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斯
失明之前,A是個畫家。失明之后,他只能在頭腦中繼續(xù)作畫。那塊畫布不再有邊界的限制,上下左右前后全都任他涂抹,可以拉近縮小也可以無限推遠放大。他感覺自己就是上帝,在空蕩蕩的黑暗中央構思。
他說:“這里有一棵樹,樹干像女人的身體一樣柔軟,樹枝垂下來像劃過夜空的流星?!?/p>
過了一會兒,他又說:“在樹的背后,接近地平線的地方,有一座荒蕪的城市,像一片腐爛的樹葉趴在那里。但是教堂的尖頂穿透樹葉,一些黑螞蟻般的生命爬了出來?!边^了一會兒他又把這些抹去了,開始畫一個花園,無數(shù)的鮮花像滿天繁星一樣綻開,吐出密密麻麻的花蕊,畫家感到自己要透不過氣來。
“?!?,他說,“停下來”,于是綻裂停留在這個瞬間,像滿室的笑聲突然消失,留下一張張被凍結的笑臉。
畫家嘆了口氣,把花園也抹去了。他不滿意自己的作品,這些作品中有一種揮之不去的恐懼。哪怕他真心實意想畫一些溫馨的歡樂的場景,但任何一個尚未被填滿的“空黑”里似乎都躲藏著令人不安的東西,于是他疲于奔命地往每個角落填充細節(jié),直至整個畫面變得甜膩膩。
一縷清香的氣息吐在他的后脖子上,一只溫暖的手搭在他的肩膀上,畫家的妻子來到他身后。
如果是在瘟疫爆發(fā)之前,妻子看看他的眼神和手指的痙攣就明白畫家的焦慮,這種時候她總是不說話,只是悄悄把他的酒杯拿走,給他換上一杯茶。
畫家沉默地喝了幾口茶后,開始顛三倒四地吐露自己的想法,有時他從自夸開始,有時又一上來就自怨自艾,有時他講哲學,有時他剖析技法。他說這些的時候,妻子總是認真但是默默地聽著,不插話也不提問。
畫家能一口氣講上一兩個小時,然后意識到還是沒有真正談到自己遇到的問題,但他總是在此時嘎然而止了。然后他揮揮手,讓妻子去忙自己的事,又精神煥發(fā)地開始作畫。
“她不再知道我的煩惱,甚至她根本不知道我還在畫畫?!碑嫾蚁?。
“現(xiàn)在我再也看不到他的作品,他真地只能靠一個人去創(chuàng)作了?!碑嫾业钠拮酉搿?/p>
選自《日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