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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賣中的人

      2020-05-01 06:23:34
      青年作家 2020年10期
      關(guān)鍵詞:師妹外婆

      岑 攀

      現(xiàn)在是二零一八年五月九號,十點五十九分,這一分鐘要好好享受,因為從下一分鐘開始,就是外賣的午間配送高峰期了。我知道離這里一百多米的地方,美食一條街的入口,我的同事們已經(jīng)開始盯緊手機屏,把抽到屁股的煙扔在地上,不,戰(zhàn)爭也許更早到來,哪一個同事正提著白色、印少數(shù)民族女人頭的塑料袋,從云南米粉店奪門而出,今天的第一滴汗慢慢浸入他頭盔的束帶了。而我,可以在這片陰涼下,繼續(xù)看一本——不,我不會告訴你書的名字,亦舒說:“真正有氣質(zhì)的淑女,從不炫耀她所擁有的一切,她不告訴人她讀過什么書?!蔽译m然是一個男人,但一向也很相信,男女應(yīng)該平等,更重要的是我相信,引用亦舒的話,對一個男人來說,一定顯得很特別、很古怪,而古怪就是戲劇性的開始。

      我一生,唯一的目標,就是想要活的戲劇性。所以,我選擇當(dāng)一個外賣員,一個每天想接幾單就接幾單,而且不會因為業(yè)績太低被辭退的外賣員。(可能有人會問,這怎么可能呢?師妹就說,師妹有一個姓古的老師說,小說要對角色的收入來源有交待,一個普通的白領(lǐng),天天喝星巴克、吃哈根達斯、穿名牌,這怎么可能呢?)我雖然不想活得有小說性,但是戲劇開場之前,不是常常都有一個小冊子,會介紹主角的人物背景,方便大家理解劇情的嗎?因此我也不妨告訴大家,我是一個富二代。

      我父親的富裕,在中國來說,屬于最不戲劇的那一種,僅僅只是在適當(dāng)?shù)臅r間、適當(dāng)?shù)牡攸c,無意中買了一些房子,什么也沒有做,靜靜地等了十年,他就變得有錢起來了。有錢之后,他既沒有拋棄發(fā)妻,也沒有染上毒癮,也沒有認識狐朋狗友,沒有玉牌、沒有保險柜、沒有豪宅、沒有純種貓、沒有公海賭局、沒有陌生的香水味、沒有意大利還是蒙大拿的定制西裝,甚至沒有可以繃開西裝紐的,因為在歡樂中過濾了太多酒精而日益脹大的肚腩,一切都沒有,他居然帶著錢做了二十年普通人。對此,我深表同情,并且替他完成了他人生中唯一有點戲劇性的部分:一個正經(jīng)大學(xué)畢業(yè)的兒子,好端端的公務(wù)員不考,竟跑去給人送他媽的外賣。那是我唯一一次聽見他說“他媽的”,他就連人都罵不好,太可憐了,只有最無聊、最沒有想象力的人才會用普通話罵粗口。我本來期待可以聽到一句“丟你老母發(fā)嘿”的。

      無論如何,我總是他的兒子,一個普通人百年之后,總是希望有個兒子把他的尸體拉去火葬場,燒出來有個骨灰盒可以裝,裝好了有塊地可以埋,清明、春節(jié),有人去他墳前掃地灑水,運氣好的話,還有孫子在碑前撒一泡活潑的屎。因此我每個月卡上都可以收到兩萬塊錢,至于外賣點,既然已經(jīng)和我父親簽了二十年的零租協(xié)議,也就不好意思在我面前把那句“癲仔”罵出聲來。

      跟其他外賣員不同,我每次都只接一單,在飯菜湯尚熱時就送到客人手里。每次都把時間算到最盡,跑著上電梯,跑著下電梯,把外賣遞進都沒完全打開的門里就走,連點餐的是人是鬼都不知道,有什么樂趣?而我很珍惜那些小票,還給它們每一張編一個故事:要生炒牛肉飯加南北杏川貝海底椰,讓送到七天酒店六零一的劉先生,可能根本就是牛女士,孤身來探在工業(yè)園上班的男友,對方卻加班加到日月無光,連回來陪她吃個外賣的時間都沒有,為安全著想,唯有改名換姓,以免招來不懷好意的騎手;而點桂林米粉三兩備注“多多多多多多加辣!”的王女士呢,雖然地址在國際輕紡城的“瀟湘布料”,就一定是湖南人嗎?廣東人最近也越來越能吃辣了嘛……

      可惜,六零一的房門打開,劉先生喉結(jié)突出,肩膊肥厚,啤酒肚有宰相之風(fēng)地挺在那里,椅背上一件帶點皺的西裝外套,桌上一張藍車票,幾盒“陶陶居”禮餅,舊空調(diào)吹出的每一寸冷氣里,都寫滿“因公出差”四個大字;王女士接過米粉,笑容亦好似辣椒一般溫中健胃,散寒燥濕:“辛苦啰,天氣這么熱,喝口水要得不?”現(xiàn)實總是平鋪直敘,偶然轉(zhuǎn)一兩個彎,也都只夠格充作話本里的入話,擔(dān)不起杜十娘怒沉百寶箱的高潮。就好像舊年八月,十一二號,我敲完翡翠豪庭五棟一八零二的門,比想象中更快,一個顫巍巍的阿婆扶著把手站著,打斷了我的“您好,祝您用餐……”:“搵咩人(找誰)?”

      她口音好親切,跟我外婆好像,會不會也是粵西人呢?我不禁也用白話說道:

      “你好,我是送外賣的,請問你是不是姓江?。俊?/p>

      “你搵咩人(你找誰)?”

      “你好,婆婆,你是姓江嗎?這里有兩份粥,是你點的嗎?是不是你的子女點給你的?”

      “哦,要俾錢(要給錢)……”

      “外婆——!不得隨便開門的!等我來!”

      臥室門猛然打開,一陣穿堂風(fēng)大力掃過,有個剛剛給吊帶睡裙套上T 恤還沒來得及往下拽平的女仔著急忙慌地跑出來,奪過外賣,以一串普通話把我關(guān)在門外:“謝謝,辛苦了,再見!”

      貼在防盜鋼門的另一邊,我偷聽到外孫女心有余悸的、用快脆的白話數(shù)落的聲音:“都說不得開門給別人的!聽見沒有?不能開門給別人!我同你講,如果我在屋,聽見人家敲門都不要開門!等我開!”

      “如果隨便開門,人家拿你一刀斬了怎么辦?!千萬要記得啊,不可以給人家開門的!”

      “——不用你拿!我自己來,你坐好知道自己吃飯就得了!”

      外婆的“嗯……”“唉呀……”虛弱地鑲嵌其中。再后來,聲音就聽不真了,她們大概到飯廳去了。我送外賣,遇到的有意思的故事,這已算是很長的一個了,加點理論,加點想象力,會是一出勾人淚下的悲劇,叫什么呢,一個作家有《出門尋死》,我有《關(guān)門等死》,一個人該有多寂寞,才會一聽到敲門聲就打開門來?她在門邊等了多久,又有多久沒有人找她了?

      我將這由真人真事改編的悲劇梗概告訴師妹,師妹說,你這出戲想升華什么主題?“至于犬馬,皆能有養(yǎng),不敬,何以別乎”,還是每個人都是孤獨的個體,不能也不必對子女抱有期待?你有沒有想過從外孫女的角度,這個劇本會怎樣展開?

      過了一天,師妹發(fā)來她的大綱:

      05:00 外婆醒來

      05:30 被外婆叫醒,替她用昨天還會用、今天卻不會用的微波爐熱粽子吃

      (閃回:昨天05:22,被外婆叫醒,替二舅父的三叔充二十塊錢話費;前天06:37,被外婆叫醒,她說:“沒事,我看看你醒了沒有!”)

      11:00 給外婆叫外賣,外婆說:“隨便!”開始念菜單,如遇外婆問:“什么?”即需大聲將菜名重復(fù)兩到五遍不等。從頭將菜單念了一遍,外婆說:“都有什么?”念第二遍,外婆問:“第一樣是什么?”遂放棄,問外婆:“叉燒飯吃嗎?”外婆:“叉燒熱氣!”“鰻魚飯?”“惹痰!”“蘿卜燜牛腩?”“牛腩不吃得,牛腩太硬!”“釀苦瓜?”“苦瓜太寒!”“冬瓜煲雞?”“日日都食雞,哎,隨便了,你喜歡就點了?!?/p>

      11:45 下單

      12:24 外婆說:“云吞?今日中午食云吞?——我點的?啊,我不記得了?!仆處變??——二兩?二兩才得這么多?”

      13:35 幫外婆放開塞露

      13:52 通馬桶

      15:37 外婆還是有點肚痛,給外婆吃了點保濟丸,希望有用。不要去醫(yī)院,千萬不要去醫(yī)院!

      17:50 醫(yī)生開了三天的藥,說如果不好再來復(fù)診。還好,不用吊針。

      17:59 在回程出租車上叫了外賣,陪外婆吃一碗白粥先,今晚不拉肚子,明天就可以點肉粥了。

      18:31 “外婆——!不得隨便開門的!等我來!”

      舊年九月,秋老虎最惡時,我接到一單外賣,要把一份龍蝦汁土豆、一份生菜啫啫煲、一份十三香撈扇貝,四份白飯,12 點37分之前,送到明康街一百二十三號富華花園四棟二零四。因為這家店出名,又貴又少,正當(dāng)我猜測這究竟是一個晚上不想煮飯的人,還是四個不知就里的生客時,一個黑油油——即使穿上了米白色POLO 衫,也擋不住皮膚上那種由太陽和汗歷久彌堅、共同腌制出的光芒的中年男人,在單元門前截住了我:“墮落小龍蝦?”

      “是的,祝您……”

      “爸爸,爸爸,我?guī)湍隳眯↓埼r!”

      啪、啪啪、啪啪啪,小女孩的拖鞋忍不住跟樓梯打了一路響亮的啵,她是那種成績未必最好但總在大家視線中心的女孩子吧?她的裙子永遠不會干干凈凈,前襟沾著手工課的膠水,袖口紅的紅、紫的紫,有自來筆水,也有應(yīng)時鮮花的汁液,但她做的小寶塔總是站得最穩(wěn)、黏合得最不露痕跡,編的花戒指也有最多女同學(xué)想要——現(xiàn)在的小學(xué)生還會編花戒指來玩嗎?總之,她還用不同顏色的膠圈扎著三四個小辮子,有一個略松脫了,漏出幾根黃而軟——被認真地埋怨過,何時才能像爸爸一樣濃黑——的頭發(fā);但沒等我見到她,男人一把撕掉小票,團進垃圾桶中,回身阻止了我的想象來到現(xiàn)實:“一天到晚就知道吃,學(xué)習(xí)不見你這么有熱情?”

      像許多文化程度有限的人一樣,他對子女總是操一口黃腔走板的普通話。從何時起,人們賦予普通話特別的意象?把它跟現(xiàn)代化、城市化與距離感掛起鉤來?去往下一家早茶店的路上,我努力地思考這些問題,以便遺忘一個簡單的推理:男人沒有點小龍蝦;男人提早到單元門前等候,拿到外賣第一件事就是撕掉寫有菜名的小票;“墮落小龍蝦”月售1125的“十三香小龍蝦”一份68.8,“十三香撈扇貝”則今日特價,26.79;所有一切,指向一個可能,他舍不得買小龍蝦,打算騙女兒說店家送錯了,也打開吃了,不能再換了。

      小女孩期待這頓龍蝦有多久了?這是她的生日禮物,抑或英語終于考到一百分的獎勵,在向父母張開口前猶豫了多久,又提了幾次才獲得不耐煩的點頭?男人呢,他這樣窘迫有多久了,是什么令他不得不付出一個父親的自尊,屋子的租金、薪金的拖欠、老家父母的慢性???我知道,沒人會喜歡被一個送外賣的同情,但那時我只想到我自己,我想到很久以前,初一那個寒假,我考到年級第五,我爸一早已說了,答應(yīng)我買一套《火影忍者》漫畫——野雞出版社盜印的那一種,幾十本也只要一百六十八,就擺在東方書城一進門左拐的架子最頂上,我每個星期天下午都去看一次——但是,誰又能想到我最后抱回家的是《世界文學(xué)十大名著》呢?從這點看,我的父親倒也不是全無戲劇意識,好像還得到一點希區(qū)柯克的真?zhèn)鳌:髞砦矣辛苏娴摹痘鹩叭陶摺啡?,日版一套,臺版一套,一書架手辦,兩箱周邊,聯(lián)名的T 恤、衛(wèi)衣、帽子和鞋,但我永遠也沒辦法回到過去,把這些交給初一的何斐然了。而火影也已經(jīng)爛尾了。

      “喂?您好,我是外賣騎手,剛才給您漏了一份小龍蝦,真的不好意思!龍蝦我就給您放單元門口可以嗎?我還有下一單要送,馬上要超時了,謝謝您!”

      師妹聽說此事,酸我:后來呢?救世主,你是不是躲在一邊,觀賞小女孩父親下樓來拿龍蝦的表情?

      我說:沒有,是小女孩下來拿的,她開心得不得了。

      實際是,我一放下外賣,馬上就跑了。我最喜歡送外賣的地方就是它產(chǎn)生的故事,總是支離破碎,總是沒有一個明確的結(jié)局。一有結(jié)局,故事就不能飄在天上,就會被鐵一樣的結(jié)局拖下來,沉在泥塘里。師妹將我想得太勇敢了,我只想補償過去的自己,不想見證一個父親的脆弱,進而多情地跟我的父親達成和解,哪怕只是一點,也不會削弱我主要建立在父子矛盾上的戲劇性嗎?

      或許大家會好奇我的師妹,或許不會。她是我的戲劇性收集之旅中唯一不是靠送外賣結(jié)識的人,我大學(xué)的直系師妹,我們認識的方式平淡無奇,一天下午,她申請?zhí)砑游业暮糜?,開場白是:師兄,你是不是選過劉老師的課?給分高嗎?但這也不妨礙師妹和我在無意義的日常中,逐漸剝落了禮貌的表皮,互相傾瀉彼此的惡毒和自私。如果說我像刑警,在現(xiàn)場撿拾小票、餐點、當(dāng)事人的言笑舉止,她就似安樂椅偵探,推斷出每份外賣的因緣際會、前世今生,我們很熱衷于扮演游戲,享受福爾摩斯——不,柯南·道爾的樂趣,我們假充是人間之書的編寫者,要這位點一杯珍珠奶茶七分糖少冰、一杯椰果奶茶七分糖去冰的龐女士,只是為了湊齊送價才點兩杯的,有一杯放進冰箱,明天再喝,就絕不可以出現(xiàn)一個丈夫或姐姐和她拼單。然后,我們就有理由相信,自己比被書寫的角色更高一等,更風(fēng)趣、更傲慢、更洗練、更有意義。

      我很妒忌師妹,她身上有我重新投胎也趕不及的戲劇性:好容易從父母框死的本省金融專業(yè)跳到南方的中文系來,又被同寢的抖音外放和夜間鼾聲加劇了罹患的失眠癥,早七點吊緊疲乏的神經(jīng)寫廣告軟文(像一只水母用垃圾袋的方式思考),晚十一時繃著廉價的殘妝離開學(xué)生的家(越秀區(qū)三百方大平層,近公園前A 出口,坐北朝南,電梯房,刷卡或登記身份證出入,鄰居高雅,物業(yè)殷勤,地毯柔軟,吊燈光明)擠進擁塞的一號線,獎學(xué)金亦要適當(dāng)拿一些,非如此不能自給自足,與不轉(zhuǎn)系不給生活費的父母接著叫板,能寫善背的純學(xué)分績高的師妹,于是和社會活動頻頻的綜合績點高的同學(xué)山雨欲來了。還沒完,凌晨三點,師妹發(fā)來信息:我老公(當(dāng)然,他們尚未結(jié)婚,但以師妹的執(zhí)行力這只是時間問題)今天只跟我說了二十句話,你覺得他是講真嗎?公務(wù)員真有這么多班要加嗎?師妹仿佛是天生的主角,大大小小的矛盾都圍著她轉(zhuǎn),最主角的是,她擁有那種要愛要恨的強烈氣質(zhì),那種隨時可以拔刀拔劍、獻吻獻花的旺盛精力。我不行,我還沒生死,已經(jīng)疲勞了。我只能妒忌。

      舊年十月底,也可能是十一月吧,我記不清了,這個省份的入冬總是來回失敗,人們的黑色背心和沙灘褲毫無參考價值。晚上十一二點鐘,我把一罐珠江啤酒、微辣的六串雞腎、六串五花肉、八串掌中寶、四串牛肉、兩串豆皮、一個茄子和一份錫紙焗花甲送到,顧客敞開門,他正打電話:“寶寶,我真的真的一整天都沒吃飯,我都餓死了……你快點過來煮,我等你?!蔽铱吹綁沁€有一份吃完的外賣黃燜雞。

      我有點興奮。不是正義感,而是對戲劇性的期待,使我大聲說出:“祝您用餐愉快,滿意的話請給個五星好評!”對方不滿地瞪了我一眼,隨后沖手機說道:“寶寶你看,隔壁家的外賣都到了……他點的燒烤好香啊,我想吃你做的煎土豆了……寶寶換好衣服沒有?我給你打個車哦?”

      我落荒而逃,在樓底跟師妹線上吐槽:為什么滿嘴謊話的男人輕輕松松就令女仔心花怒放,而一個有錢、有情趣、有學(xué)歷,懂得提升自己,對新世界有足夠好奇,還有能力與精力理解他人的男人,比如我,卻沒有女朋友?

      師妹答:騙一個人,要費好大的勁,不在乎她,又如何肯騙她,所以,如果將來有人苦苦蒙騙你,千萬不要拆穿他。

      我說:亦舒《忽而今夏》。

      師妹答:你也不是真的想理解他人,只不過把別人的心當(dāng)成一塊生豬肉,掂量是肥是瘦,該紅燒還是裹粉干炸,才能煮出一鍋完美的戲劇而已,憑什么有女朋友?

      講真,我也不是那么想要女朋友,可能因為人對性的求而不得這一主旨在弗洛伊德時代才流行,現(xiàn)在的問題已是大家清心寡欲,出生率連年跳水,國家機器行將停擺了。但人有我無,口里難免有些酸溜溜的。突然間,我想到一個細節(jié):他家里還有黃燜雞外賣的塑料袋,被女朋友望見,不是死定了?

      過一會兒,師妹答(我覺得師妹嘆了口氣):師兄,如果老師課上大發(fā)雷霆,罰你們把本來只用抄兩遍的詞語解釋抄一百遍,你是不是真的會熬到半夜三點,老老實實寫完?

      我說:為什么不?沒抄完,第二天老師還不讓我抄兩百遍?

      師妹說:有的老師會,但有的不。對于有點理智的老師,在把罰抄說出口的那一刻,情緒的宣泄就已經(jīng)完成了,如果學(xué)生真的抄足一百遍交上來呢,反而會惹起他們的罪疚感。假設(shè)我是那個女孩子,男友因為跟我吵架,心焦到一整天都沒吃飯,一定沾沾自喜,說不定還會跟閨蜜炫耀。但我又不會想他真的什么都沒吃,餓壞了胃,還不是要我陪他去醫(yī)院?

      所以她即使到男朋友家里,發(fā)現(xiàn)整間屋都是燒烤味,也會毫不在意地放下包來,打開冰箱看有什么可做?

      錯,我有個想法,你有沒有注意到,所有烤串都是雙數(shù)的?為什么不是女孩子扭開房門,得到一個在偶像劇里會用長鏡頭轉(zhuǎn)一圈來拍的吻和“寶寶,這么晚了,明天還要上班,我怎么舍得你動手煮飯呢?已點了你最喜歡那家的燒烤”?

      但啤酒只有一罐???

      正常,可能冰箱里還有一罐,也可能兩人中有一個不喜歡喝酒。

      這單燒烤也沒多少,還不是一個男人一頓的量?你憑什么說他預(yù)備了女友的份?

      是,夠一個餓了一天的成年男子吃到面青肚凸,也剛好夠兩個食過晚飯的人消夜了。

      師妹又說:賭十塊錢,你看看剛才那單的餐具,有沒有選兩份?

      就在我給師妹轉(zhuǎn)賬時,一輛私家車停底下,下來一個粉面紅唇、香遠益清的女孩子,不知這是不是2302 的女朋友?如果是,那她無論指甲也好、頭發(fā)也好,裹得緊緊的、開出一條狹而媚的高叉的閃緞裙也好,都不像來做飯的,而像來做愛的?!@話被師妹聽到,一定又要指責(zé)我低級、刻板、對飯和愛的認識通通缺乏深度了。所以我怕戀愛,一切劇種中,我編得最爛的就是羅曼史。女人呢,笨的太笨,聰明的又太聰明了,最好尊敬她們,其次遠離她們,至不可理喻的是和她們扭成一團,從此“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

      如何制造戲劇性?人物越怕什么,越費盡心機去逃離什么,越給他什么。俄狄浦斯如是,羅密歐如是,周萍仍然如是。二零一八年一月二十五號,那天好凍,但仍然有太陽,我提著三盒壽司、兩杯茶,敲開了如家酒店305 的門。張小姐站在那里。這是我第一次記住人的名字,當(dāng)然,以前我編來的故事里也有牛先生、劉小姐、楊太太、黃婆婆,但那只是有時恰好還留在記憶里,有時忘了,就信口安一個用上,師妹說得對,我并不真的關(guān)心他們是誰,終于我有了舍不得忘記的名字,就是可惜只得一半,只有一個姓氏。

      張小姐站在那里,毛茸茸的。深藍色的毛茸茸的睡衣,胭脂色的毛茸茸的拖鞋,睡衣的絨是長的、軟的,隨意地這一堆那一堆積在一起,拖鞋的絨是短的,要硬一些,根根分明地上豎著。唯一一盞廊燈,黃色的,毛茸茸地從她頭頂打下來,照在她有點蓬松、有點毛躁的披肩發(fā)上。她的臉很小,圓鼓鼓的,卻有個嬌慵至極的尖下巴,浮著一層極細的絨毛,像顆金黃色的陽山水蜜桃。她的眉毛好濃,眼睫好密,眼睛是醒來有一陣了,但還沒完全打起精神的樣子,嘴唇是一種誘人的淺褐色,像咬了一口的蘋果略放三五分鐘后的顏色,旁邊有一點很小的漬子,淡綠的,大概是漱口時弄的牙膏印。我不相信一見鐘情,甚至不相信有愛情,但如果沒有,好像就很難解釋,為什么在短短一個照面之中,我可以看到這么多細節(jié),更難解釋,為什么第一次,我努力回憶全部的細節(jié),而不是從電影里拿出一件大衣給她披上,或者摘下哪個女明星的眼睛嵌入她的臉孔。

      她笑了,那是一個讓人忽然回到春天的笑容,不大也不小,不輕也不重,而且是夢里的、書本里的、媽媽哄小孩子睡覺時講的童話故事里的春天:“你好,謝謝。”

      “祝您用餐愉快,滿意的話請給個五星好評?!?/p>

      然后她關(guān)起白色的門,感謝連鎖酒店,我仍然聽得見她的聲音,她的聲音就在我耳邊,她好像就是對我說:“老公,起來吃飯啦!外賣到了,快點快點!洗臉漱口!”

      我不敢再聽,我走了。

      但又送了兩單,我就后悔了,我再也無所謂手里提的是臘腸煲仔飯還是韓國琥珀炸雞,只想回到那扇半新不舊的白門之外,聽她笑、說話,趿拉著拖鞋走在地上,噠、噠、噠。我想聽她走進廁所,便秘了發(fā)出輕微的哼聲,順暢時那些松軟的小圓球一連串躍入水中,有清越的啪咚聲,我總覺得她的糞便應(yīng)該是“圓轉(zhuǎn)流美如彈丸”的,但這次我不再以幻想取代現(xiàn)實了,我知道她也會拉肚子,但那長長的“噗——”一聲,我一聽到就會想起好久之前,我還在那個小海濱城市念小學(xué)時,夜里睡不著,聽聞的不知哪里傳來的汽笛聲。我想聽她把化妝水敷在臉上輕輕拍打的聲音。我想聽她穿上牛仔褲或裙子時,那一道像摩托轟鳴聲縮細五百倍、再揉軟一點點的拉鏈聲。我想聽她叫我的名字,我想——

      回過神來,我就站在305,將耳朵緊緊貼在門上。我聽見自己的血在全身跑來跑去,心臟在砰砰砰、砰砰砰,擠出我全部的靈敏、智慧和生命力。我快死了,還是剛剛開始活著?我不是我,我不想是我了,我沒有我了,我想變成一只蚊,飛進去吸她的血,被拍死在她的手掌里,一個蟻,爬上她的枕巾,被溺死在她的長發(fā)里,一?;覊m,飄進窗子,躲入她的肺里,從此不出來了。

      門內(nèi)沒有聲音。

      五分鐘后,我不得不找回自我,一個提了外賣來送的人,將自己買的外賣隨便丟在墻角,若無其事地搭電梯下去。那天我又搶到一單如家酒店607 的,買了一單奶茶裝作要送給304,但305 仍然安靜,太安靜了。哪怕讓我聽見她的叫床聲呢?那樣我至少有一個心碎的機會。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我想她大概已經(jīng)走了!第五天我在門外徘徊五次,中間有一次我就要敲門了,裝作送錯外賣,我已經(jīng)將對白背得滾瓜爛熟,盡管很可能只是獨白:“您好,您的外賣,小心燙,祝您用餐愉快?!?/p>

      跟著,如果好運,門里是她的話,也許會說:“不好意思,我沒點外賣?。磕憧纯词遣皇撬湾e了?”

      然后我就后退一步,看一下門牌:“哦,不好意思,我以為這里是405,謝謝啊,再見!”

      這是我一生想和她說的唯一三句話,我祝她好,愉快,路上小心,有個滿意的人生。然后,就沒了吧,我明白了但丁為什么不曾真的對貝亞特麗齊說我愛你,因為她不需要。對張小姐,我是外套上一根多余的線頭,其實這樣更好,我感覺到愛的痛楚,亦無需背負傷害他人的歉疚,我很好,除了開始有點信命,我同以前沒什么分別。

      誰知當(dāng)我走到302 時,清潔阿嬸搶先一步,扭開了305“請即打掃”的門把。沒人。但那雙紅絨的拖鞋是她的!我的心又開始跳跳跳,好像一顆跳跳糖在一個溫暖濕熱的口腔內(nèi)。突然間,我不再怪罪那些一遇到人物緊張就寫他們心跳加速的平庸作家,因為真的是這樣的:她還沒走!我抬起手機,一邊給不存在的人打無法接通的電話,一邊朝里面窺視:行李箱是打開的、桌上有一瓶歪倒的乳液、床上丟著一件文胸(藍灰色的,樣子非常光滑,有種冷漠的綺麗)和一條男士睡褲,現(xiàn)在是下午三點半,她還沒走,就是今天也不會走,我應(yīng)該耐心一點,我必須耐心一點,晚上十一點過再來一趟,那時她應(yīng)該回來了,然后我有機會演我一個人的心跳回憶。

      人算不如天算,下午六點半,六點半多些吧,我接到如家酒店305 的單:一份鐵板泰汁茄子、一份脆皮燒肉、兩碗白飯、一杯檸茶、一杯紅豆沙,送到如家酒店305!這世上真的是有命的,張小姐就是我的命,一見到她我就要告訴她:我喜歡她,我愿意為她回到現(xiàn)實,我會對她比一切人對她都好,我將是泥,任她揉捏成喜歡的圖形,或者干脆踩在腳下。為了她我可以找一份穩(wěn)定而好聽的職業(yè),或成為拾荒者、贊美詩人、縱火犯、雜技演員給她取樂,我可以研究菜譜,也可以研究帆布,我可以結(jié)扎,也可以幫第十一個小孩撲痱子粉,我可以供樓,可以開著房車四處流浪,我開始有好多可能,而且每一個都這么夢幻。人生本來沒意義,但總有一天,有人會給它一個意義,今天就是這一天,張小姐就是這個人。

      等電梯時我想:不,不不,一等她打開房門就上前說我愛你,這變態(tài)得太明顯了,盡管被她男朋友痛擊一拳再扭送警察局聽起來是那么戲劇,但我現(xiàn)在不想演兩小時三十分的電影,我想演兩萬集的電視連續(xù)劇。我應(yīng)該安分一點,老老實實送完我的外賣就走,感謝命,張小姐沒有選擇號碼保護,我有她的電話,賄賂前臺得知她的身份證號會有多難?我可以搬到她附近去,樓上,——還是同一層吧,我將在喬遷新居的第一天送她自制點心,幫她按電梯的開門鍵,拿過重的快遞,順路載她去超市,融入她的生活,找出她和男友或老公之間那條肯定存在的縫隙,慢慢地撬大它,靜靜地等他們決裂。我有的是時間,十年、二十年,在她老死的病床前我一定是那個牽住她手,跟她說不用怕的人。替她行完葬禮我就好自殺了,當(dāng)然我們會合葬,我們的墓地將如她所愿,依山傍海,或隨便什么她迷戀的——

      “你好?!?/p>

      可能這個世界上真的有命,但我不是命運的寵兒。門里是一個我從來沒見過的、普普通通的二十六七歲的男人。不,他不是張小姐的男伴,那雙紅絨的拖鞋、歪倒的乳液、除下的文胸……不見了,通通都不見了,行李箱由灰轉(zhuǎn)棕,而我的夢也碎了。殘渣掉到地上,沒有發(fā)出聲音。

      之后我消沉了很久,不清楚為什么,我沒有把這件事告訴師妹,可能我不想她把我的失戀只當(dāng)成一條故事的尸體,擺在鋼臺上,戴好手套、口罩,心中冷笑著開始解剖:看,你也有今天!我開始發(fā)覺我以前是有點殘酷,我越來越少給師妹分享我編的故事,師妹也越來越忙了。進入三年級,她開始跑招聘會,同時也不想放棄錢多的兼職,更不肯跟男友少見幾面,少說幾句其實昨天已經(jīng)說過的我愛你。我明白總有一天我們會在彼此的世界自然下沉,也不是所有人生、所有相遇都會有意義,但我想不到這一天是這樣來的,我真的后悔,我好想那其實是一場戲,這樣我就可以再來一次,刪掉所有有害的情節(jié)。

      那是臺風(fēng)“番茄”登陸的日子,提早一周,新聞已在翻來覆去渲染它的威與力,到了正日子,飯店閂門,學(xué)校放假,超市的速食面欄光禿禿的,只零星地剩了點泡椒味和藤椒味,路上人跡絕少,整個都市像一只很小的毛茸獸,伏下來,團起來,瑟縮著等待暴風(fēng)驟雨,人們就在它柔軟的腹內(nèi),惶恐而興奮地煮菜、囤水、關(guān)緊門窗、貼實膠帶,準備蠟燭、手電,一家人圍聚,享受突然的閑暇時光。沒有外賣可送,我回了趟家,發(fā)現(xiàn)父親好像比從前矮了一點,他戴起了眼鏡,反復(fù)說這是晚上看手機太多的結(jié)果,但在廚房擇豆角時,媽偷偷告訴我,那是老花鏡。媽做的薏仁冬瓜排骨湯還是好喝,豆角炒茄子卻太咸了,聽說人上了年紀,味覺退化會吃得越來越咸。走時媽問我,下次放假還回來嗎?

      我說,看情況吧,有機會就回。

      返工后我看到新聞里說,昨天有個外賣員在送餐途中,被倒塌的樹木砸死了。我有點感慨,有點后怕,我發(fā)誓我從沒覺得死亡帶給一個外賣員至高無上的戲劇性,只有最不會講故事的編劇才濫用死亡來制造高潮,況且……現(xiàn)實也不只是戲劇,但我說錯話了,我聽起來仿佛在妒忌:

      不知他父母有沒有退休金?做我們這行,家里環(huán)境大概一般。唉,天無眼,如果劈死的是我,至少我家人不愁沒錢看病……

      師妹很久沒有回復(fù)。等終于有新信息時,卻是語音,她很少發(fā)語音的,嫌表達錯亂,別人聽起來也麻煩:

      我有沒有跟你講過,我同家暉是怎么認識的?

      那天在廣美,那個畫展,好無聊,所有畫展都好無聊的啦,充滿了觀看者的自我感動,沒有幾個人在乎畫畫的人想些什么,大家只是需要一個題目,去講“我覺得”而已。

      說起來其實有點羞恥,像三流文藝片那樣,我們兩個在同一張畫面前站了好久,久到他忍不住問我,你在看什么?

      我說,沒什么,只不過這里有空調(diào)出風(fēng)口,我來嘆空調(diào)的,你又在看什么?

      家暉聽了,突然松了口氣的樣子,他說,我是第一次來,也不知該看什么,總覺得應(yīng)該在最少一幅畫前站久一點,不然好像有點失禮。

      然后我們就走出去吃飯,約了第二天晚上去游戲廳。他夾娃娃真的很爛,但每次又要夾。那時我大四,剛保完研,他考完公務(wù)員不久,工作的第一年,那時我們真的很開心,我除了賺錢,就是跟他到處去玩。

      大四下期吧,我接了一個家教,那家人很好,說包晚飯,包的是住家阿姨前一天晚上會來問,老師想吃什么的那一種。水果、蛋糕,源源不斷地來,每月結(jié)工資,總是比說好的多個幾百,那年教師節(jié),我已經(jīng)沒教他小孩了,他小孩都去康奈爾讀書了,他還給我發(fā)了一百的紅包。

      我教那個女孩子四個月,知不知道印象最深的是什么?

      她的書房,二十或者二十五平方米吧,也不是很大,但有一整面落地窗,窗外還有一小塊什么也不種、什么也不放,沒有拖把、掃把、垃圾鏟、抹布,不曬衣服,只是用來往外看的陽臺。太陽好的時候,打開窗簾,整間房都像是黃金做的。

      在這樣一間房學(xué)習(xí),有什么理由不多對幾個選擇、不多做對一個小題呢?不,她都不需要先學(xué)習(xí)怎樣偽裝自己,討好考官,就可以被鼓勵看自己的書,說出自己的想法了。

      你想說什么?你別說,我知道,你要說,這都是中產(chǎn)階級的幻影,是我們這種嘴上雖然不敢自稱,心里卻老是把自己當(dāng)成半個知識分子的人無用的焦慮,美國當(dāng)然有它的問題,種族歧視,犯罪天堂,披薩薯條哪有菜心牛肉粥來得適口,修理費又貴,買東西又不方便,但最關(guān)鍵的是:小女孩是自己想去才去的。她有得選!

      我也想有得選!我不甘心,為什么廣州的同學(xué)可以不用住陰濕、窄小、地漏永遠有陣陣除不盡臭氣的宿舍,只在下周有課時回來睡個午覺,為什么有錢的同學(xué)周日可以不用兼職,可以一覺睡到中午才醒,醒來想吃什么就叫什么外賣,甚至懶得領(lǐng)優(yōu)惠券?

      我不甘心,我想有個家!一張可以伸直腿的書桌,一個可以把容易皺的衣服掛起來的衣柜,一張大點的床,沒有兩米,那就一米八吧!很過分嗎?

      過分!誰叫我沒有六個錢包,我只有我和家暉兩個人。我父母你是知道的了,一條毛都不肯出的,他爸爸媽媽,是做生意的,古法潮菜,他們家的護國菜,聽說申過非遺的!有錢!可是有什么用?換了三個算命先生,個個都說我命帶鐵掃帚,會把他家里的錢都掃走呀!家暉跟他們吵完又吵、吵完又吵,今年春節(jié),他都沒回去,在出租屋陪我!

      我想要錢,我自己存不夠,還逼家暉跟我一起存!我每個月拿一千五獎學(xué)金,兩個家教,一個賺一千五,一個賺兩千,寫稿有時能賺四千,有時只賺兩千,我用一千二,——最多用到一千四,其他全部存起來,買理財。我一個月存七千,一年就是八萬四,現(xiàn)在在廣州夠買什么呢?——不要太差的房子,兩平半!

      我怕得要命,有時晚上舍不得睡,寧愿起來做工。家暉知道我怕,他給我錢,每個月都給我一萬多,我以為他單位加班多,福利又好,有這么多也是應(yīng)該的。我沒問過他錢是哪里來的,我沒想過,他要付出租屋的錢,要交網(wǎng)費水電費,他每個月怎么給我一萬多?

      我真的相信他加班時打電話影響不好,所以有時我打給他就是打不通,我沒問過他怎么有兩個號,我也不管他每晚回家身上怎么有不同的吃的味道,夜宵味嘛,又不是香水味,有什么?我知道他已經(jīng)很努力了,他連娃娃都沒再夾了。他生日那天,我們?nèi)ド虉龀燥?,他都沒看娃娃機一眼了,我想他吃點夜宵也好,他那么瘦……

      他說擔(dān)心辦公室的窗,怕透明膠沒貼好,玻璃吹爛,文件都泡了水,還想拿點材料回來做。我就送他出門,我也沒想那么多,我叫他路上小心,快點回來。

      哈哈哈,他爸他媽,恐怕要買兇手殺了我!千辛萬苦養(yǎng)大的獨生子,只這一個,高高大大,985 畢業(yè)的,省屬單位的公務(wù)員,幾威風(fēng)呀!幾有面子呀!淪落到臺風(fēng)天兼職送外賣,被一棵樹砸死!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不關(guān)樹的事呀,是我殺了他,是我殺了他!他根本不用這么努力的,不用這么狼狽的,他不應(yīng)該有煩惱的,這些都不是他的煩惱來的,他應(yīng)該按時上班、按時下班、周末出去玩……跟家里人吃好吃的,去看電影就好了,去逛街就好了!屌他媽的那些算命的,騙子……怎么只算出我命帶鐵掃,沒算出我天煞孤星,我克夫,我心高,我不是人!我不是人!我不該跟他講話!我不該想買房!我不該纏著他,不跟他分手!我不該!我不是人!我不是人!我不是人!我有罪!

      “所以,你是中文系的,但畢業(yè)之后送了三年外賣?為什么唉,你學(xué)校那么好,應(yīng)該很好找工作吧?”

      隔著一杯紅豆冰、一碟煉奶西多士,我的相親對象——不,已經(jīng)見過兩次,或許該說是準交往對象了,有點好奇地問我。

      “當(dāng)時比較沖動,聽說送外賣賺得多,就去應(yīng)聘了,后來做了兩三年,發(fā)現(xiàn)上升空間不大,就辭職回來考公務(wù)員了。”我說。襯衫的硬領(lǐng),生硬但有力地支撐住我的脖頸,使我整個人坐有坐相,看上去像個很得體的結(jié)婚對象。

      “這樣啊,那你也蠻厲害的!復(fù)習(xí)幾個月就過省考了,稅務(wù)局的崗位好多人搶的呢!”

      羅小姐似乎滿意了,低頭用吸管戳著杯里殘存的紅豆。

      在我們隔壁座位,一個眼窩處有塊淤青但化了很好的眉毛和口紅的女人,正在吃一塊松餅,她坐得很正,肩背亭亭,包是新的,貼滿了廉價的水鉆,看起來和她一點也不搭,鞋子倒是很好,但有些舊了。不知道她會有什么故事呢?——偶爾,我還是會這樣想,但我不再嘗試回答了。我把菜單遞給羅小姐:“沒有沒有,是我運氣好,行測對得比較多——再吃點什么嗎?”

      “不用啦,我吃飽啦,我們到廣場那邊散散步好不好?”

      三個月后,我們領(lǐng)證了。新房由我父母提供,買在我們兩個單位的中點,她家陪嫁了一輛車,很實用的高爾夫,不過我上班還是開家里原來的福特。結(jié)婚的日程,我們安排得很好,八月拍照,九月擺酒,十月新婚旅行,也沒去很遠,走了走越南、泰國,正值國慶,景點里到處是中國人,令人安心。她對我滿意嗎?看上去是的,那也就可以了吧??赡?,只除了一件事:

      “老公,就是下雨天才會想叫外賣的嘛!你看,其實雨也不是很大,路也不是很滑,但是天黑漆漆的,就很適合邊吃外賣邊看劇,對不對?”

      “想吃什么,我來做吧,配什么劇?剛買了空氣炸鍋,炸雞腿肉?還是炸雞翅?”

      “我們多給騎手打賞點,打十塊,行不?”

      “再炸點薯角吧,要不要再炸點杏鮑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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