲得的少有樂趣。

與外界有重重溝通壁壘的Antoine沒有體驗過正常時期的北京城，很難具體感受到疫情對整座城市的影響到底有多深，但從一些細節(jié)中，他還是能看出些端倪——租住的小區(qū)只留下西面的一個出入口，緊閉的自動門上用A4紙拼出幾排大字，不認識幾個漢字的Antoine用手機拍下，再把圖片發(fā)進自己的中國女朋友鄧依替他新建的“北京求助熱線”微信群里。

“它們是什么意思？”他問。

“要求你自己隔離在家，短期內(nèi)盡量不要出門?！比豪镟囈赖谋本┖糜延糜⑽幕貜土怂?/p>

“是嗎，我能看懂‘請在家?！盇ntoine在屏幕上打出幾個中文字，然后補充道，“但我可能很難一個人呆在屋子里，這有點太極端了?！?p>

巴黎街頭基本看不到戴口罩的行人，但是巴黎的藥店已經(jīng)很難即時買到口罩……

來之不易的N95口罩

與顯得較為冷靜的Antoine不同，正在法國巴黎半工半讀的鄧依表現(xiàn)得更加焦慮，在Antoine出發(fā)前往機場時，她還在和北京工作的好友發(fā)微信訴說自己的擔憂——她沒來得及教會Antoine使用支付寶和國內(nèi)的外賣APP，沒有掌握這些基本生存技能，初到中國的Antoine在此時的北京，或許將會寸步難行。

但更可怕的是新型冠狀病毒帶來的威脅，Antoine沒有準備任何防護物資，除了隨身攜帶的兩只N95口罩——這還是臨行前鄧依跑遍了巴黎的藥店，最后在一家自行車用品店里找到的。

“怕是等不到一個月人就掛了吧?！痹诼牭饺本┮呀?jīng)買不到任何防護用品后，鄧依崩潰地和好友抱怨道。

Antoine本來有機會暫緩這次交換計劃。1月24日一位來自武漢的旅客被確診為新型冠狀病毒肺炎患者，成為法國的首例病患，這位患有多種基礎(chǔ)病的80歲高齡老人在接受半個月的治療之后身亡，成為亞洲外的首例死亡病例。

法國媒體對此次新冠疫情也表現(xiàn)出了超乎尋常的關(guān)注，換成平時，不是特別重大的政治新聞，關(guān)于中國的內(nèi)容很少會出現(xiàn)在主流媒體的頭版頭條上，而就在首例確診出現(xiàn)的當天，媒體們開始密集發(fā)布與新型冠狀病毒相關(guān)的大篇幅報道。

《費加羅報》在對巴斯德研究所前所長PatrickBerche的采訪中說道：“人傳人的現(xiàn)象已經(jīng)出現(xiàn)，傳染途徑主要依靠空氣傳播。據(jù)最新數(shù)據(jù)顯示，病毒從1月中旬開始迅速傳播?！?/p>

《世界報》則在新聞中寫道：“新型冠狀病毒疫情在中國十分嚴重，已經(jīng)有十幾個國家出現(xiàn)確診案例。但是法國暫未采取邊境管控措施?！?/p>

Antoine的母親看到新聞后，曾試圖阻止他前往中國，甚至愿意出錢讓他改簽機票。北京大學和負責聯(lián)系的交換組織也建議Antoine暫緩前行。Antoine就讀的法國學校則表示，如果Antoine不改變行程，需要簽下一份“保證書”，許諾如果因疫情不能完成學分，或遭遇其他危險，諸如困在中國無法回國等情況，自負后果。

社交網(wǎng)絡(luò)上關(guān)于疫情的煽風鼓噪，也讓遠在歐洲大陸的法國有了點風聲鶴唳的味道。購置口罩的人越來越多，在巴黎的部分藥房，口罩的銷量達到了往年的7倍。原本200個/包，售價17歐元的一次性口罩，價格迅速攀漲至42歐元。部分地區(qū)口罩價格甚至增加了3到10倍。盡管法國的衛(wèi)生部門一再強調(diào)，健康人群佩戴口罩并不是官方鼓勵的防治措施，但依舊擋不住民眾自發(fā)的搶購行為。

“現(xiàn)在（買口罩）需要一家家的藥店去問，其實也很難找到，偶爾有貨也會限購?！鄙碓诎屠璧泥囈涝谔鍭ntoine搶購到口罩后，花了好幾天也只給自己存下了兩個口罩。

我的一位在法國北部小城工作的中國朋友歡妹，也在微信朋友圈發(fā)狀態(tài)抱怨：“今天去村上買口罩，竟然斷貨了，我們這破地兒有啥好斷貨的？”

有的東西比病毒更可怕

截至2月中旬，法國尚未出現(xiàn)社區(qū)傳播案例，依舊以輸入型病例為主，但以口罩為代表的防護物資，在這里依舊成為了稀缺資源。

鄧依卻覺得，口罩變成了一個充滿迷思的象征符號——她所在的中國留學生微信群里，不少人會在當?shù)刭徺I口罩郵寄回國，但基本國內(nèi)收到的口罩數(shù)量都會有所短缺?！氨热缯f一箱50個，寄回去3箱，每箱拆開都能少兩三個?！编囈烙悬c不解，反問我：“你說怎么回事，這種東西，有誰會偷嗎？”

讓鄧依不解的事遠不止于此，她身邊的很多亞裔朋友，尤其是中國人，都在家中囤積了不少口罩，但幾乎沒有人會戴口罩上街，因為有些東西帶來的恐慌，會比病毒更快地蔓延開來。

歡妹和她的法國丈夫定居在原皮卡迪大區(qū)首府亞眠。1月25日，亞眠的一家地區(qū)性報紙《皮卡迪信使報》（Courrier Picard）在頭版頭條用巨大的“Alerte Jaune”（黃色警報）做標題報道新型冠狀病毒疫情，在其網(wǎng)頁版的新聞中更是毫不掩飾地采用“黃禍”（Péril Jaune）這樣的字眼。

“（亞裔種族歧視）真的太可恥了！”歡妹憤懣地給我發(fā)來微信：“法國北部的鐵銹帶，近年來右翼勢力抬頭太厲害，時不時就會有這樣的苗頭冒出來?！睔g妹還給我看了她和一位法國同事的聊天記錄，那個法國小伙告訴她，身邊有些人還擔心會從中國寄來的包裹上染病。

而在1月24日法國首例病例確診后，《世界報》的Twitter新聞下面就有不少法國網(wǎng)友轉(zhuǎn)發(fā)評論：“我們能不能在13區(qū)修一堵墻？”“中國人會將所有人都傳染的?！薄胺▏桌_診？我們都會因為這些吃蝙蝠的中國人完蛋?！?/p>

雖然法國社會整體在面對這次疫情時，對出現(xiàn)的種族歧視行為保持了基本理性，亞裔群體發(fā)起的“JeNeSuisPasUnVirus”（我不是病毒）的社交媒體行動也得到了廣泛的支持，但一連串針對亞裔的歧視行為依舊無法徹底避免。

在歐洲，一些商店打出了拒絕招待中國人的招牌;一名泰國人因為亞裔面孔而被趕出面包店;有戴口罩的亞裔女生被趕下法國的火車;而在荷蘭，電臺主持人還公開編造歌謠鼓吹遠離中國人。

“我感覺法國人現(xiàn)在看中國人的眼神都不一樣，他們自己不防護，但看到亞裔戴口罩就覺得你有病?！编囈勒f。

公開數(shù)據(jù)顯示：法國每年有200至600萬人患上流感。但即便如此，法國人在面對傳染病時，鮮少會主動戴口罩預防，在很多當?shù)厝搜劾?，戴口罩就是患病的象征。一位剛到法國的中國留學生Johnny在朋友圈里表示了自己的困惑：“有時候真不知道要不要戴口罩，不戴怕傳染，戴了怕被人翻白眼。算了，還是不戴了，省得麻煩！”

而近期因氣溫下降有點感冒的鄧依，不得不在去兼職的公司上班時，拉上幾位相熟的同事同行，以防自己在上地鐵時被當?shù)厝粟s下車去。

Antoine喜歡抓緊在北京的晴好天氣里四下逛逛—他鏡頭里的北海公園也有著陽光晴好的風景。

七個時差兩種境遇

我第二次聯(lián)系到Antoine時，他已經(jīng)偷偷溜出門好幾趟。戴著從法國帶來的兩只N95口罩，這個法國青年坐地鐵去逛了逛北京地標三里屯，可惜的是，那里的大多數(shù)店鋪還處于歇業(yè)狀態(tài)，大街上也幾乎看不到什么人，一個迷路的中國老太太甚至還向Antoine問起了路。

“我挺喜歡三里屯那的小街，感覺特別適合喝一杯，那地方和別的地方不一樣，很國際化，應(yīng)該是個不便宜的地方吧？”Antoine有點遺憾，但樂天派的他很快向我介紹起了自己近期的常規(guī)戶外活動——在租住小區(qū)附近的蛋糕店“巴黎貝甜”里點一杯咖啡讀讀書，當然，除了喝咖啡時，他不會輕易摘下自己的口罩。

“你擔心依依在法國會因為病毒的緣故被人騷擾嗎？”我問?！爱斎唬∥液軕嵟瓱o知造成的種族歧視行為。但是說實話，這些家伙也只是少數(shù)，我還是相信她會沒事。”聊到這個問題時，Antoine的語氣還算平靜，鄧依的艱難處境讓他感到無奈，但也有些意料之中：“法國媒體報道負面新聞并不是一視同仁的，而是特別喜歡盯著幾個區(qū)域，中國是其中之一。”

種族歧視在法國一直以來都是個嚴肅話題，以自由、平等、博愛為國家信條的當代法國，在理論上并不允許種族歧視行為的產(chǎn)生，但過度苛刻的新聞態(tài)度，無疑對法國民眾誤解中國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

面對新冠肺炎造成的怪相，Antoine其實也很犯難。“你很難分清法國人是因為高傲，還是因為真的歧視才會干出這樣的事情來。”在Antoine的理解中，法國人相信自己擁有著燦爛的文明，部分人也正因此輕視其他民族，“但這和美國的種族歧視還是不一樣的?！彼麖娬{(diào)道。

到今天為止，多數(shù)好友并不能理解Antoine來到中國的執(zhí)著，但實際上，這次中國之旅也是他和女友鄧依的一次默契約定。兩個人交往兩年，投契的地方不少，但在一些問題的看法上，也各有自己的堅持。Antoine對法國的文明抱有充足的自信，鄧依的骨子里也飽含著對原生文化的驕傲，隨著鄧依開始融入法國當?shù)厣?，Antoine也渴望親身去東方，感受一下中國的魅力。

“這次交換，我其實有私心，我希望Antoine能夠到中國的‘心臟，感受到中國美好的那一面，但我沒有想到，會是這樣的一個開頭?！编囈酪恢笔茿ntoine中國行的堅定支持者，她曾期待這場交換旅行能夠讓Antoine更理解自己成長的過程和背后的故土，去認識一個日漸成熟的中國。而現(xiàn)在，她更希望這場突如其來的疫情，不要給Antoine留下欠佳的中國印象。

2月17日，北京大學為實現(xiàn)“延期不返校、延期不停教、延期不停學、延期不停研”的目標，開始實行線上復課。Antoine在出租屋的簡易書桌上，完成了他的第一堂“網(wǎng)課”學習。讓他感到乏味的是：課程是錄播形式，除了老師，根本看不到其他同學的臉。隨后收到的一封學校郵件則令他沮喪——他選定的部分課程將延遲開課，并且校方不能保證這些課程什么時候能恢復。

“這樣很可能學分修不夠，他就不能如期畢業(yè)?！笨吹紸ntoine轉(zhuǎn)發(fā)來的郵件，鄧依有點擔心沮喪的男友會“炸掉”。

不過，Antoine的樂天精神讓他在更多時候依舊保持著一種昂揚的狀態(tài)，他已經(jīng)蹬著自行車游遍了北京的老胡同，還去游人稀少的北海公園轉(zhuǎn)了轉(zhuǎn)。讓大家緊張戒備的新冠肺炎，甚至不如北京偶爾出現(xiàn)的霧霾天氣讓他苦惱。

在七小時的時差之外，始終擔心Antoine安全的鄧依也很快有了新憂心的問題?！斑@幾天空氣好轉(zhuǎn)了，他出去跑步

了?！编囈篮捅本┑呐笥言V苦?！癆ntoine為什么現(xiàn)在出門跑步？”

“他去年就報名了今年4月的長城馬拉松賽，說現(xiàn)在要做準備。”“他帶口罩嗎？”

“跑步怎么會戴口罩?！?/p>

“那你能勸他等情況好一點再跑嗎？”面對微信上朋友的追問，鄧依想了想，把一張在法國華人社交圈里正流行的表情包發(fā)了過去，屏幕上，一只玩具恐龍和一只真的霸王龍的圖片并列在一起，上面分別標注著兩行中文注釋：“法國人面對新型肺炎”“法國人面對馬克龍”。

（應(yīng)采訪者需求，文中人物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