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嵐楓
1904年,韓詠華10歲,在天津城西的嚴氏女塾念書,喜歡穿素凈的長棉袍和厚厚的毛坎肩,把一頭長發(fā)盤進帽子里,打扮成男孩子的模樣。
女塾設在嚴家的偏院酒坊院中,念書的都是嚴家的女子,也有幾個親友家的孩子,比如她,就是嚴家世交好友家的女兒。女塾和男塾各居院子的一側,中間的操場是輪流使用的。女孩子們在操場上體育課的時候,就會把通往男生院子的門關上。
嚴氏家塾雖開了女性教育的先河,在這里念書的少女,卻仍是羞澀而靦腆的??身n詠華那時只有10歲,沒有什么可以擋住一個孩子的好奇心。透過門上的窗,她看到了另一個生氣勃勃的世界,與她熟悉的女性世界完全兩樣。
韓詠華喜歡看男生們跑步、讀書、高談闊論,他們中有一個清瘦的男孩子,沉默寡言,毫不起眼,可漸漸地她留意到,其實他才是最不容忽略的那個。當少年們因為某個問題而爭執(zhí)不下時,大家會征詢他的意見,只有他的話能平息兩方爭端,他天生有一種沉穩(wěn)氣度,能叫人信服。
后來,韓詠華知道了,他叫梅貽琦。他是天津本地人,那年14歲,家中有九姊妹。三年前,他父親失業(yè)了,還染上了鴉片,一家人生活無依。相反,韓詠華的家境要好許多。她的祖上曾在天津開設天成號商行,經(jīng)營近海運輸,曾祖父和祖父均是京官,父親也有候補道的官職。梅貽琦在那樣艱難的境況里討著生活,卻能成為嚴氏家塾里成績最優(yōu)秀的學生,這讓韓詠華感到驚訝。
韓詠華留意了他半年。這年年底,男塾遷入天津南開區(qū)的新校址,從此,嚴氏家塾正式定名為南開學堂。之后韓詠華念了幼師,而梅貽琦在南開學堂繼續(xù)求學。他的成績?nèi)允悄菢雍?,四年后,他以全班第一名的成績被保送到了保定高等學堂。
也就是在這一年,美國開始把部分“庚子賠款”作為中國學生赴美留學的費用。于是,梅貽琦又以第六名的成績?nèi)〉昧说谝慌懊懒魧W的名額,準備去美國東部的伍斯特理工學院攻讀機電工程。
梅貽琦從伍斯特理工學院學成歸國,和他同船回來的還有嚴范孫先生,大家都去大沽口碼頭迎接他們,韓詠華也去了。那時,她已從幼師畢業(yè),留在了嚴氏幼兒園和朝陽觀幼兒園工作。這么多年過去了,梅貽琦發(fā)現(xiàn)那個小丫頭已經(jīng)長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而他也長高了些,卻比以前更瘦了。
韓詠華聽說,梅貽琦的父親仍然失業(yè),他在美期間把本來就很少的補貼節(jié)省下來,接濟拮據(jù)的家。她還聽說,他本來可以繼續(xù)攻讀碩士,卻因為要贍養(yǎng)父母、扶持弟妹,決然回了國??墒?,當她仰望他的臉,卻看不到任何苦難怨恨。
1914年,在大沽口碼頭的海風里,韓詠華站在迎接的人群里踮起腳尖看著梅貽琦。他沉默地微笑,一口潔白的牙齒在陽光下閃爍出美好的光澤,她的心被輕輕撞了一下。
梅貽琦回國后,去了天津基督教男青年會任干事,而韓詠華業(yè)余也在女青年會做些工作,他們終于正式認識了。不久,他去了清華學堂任教,擔任物理系主任,教授物理和數(shù)學。那一年,他二十六歲。作為系主任,梅貽琦很年輕,甚至他的許多學生都比他年長。然而,作為那個時代的男人,他已屬大齡,早該結婚生子。于是,許多熱心的人開始為他保媒說親,卻被他一一拒絕了,直到年近三十,他終于同意了一樁親事,介紹人是嚴范孫先生,對象便是韓詠華。
訂婚之前,韓詠華的同學聽說了,急匆匆地跑過來說:“告訴你,梅貽琦可是不愛說話的呀!”韓詠華微微笑道:“豁出去了,他說多少算多少吧?!?/p>
婚后第一年,他們有了第一個孩子,是一個活潑可愛的女兒。長女才一歲,次女還懷在腹中時,梅貽琦取得了去美國芝加哥大學深造的機會,于是他赴美兩年,韓詠華獨自生產(chǎn),撫育兩個孩子。等他獲得機械工程碩士回國的時候,他們搬入了清華園南院的家。
梅貽琦很疼他們的孩子,不過,從不寵溺。比如,吃飯的時候,他會給孩子們一人一小盤葷素搭配的菜,每個人都必須吃完。他用這樣的方式教導孩子們不要挑食。孩子們不聽話的時候,他從不會生氣,而是和顏悅色重申道理,不過,不管他們?nèi)绾慰摁[,他的要求都不會改變。
韓詠華是學幼兒教育的,可是被淘氣的孩子惹急了,她會把他們關起來以示懲戒,甚至有時候還打他們。對此梅貽琦總是搖頭,說:“你忘了你是學什么、做什么工作的嗎?”他和她的教育方式完全不同,結果在孩子們心里,溫和的父親反而比嚴厲的母親更有威信,他們都愿意聽他的話。
梅貽琦在婚后的第十年成為清華留美學生處監(jiān)督。他在任的時候,在華盛頓的學生可以隨時來監(jiān)督處活動、休息,在外州的學生放寒暑假時也回這里休假,甚至很多非清華的留學生也常來。他把監(jiān)督處辦成了留學生之家。
又過了3年,1931年的冬天,梅貽琦調(diào)任回國,正式成為清華的校長,時年四十二歲。梅貽琦的上任,是清華校史上永遠不能忽略的事件,他讓清華成為理工教學和研究重地,并在中國近代的戰(zhàn)亂中保持了清華的安定和發(fā)展,讓它躋身于世界學術之林。
嫁給了梅貽琦以后,韓詠華后來被鄧穎超親自接見。鄧穎超還特意請了天津狗不理包子的大廚做了一桌地道天津菜宴請她,楊振寧和李政道回國時也總會拜訪她,她還被特邀成為全國政協(xié)委員。
大約有年輕的姑娘們會羨慕她的“夫榮妻貴”,可是,如果時間倒轉,又有多少人會有她那樣的決然?從嫁給他的那天起,她便“豁出去了”,她包容、欣賞他的性格,亦愿與他一同擔當兩個家庭的責任。梅貽琦擔任清華留美學生處監(jiān)督的時候,韓詠華跟他一起去了華盛頓。為了節(jié)省經(jīng)費,他把監(jiān)督處的司機辭了,自己學開車,而她接替了鐘點工的活,為大家做飯。擔任校長的時候,他有車,但她從沒有乘過他的車。他到了昆明后把校長專用的小汽車交給學校公用,她和孩子們安步當車,走很遠的路也毫無怨言。
在西南聯(lián)大,梅貽琦向教育部申請補助金,補助聯(lián)大的學生??墒撬矣兴膫€孩子在聯(lián)大上學,他卻不肯讓孩子們領補助金,要把機會讓給更貧窮的學生。她什么也沒說,默默地磨好米粉,用銀錠形的木模子做成米糕去賣,為了他的校長尊嚴,她從不說自己是梅夫人,只說自己姓韓。那時候,她挎著一籃子熱氣騰騰的米糕,走很遠的路去賣。她舍不得穿襪子,把腳磨破了,整個腿都腫了,可是她還是笑著,把那糕叫作“定勝糕”,她說這寓意抗戰(zhàn)一定會勝利。
很多年后,韓詠華依然記得,在最艱難的歲月里,下班回家的他看著正在院中嬉戲的孩子們安靜地微笑。那時,她正在廚房的窗下準備晚餐,米飯熟了,水汽蒸騰,透過冉冉的白霧,她看到他臉上淡淡的笑容。他的笑在昆明城無邊的暮色中顯得溫暖無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