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暄
從周浩辦公室出來,錢程茫然地走到這里,被眼前一堆沙土擋住腳步。這是一條新開的街道,尚未通車。路邊有塊石頭,上面滿是灰塵,他一屁股坐下,從褲兜摸出一支煙來,用唇叼上。遠處,夕陽還在彷徨,紅得令人心驚。
再摸打火機,不見了。最后一支煙是在周浩辦公室抽的,應該是隨手落那兒了。沒帶打火機突然刺激出的煙癮,讓他慌亂了一陣子。抬眼,一片荒涼,別指望有借火的人。他立即正視了這個事實,掏出煙盒把煙插了回去。過濾嘴已被牙齒咬得稍稍變形,還被唾沫濡濕了一丁點。
腳氣又鉆心地癢起來,這次是左腳第四趾與第五趾的指縫。腳氣發(fā)作的時候,整個腳掌都癢,但總有一兩處特別明顯,其它大范圍的,便屈從為背景。懶得脫鞋子,用右腳鞋后跟往左腳腳面跺了幾腳,舒適了一點點。
馬路對面,是剛修好的路肩。路肩那頭的邊坡,被挖掘機啃得豁豁牙牙。邊坡上面,是一大片白色鐵皮廂房,簇新,卻簡陋寒磣。越過這片白色區(qū)域頂部,是一個小區(qū)高層住宅樓群的上半部分,在夕陽最后余暉的照耀下參差而立,端莊肅穆。
錢程突然覺得,闖入視線的鐵皮廂房與住宅樓群,恰是他與周浩的比喻。
錢程與周浩是姨兄弟,初中時,兩個人在一個班級讀書。周浩父母,錢程的姨姨姨夫,在他們學校駐地鎮(zhèn)子的一個工廠里上班。兩家大人一商量,錢程就寄宿到了周浩家。
兩個人同歲,錢程生月略大一些,一起上學,也是個伴兒。其實學??梢允乘?,只是條件太差。
說是姨兄弟,也沒怎么在一起玩過。開學前一天,錢程父親用尼龍包卷著行李,把他領到周浩家。周浩父親把周浩叫過來,讓他喊錢程“哥”。錢程看到,周浩把嘴囁嚅了一下,到底沒有叫出來,反而在他目光中捕捉到一絲屈辱和慍怒。
錢程父親趕緊說,兩人一般大,叫名字就好了。周浩父親笑笑,大一天也是大,規(guī)矩不能亂,卻未繼續(xù)強迫周浩,周浩也從未喊過他一聲哥。錢程想,這個事情擱在自己身上,說不定父親的臉早就黑得不能看了。
兩個人一起上學,彼此話不多,倒也相安無事。
錢程同桌,外號“對兒眼”。盯人時,兩只黑眼珠拼命往一塊擠,眼白占據(jù)了眼眶的最大面積,讓人瘆得慌,也替他臊得慌。仗著自己是鎮(zhèn)上人,身材粗大,不斷欺負像錢程這樣從村子里來的同學。周浩家雖在工廠,但在“對兒眼”眼中,也算得是鎮(zhèn)上人,略微客氣些。
欺負錢程的方式,是讓錢程為他寫作業(yè)。錢程稍有抵觸,他便往錢程桌子上吐痰。痰就吐在兩人桌子中線偏錢程這邊一點點,腥黃,黏稠,惡心。
周浩坐在錢程后邊,有時忿不過,卻也沒膽量咋樣。第一次期中考試,周浩進了班里前三名。班主任鐘老師給了他語文課代表職務。課代表算不得班干部,可他是班主任的課代表,到底不一樣。
錢程成績不好,倒數(shù)。
又一次,“對兒眼”讓錢程給他抄作文。周浩仗著剛剛獲得的底氣,從后面?zhèn)髟掃^去:自己寫!短短三個字,幾乎快要耗盡他的全部勇氣,他血液上涌,心跳劇烈。
“對兒眼”扭回頭,眼睛一番忙亂后調(diào)整好焦距,定定地看著他,肥胖的臉龐像兩片快要風干的醬色豬肝,粗糙,黝黑,括住左右不大對稱的五官,下巴一顆痣上還掛著一根黑而亮的毛,在窗戶投進來的陽光照耀下微微跳動,讓周浩看得膽戰(zhàn)心驚。
周浩始終記得父親說的話,只要你學習好,你在班里就有發(fā)言權(quán)。于是又硬撐著,加重語調(diào)說:自己寫!
三個字吐音顫抖,被重復說出后,周浩反覺心臟沉到了該有的位置。他預感著會有一只拳頭飛過來,砸在他的臉龐或胸口上。躲開當然好,如果躲不及,可算作對方貨真價實的一條罪狀。罪狀,就是籌碼。
沒有。“對兒眼”只是隆起嘴唇,吸溜一下鼻子,把鼻涕搬運到嗓子里,隨后,一口痰吐到了他課本上。
鐘老師恰在此刻進來了。周浩起身,讓淚水涌滿眼眶,把課本展示給鐘老師看。
鐘老師問原委。周浩從頭說起,錢程添油加醋。兩人剛說幾句,鐘老師一把揪住“對兒眼”的一只耳朵就往講臺方向拖?!皩貉邸睊暝?,趔趔趄趄往前走。到門口,鐘老師飛起一腳,“對兒眼”如一枚皮球般飛出門外。
兄弟倆先是精誠合作,上演了一出外御其侮的好戲,隨后就鬩于墻了。
周末錢程回家,母親都會給他準備一些干糧,火燒、角餅、干饃片之類。小孩子容易餓,正是長身體的時節(jié),餐時吃飽了,有時也撐不到下一頓。上學的時候,兩個人都會往書包里帶一些,以備下課時填填肚子或解解嘴饞。
時間一長,錢程就不樂意了。心想:憑什么啊,這是我媽給我準備的干糧!眼睛里就帶出了不忍與不滿。被周浩目光捕捉到,拿干糧的手就會變得遲疑。手一遲疑,怨氣接踵而至:你每天吃我們家的喝我們家的,我吃你點干糧又怎么了。目光抵回去,錢程又想:又不白吃白喝你家的,白面大米送你家多少!
怨氣發(fā)酵,愈發(fā)重重。最要命的,錢程成績差,和周浩坐在一起做作業(yè),相形見絀,心里很是有壓力。尤其看到周浩隱而不露斜撇來的譏諷目光,他很是心塞。
有時就想,還不如住校好,逍遙自在。
錢樂樂回來當晚,沒有直接回家,先電話聯(lián)系找到唐依。兩個人到一個小飯店,點了兩個菜,各喝一瓶啤酒,說了些話。隨后,錢樂樂睡在唐依辦公室的沙發(fā)上。
他們是高中同學。當年,錢樂樂悶頭學習,鮮有朋友,唐依與他走得最近。高考后,唐依落榜,自己做起生意。三年下來,儼然一副老板模樣。錢樂樂成績不錯,考取了個一本,大學在福建。
從公司出來,唐依猶豫了一下,還是給錢程打了電話。他說,叔叔,樂樂回來了,他遇到了點麻煩,不敢回家,我先和您說一聲。今晚沒事,讓他就住我這兒,您明兒一早過來接他就行。
然后遲疑了一陣子說,他都這么大了,您也別對他太嚴厲了。
這個突然的事實,連帶唐依最后這句話,略微刺激了錢程一下,他沒感覺自己對錢樂樂有多嚴厲啊。面對一個小后生,不可能也不值當分辯什么。錢程問什么麻煩。唐依說,好像是借了許多錢,憑他自己的能力還不了。
錢程稍稍放了心,錢的事,畢竟是小事。卻仍是詫異,每月月底,他都會通過手機轉(zhuǎn)款,給錢樂樂匯去兩千塊錢,一千伙食費,一千零花,夠闊綽了,還借錢做什么?而且,從沒見他和自己說過錢不夠用啊。雖說這孩子和自己交流少一點,可和他媽媽總是微信視頻的。
他沒有直接問薛云云孩子說過錢的事沒有,怕問了,薛云云會逼他立即把孩子接回家。他想讓他今晚呆在外面,不知為何。
疑惑還是攪得他睡不成覺。錢樂樂會借錢做什么?也許,是談了個女朋友,開銷大了些?再大,也可以和家里說啊,我又不是不通情理,再說,還有你媽呢。又一想,這種事情,孩子必定不會立即和父母說的。畢竟是這種事情么。
他就躺在床上,暗暗地笑了。
錢樂樂從唐依公司樓上慢吞吞下來,錢程吃了一驚。
還是熟悉的兒子,可似乎矮了一截,瘦了一圈。頭發(fā)支棱著,臟得厲害。臉上幾顆碩大的粉刺,頂端的膿液先于整個面容無比奪目地映入他的眼簾。
錢樂樂抬頭,用躲閃的目光看他一眼,隨后又垂下。
那個垂頭的動作,一下子喚醒了錢程在自己父親面前的那種感覺,他的心痛了一下。
打小,在父親面前,錢程就如一只受驚的羔羊般驚慌失措。他的所有錯誤,或貌似錯誤,只要被父親看到眼睛里,或傳到耳朵里,都能換來一頓劈頭蓋臉的呵斥,有時甚至是幾記耳光。
一次,他帶周浩一起回自己家。父親又向周浩嘮叨,讓他別光顧著自己一心前奔,抽空也帶帶錢程。通常,周浩也只是嗯嗯應著,并未當成回事。叨叨了一堆后,突然問了周浩一句:他的成績怎么老是提不上來?
周浩隨口應了一句:主要是上課不專心吧。
不專心干啥了?
周浩笑笑,光顧著給女同學傳紙條呢。
話音甫落,父親手里的搪瓷杯子就砸向了自己,雖然躲閃及時未被砸中,卻因事先連個預感都沒有,嚇了他一大跳,也嚇了周浩一大跳。
潑出來的水,反倒濺在了和他坐得不遠的周浩身上?;钤摚?/p>
其實,周浩所言半實半虛,只是小孩子一時順從興致開出來的不大不小不輕不重的玩笑。因為著實對學習提不起興趣,錢程有時的確與周圍女同學拉拉扯扯的。不獨他一個,與他志同道合的有一批呢,都是些上課就頭疼的孩子。正當青春懵懂,剛剛對異性有了最初的興趣,他們先是壯著膽子,慢慢地便結(jié)成聯(lián)盟,下課對女同學追逐打鬧,上課對女同學搭訕騷擾,彼此激勵。一些本來就學不進或受了影響學不進的女孩子,也在此中找到樂趣,半推半就,裝瘋賣傻,弄得課堂特別是自習課波光瀲滟,風生水起??嗔酥芎扑麄冞@幫孩子,一邊得緊緊盯著課程,一邊又忍不住心猿意馬。至于“傳紙條”之說,只不過是周浩對他們這幫男孩子行為的一個代指,他們說啥干啥,都是直截了當,才不會傻到用紙條遞話呢——那只是周浩他們的思維。
隨便一句話,居然引發(fā)如此嚴重的后果,周浩嚇怕了。在他眼中,自己父親決定不會這樣對待他的。別說把杯子砸過來,就是大聲呵斥也很少見。他也有做錯事的時候,父親臉一沉,他就怕了,父親的意圖,也就領會了。
父親這種做派,對錢程而言,屬家常便飯。曾經(jīng),父親掄著碩壯粗糙的麻繩,抽過他的屁股,麻絲扎在傷口里,半月不能落座。
讓錢程真正感到不可思議并由此驗證兩個家庭果然大不相同的,是一樁類似的事兒。一天,班里一個女同學騎著自行車誤打誤撞到了周浩父母所在工廠,正巧被放學剛回來的他倆看到了。周浩便邀請女同學來家里坐坐。
在周浩家,女同學手足無措?yún)s也歡喜莫名,眼睛晶亮,灼灼其華。走了后,周浩父親眼睛里閃爍著略帶狡黠的亮光,問他倆,女孩是來找你們誰的?。?/p>
其實女孩子與他倆并無親疏之分,但由于女孩子學習好,且到家里來是周浩邀請的,錢程理所當然認為如果有啥不良后果,也應該算到周浩身上。本來心虛,又生怕再吃一次虧,趕緊搶先說是周浩邀請的。
周浩父親呵呵一笑:眼光不錯,長得漂亮,還知書達理。以后多叫人家來玩兒,說不定哪天成了咱家媳婦兒。
最后一句明顯是開玩笑,卻撼動到了錢程,完全刷新了他對所謂家長的認識。錢程和父親,絕不會有一句類似的“閑話”,他們就像兩塊石頭,冷冰冰,硬邦邦,互相避讓著,爭取不磕碰到一起。
所以,錢程婚后有了孩子,他千方百計從他經(jīng)驗的父子關系中吸取教訓,絕不隨意責罵孩子,更不會動孩子一個指頭。此外,周浩給他現(xiàn)身說法,讓他領略到功課對一個人人生的益處,悔悟自己在學校時的蹉跎時光,最終弄得一事無成。具體到行動上,便是緊緊盯著錢樂樂的成績,咬定青山不放松。
下了最后一級樓梯,錢樂樂站定。
錢程不知該不該過去摟住他的肩膀,或者至少象征性地拍一下,以消除他整個身體傳遞出的明顯不安和恐懼。他從未對兒子有過這樣的舉動,所以垂著的手掌只是略微舒展了一下,又恢復原狀。
上了車,錢程問,欠錢了?
錢樂樂說,嗯。聲音低得幾乎聽不到。
開車門時,一只蒼蠅趁機飛進駕駛室,錢程揮手趕了半天也沒趕出去。他突然感到一陣心煩,就像平素生意不順暢時的那種感覺,虛弱,又無能為力。
欠了多少?
錢樂樂沒吭聲。
沒事,爸爸幫你還。多少?
21 萬。幾乎是嗓子眼嘟噥出來的,聲音低沉到還不及那只蒼蠅的嗡嗡聲,完全發(fā)育成熟的喉結(jié)劇烈滾動了一下。錢程的汗被驚出一身。
剎那間,錢程覺得父親魂靈附體,一種毆打的欲望突現(xiàn)心間,并以憤怒為介質(zhì)向手掌發(fā)散,手掌不自覺地便握成了個拳頭。拳頭被最后一絲理智掌控并壓抑著,微微發(fā)顫。
來的路上,他勸誡自己一定要冷靜。小孩子家家的,別看個子挺高,卻沒什么社會經(jīng)驗,吃虧上當受騙難免,莫說三五千七八千,即便是三兩萬,他也認了,替他還上就是。不過得教育他吸取教訓,莫在一條路上摔兩次跟頭。
誰曾想,是這么大一個數(shù)字!
左腳的趾縫間又劇烈癢了起來,他甚至辨不明白這次是哪兩個趾頭間出了問題。
去年夏天,錢程資金周轉(zhuǎn)出了點問題。這么多年來,他第一次向周浩借錢,數(shù)字還不小,5 萬。
他們這個階層的人做生意,借錢是家常便飯。熟識的親友,挨個借過一遍或幾遍后,終會借無可借。前些年,他寧愿找周浩父母,也不愿找周浩。
5 萬只是他的預期,也是一個策略。如果周浩手頭緊張,或不大方便,三兩萬總是有的吧。
誰想,周浩在電話那頭爽快答應了。錢程試探著問什么時候去取,周浩說,你給我個卡號,我用手機銀行給你轉(zhuǎn)過去。幾分鐘后,短信就提示錢已進入他的賬戶。
他向周浩承諾,借錢期限最多一年,能早則早。
周浩沒接他的話,只說了一句,你先用著吧。
周浩的慷慨讓他略感意外。
意外過后,心頭又涌上一絲溫暖。錢程覺得,這么多年他暗地里與周浩較勁實不應該。
當然,只是不應該,并非不值得。正是拿周浩做人生校準器,他才是今天的錢程。特別是兒子終于在人生的第一道關口順利拿到入場券,他多年的忍辱負重才算卸下一些。
勉強讀完初中后,錢程無比堅決地輟學了。為了生計,他開始考取駕照。那時運輸業(yè)發(fā)達,他想做大車司機,據(jù)說來錢快。駕校在鎮(zhèn)子里,學期三個月,不管食宿。剛離開周浩家的錢程,只好又厚著臉皮住在了周浩家。
周浩如愿上了一中,進了城,只是周末回家。較之初中,周浩對他有了些許客氣,但那種客氣總是有著一些冷冰冰的意味,錢程感覺他們二人之間似乎更加生分。
他暗暗發(fā)誓,一定要靠自己努力殺出一條血路,多掙錢,掙大錢,看看最終誰過得好!
駕照拿到了。錢程先是給別人跑運輸積累了點資金,隨后自己又買了車。車簇新敞亮,運輸業(yè)的黃金時光卻過去了。等他四處張羅把車賣掉,粗略核算,只落得個不賠不賺。
又和朋友進城,合伙賣建筑材料。突然一夜間,各式建材店如雨后春筍紛紛冒起,分布在這座小城的各個角落。競爭激烈,利潤稀薄,只好不死不活支撐。和朋友合伙時間長了,糾紛和磕絆難免。往往是,越不掙錢的生意,合伙人越難相處,這次他向周浩借錢,就是想轉(zhuǎn)型改做水果生意。
周浩讀高中、讀大學、考公務員,按部就班,也一帆風順。如今做了個不大不小的官,掙得個現(xiàn)世安穩(wěn)。
老天爺是公平的,它伸出魔手,在一代又一代間施展魔法,微調(diào)著表兄弟兩家的狀況。到了錢樂樂這一輩,錢樂樂上了個一本,周浩的女兒周倩倩,只上了個二本。
三年前,周倩倩的中考成績,要比錢樂樂好得多。高考成績揭曉和兩個孩子的最終著落,讓錢程覺得,老天如此安排,是替自己報了隱忍多年的一箭之仇。
不過這話他沒對任何人講,包括老婆。他和周浩是表兄弟,不管內(nèi)心如何,兩人見面,彼此總是客客氣氣,彬彬有禮。想可以,說出來,就淺薄狹隘了。
錢程父親和周浩父親是連襟,按兩人妻子排行,錢程父親在前。但錢程覺得,周浩父親舉手投足都壓自己父親一頭。
以職業(yè)論,錢程父親農(nóng)民,周浩父親工人。周浩父親的工廠,后來在改革大潮中倒閉了。錢程父親在村里是能人,一直跑著各種生意,均有小成。即使如此,周浩父親始終保持著他打小艷羨的那種公家人做派,那不是靠掙錢多少能夠決定和改變的。及至他與周浩長大成人,偶爾與父輩一起吃飯,單看連襟倆喝酒時的你來我往與“勾心斗角”,錢程也能感覺整個場子,實際是周浩父親引導掌控,自己父親在人家手中不過是一個滾動的陀螺,姨夫鞭子抽得快,父親便轉(zhuǎn)得快,抽得慢,便轉(zhuǎn)得慢。等人家不抽了,任父親激將、耍賴,人家自是巋然不動,一點辦法都沒有。還有那神態(tài),從內(nèi)向外溢出來的怡然自得。為此,錢程也慚愧,畢竟因為自己發(fā)展不及周浩好,給不了父親底氣——大人活到一定份兒上,拼的就是孩子。
以文化論,錢程父親初中,周浩父親中專。因為讀了中專,周浩父親成了公家人。公家人的甜頭,讓周浩父親打小起就鼓勵周浩好好學習、天天向上,靠書本脫胎換骨,靠知識改變命運,爭取成為一個比自己更為炫目的公家人。錢程父親也知道讀書有用,或許愿望更加迫切,行為上卻急功近利,錢程在學校稍有差池,一定會用拳腳加以校正。校來校去,終于讓錢程一見課本,如臨大敵,如喪考妣。就說英語單詞,二十六個字母全認識,可為何非要像數(shù)學課上他永遠也搞不明白的排列組合去千變?nèi)f化呢,變化以后,還要組句子、段落,最后形成一篇天書,攪得他腦仁子疼。終于子承父業(yè),也是草草讀完初中就流落社會了。
對錢程和周浩的發(fā)展,錢程母親后來有說法,說周浩之所以學習好,是自己妹夫底功扎實,輔導得了孩子功課,自家老公卻沒這個本事。在錢程看來,這純屬無稽之談,因為初中那三年他在周浩家住,從來沒見姨夫輔導過他們功課。錢程認為,姨夫比父親高明在豁達、開明、民主、對孩子信任,攤上這樣的父親,孩子如果不用心學習,反倒太不像話了。而自己的父親,表面上對學習重視,卻用力過猛,適得其反,最終讓他對學習產(chǎn)生厭煩、恐懼。厭煩和恐懼會滾雪球,越滾越大,直至崩塌。
所以后來錢程把錢樂樂的成績當成大事。人爭一口氣,他要把自己沒能給了父親的面子,從兒子這里掙回來。
可惜事與愿違,中考成績揭曉,周倩倩上了一中,錢樂樂只上了二中。在錢程內(nèi)心規(guī)劃這場人生格斗的第一個回合,錢樂樂落敗了。
錢程覺得,作為一個父親該做的,他基本都做到了。錢樂樂一上初中,他就不惜代價,給兒子找全市最優(yōu)秀的補課機構(gòu)和補課老師,彌補錢樂樂在學校不管什么原因造成的缺漏。他緊緊盯著錢樂樂的成績,努力尋找罅隙,博納各種意見采取切實可行的方案。錢程成年后,生活簡單枯燥,他有立地成佛的潛質(zhì),自從他發(fā)過那個一定靠自身努力趕超周浩的誓言后,就拋棄了以前所有的怠惰和荒唐。他學會了規(guī)訓自己的思維,所有虛幻的縹緲的不切實際的,統(tǒng)統(tǒng)從思想里剔除。最后剩下兩點,就像兩只眼睛,一只盯著掙錢,一只盯著兒子功課。錢難掙,那就在分配上下功夫,比例中最大的一塊,仍是用于錢樂樂的學習。
看著他顯而易見的變化,一次,周浩父母向他父母感嘆,程程現(xiàn)在可是出息了。他父母也是不住點頭。
還有最重要一點,他從來沒打過錢樂樂,甚至連過分嚴厲的苛責都沒有。至多,只是把本來黝黑在風雨奔波中更加黝黑的臉給繃緊了,不笑不說話,不露白牙齒,以此對錢樂樂予以必要的警示。他異常清醒,他要對父親的教育方式進行清算,革故鼎新。
雖有怨言,但有一點,他是寬宥父親的,那就是父親的嚴厲,沒讓他走了偏路。他熟悉的好幾個與他年齡相仿的年輕人,后來居然犯罪進了局子。嚴是愛松是害,雖然父親當年過分了,但他不能矯枉過正,最后落得個收之桑榆失之東隅。
反倒是周浩對待周倩倩的方式,讓他心下大為不屑。周浩太嬌慣女兒了,那么大一個姑娘,還經(jīng)常吊著周浩的脖子。還有,作業(yè)放在一邊,卻不停地打游戲、玩手機。女孩子家家的,對這些烏七八糟的東西,比男孩子還貪。
他給錢樂樂準備的,是一只老人機,能打電話發(fā)短信就行。
也有竊喜。他曾經(jīng)艷羨過周浩那種家庭,爹娘不像爹娘孩子不像孩子。物極必反,一樁事情一直沿一條老路走下去,走到盡頭就可能路轉(zhuǎn)峰回面目全非。他暗地里冷笑,等那一天到來。訝異的是,相比錢樂樂的冥思枯坐三更起五更眠,學習對周倩倩而言就像吹一塊泡泡糖,碩大的泡在嘴唇邊吞吞吐吐,輕輕松松,隨隨意意。他只好在遺傳上找原因:周浩夫婦都是大學生,而他們兩口子的學歷簡直可以忽略不計。
錢程把目光放得長遠。大家都說,越往后走,男孩子越有后勁。他信心滿滿地投入下一場戰(zhàn)斗,也相信錢樂樂一定能發(fā)揮后勁,不辜負自己的滿腔期望、一片苦心。
話又說回來,如果說他在做父親方面遠遠強于自己的父親,錢樂樂做兒子也明顯強于當年自己。二中雖然比一中差一點,卻也是重點高中。中考成績出來后,面對和周倩倩比較產(chǎn)生的巨大失望,他表面上繼續(xù)不驚不怖不怒,只是從行動上下手,迅速給錢樂樂報了高中預科班。
他為自己能夠始終如一如此處理父子關系而滿意。
他想讓兒子獲取更好的教育,否則錢樂樂和周倩倩的比拼不在一個平臺。方法只有一個,借讀。
辦理借讀很難。難也要硬著頭皮咬緊牙關辦。托人,送禮。送禮,再托人。開學兩個月后,錢程終于如愿把錢樂樂送進了一中。
錢程知道,憑他的社會地位和人際關系,能讓孩子到一中借讀,簡直不可想象!有志者事竟成,他居然做到了。錢程壓抑著內(nèi)心的得意對錢樂樂說,戲臺給你搭好了,就看你怎么唱戲了!
錢樂樂照例不悲不喜不言,就像錢程通常在錢樂樂面前表現(xiàn)的那樣。
也好,父子就是父子,成了兄弟如何得了。
偶爾,薛云云對錢樂樂噓寒問暖得過分了,錢程會給老婆一個白眼。孩子不能慣,慣了不能看,這是老話,有道理的。
功夫不負有心人。從高一后半學期開始,錢樂樂的成績就超了周倩倩。再后來,錢樂樂學習的趕超速度降了下來,名次一直徘徊在班里中游。本來錢程心里還急,架不住周倩倩成績一直下滑,他就有些許安慰了。
有時錢程偶爾和周浩見面,他貓哭耗子,給周浩推薦他知道的好老師,但周浩只是笑笑,不置可否。就像自己的假慈悲,錢程覺得周浩的笑再自然也是裝出來的,他理解并同情周浩的不服輸。如今高中生家長,哪有不把孩子成績當回事的?唯在周浩大方夸贊錢樂樂爭氣時,錢程才略有一星那種暗地里把周浩作為競爭對象的慚愧。
直至這個局面維持到高考,錢樂樂與周倩倩分別以錄取院校的昭告,給錢程吃了一顆自以為“最后的”定心丸。
車沒發(fā)動,父子共同陷入沉默。
起初的憤怒過去后,如今只剩下虛弱,還有絕望。早晨的陽光到了現(xiàn)在,已是白花花一片。陽光的暴曬,加劇了錢程的虛弱感。他看到,錢樂樂也用手拭了一下額頭細密的汗珠。
在小心翼翼回避與小心翼翼追問的交鋒中,錢程大致明白了錢樂樂如何欠下了如此天大的債額。
只是大致明白,依然疑竇重重。在錢程看來,此刻的錢樂樂,脆弱如渾身裂縫的雞蛋,他生怕自己哪個詞重了,撞擊得蛋殼頃刻破裂,流出他再也無法收拾成原形的汁液來。
問出來的只是梗概,那些未曾問出的,在他胸中左突右奔,他花了好大力氣,才把它們壓抑在心里的一個角落。
上大學前,錢程給錢樂樂買了部蘋果手機,五千多塊。這是他對錢樂樂爭氣的褒獎,也是情感的彌補。
面對捉襟見肘的家庭經(jīng)濟,薛云云頗有微詞。錢程說,人家倩倩高一就用上蘋果了。薛云云說,人家是人家,你和人家比什么,那蘋果還指不定是不是自己買的。
這話涵括的內(nèi)容,讓錢程心頭掠過一陣虛弱。他強裝不屑,對薛云云說,你懂個屁!上大學,又是一條起跑線,咱不能讓樂樂輸在這上頭,讓同學們小瞧了咱兒子。
卻是這部手機惹出的麻煩。
一次上街,錢樂樂把手機丟了。他很惶恐,想和家里說,但一想到錢程的黑臉和薛云云的嘮叨,嚇住了。他知道有同學在手機上搞過網(wǎng)絡貸款,便請教了操作步驟,通過一個APP 貸了7500 元錢。2500 元被人家當做利息直接扣掉,他到手5000,配了點父母打給自己的生活費,又買一部與原型號一模一樣的手機。一個月后,貸款到期。正在躊躇如何還款,手機里突然彈出一條推薦信息,又是一個貸款APP,這次,他貸了15000,5000 被人家扣掉,他到手一萬,7500 還款,2500 他先留著,以便月頭湊錢還賬。事實上,到了月頭,依舊沒什么還錢渠道。巧的是,總在他欠款到期的時間節(jié)點,短信、微信里就會有諸多推薦給他的不同的貸款平臺。在這些平臺中,他斟酌比較,最后選取一家或幾家再次貸款,拆西墻補東墻。一旦沒有及時還款,催款電話就會打來,語氣極其嚴厲,有時還很恐怖,說會找他們學校,或者直接把他起訴到法院。他只好抓緊時間再貸,別無他法。幾個回合下來,終于滾到了21 萬。這個巨大的數(shù)字,數(shù)字背后關聯(lián)的他也說不清到底有多少貸款平臺,貸款平臺背后隱藏的魑魅血腥的放款人和他們低沉卻令人心驚的催款電話,大山般沉沉壓在他的心頭,直至噩夢連連,徹夜不眠。這個月,他終于不敢再靠貸款還款了,就請假躲了回來。
就那么一小會兒,催款的電話果然此起彼伏,錢程試著聽完一個,在錢樂樂張皇表情的感染下,錢程也驚恐起來。
回到家,錢樂樂頹然坐在沙發(fā)上。
薛云云還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一早先錢程一步去水果店了。錢程給錢樂樂澆了一碗泡面做早飯。錢樂樂打小喜歡吃泡面,錢程認為泡面沒營養(yǎng),限制他吃,尤其高中階段。
開水涌出壺口,爭先恐后跌落面桶里,那急遽與滾燙,給錢程帶來一種惡狠狠的感覺。他瞟一下仍然呆怔的錢樂樂,突然覺得他也只配吃這種垃圾食品!父子多年,在沒有發(fā)生這個事情之前,錢程對兒子是大體滿意的。因為他不論提出什么要求(通常是學習方面的),錢樂樂總是很聽話,有時幾乎稱得上逆來順受。
在這種順從的背后,錢程隱約感到一塊缺失,一塊他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類似遺憾,或者不安。終于,這一塊以這種方式昭然顯現(xiàn),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令他震驚,令他憤怒。可他不敢把憤怒表現(xiàn)出來,結(jié)果憤怒變成一種尖銳的東西,刺得他胸口一陣一陣發(fā)痛。
錢樂樂吃得畏畏縮縮,稍微大膽,就會顯得沒心沒肺,沒羞沒恥。錢程努力把自身無法適應現(xiàn)狀的心痛,轉(zhuǎn)化為對兒子少不更事的憐惜的心痛,輕聲說了句,沒事,我們幫你還上,上班去了。
出了門,又不大放心,幾乎想返回來陪他,可還是狠狠心到水果店去了。
當晚,在錢樂樂幫助下,錢程終于一筆一筆搞清了他欠下的款項,厘清了每個貸款平臺的還款日期。眼下已經(jīng)逾期亟待還款的,有14 萬,剩余的7 萬,需要在一至三個月內(nèi)還清。
14 萬,錢程苦笑一下。他的銀行卡上,恰巧有15萬,其中5萬,原本是用來還周浩的。
在清理這些貸款中,錢程隱隱意識到其中大部分貸款平臺,應該是一家機構(gòu)或一個后臺操作的。就像錢樂樂所言,每到月頭,就會有人把新的貸款平臺推薦給他,他們?nèi)绾文軌蜃龅叫畔⒒ネǎ?/p>
他去征詢了一個在公安局上班的朋友。朋友說,這種事情多了,公安見慣不怪。案發(fā)地在福建,如果你想報案,就得到當?shù)厝?。即使人家給你立了案,也未必會當成個事去辦。何況,人家的行為鉆的是法律空當,一個愿打一個愿挨。還有,你兒子還在福建上學,身份地址準確明晰,觸怒了人家,不要事情沒辦成個啥樣,兒子再遭遇綁架、恐嚇什么的,就更得不償失了。
想想這些,錢程先是害怕了,也只好認命了。
薛云云只是哭,哭中有絕望,也有氣急敗壞。她心疼那些終將要從這個家里飛出去的巨款。從知曉這一消息的當夜,她就無法睡安穩(wěn)覺了,一閉眼,二十一捆紅刷刷的大鈔,一會兒大,一會兒小,在她眼前飛來飛去。至于被恐懼壓榨得兩只臉龐分別被削去一刀的兒子,她也心疼,卻在其次。因為,她像錢程一樣,也對兒子有了不可遏制的憤怒。
薛云云太知道錢程掙錢的艱難了。自兒子出生后,這么多年來,她一直在做那些有錢人口中所謂的全職太太。這是他們夫妻的分工,錢程早出晚歸奔外掙錢,她任勞任怨照看家庭。終于,功夫不負有心人,兒子上大學了,還是夸得出口的大學。前段時間,兩口子商量,稍待經(jīng)濟再寬裕一點,他們就換一套大點的房子。如今的房子,兩室一廳,總面積不足70 平方米。周浩喬遷新居,她跟錢程去過,人家是單位分的團購房,180 平方米,四室兩廳兩衛(wèi),房價只是市場價的一半。每個屋都寬敞、通透,功用分明,各不相擾。她從錢程眼中,也能看出隱而不發(fā)的艷羨。她瞅準時機,照例打了錢樂樂的名義,說兒子上完大學就要結(jié)婚了,咱們也瞅個合適時機換套房吧。她自嘲地笑笑,說有一天兒媳婦登門,咱這房子哪行?她知道他們還沒什么積蓄,但她寄希望于錢程剛剛拓展前景可觀的水果生意。兒子上大學后,她閑了下來,就在錢程剛盤下的水果店收款。除了支付寶、微信刷給她的數(shù)字,那些紙幣,一把一把被她放進抽屜,讓她對未來生活充滿憧憬。當然,這些錢轉(zhuǎn)變?yōu)辇R整一點的數(shù)字后,除去成本和下次進貨的預留,主要用途是還賬。但那么多樓盤都可以首付,只需15 萬,房子就有可能屬于他們了。除了周浩那5 萬和其它幾筆無關痛癢的,別的欠款已被他們逐漸還清。現(xiàn)在他們手頭,已經(jīng)攀升到了這個數(shù)字。他們計劃先交了房子首付,然后再還周浩欠款。錢程說過,周浩說他的錢不急的。也就是說,新房子已經(jīng)遙遙在望——她沒敢想那么大,但起碼得三室一廳吧。
一切都泡湯了。
因為需要把一筆筆債務打理清楚,錢樂樂暫且還不能離家返校。他們這種夫妻店,雖說雇了幾個員工,可白天離開他們兩口子誰都不行。還款的事,只能晚上去辦。
在清理欠款的過程中,錢程心中的怒火經(jīng)常會被點燃。這種操作,非得在手機上辦理。他的視力開始老花,看著錢樂樂手機上那些花花綠綠的軟件,有時他會突然爆發(fā)把手機摔掉的沖動,如果摔得不夠粉碎,再跺上幾腳才能解恨。
錢程引而不發(fā)的憤怒,與錢樂樂的躲閃逃避卻躲無可躲逃無可逃只能表現(xiàn)為沒心沒肺的木然對壘著,誰也不想看到誰,卻誰也躲不開誰。房間的尺寸似乎因此改變,本來逼仄的房子,變得更加逼仄。
一想到房子,錢程更加怒不可遏。房子里每一件陳舊的家具,角落處堆放的棄之可惜的雜物,都用嘲諷的眼光看著他,提醒他在很長一段時間,也只能這樣了。
錢樂樂上大學離家的這大半年,是錢程最快活的一段時間。多年辛苦終告圓滿的大背景,在生意趨好的催化下,錢程覺得這是他四十多年來徹底的一次翻身。誰想,終于還是被這個如今他不想多看一眼卻總是忍不住瞥過去幾乎感覺陌生的親生兒子給搞砸了。
錢樂樂的頭發(fā)已經(jīng)打理干凈,但那種呆滯與頹然已經(jīng)如影隨形。錢程困惑,想找出兒子從前與當下之間的一條通道,找出這條通道,他才知道問題出在哪兒,如何鑄成如此大錯!
錢程到周浩辦公室,把錢樂樂的事情訴說給他聽,詳詳細細,原原本本。他就是想委婉地告訴周浩,他欠他的那5 萬塊錢,暫且還不上了。
有那么一刻,錢程突發(fā)奇想,周浩是否會客氣一句那些錢你不用還了什么的,隨即又為自己這個愚蠢幼稚的念頭慚愧不已——憑什么???
這讓他想起當年上學時的一樁往事來。一次學校交學雜費,他和父母要了十塊錢裝在書包里。第二天班長收錢時,他明明記得夾在一本課本里的,翻檢書包卻遍尋不見。他一下子懵了,那是怎樣的一筆巨款啊,要知道,他每周的零花錢才五毛!他幾乎已經(jīng)能夠預見父親會怎樣暴跳如雷了。整整幾天,先前的恐懼克服過后,他開始持續(xù)地沮喪,神思渙散,怨天尤人。
錢還得交,回到周浩家,他囁嚅著告訴了姨姨這樁事,姨姨數(shù)落著他的粗心,從箱子里數(shù)出十塊錢給他。先是告誡他可別再弄丟了,隨后又再三囑咐他本周回家,一定要和父母坦白這件事情。他清楚,姨姨這么和他說,是委婉地告訴他這個錢只是借他的。
那一刻,他多么希望姨姨能把這十塊錢送給他啊,那樣他就不必去面對想來就恐懼的父親了。
過了兩三天,一天晚上做作業(yè),突然十塊錢從一本書里抖落出來??吹侥菐缀跏瞧孥E的十塊錢,他高興得跳了起來。事實上,隨后被他驚叫而驚動的姨姨,比他還高興,一面佯罵他辦事馬虎,一面滿臉溢笑把錢收進自己的柜子里。及至年長一點,他才明白,親兄弟明算賬是人際關系一個顛撲不破的法則。他的錢能夠失而復得,讓姨姨少了多少未可預期夜長夢多的擔心。
當年在學校,錢程背著老師和家長偷偷抽煙。煙從學校門口的小賣鋪能夠買到,一支幾分錢,最貴的一毛錢。他總是擔心周浩會出賣他,向不管哪方的家長告狀。從周浩起初震驚后來嫌棄厭惡的眼神,他每次抽煙,幾乎斷定告狀就會在當日發(fā)生。好在,周浩從來沒有。
如今的周浩,抽煙比他還兇。他們一邊談話,一邊彼此給對方點煙,錢程用的是一次性打火機,周浩用的是一只做工精美的銀色ZIPPO。
周浩說,我不清楚你們父子平常相處模式如何,但從你剛才的話,我有一個疑問:樂樂丟了手機,為什么不敢告訴你?
停頓一下說,倩倩是絕對不會有事瞞我的。
話是經(jīng)周浩口輕輕說出的,沒帶任何指責意味,也不是故意拿倩倩和樂樂對比,那種隨意和自然,就像他隨手輕輕磕掉煙頭處已經(jīng)積聚起來的煙灰。但這句話,醍醐灌頂,一下讓錢程意識到了這么多天讓他一直困惑的關鍵所在。
是的,為什么不敢告訴他?
但錢程不想完全屈從于周浩的這個說法。如果這樣,等于周浩輕輕松松一句話,把他對自己父親教育方式的撥亂反正拉回到了原點,甚至低于原點——當年自己無論如何淘氣,卻從未給家里惹禍。他在心里頑強舉著反證:即使錢樂樂不敢照直和他說,但不是有他媽嗎?還有同學、朋友,比如那個唐依。但他偏偏自作聰明自己扛。不是這樣的,問題肯定在別處。
他又一次替錢樂樂懊悔,為什么是21萬?在5 萬、10 萬甚至15 萬的時候,他還沒有被嚇怕嗎?
他的這種膽子又是從哪兒來的?
有人敲門進來。錢程用眼睛征詢周浩他在這里是否方便,周浩擺擺手示意他安心坐著。
進來的人年紀也不小了,但明顯是周浩下屬,即使在他這個外人面前,也站得筆直。那種恭敬態(tài)度,一下觸醒了他這么多年來到公家單位求人辦事時的那種感覺,一種不忍心不甘心卻只能認命的屈辱又襲上心頭。
他回回神,讓思緒集中在腳氣制造出來的癢上。猛抽兩口煙,眼睛下垂,看到了光亮潔凈的地板磚上周浩腳上的皮鞋。皮鞋烏黑锃亮,一塵不染。他腳上也是皮鞋,雖然后也注重形象,每天出門前總要用鞋油打理一下,至少也要用棉布胡亂擦上幾下,但鞋子已經(jīng)松軟、疲沓,年老色衰,徒具皮鞋最后的可憐模樣。腳氣就更加癢了起來。
短短幾分鐘,周浩隨意抖落出來的東西,都是某種養(yǎng)尊處優(yōu)的自信,就像姨夫當年在自己父親面前一樣。
自己的事情自己消化,別人又能如何?雖然沒說出來,他知道周浩明白他此行的意圖了。
錢程又點了一支煙,第一口煙霧吐出來時,他隨口問了一句,倩倩在學校怎么樣?
當然也不是完全隨口,是恰當?shù)谋夭豢缮俚亩Y貌。
本來還陪他沉重著的周浩,突然喜上眉梢。
你知道,倩倩上高中時一直貪電腦、貪游戲,如今倒貪出名堂來了。最近她搞了個網(wǎng)絡游戲設計,居然在全國獲了大獎,已經(jīng)有公司主動上門和她簽了合同,讓她課外兼職搞游戲開發(fā)。當年她玩游戲,她媽媽也強烈反對,但倩倩這孩子一向誠實,她對我說,她絕不像別的孩子那樣純粹是玩,她在摸索里面的門道,有時還和我說得頭頭是道,我就任她去了……
周浩的嘴唇仍在動,說到底,他也是一個父親,沒有一個父親不為兒女成就而高興的。但這么多年錢程很少見到周浩的興奮,終于還是牽出了他壓抑心底始終殘留未去的那絲嫉妒。那嫉妒從心底出發(fā),發(fā)散到面部,嘴角便忍不住抽搐了一下,好讓嫉妒有個出口。
他笑笑,擰滅并沒有完全抽完的那支周浩遞給他的中華牌香煙,起身,告辭,下樓去了。
那只廉價打火機擱在了沙發(fā)上。后來他想,周浩一定會扔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