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劍
夏天奏鳴曲
蟬鳴落在貝多芬《月光》奏鳴曲的E和弦上
鳥鳴落在莫扎特鋼琴奏鳴曲的G大調(diào)上
蛙鳴落在舒伯特奏鳴曲第一樂章的 C小調(diào)上
蟈蟈的鳴叫匆匆落在胡德夫的《芬芳的山谷》上
還有一些未知的蟲鳴落在馬條,李志,趙雷,宋冬野,堯十三,
莫西子詩某首民謠的木吉他上
有一朵木槿花的聲音輕輕落在父親的草帽上
老火車站
應該才幾個月,應該是很冷的冬天,
應該是在晚上,
母親抱著我從1970老火車站擠上
一列綠皮火車。
父親牽著哥哥,挑著沉重的行李
他們應該沒擠上,或是擠上了后一列
或更晚的綠皮火車。
現(xiàn)在1970老火車站拆了。
相當于斷了一條回家的路。相當于
祖父母外祖父母吃不上父親用糧票、
油票、糖票、肉票、豆腐票,購買的緊缺食品,
相當于加急電報失去意義,相當于
我不會看見一列綠皮火車就覺得自己
是一個浪跡天涯的人。
北山路
我按照父親教我的土辦法,
認準一條河或一面湖,
就能找到所要去的地方。
父親還把家門口的池塘比作青山湖,
手把手教我該怎么走。
我按照父親教我的土辦法,
把家門口的池塘比作西湖,
可還是分不清南山路和北山路。
在南山路我不停地打聽北山路,
在北山路我不停地打聽南山路。
我被西湖的陳年往事所困擾,
也被一朵新鮮的蓮蓬所困擾。
谷 粒
谷粒在等大鳥孵化時
也在等超強臺風
花叢先于天空和大海
等候谷殼中破繭而出的蝴蝶
穿黑衣服的稻草人
阻止了一群飛鳥的夜襲
但阻止不了鐮刀暗藏的鋒刃
我可以做名副其實的稻草人嗎?
不問世事,不問西東
只問一畝田,一株稻,一粒谷,
一粥一飯,以及
一壇米酒,一瓶米醋,
一塊米糕的組成部分
富春山居圖
我誤把《富春山居圖》看成《清明上河圖》
是我把一條江看一條河了。
把富春江的鰣魚,子陵魚看成汴河的白條魚,馬口魚,
把富春江的山雞看成汴河虹橋四角的雞毛測風儀。
把富春江的桃花看成汴河的牡丹芍藥。
把富春江的奇山異水看成汴河的舟車,市肆,橋梁,街道,城郭。
把老態(tài)龍鐘的孫鐘看成風騷的北宋廚娘。
我老眼昏花源于我對世事的木訥。
源于我對愛情的忽冷忽熱。
更要命的是我把穿元服的皖,贛,閩的客官當成我的老鄉(xiāng)。
因為只要指認一條江,大伙就都攀上了親戚。
父親的草帽
父親老舊的草帽是父親菜地里瑰麗的
花朵。它從星夜借來麥粒的顏色,
從沉睡的巖石借來藍色呼吸。
它有太陽黑子的雀斑,雷鳴嘶吼的裂紋,
冰雹送來的灰色羽毛,以及從太平洋
黑色風暴和父親身體里提煉的鹽。
當一朵豆莢花和一朵韭菜花徹夜長談時,
父親正用熟練的彎腰制造一個結(jié)巴的詞語。
這瑰麗的花朵會是父親老舊的草帽嗎?
從父親給我的一堆新鮮蔬菜里隨意提取
一顆黃秋葵上的指紋和DNA,
經(jīng)比對,它與父親草帽上和父親菜地
花朵上的指紋和DNA相吻合。
這些相吻合的指紋與父親十根手指上的指紋相吻合。
DNA與父親汗液里的長鏈聚合物相吻合。
可父親的菜地從不認為父親老舊的草帽
是一朵花。它認為父親的草帽是一面令旗,
只要父親大旗一揮,莊稼就會排兵布陣,
開花結(jié)果。有時,它認為父親虔誠地舉著白旗,
向土地跪拜投降。
父親也不認為他老舊的草帽是一朵花。
他認為種菜就要像個種菜的樣子。做任何事情
都要有儀式感。戴草帽、軍帽、官帽、旅行帽……
都要注意場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