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鼎鈞
寫作無非是兩個問題,一個寫什么,一個怎樣寫。作者自己有使命感,寫什么胸有成竹,不需要來聽我的意見,咱們要討論的是怎樣寫,也就是寫作的方法。有人說寫作沒有方法,說這話的還是文學大師呢!我想任何事情都有方法,呼風喚雨有方法,成佛成菩薩有方法,寫文章當然也有方法。
寫文章為什么要有方法?因為要讓人愛看你的文章。音樂讓人愛聽,有方法;烹調讓人愛吃,有方法;手機讓人愛用,有方法。有人拍了一部電影,上演一天就下片了,沒人來看,制片人很生氣,我拍這部片子是愛國,你們不來看就是不愛國。其實那些不來看電影的人都很愛國,他們不來看你拍的電影,是因為你的電影不好看。
好萊塢拍過一部片子,片名叫《是歌好,還是唱歌的人好?》,它要討論的是圣經寫得好,還是講道的人口才好。寫劇本的人拿唱歌作比喻,親切,大眾化,容易領會,這是技巧。片子結尾的時候男主角說了一句話:“是歌者好,不是歌好?!蓖瑯右皇赘枰凑l唱,鄧麗君唱我就愛聽,我因為喜歡鄧麗君才喜歡那首歌。
是歌好還是唱歌的人好?這句話也可以理解為是觀念好還是表達的技巧好?“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花瓣在土壤中分解,成為肥料,并不是驚人的見解,只因為詩作得好,把這個尋常的自然現象升高了。
方法是中性的,同一個方法,誰都可以用。方法不是理論,不是知識,方法要實行,要反復練習。例如游泳,要下水,不是站在池邊看游泳指南。拳不離手,曲不離口,戲曲演員天天要吊嗓子。
討論寫作的方法,我主張從小處著手,心中一動時,三百字兩百字把那一個“點”寫出來。寫作可以跟生活配合,你多寫信,少打電話。新年到了,很多人用電郵copy賀年片給你,你不要用這個方法還他,你寫兩句話回去,這兩句話是一個點,點到為止。這兩句話不是反復貼上,你根據對方的年齡、職業(yè)、近況和親疏遠近做文章,因人而異。如果你的朋友太多,可以選出二十個人來個別措辭,這就是練習。
從點開始,眼耳鼻舌心意,你看見,你聽到,你想起來,好像有人朝你的心上戳了一下,好像有一滴水滴在你的脖子上,這就是點,你心中一動,心中一軟,心中一熱,心中一驚,這就是文學寫作的開始。“起心動念,言語造作”,這八個字里頭有文學原理,你已經起心動念了,它也許在你心里醞釀十年二十年,也許轉眼就消失了,趕快記下來,三百字兩百字都可以,留著它繼續(xù)言語造作。你如果跟作家常有來往,可以發(fā)現他的生活習慣跟別人不一樣,上了床又爬起來,吃飯吃了一半不吃了,幾個人一塊談天,他忽然眼睛發(fā)亮,不說話了——他怎么啦?他被點著了。
秋風起,黃葉飄,我走在街上,撲面一陣風,我伸手一擋,抓住一片落葉,我馬上中了“點”。我要這片落葉有什么用?只要有個東西落到你的手心,你就會抓住,自然而然,出于本能,你得想一想,再把它丟掉。你走在馬路上會有人朝你手上塞東西,也許是個鑰匙鏈,也許是個別針,你不假思索握住了,不要白不要,管它有用處沒用處。你不知道他贈送的小禮物是個傳感器,它從你家發(fā)信號回去,報告你的住址,下文如何,你就小心假設、大膽求證吧。
你常常有被“點”著的時候,當時疏忽了,轉眼忘記了。美國南部風災水災,你去救災,一天發(fā)一千多個便當,一千多只手從你眼底下經過,有粗有細,有黑有白,有長有短,有人四根手指,有人裹著帶血的繃帶,有人戒指陷在肉里,結婚五十年,沒把結婚戒指取下來。你的心一動,得到了一個點。你也到海地去救災,一個小黑孩,赤身露體,拿著一只飯碗,木頭做的,摔不破,小孩很瘦,飯碗很大,像咱們酒席中間盛湯的那只碗,碗里干干凈凈,沒有食物。你的心一動,也是一個點。你把那一點記下來,不要完整。天天記點,麻雀戰(zhàn)術,拼七巧板,你的每一個點以后都有用處。
文章有點有線有網有球。建議你每天寫日記,寫點。有點,以后可以紡線,線多了可以織網,可以纏球。有一天,我院子里來了一只蝴蝶,已經是秋天了,地上沒有花,只有落葉,怎么還有蝴蝶呢,它來干什么呢,找歸宿嗎?風輕輕一吹,搖搖擺擺走投無路的樣子,怎么幫它?布個窩,打開門,它也不會進來住。心中一動,到此為止,點。
蝴蝶的幼蟲是毛毛蟲,化蝶,別看那么漂亮,好像很幸福,其實是為了產卵,產了卵就可以死了,死不見尸,這就拉成一條線。
一個女孩子很漂亮,做模特兒,喜歡捕蝴蝶做標本。她忽然想到自己也是標本,廣告、封面、月份牌、寫真集,都搜集她,這是另一條線,兩根線交叉了。有一天,她很疲倦,忽然想升高,想脫離這個圈子,第三條線出現了,結網了。她怎樣處理手中的蝴蝶標本和寫真集呢?也就是怎樣“煩惱無盡誓愿斷”呢?前兩條線又纏回來了,可以考慮做球了。
(楊進摘自《視野》2019年第1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