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海濱
1954年秋,剛畢業(yè)的吳邦璽響應“到祖國最艱苦的地方去”的號召,去了青海,以機要學員的身份,分配到剛剛誕生兩年的青海省班瑪縣人民政府。要到班瑪縣,需要穿越海拔5000多米的阿尼瑪卿大雪山。他們每人帶兩斤牛肉和幾個饅頭,準備穿越皚皚雪山。
高原反應
吳邦璽和十個年紀相仿的青年,穿著果洛州人民政府駐西寧接待處發(fā)的棉裝,腳上套著翻毛皮鞋,坐上當時最先進的蘇聯(lián)高爾基汽車廠生產的“嘎斯”牌卡車的后車廂,沿著剛剛通車不久的簡易公路,翻過日月山、河卡山、鄂拉山,進入一處開闊的有層積雪的草甸,目光所及,不見一人,只有遠處黑點般的帳篷在凌厲的風中孤獨地挺立著。
“嘎斯”卡車在斷頭公路前,拐向一處用鐵絲網(wǎng)攔著的院里停住。白色棉帳篷扎著三排營房,一頂稍小的帳篷上探出半截生鐵皮煙囪,一股濃濃的煙柱,被凜冽的寒風吹得抬不起頭。領隊老謝從駕駛室里跳下來,走到車廂后幫,掀起綠色帆布的擋簾,高聲喊,小伙子們,花石峽兵站到了,下車吧。
吳邦璽最后一個跳下車,就在落地的瞬間,肚子底部涌起一股濁浪,來不及蹲下便吐出一股酸臭的苦膽水,直直噴到老謝的身上。他無力表達歉意,隨即趴在地上,繼續(xù)嘔吐。吳邦璽像踩在柔軟的棉花上,想走進帳篷,可就那幾米路的距離,東搖西晃了半天才邁了進去,癱躺在一張行軍床上,在耳朵里盡是嗡嗡聲中,睡了一晚。
說睡覺,倒不如說淺度昏迷。人就像喝醉了一樣,再加上呼吸不暢不時被噎醒,這就是高原反應的表現(xiàn),生不如死。直到第二天早上,老謝站在床邊輕聲叫吳邦璽醒來時,他才暈著頭起了床,一看表,已是上午十點,但帳篷外的風像從未停止過似的凌厲呼嘯著。
花石峽地處海拔4400多米,像吳邦璽這樣從內地來的人,都要經過一段時間才能慢慢適應。不過,大約是年輕的緣故,他適應能力也強,雖然還有些暈眩,可感覺比昨天好了許多。到了餐廳,解放軍戰(zhàn)士熬好了大米稀飯,蒸的饅頭剛出鍋,但卻像是死面餅。戰(zhàn)士很靦腆地解釋說,這里海拔太高,大氣壓力過低,用一般的鍋根本蒸不熟,如果不想吃,還有一盆牦牛肉。
兵站里沒有廁所,大小便都要到院子外的草灘上解決。這天傍晚,也許是吃了點牦牛肉消化不好,肚子疼,穿著皮大衣在草灘上把自己圍成一圈,蹲在其中排便。正蹲著,黃色光線中出現(xiàn)一只狗,朝他跳躍而來,這里連個牧民都沒有,哪兒來的狗?
正迷惑時,突然就看清它充滿敵意,眼中泛著兇殘淡綠的光,吳邦璽一個激靈,頓時反應過來是只荒原狼,連棉褲都來不及提,猛地站起身來,這舉動可能也把它嚇得一愣。吳邦璽趁機拼命朝兵站大門跑去,正好兵站的賴站長出來解手,忙拔出腰間的手槍,連射數(shù)槍,它才發(fā)出嗚嗚聲,戛然剎住身體,跑向身后的草原深處。
這個季節(jié)的荒原狼非常兇殘,要不是賴站長出現(xiàn)得及時,吳邦璽可能在花石峽已讓狼給吃了。那時果洛草原上的狼比總人口數(shù)都多得多,你明白草原上的牧民為啥喜歡養(yǎng)藏獒了吧。
雙腿麻木
1954年10月5日,在他們到達花石峽的第六天,從阿尼瑪卿雪山方向,風塵仆仆地來了一隊穿著藏服或漢裝的騎馬人,他們身后跟著十幾匹馬。果洛州政府的接應隊到了。
當晚老謝召集大家開會,告知明天一早就出發(fā),前往班瑪縣政府報到。前面第一道障礙就是海拔5000米的阿尼瑪卿大雪山,這是高原上的高原,可能會出現(xiàn)缺氧和凍傷的情況,甚至需要棄馬徒步來保證身體的熱量。在高原上行走有許多講究,不比平地那么隨意,需要大家有心理準備,同心協(xié)力。為此州政府專門派老王他們來接應,以保證一路上的安全。
老王囑咐大家,路上一定要服從命令聽指揮,因為沿路可能出現(xiàn)馬蔣(馬步芳、蔣介石)遺留下來的殘匪,他們會在暗處偷襲,從兩年前建政至今就發(fā)生過數(shù)起血案……老王還說,因為大家還不適應在高原上長途行軍,為減少路程,咱們選擇能省60公里的捷徑路,雖然這樣要爬過一處5000米左右的山埡口,但這是節(jié)省體力和時間的最佳線路。
初次上路,大家察覺不到問題的嚴重性,只關心啥時能到班瑪,年輕人忍不住插話問,要走幾天到班瑪?老王笑著說,翻過雪山到達吉邁灘需要四天,吉邁灘到班瑪還有150公里左右,正常情況下要三天。
就這樣開始了向雪山頂進發(fā)。向導是位藏族人,臉色烏黑發(fā)亮,身體矯健,他背著像羚羊角的雙叉獵槍,騎馬走在隊伍的最前頭,他不說漢語,只用藏語跟老王和老謝交流。隨著海拔的逐漸升高,吳邦璽的高原反應再次出現(xiàn),頭疼暈眩。這時候老王和老謝要求所有人一律下馬,牽著馬韁繩徒步行走。
老王接著說,在雪山上騎馬行軍,血液不流暢,時間一長腿就會凍壞,下來走20里再騎。大家這才懶散地跳下馬來,吳邦璽發(fā)現(xiàn)腿早已凍得麻木,像是失去了雙腿和身體,只能坐在雪地上不能動彈。向導見年輕人被凍得不會走路了,趕緊跳下馬,讓他躺在雪地上,把棉褲脫下來,隨手掬起地上的積雪,捂在他的腿上。向導使勁地來回搓著,搓完這條腿又搓那條腿,直到兩條腿都有了感覺,已過去了將近兩個小時。
戰(zhàn)友犧牲
終于走到了雪山頂上的大埡口,這里有無數(shù)根用牛皮繩拉起的五色經幡,縱橫交錯,層層疊疊,在劇烈的山風中飄揚,向導從懷里掏出一大把的“風馬”(印有喇嘛教中供奉神像的正方形小紙片),揮手拋向空中。這是藏族人在路過任何一座雪山頂時都要舉行的宗教儀式。
說實在的,那時候走路是失去了意念地瞎走,像沒有靈魂的軀殼機械地邁動步伐,可就在這無意識的走動中,眾人竟然就走到了人生的最高度,即便以后在果洛三十多年里,再也沒爬過超過這個高度的山峰?,F(xiàn)在的登山者大都是專業(yè)人士,都有現(xiàn)代化的裝備、氧氣瓶營養(yǎng)液、隨隊醫(yī)生等等,那時的青年可是營養(yǎng)不良、面黃肌瘦,僅憑一匹馬、兩斤牛肉和幾個冷饅頭,在沒有任何保護措施的情況下就走到了5000米的海拔。
最驚險的是在第三天傍晚。當眾人來到阿尼瑪卿山腳下一條流量較大的河的河邊,看到對岸的草地上扎著兩頂帳篷,更遠處有幾頂小帳篷,幾頭牦牛和綿羊在一旁啃草。老王就說,這里有牧民,一看就是牧民的冬窩子草場,今晚我們就和他們做鄰居。
不久,對岸帳篷里的女牧民蹚過河流,特意送來了煮熟的羊肉,用藏語和向導說話。老謝翻譯說,牧民見大家從雪山頂下來很辛苦,送了點新煮的羊肉。剛剛成功地翻越了阿尼瑪卿雪山,眾人也都很高興,在吃了牧民送來的新鮮羊肉和干糧后,早早躺在牛毛氈上睡去。那時大約也就晚上八九點,孫大貴睡不著,起來往外走,睡在帳篷口的老王問他干啥,他說肚子疼,到外面蹲一會兒。
不料,孫大貴這一出去竟成永訣。他出了帳篷,四處查看地勢,才找到適合蹲坑的河岸邊蹲下,從口袋里掏出一包香煙叼出一根,那煙頭在半明半昧的雪色襯托下,像是個靶子,隱在小帳篷中的土匪早已將槍口瞄準了他。然后就聽到了清脆的槍聲和孫大貴“哦”的一聲,沉悶地像是倒抽了口涼氣。
老王到底是軍人,聽到這喊聲,一個鷂子翻身,大喊不好出事了,沒等眾人反應過來,就拿著擺在身邊的槍沖出了帳篷,看到孫大貴躺在血泊中,老王摸了摸他的鼻息,然后說:“你們留下,我和魏軍去追土匪?!崩贤鯔M著勁要追殺,一定是見孫大貴被土匪打死,著了急,自己的保護工作沒做到位。
當老王蹚過那條河往前又追了一截距離后,還是中了土匪的圈套,他本人都不知道從哪兒打來一槍,擊中他的右肩胛骨,一頭從馬背上栽倒在地,跟在他身后的魏軍沒敢再貿然追擊,跳下馬來趴在地上守著老王,直到看到土匪騎馬逃跑了,才扶起老王回到帳篷。
眾人商量,前面60公里外,有1952年西北軍政委員會果洛工作團進入果洛時設立的一個物資中轉站,有軍人和政府駐守,當即派騎術較好的王二虎騎馬去請求救援。老王真是命大,那60公里的路程,騎馬來回最快速度也得一天,他躺在帳篷里煎熬到了早上,王二虎帶著軍醫(yī)趕了回來。軍醫(yī)在帳篷里給老王做了手術,從他的右肩胛骨傷口里取出一顆子彈頭,老王說:“把那顆子彈留給我作紀念,也讓我記住這個恥辱。”
土匪攔道
老王暫時留下養(yǎng)傷,其余的人又走了一天,傍晚時分到達了當時州政府所在地吉邁灘。在吉邁灘休息了三天,眾人便和新的護送員老李老黃再度踏上了去班瑪縣的路。將近百十公里走得平安無事,但在翻越滿掌山時,下起了大雪,也是這場暴雪,讓老李和老黃都迷失了方向,無意中拐向一條狹長的山谷。他倆商量后決定,那就將錯就錯,到前面30公里的洼爾賽往北拐,再走40公里便可進入瑪可河谷地,那里離班瑪縣政府所在地賽來塘就近在咫尺了。
那天是10月16日,眾人走到兩面是高聳的巖壁,中間是條隘道通口時,突然被山坡上端著雙叉獵槍的人截住,有個人用藏語高聲說了一陣后,老李也用藏語回話,口氣像在討論什么,然后老李對大家說:“不知是馬蔣匪幫還是土匪,他們不說自己的身份,只要我們繳了槍支彈藥,就讓我們安全過隘道,否則就朝我們開槍?!?/p>
老李躊躇了一會兒,最后一揮手對眾人說:“老黃你先假裝投降,扔下手中的槍和子彈后,敵人勢必會放松警惕,我持槍注視著他們,你們仨趁機在前面快速通過隘道,能跑多遠就跑多遠,千萬不要往后看和停留,老黃跟隨在你們身后,如果敵人有動作,我就開槍掩護你們,如果敵人不動手,等你們安全通過隘道,我佯裝最后一個繳槍,再見機行事?!崩宵S說:“這樣你很危險呀?!薄疤由亲钜o的,這是眼前我們唯一的辦法了。”
按照老李的辦法,大家成功逃脫,但卻始終沒見老李回來,不知道他的生死,老黃也是躁動不安,凌晨就令大家騎馬出發(fā),“我得負責把你們安全送到班瑪?!碑斀K于看到班瑪縣城的輪廓時,大家竟莫名其妙地號啕大哭起來,是啥心情?沒經歷過的人是無法體會的,當時只能用哭來表達那種感受。到班瑪縣三個月后,吳邦璽去縣委給馮書記送一份機要文件,突然看到老李也在那兒。他說,那天他見大家穿過山隘通道后,先是把子彈撒出一把,分散他們的注意力,然后突然舉槍朝山上掃射了一梭子彈,把他們都壓了下去,同時猛磕馬背飛速朝身后跑去,等他們反應過來朝他開槍時,他已跑了老遠,一口氣跑了幾十公里才躲過這場意外。雖然丟掉一把槍和幾十發(fā)子彈,卻保住了五個人的生命安全,很值得。
選自《良友周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