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邦
一
入秋好多天了,天氣依舊像是扣了一鼎鐵鍋,悶熱之極。
程壘因為收了農村建筑隊的一箱子白酒,被人舉報,讓集團的紀檢委劉書記叫去,宣布他立刻停職接受檢查。事情就是這樣,喜劇的帷幕剛拉開,往往最先上場的恰恰是悲劇人物。就在前一天,集團組織部的張部長剛和程壘親密接觸完,興高采烈通知他,準備提拔他為化工公司的總經(jīng)理。程壘發(fā)自內心地對張部長說,我不干,真的,我一想讓我當這個官,腦袋就炸了。張部長很不高興,說,就你合適,而且問誰都說你是人選。程壘很想再說什么,他看見張部長原本那張笑臉變狹長了,就不再說。
張部長和程壘很熟悉,原先程壘是集團技術處的副處長,兩個人是大學同學,只不過程壘學化學,張部長比他高出兩屆,學哲學。兩個人因為都愛喝酒而結識,于是以后就找個借口喝酒,因為程壘喜歡寫詩,他的詩在大學獲得一個獎,兩個人在學校門口的小酒館足足喝了三瓶白酒,還都是高度的。程壘憑借大學的優(yōu)異成績被招聘到了集團技術處,沒兩年就是主任科員,四年以后已經(jīng)成為副處長。集團里的人都說他不知道祖上燒了哪門子高香那么有官運,因為大學畢業(yè)生在集團機關里一把一把地抓,而唯獨程壘提拔得最快。后來,在集團經(jīng)理辦公會上,決定讓他去所屬的化工公司擔任第一副經(jīng)理?;す臼羌瘓F下屬公司中最紅火的單位,它的經(jīng)濟效益相當于全局的四分之一。最能證明公司力量的是,所有擔任公司總經(jīng)理的后來都提拔成了集團總經(jīng)理,而且還有一個成為副省長、兩個外經(jīng)貿委的主任。這次程壘提拔總經(jīng)理,年僅三十九歲,這眼花繚亂的提拔在全市都是讓同行人十分嫉妒的。為此,有很多熱衷官場學的人分析過他,把他的來來去去研究個底掉。程壘是從偏僻農村考上的大學,他的父親是種果樹的農民,母親在家養(yǎng)雞喂豬。他有兩個妹妹,趁著水靈勁兒都嫁走了,嫁的又都是農民。其中一個妹夫到城里打工,蓋樓房的時候從高處不小心摔了下來,還算是命大,兩條腿粉碎性骨折,人也就廢了。程壘的妻子叫李百珍,人長得不算十分漂亮,就是皮膚白、頭發(fā)黑。李百珍是集團信息辦的,父親是大學教授,母親倒是個副處級的干部,充其量就是圖書館的副館長。說起來,李百珍出自典型的書香門第,父母老老實實做學問,很少出門走動,也沒什么背景。于是,這幫人百思不得其解,程壘為什么能芝麻開花節(jié)節(jié)高呢。況且,程壘是個不愿意跑官的人,見了集團的領導就躲得遠遠的,說兩句話就臉紅就手足無措地搓著手,像一個做錯事的大孩子。幾次提拔他,他都不愿干,痛說自己的無能。還不是裝,他真的不愿意干,就像這次張部長跟他說當公司總經(jīng)理,腦袋就像撥浪鼓。
在集團,他屬于在官場上比較弱智的人。再探討,程壘究竟是哪個集團領導看中的,蹊蹺的是沒有誰特別喜歡他,程壘也不屬于哪個領導派系的。與程壘唯一有接觸的是組織部張部長,兩個人是大學同窗,又經(jīng)常在一起喝酒。每次喝酒,他們都不帶別人,兩個人推杯換盞,好不熱鬧。于是,大家就猜疑是張部長背后運作,畢竟是組織部長。后來,張部長逢人便解釋,我跟程壘就是老同學,沒有別的,真的。起初,大家認為他說的是幌子,里面肯定會有什么貓膩??珊髞碛写纬虊竞榷嗔?,跟別人說,張部長沒幫我什么忙,我倒幫過他。攙扶他的人不懷好意地問他,幫張部長什么忙了?程壘亂嚷著,他當組織部部長就是我?guī)退拿?。說完,程壘就怎么也不說了。程壘酒醒以后,后悔極了,對攙扶過他的那個人說,我喝多了,胡說八道的!程壘酒后這句話一石激起千層浪,集團的人眾說紛紜。程壘能替組織部張部長說話,不論怎么講,大家都知道程壘肯定有背景,一個很大很深的背景,程壘說話是有分量的。他能在集團領導班子會上每次得以順利通過,是有重量級人物提攜他。因為,一個人的提拔需要在領導班子上首先有人提出,然后是贏得大家的贊許,這個程序是不能被改變的。圍繞這個程序,后來有內線人冒死提供準確情報,每次在班子會上提出程壘的那個人,是集團的總經(jīng)理。
總經(jīng)理姓武,叫武發(fā)機。武發(fā)機是一個很內斂的人,外表很平和,但實際上做事很霸道。在班子會上,他要是說了定板的話,是不允許別人再說什么。有一次,武發(fā)機說了一個提拔人的動議,張部長隨口說了一件事,這個被提拔的人愛喝酒,而且不分場合,喝多了就亂說。武發(fā)機變臉,說,你喝酒不是比他還多嗎?你不是還在組織部長位置上穩(wěn)穩(wěn)待著嗎?張部長意識到自己多嘴,只能尷尬地笑笑。武發(fā)機平常不怎么理睬程壘,每次見了面也沒怎么親熱,無非就是打個招呼。有好事人打聽武發(fā)機和程壘有什么牽連,得知武發(fā)機的老家是廣東中山市的,而程壘老家是河北省安平縣,在滹沱河畔的一個小村子。再查,武發(fā)機和李百珍有沒有瓜葛,結果李百珍是蘇州人,如果非要有關系,那就是當初武發(fā)機想把自己的兒子介紹給李百珍,被李百珍婉言拒絕。那么,程壘這個四三不靠的人怎么能得到總經(jīng)理武發(fā)機的青睞呢,這簡直是個謎。很多人喜歡猜謎,并且把揭開謎底的過程當成一種官場游戲的享受。于是,有人故意給武發(fā)機寫了程壘的匿名舉報信,說,程壘喝酒,講了他提拔的張部長,而且收了張部長的一幅字,是清朝大學士翁同龢的寫的,寫的是“透宗語入三分木,脫俗人登百尺樓”。舉報人還分析,這幅字市場預估價值應在三萬塊以上。蹊蹺的是,這封舉報信竟然在集團和基層瘋傳得有鼻子有眼。怎么傳出來的,真是一個謎。大家又分析,這個舉報人一定在現(xiàn)場,要不然不會知道得這么詳細。馬上開始研究誰在現(xiàn)場,又是一堆人。等了幾天,沒有動靜。匿名舉報人又發(fā)信催問,說,必須要給一個明確答復。后來,在一個傳達市里文件的會上,武發(fā)機平靜地說,知道你們都在傳這個舉報信,現(xiàn)在明確說,那是張部長自己寫的,他很喜歡翁同龢,他的老家在江蘇常熟,與翁同龢是老鄉(xiāng)。據(jù)他自己說,那個書法一錢不值,還是程壘給他一個臉要的。但現(xiàn)在必須嚴肅批評程壘,喝酒是錯的,喝酒說酒話更是錯的,給他一個誡勉談話處理。其實,那次就要提拔他當總經(jīng)理,一個誡勉談話就拖延半年。程壘沒有任何反應,好像沒有發(fā)生什么事。有人替程壘憤憤不平,程壘笑了笑說,我戒酒了,武經(jīng)理的批評我完全接受。最后一句話,我感謝舉報我的人,真是為了幫助我。后頭這句話更有意思,我知道是誰,我請他喝酒。
二
紀檢委劉書記找程壘談話,可以說在集團機關引起軒然大波,不少人對此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這就是說,誰敢因為一箱子白酒拿程壘開刀,明顯是對著武發(fā)機來的。一箱子白酒對于集團人來說,就好比早晨起來喝一杯牛奶,白酒對集團人來說是最普通的。每年過中秋或者春節(jié),連集團收發(fā)室的人都會收到下面送來的白酒,都比送給程壘的高級。在以前,集團各辦公室里,隨便在誰的辦公桌翻一翻,就會有茅臺五糧液等酒,你翻到了隨便拿走,沒有人阻攔你。這幾年管嚴了,辦公室清潔了,可要是認真搜尋,還是能有個把酒瓶。因為集團下屬就有個制酒企業(yè),銷量還不錯。集團的人就那么牛,下屬的很多企業(yè),跟社會上都有千絲萬縷的關聯(lián)。社會上幾乎都會求集團,集團卻沒有什么可求別人的。那么,劉書記到底跟程壘說什么,這是大家感興趣的。因為太不好談了,劉書記是收藏酒瓶的,據(jù)說在他家里有個柜子,歐洲的各種威士忌等洋酒都有。后來,這些酒瓶子都讓劉書記送人了,并在會上檢討自己玩物喪志。武發(fā)機還說了一句話,不收藏就完了,別這么糟踐自己,誰都有個愛好什么的,就是不能本末倒置。
關于劉書記和程壘還談了什么,有各種版本在集團流傳。有人說,劉書記對程壘什么也沒說,兩個人在紀檢委辦公室里就是講了中國現(xiàn)代化工的歷史,說起奠基人陳世璋、俞同奎教授,程壘給劉書記上了一課。說完了,程壘和劉書記握握手就走了。很多人對這種版本嗤之以鼻,說是在瞎編,一向謹慎的劉書記不可能和一向嚴謹?shù)某虊菊f這種題外話。很快,另一個版本開始流傳,據(jù)說就是紀檢委的某干事傳出來的,他始終坐在劉書記旁邊小屋里。某干事的版本引起大家重視,覺得比較接近事實。這個版本說,程壘進去以后一言不發(fā)。劉書記說,你蠢呀,在宣布你的任命前干蠢事是最愚昧的。一箱子白酒沒什么,關鍵是有人會利用它做你文章。你提拔那么快,得罪人還少嗎?沒辦法,集團領導只好揮淚斬馬謖了,你先停職檢查,認清問題,過后再工作吧。程壘什么也沒說,對劉書記深深鞠了一躬就走了。這個版本在版本排行榜上只停留了半天就被攻破了,紀檢委某干事慌忙跳出來辟謠,嗚咽著說,絕對有人陷害他。劉書記和程壘談話那天,老婆生孩子,他根本不在現(xiàn)場。某干事說,為這個版本,劉書記找他談了兩次話,可能要把他調出紀檢委,到基層鍛煉。研究官場高層次的人不屑,說一開始就不相信這個版本,一是程壘根本不會向誰鞠躬,他這人自持高傲,對誰都不會卑躬屈膝,跟武發(fā)機說話,都是直視對方。二是劉書記不可能說出這種小兒科的話,接受一箱子白酒,況且是沒有品牌的白酒,提不上什么蠢事,官場游戲就是一層窗戶紙,沒有人愿意捅開。程壘接受什么,哪怕是一瓶酒、一盒茶,嚴格上講都不對。那么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后一個版本是組織部張部長說的,好像成為權威版本了。中午,張部長在食堂和別人聊天時偶爾透露,劉書記什么也沒說,拿出一張宣布程壘停職檢查的文件讓程壘看。程壘簡單看完了,問,還有別的事嗎?劉書記嘆口氣說,沒有了。程壘就起身走了,整個過程也就是五分鐘。張部長這個版本出來以后就沒有新的了,因為太經(jīng)典了。特別是劉書記那聲嘆氣,簡直是絕了,說明對程壘的同情,也沒說明他究竟是什么態(tài)度。
程壘從劉書記那里出來,回家后看著電視。電視里是一群非洲野馬在草原上奔馳,草原一望無際,野馬都很健壯,那肌肉在慢鏡頭中一張一縮,像是饑渴的一張嘴在吮著甘露。有野馬因為被什么絆倒,很快后面的野馬就把它踩下去。程壘看見倒在地上的野馬在呻吟,頑強地想站起來,但剛戳住腿就被后面氣勢如虹的野馬壓下去。最后鏡頭往上搖,畫面上是被野馬群卷起的一股股白煙,與云彩接壤著。自打化工公司蓋了這個危險品的庫房,作為主管的他就開始失眠,每天晚上瞪著天花板。李百珍勸他,你不行就吃兩片舒樂安定。程壘拒絕,李百珍說,要不你跟我做愛,你累了就睡著了。做了幾次,李百珍睡著了,程壘照樣看著窗外漆黑的夜色。他壓力太大了,危險品庫房不能有任何差錯,因為里邊不能有任何紕漏,出了問題就是大災大禍。當時在招標時,他就躲開,關掉手機,后來還是武發(fā)機火了,說你關手機就是逃避。這個農村建筑隊是招標上的,別看是農村來的,干了好幾件建筑大事,法院大樓、碼頭大庫。修建的時候,程壘就住在工地上。修建后檢驗順利,程壘跟脫了一層皮的火雞,渾身的肌肉都在疼。他是跟集團簽過生死書的,有問題就是他承擔。記得程壘從紀檢委劉書記那出來,看見武發(fā)機。武發(fā)機拍了拍他,說,不是我們小題大做,是有人舉報了你,不能放過你。程壘笑笑說,您說,給我那箱子白酒,我都沒怎么注意看,我讓他拿走,我以為他拿走了呢。問題是誰看見了,誰又舉報我。我覺得真是一個解不開的扣子,我沒得罪過誰呀。武發(fā)機板著臉說,舉報你的問題對不對,對了,你不要去猜誰舉報你的,你好好查查自己為什么這么做。說完,武發(fā)機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刈吡?。程壘看見武發(fā)機的背影很寬大很雄厚,那時,正好是夕陽西下的時候,一縷濃重的橘黃色鑲在武發(fā)機的肩頭,有日本電影大師黑澤明拍攝的武士派頭。武發(fā)機和程壘的對話沒人看見,但凡有人瞥上一眼也會成為爆炸性新聞。因為有人開始傳,武發(fā)機想拋棄程壘,原因是程壘在化工公司干得太招眼,本來化工就不好干,走下坡路,程壘去了就開始見效。有人想借機拿掉程壘,因為程壘是武發(fā)機的人,把程壘干掉了,武發(fā)機就危在旦夕。張部長曾經(jīng)對程壘說過,小子,千萬別張狂了,你就是一個棋子,鬧好了就是個馬。什么是馬,在棋盤上能一下子跳兩個格。在草原上就是讓人騎的,再好也只能算是匹駿馬。
停職的日子,程壘過得很舒坦。他推著自行車去菜市場,每次都把自行車前面的鐵筐裝滿了東西。回家給李百珍做飯,他習慣在單位食堂吃飯,因為每天晚上都很晚才回來。李百珍曾經(jīng)憧憬過,你給我做一頓飯我就燒你高香。有時候,他就跟李百珍在飯館撮一頓,過過嘴癮了事。后來,李百珍陪他去菜市場,因為他買的菜都不中李百珍的意。那次,他和李百珍走出菜市場,有一個穿著雖然簡單但讓人一看就打眼的女人擦身而過,留下一縷淡淡的香味,吮吮就知道不是那種廉價的香水,一準是地道法國玩意兒。程壘回頭看看,那女人的背影也很好看,腰很細,一扭一扭,把她裸露的胳膊顯示得豐潤而文秀。她穿著黑色的長裙,像是油畫里吹長笛的女人。李百珍諷刺他,真不知道你還這么喜歡漂亮女人。程壘解釋,以前總忙,沒顧上看。沒有一個男人不喜歡漂亮女人。李百珍就哈哈大笑,兩個人開始打情罵俏。在程壘家的后面,有一座湖,湖面雖然不大,但很有韻味。每次,程壘都和李百珍從菜市場出來繞道這里。遠處層層疊疊的群山都變成紫褐色,湖面上升起一團輕淡的藍色暮靄。太陽在西墜的一剎那,還借著云塊綻開的亮相機會,將半面臉射出最后的柔美光芒,一點兒也不刺眼,像血一樣橘紅。程壘感嘆說,這片湖很少過來,每次即便來也是匆匆而過。李百珍挽著他的胳膊說,你總算有時間享受了。
三
程壘手機關機了,他很少打開。這天,張部長下班找他,兩個人在家里吃飯。李百珍忙活了幾個小菜,張部長喝酒,程壘卻說,你喝,我看著。其實,程壘并不喜歡喝酒,他剛上大學的時候聞一下酒頭就暈。后來,張部長開始愛和他喝酒。那時程壘的父親跟他講,要學會交幾個知心朋友,沒有他們,以后你做啥事也做不成。程壘的父親上過幾年學,教他的曾經(jīng)是私塾先生。后來,他父親能種果樹,也是靠的那幾年學。程壘聽話,他就覺得張部長是他知心朋友,就愿意喝。程壘沒想到一喝起來就有了癮,就感到亢奮。特別是喝完以后暈暈乎乎地往床上一躺,就跟騰云駕霧一樣。他平常不太愛說話,可一喝起酒來就滔滔不絕,把憋在心里的東西都釋放出來。程壘的酒量不小,一瓶白酒喝下去不當什么,頂多就是話多而已,走路絲毫不踉蹌。張部長不高興地說,你小子戒酒了。程壘說,思過呢,不能喝酒。張部長問,你錯在哪了。程壘真誠地說,我的神經(jīng)線繃得還是不緊,就稍微松了一下,問題立馬就來了。張部長問,那天誰送你的酒啊,你就收下。程壘說,一個眉清目秀的農村女人送來一箱子白酒,就輕輕說了一句話,這酒是我們鄉(xiāng)里自己燒的,沒幾個錢。聽說你上大學前也是農民,就別嫌棄了。張部長笑了,李百珍過來插話,悻悻地說,你別聽他的,他那是給你編故事呢。程壘接著說,我兩眼盯著那農村女人,只把人家看得紅了臉。我就問她,你叫什么名字?農村女人笑著說,我叫秀。我又問,你跟建筑隊是啥關系?為什么讓你送酒來呀?秀靦腆地回答我,說建筑隊隊長是我丈夫。我告訴她,告訴你丈夫,他干得不錯,工程款會按照合同給的。秀就高興地拉著我的手,眼淚嘩地淌下來,說,我咋報答你呢?李百珍笑得前仰后合,張部長生氣了,撂下筷子說,程壘,你是不是拿我當傻子。程壘尷尬地笑了笑,搖晃著腦袋說,真的,我一點兒也沒有夸張。說完,自己也倒了一杯酒喝著。張部長突然發(fā)問道,你是真糊涂呀,還是假糊涂。一箱子白酒是沒什么,萬一建筑隊那工頭在外面一傳,那一箱子白酒就是一箱子炸彈,如果那箱子里邊有什么東西呢。程壘頓時愣住了,他沒想到這點。別看程壘在集團是炙手可熱的人物,但張部長始終看不起他,說穿了,是看不起程壘是個農村人。張部長也跟李百珍說過,程壘必須改變他農村人的思維方式。李百珍當時說,你說得對,我爺爺曾經(jīng)是這座城市的一家銀行董事長,家譜上好幾位是翰林。張部長問,那你當初怎么看上他的呢。李百珍說,我哪知道,我就稀里糊涂地跟了他。他那天也穿西服扎領帶,我說,你怎么打扮也是農村人,因為你太像了。
程壘在送張部長下樓后,兩個人在路上隨便聊著。張部長深思著問,你能知道誰舉報你的嗎?程壘說,不知道,而且那人對我了如指掌。張部長說了幾個人名字,程壘說,有可能,但又覺得不會。張部長說,你說你,人家背后打了你,你回頭找,看到的都是人頭,卻找不到打你的人,而且人家是下死手。月亮藏在了云層后面,看什么都霧蒙蒙的。張部長說,我想跟你商量一件事,只對你說。程壘看著張部長有些緊張的臉,張部長說,我想舉報武發(fā)機怎么樣?程壘嚇了一跳,說,你瘋了。張部長說,今天他又在會上狠狠數(shù)叨我,一點兒情面也不給。你說,每年提拔這么多人,都能保證干得好嗎?干不好也不是我的錯。他說,誰誰是我的一個遠親,怎么就提拔了,也不通報。這不是混蛋嗎?我都不知道,是這小子說的。查了還真是我的一個遠親,但我真不知道。我必須舉報他,要不憋死我。程壘說,那你說我恨武發(fā)機嗎?我是不是應該舉報。為了一箱子白酒就停我職,這不就是殺雞給猴看嗎?張部長點點頭,是啊。程壘說,你知道我討厭為了私利舉報,而且人家做得對,做人要厚道,舉報要正氣。你是不是匿名啊,你是不是要說武發(fā)機霸道專橫啊?張部長不說了,程壘繼續(xù)發(fā)飆,你是不是要故意找碴啊,他武發(fā)機能沒有漏洞嗎?你是不是要全都放大???張部長不說了,甩下程壘走了,程壘在后面喊著,我這是救你!舉報對了是正義,舉報變成誣陷,那你就是在犯罪!
四
程壘停職一個禮拜,集團里也沒有動靜。
秋天真的來了,嘩啦啦地掉樹葉子,路上一片金黃。
李百珍回來了,說,知道是誰把你推下去的嗎?程壘笑笑說,你知道?李百珍說,是武發(fā)機。程壘說,不會的,他那么器重我,干什么要推我呢。李百珍說,你知道嗎?市里有領導想讓你當集團的副總經(jīng)理,把武發(fā)機拿下去。這時候,武發(fā)機不下狠手,他的位置就動搖了。程壘一驚,忙問,你怎么知道的?李百珍沒有說話,跑去上衛(wèi)生間。程壘看見電視屏幕上,有群餓虎在草原上搶奪被踩死的野馬。李百珍回來,程壘再問,我問你怎么知道的,你倒是回話呀?李百珍說,張部長對我說的,讓你找市里那個領導幫助幫助。程壘不高興了,張部長怎么不直接對我說呀?李百珍戳著程壘的腦門,你真不應該在官場上混啊,他跟你說,不就給自己沒留后路了。跟我說,誰問到他,他可以抵賴呀。程壘嘖嘖著,累不累呀。
兩個人吃飯,是李百珍做的面條。面條煮生了,吃在嘴里咯吱咯吱的。程壘說,你怎么煮的面?李百珍沒好氣地說,湊合吃吧,你現(xiàn)在是停職檢查期間,就配吃這種面條。程壘站起來,青著臉說,我真是墻倒眾人推了,可再推也輪不到你。我才剛停職幾天啊,你就忍受不住了。李百珍喊著,我說什么了,我是生武發(fā)機的氣。程壘走進內屋躺在床上,他把手機開著,沒人打電話。以往他的手機都是爆滿的,連上廁所都不停地叫。程壘百思不得其解,哪個市領導說的,他怎么一點也不知道啊。李百珍走進來坐在他身邊問,我不是惹你不高興啊,你就沒琢磨,為什么要讓一個女人過來給你送白酒,而且誰把這個信息捅出來的呢。那么究竟是誰那么大道行又給你寫舉報信呢,你肯定是得罪人了,而且得罪得很深,要不然他不會這么朝你心口捅刀子。是不是武發(fā)機呢?程壘搖頭,說,不可能,武總不會干這么下三爛的事情。程壘想不到一封舉報信后面引起這么大的風波,而且還跟自己的意外升遷有關系。他想給張部長打電話,可拾起了手機,又彷徨了。張部長能告訴的都告訴李百珍了,多一句嘴他都不會再說。張部長是留了心眼,讓他自己去找市里那位領導??伤苷艺l呢,他根本就沒有跟哪個市領導有牽扯。李百珍溫柔地說,你應該找找那個市領導,不說別的,起碼說清楚一箱子白酒的事,也別枉人家器重你呀。程壘沒好氣地說,我怎么找,我都不知道是誰。李百珍陡地提醒他,你不是跟主管的副市長見了兩次面,他到你們化工廠表揚你有腦子。程壘撓撓頭,人家就是跟我說了幾句,后來又來還是那幾句。李百珍嗔怪地,我是你老婆,你都不跟我說實話。程壘悻悻地說,都什么時候了,我有什么不可說的。李百珍提示他,他讓你寫了一份優(yōu)化國有資本的報告,你寫了,他說你寫出了一種大格局。程壘愕然地看著李百珍,想想說,你怎么知道的?李百珍說,你回來親口跟我說的,你當時很得意呢,喝了半杯酒。程壘搖搖頭,以后我就再也沒見過他,有一年多了。李百珍看了看程壘,說,我去找人,我就不信沒人幫你,就收了這么一箱子爛酒,給停職了。程壘拽住她喊著,你能認識誰!李百珍掙脫開,走了,程壘也沒攔。其實,程壘沒有把實話都告訴李百珍,幾年前,他到北京培訓,帶隊的就是那個市領導。那半個月,市領導很喜歡他,有回帶他到東交民巷走了一圈,說他小時候就在這里住。最后,到東交民巷東口,去一個著名的新橋西餐館吃了一頓牛扒。市領導不滿意,說,遠不是過去的味道。那次吃飯出來,市領導堅持要走回來,沒有想到突然暈倒了,被程壘緊緊抱住,送進了附近的同仁醫(yī)院。市領導醒過來,單獨對程壘說,不要對任何人說起我暈倒的事,說出去了對我不利,對你也不利。程壘第一次近距離看著市領導,他發(fā)現(xiàn)市領導的額頭皺紋一道一道的,很深刻,黑頭發(fā)是染的,只不過染得很真實罷了。程壘真誠地說,您這次暈倒碰巧有我,萬一您再暈倒,旁邊沒人就很危險。市領導有些感動,拉了拉程壘的手,不瞞你,我的病是心肌梗死,發(fā)病率很低,第一次就讓你看到了。程壘說,我明白了。市領導和藹地說,你回去后有什么事情可以找我。程壘的心熱乎乎的,一下子有了主心骨,他的眼眶子都潮濕了。從北京培訓回來后,程壘沒有找過市領導一次。只是市領導后來分管集團,特意到他的化工公司調查。程壘沒有把這些事情告訴李百珍,盡管李百珍是他的妻子。
五
兩天后,下了一場透雨,秋天就把所有樹上的葉子掀掉了。
集團通知程壘上班,并告訴他,馬上就要組織對新建的危產(chǎn)品庫房全面驗收,而且一再提醒他,還有第二期的危產(chǎn)品倉庫籌建,這個倉庫比第一期的規(guī)模還要大,要求還要嚴。程壘本來有些松弛的心瞬間又被提起來,他知道驗收不好,哪怕出一點點紕漏自己就要遭殃。他開始睡不著覺,偷偷吃舒樂安定,兩片管不住,就吃一種新藥思諾思。他強迫自己睡覺,李百珍說他每次洗完澡地上都掉好多頭發(fā)。李百珍喜悅地告訴他,他這次回去上班,是她跑的結果。而且武發(fā)機告訴她,程壘太順利了,需要挫折。程壘不好掃李百珍的興,紀檢委劉書記說,因為驗收才讓你上班,你的事情還沒有調查完。程壘說,如果調查完了,我沒有任何問題怎么辦?劉書記問,你什么意思?程壘說,你不給我一個交代、給集團一個說法嗎?劉書記哼哼著,現(xiàn)在誰有問題就查誰,沒問題就上班繼續(xù)工作。程壘不依不饒,說,那提拔我當公司老總是不是就沒戲了。劉書記說,你現(xiàn)在還沒有干凈呢,那事就甭想了。程壘笑了,笑得很愜意,笑得劉書記以為他神經(jīng)了呢,回頭告訴了武發(fā)機,武發(fā)機不屑地說,不理他,這點兒壓力他就承受不住,將來能干什么大事!
程壘上班兩天半才發(fā)現(xiàn)在辦公室的墻角,那個白酒箱子還在。他覺得奇怪,因為這個白酒箱子惹出來亂子,怎么還沒有人動,仍舊放在自己辦公室角落里。他正想著,聽到有人輕輕敲門。打開門,程壘愣住了,他看見秀在外面站著。秀說,老板,能讓我進去嗎?程壘沒說話,他看出秀化妝了,嘴唇抹得猩紅。秀站著,低著頭說,知道給你惹麻煩了,但是給你送酒的事情我真沒說,那破酒也沒啥好說的,說出來也怕人家笑話。程壘說,你丈夫說了?秀說,我丈夫罵我混蛋,說那箱子白酒里面擱著四十萬塊錢,你為什么不告訴人家。程壘聽罷頭發(fā)都豎起來了,后脊梁骨冒寒氣。他說,什么四十萬塊錢?秀見程壘的樣子也嚇傻了,忙結結巴巴地說,你可別不認賬,那錢就在箱子底下擱著,在一個大信封里,信封是紅色的,上面還有一張傳統(tǒng)的楊柳青年畫,上面有個胖娃娃抱著大鯉魚。程壘慌忙把那一箱子白酒從陽臺上拉出來,打開箱子,啟開封條,果然一眼看見有個紅色的大信封。他一把抓起來,信封里有一張銀行卡。卡后面寫的是密碼,竟然是程壘的生日。程壘看著秀,秀的嘴唇在抖動著。程壘指著說,你快拿走,就算我什么也沒看見。秀沒有任何動作。程壘青筋暴漲,呵斥著,你還不拿走!不拿我就報警了!秀趕緊過來把信封抓到手里,然后放在手提包里。程壘喊著,你這要害死我呀。秀哭泣著,真的沒有,真的沒有,就是干完工程想答謝你。我們拿下工程就能賺三百多萬,給你四十萬絕對不多。另外,我丈夫說,還有第二期的修建,真是指望你能再幫一把。程壘推搡著秀,快走吧,跟你丈夫說,他沒有第二期了。秀沒有動地方,她喃喃著,我跟我丈夫說過,你不會看到那四十萬,因為你不會喝那種破酒,箱子不會被你打開。我丈夫死活覺得你拿了四十萬,說現(xiàn)在不會有人這么傻。我和他打賭,說他要是輸了,我就拿走他兩萬。我要是輸了,我就給他兩萬。程壘惱怒地說,你是女人,我不埋汰你,你趕快走,別讓我動手轟你!秀認真地說,我丈夫把打賭的事情告訴了建筑隊里的會計,我想會計是不是會傳出去。程壘說,這件事就算過去,你趕快把錢拿走,要不告你和你丈夫一個行賄罪,你們還有什么好日子過啊。秀要搬酒箱子,程壘突然制止住,說,不要搬,你就放到這。我想會有人來調查,你搬走了,我怎么說。但銀行卡你馬上拿走,就當我什么也沒有看見。秀揣好了卡,問,我能加你一個微信嗎?找你很費勁。程壘讓她加了微信,說,別給我裹亂,懂嗎?秀惶惶地走出去,程壘追了幾步叮囑著,告訴你丈夫以后別干這些事,規(guī)規(guī)矩矩把工程建好了,比什么都強。門被關上了,程壘接到電話,說驗收組都在庫房等著他呢。
忙碌了一天,驗收組走了。程壘發(fā)現(xiàn)自己回來以后,大家對他都很客氣。他知道客氣的背后就是冷漠,他能忍受住煩惱,但承受不住這份冷漠。他開車到了家門口,紀檢委劉書記打來電話,問他,那白酒箱子還在你那嗎?程壘說,在。劉書記說,我明天派人去拿,給你估估市場價,然后你給人家退款回去。程壘的心被觸了一下,有些酸又有些暖。劉書記放電話之前說了一句,我本想去看看你,你也不容易。他突然發(fā)現(xiàn)劉書記的車就在他家門口,車尾燈在夜色里一閃一閃,像是一個紅眼病人在眨眼。程壘走下車,劉書記的車開走了,程壘覺得迎面吹來的風冷颼颼的,渾身似乎沒有穿衣服,骨頭凍得生疼。他腦子里突然想起了市領導跟他說過的一句話,你心思太重,瞻前顧后,這不行,或許你就不是干大事的材料。
三天后,驗收結束了,在好幾份單子上蓋了合格的章。驗收組走的時候,每一個都挨個跟程壘握手,說,工程能建成這樣,你費心了。程壘搬了把椅子坐在建成后的危產(chǎn)品庫房,偌大的庫房里顯得空蕩蕩。他發(fā)現(xiàn)手下幾個人都沒有走,站在他身邊,像是一堵墻砌在旁邊。程壘沒有說話,大家也靜靜地看著他。整整三年,危產(chǎn)品庫房纏斗了程壘和他團隊一千多天,就沒有消停過。程壘問,你們誰有煙?有人遞過來,給他打著火。程壘見是秀的丈夫,他一直跟著驗收。程壘以前是抽煙的,而且很兇,一天都是三四包。危產(chǎn)品庫房一籌建,他就戒煙了。他的團隊也都堅決不抽了。程壘狠狠嘬了一大口,煙在他胸腔急劇地翻騰著。好久,程壘問大家,第二期你們還跟著我嗎?沒有人回答,庫房安靜得像是沒有人一樣。程壘也不再問,繼續(xù)抽著煙,見到團隊里能抽煙的都在抽,頓時煙霧繚繞。劉書記把那箱子白酒送過來,程壘讓手下人把白酒送到驗收后的庫房,然后讓秀的丈夫全部撒在庫房的地上。
庫房頓時酒香彌漫,程壘說,消消毒吧。手下人有偷笑的,后來大家一起哈哈笑。
程壘那天晚上回家時,天色已黑了下來,在路上他給秀打了六百多塊錢,說,你必須收,不收下次二期招標就算了。秀收了,發(fā)過來一個哭臉表情。程壘沒有回復,他果斷把秀的微信刪除了?;丶宜透畎僬湔f,晚上去聽評彈,上海來的,都是名家,也換換心思。李百珍說,聽評彈也好,或許也能干凈干凈你的心靈。程壘不滿地說,我心靈怎么不干凈了?李百珍哄著他說,主要是我看你最近一直心神不寧的。到了劇場,里邊的人不算多。程壘突然看到武發(fā)機在前排坐著,接著他詫異地看到市領導也匆匆走進來坐在武發(fā)機旁邊,兩個人聊著什么。臺上的女演員輕挑琵琶弦,燕語鶯聲地唱道,我失驕楊君失柳。李百珍興致盎然地聽著,紀檢委劉書記給程壘發(fā)來短信,那箱子白酒拿走了,錢給人家退去,多少錢你自己算吧。走出劇場,外邊下了一場初雪。程壘站在雪地里,看著彌漫了整個天空的雪花,開始微笑。他沒覺得很冷,倒是有了幾分情調。是誰在天上撼動了那棵掛滿了雪花的仙樹?是誰呢?這時,雪花錯落有致地一層一層落下,大地失去原有的顏色和風貌。程壘被李百珍攙扶著走在路上,深一腳淺一腳。李百珍關心地問,你冷嗎?我知道你怕冷。程壘說,這場雪下得真好,心靈真像你說的,干凈了好多。李百珍哈哈笑著,我就一句玩笑,你當真了?程壘認真地說,我怕冷,但真是特別冷了,我也就什么都不怕了。
六
轉天,程壘被叫到集團已經(jīng)是中午了。
那一場初雪融化了,留下的都是淌著水的馬路,顯得斑斑塊塊。
在集團食堂,武發(fā)機和劉書記以及張部長坐在小桌上,等著程壘。程壘進來就坐在小桌的角上,武發(fā)機對程壘說,給我們端面,今天吃三鮮打鹵面,你給剝蒜。程壘端上來一盆撈好的面條,是那種寬條的。然后剝蒜,個個都是白晶晶的,像是翡翠。武發(fā)機說,知道這種蒜我是在哪買的嗎?天津的寶坻,吃起來又辣又香。四個人吃著面,武發(fā)機說,那天我陪著咱主管市領導看評彈,他特別喜歡。說到這,武發(fā)機對程壘說,你也喜歡,上大學時還跑到蘇州去聽。張部長說,我也跟著去了幾次。程壘笑了笑,武發(fā)機說,那天市領導說咱集團什么,說你們集團的干部太老化了,沒看見幾個黑頭發(fā)的。說出話來還都是十幾年前的老語言,腦筋子轉悠不過來,你們這樣的現(xiàn)代化企業(yè)怎么能讓這樣的人掌握生殺大權呢。幾個人都不說話,武發(fā)機說,市領導表揚了程壘,說他的思維很現(xiàn)代,改革上很有一套辦法,可以用呀。程壘見大家吃蒜很快,就又剝蒜,剝得很利落。小時候,他在家就經(jīng)常剝蒜,父親手把手教他。武發(fā)機說,我看李百珍最近在集團也不說話了,過去愛說愛笑的。劉書記說,自打程壘停職檢查后,集團就沸沸揚揚,李百珍在大家面前走來走去的很不好受。說程壘停職檢查就意味著他的地位開始岌岌可危。還說程壘這么玩命地往上爬,就是要給李百珍看的。武發(fā)機問,給李百珍看什么?劉書記看看張部長,張部長說,怕李百珍瞧不起他是農村來的。武發(fā)機不高興了,我還是從農村來的呢,瞎說八道,怎么集團的人那么喜歡八卦呀。劉書記吃完了一碗,又撈了一碗,說,今天中午的鹵有點兒淡。武發(fā)機問劉書記,程壘的事查得怎么樣啊?劉書記說,一箱子白酒,每瓶的市場估價在五十塊多錢。一箱子十二瓶,也就是六百多塊錢吧。武發(fā)機問程壘,當時你怎么就收了呢?程壘說,我沒怎么注意,當時屋子里幾個人在跟我說話。武發(fā)機問,送酒的是一個漂亮女人吧?程壘一激靈,說,您怎么知道的?武發(fā)機笑著說,現(xiàn)在有什么事能瞞著,包括我,舉報我的人能知道我每天晚上去哪,都跟誰說話了做什么手勢。我一直懷疑有定位系統(tǒng)跟著我,我就是一個光著屁股的人。誰都沒有笑,就武發(fā)機一個人在笑。程壘瞥了一眼張部長,張部長沒有搭眼神。
劉書記說,真不知道誰在舉報程壘,為什么拿一箱子白酒說事。知道這件事的人都否定自己舉報,而且信誓旦旦。武發(fā)機說,不是他們舉報的,我也鬧不清楚究竟是誰在跟程壘過不去。劉書記說,這封舉報信是郵寄過來的,查了查,郵戳就在集團附近的一個郵局,打印的,信封上直接寫我的名字。武發(fā)機問程壘,你覺得誰舉報你的?程壘說,我知道舉報的是誰。這句話,說怔了每一個人。武發(fā)機問,舉報人是誰?程壘沒有說話,張部長提醒著,你知道是誰,是舉報人跟你說的,還是你猜的。劉書記說,對呀,你怎么知道的,你能肯定是嗎?程壘說,肯定是,不會有差錯。說完,他低下頭,武發(fā)機詫異地問,他為什么會舉報你呢?程壘支支吾吾的,他也是好心,怕我壓力大,身體垮嘍。武發(fā)機惱怒了,拍著桌子喊道,你說他是誰?別不是你自己吧?
程壘點點頭。
武發(fā)機拍著桌子喊著,你舉報你自己,你小子怎么想的!
程壘紫青著臉,我是沒有辦法,第一期完了,還有第二期,我就覺得承受不住了。還有這么多的說法,哪一樣做不到都夠喝一壺的。我做一個副手就夠了,還讓我當老總,我沒有那金剛鉆也攬不了瓷器活。程壘說著站起來,我那老總現(xiàn)在不一直在醫(yī)院那里躺著,血壓高引起的半身不遂,說話只能說兩個字,挺好。他才比我大六歲呀,你看像個人樣嗎?我現(xiàn)在替他頂著,還算勉強,起碼我不是老總??晌乙钱斄死峡?,誰替我頂著?,F(xiàn)在公司還能算掙錢,化工能掙錢的不多了。如果要是賠錢,那我怎么辦。我們修建危產(chǎn)品庫就是掙錢的,可那也是火山口,說爆炸了就天大的事。程壘說不下去了,武發(fā)機紅著眼睛,我真沒有想到是你自己舉報你自己,你就是不敢擔當。你說我呢,我?guī)е瘓F每年都是上百億的利潤,都是市里眼巴巴地指望我們。我就撂挑了,我就退下陣了。你以為我日子好過,也有人給我寫舉報,匿名的,還有實名的。說我霸道,說我在外邊養(yǎng)三個女人,說我兒子在英國不回來,說我貪污了幾千萬。我怎么了,我不就得扛著?說完,武發(fā)機埋下腦袋,肩膀在抖動著。大家面面相覷,因為從來沒有見過武發(fā)機這么激動過。程壘過來抱住了武發(fā)機,武發(fā)機緊緊攥住了程壘的手,斷斷續(xù)續(xù)地說,我們不擔當,國家就會損失??傆腥说谜境鰜恚汲笸四蔷屯炅?!
七
快過春節(jié)了,程壘帶著李百珍回了一次老家。
三年沒有回來了,還是那熟悉的小院,除了院里的香椿樹高了以外,幾乎沒什么變化。幾年的離別,程壘乍一踏進院內,感覺家小了許多。他記得曾在院里翻筋斗,從這頭翻到那頭,累得他喘不過氣來。程壘停頓在院子里,原先那種急渴渴的心情,不知為什么暗淡了下來。是我兒子程壘嗎?程壘抬起頭,一位滿頭銀發(fā)的老太太全神貫注地盯著他。時間這把刀過狠地在她額前刻下了一道道車印般的皺紋,支撐人身體的脊梁也讓歲月壓彎了。娘,是我……程壘搶了幾步,攙住老人。你受委屈了吧?老人端詳著程壘。程壘的心臟忽悠了一下,憋在胸里的情緒似開閘的洪水,瞬間傾瀉出來。他抱住娘,竟號淘大哭起來,老人喃喃著,我知道,上回我去你那就知道了,你表面上在單位吆五喝六的,像那么一回事。你們頭頭還跑來看我,說的都是你的好話。可娘早看出來了,人家大城市里的人看不起咱農村來的人。娘最不放心的就是你啊,娘都看出來了,你還蒙在那鼓里。你以為上了幾年大學能跟城里人一樣了,你想脫農村人這張皮,難啊。兒啊,不是娘說你,你的肩膀太嫩了。老人搖搖頭。
晚上,一大家子都聚齊了。程壘父親把藏了好多年的一壇子老酒往桌上一擱,他不清楚程壘為什么抽冷子回家。后半夜,下起了大雨。程壘醒來,喉嚨像燒干的水壺。他翻身爬起來,發(fā)現(xiàn)娘睡在自己身邊。老人睡著了,一只胳膊還搭在程壘枕頭旁邊,就像他小時候那樣。程壘心里苦澀澀的,天底下沒有任何一個女人能像娘這樣疼愛自己,疼愛得如此驚天動地、無私無畏??勺约哼@幾年就沒孝敬過娘,反而讓老娘揪了心。老人被雷聲驚醒,一摸,沒有程壘,在昏暗中慌忙喊著,程壘?程壘?程壘攥著娘的手說,娘,我沒事兒。說著躺下,把娘的手攥在手中,黑夜中,聽娘喘勻了氣,慢慢地自己也睡著了。這是程壘這幾年睡得最踏實的一夜。他覺得自己在一座山下面納涼,覺得特別舒服。回頭再看,發(fā)現(xiàn)那座山居然是娘的一張臉。
雨下了一整夜,把樹上尚留的香椿葉敲落了許多。
三個月后,化工第二期危產(chǎn)品庫房開始動工,建筑隊開始拆幾間老的廠房。老廠房空了,留下的都是破爛。黃昏,夕陽從厚重的云彩中掙脫出來。程壘獨自來到這幾間老廠房,在每間廠房里走著,時常有被遺棄的貓和狗寂寞地竄來跑去。附近的居民搬走了,扔下的這些貓和狗就跑到這里生活。風很涼,一串串雪白的槐花掛滿老廠房前面的枝頭,清涼的風帶著花香撲來。他來到一間老廠房,見門口的幾棵香椿樹還很茂盛,但散發(fā)芳香的季節(jié)早已經(jīng)過去了,廠房里已經(jīng)空空的。他聽到推土機隆隆的聲響,好像是從四面八方朝這里開。明天就要拆了,這些推土機在做準備工作。他看見有一個遺棄的馬扎,就坐在上邊。手機不停地響,他把手機關上,任憑風在臉上吹來拂去。他好像看到自己小時候系著紅領巾跑出院子,母親在后邊追著,囑咐他過馬路時要躲開汽車。想著母親,程壘覺得很孤獨,母親在身邊,有什么話都可以跟她傾訴。
天慢慢黑下來,好像哪的老廠房被推土機撞倒了,轟然一聲。他看見一只小狗朝他輕輕走來,渴望地在他面前蹲下。程壘抱起它,附近居民樓搬遷的時候主人就這么狠心把它丟棄了。程壘抱著它走出老廠房,用手細心地撫摸著有些發(fā)臟的毛。他看見挖土機在敲打一間房子的墻壁,不費力墻就軟下來。他走過來,示意司機先停下。他走到軟下來的塌墻前面,拾起一塊磚,很輕,使勁掰了掰就碎了。程壘感嘆,就是這樣簡陋的廠房養(yǎng)育了公司幾十年,包括自己。那個叫秀的女人舉著照相機過來,于是他放下小狗對秀說,知道是你們又招標上了,主要是你們修建第一期時的業(yè)績不錯。秀說,我們都不明白,你為什么舉報你自己。程壘苦笑著砸著牙花子,好事不傳,這件事傳得哪都是,我簡直成了臭狗屎了。秀笑著說,我丈夫讓我告訴你,第二期比第一期還要好,不能讓你自己再舉報自己了。程壘說,你把這個老廠房拆遷的場景都留下來,將來就是歷史。秀說,公司很多人找你,說你手機關了,到處喊著你的名字。程壘說,我就是再看看這,幾十年的歷史,一個禮拜就消失了。秀說,我們是搞修建和拆遷的,不像你這么多情,舊的不去,新的不來。程壘和秀離開這幾間老廠房時,程壘突然回頭,看見那小狗還跟在他后面,眼神里充滿了渴望。程壘把小狗抱起來,對秀說,你先走吧,我再看看。
程壘打開手機,發(fā)現(xiàn)張部長的一個短信跳了出來,說,任命你當老總明天就公布了,你要是不舉報自己,應該早就是了。程壘沒有回復,李百珍的短信接著進來,問,你還不回家吃飯啊,是不是當了老總就躲起來了。程壘回復,咱倆在外邊吃,我請你。李百珍說,少廢話,我給你炒了四個跟雞有關的菜,有鮮茄奶香雞、黃燜全子雞、油豆腐雞、清蒸滑雞。今晚咱倆得喝一壺,我想喝醉了。程壘突然想唱點兒什么,想了半天,想起了蘇州評彈里林沖踏雪的那一段唱,于是鉚足勁兒亮起喉嚨:“大雪紛飛滿山峰,沖風踏雪一英雄,帽上的紅纓沾白雪,身披黑氅望北風。挑起了葫蘆邁步走,只顯得腳步不輕盈。”他的聲音在空曠的空中有了回響,他又聽見背后一聲轟響,沒有回頭,知道那一扇老廠房的墻倒塌了。就在上午,他去了醫(yī)院看望了老總,老總沖著他不斷地伸出大拇指,說著兩個字,挺好。說了一句,怕程壘沒有聽清楚,就不斷重復,挺好、挺好。程壘的眼淚流下來,他知道老總什么意思。
又一身轟響。
程壘看見一輪明月升上來,那么皎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