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墨熙
《山海經(jīng)·海內(nèi)北經(jīng)》:犬封國曰犬戎國,狀如犬。有一女子,方跪進(jìn)柸食。
《后漢書·南蠻傳》:昔高辛氏有犬戎之將吳將軍頭者,購黃金千鎰,邑萬家,又妻以少女……盤瓠遂銜人頭造闕下,群臣怪而診之,乃吳將軍首也。
【一】
“吳將軍真有那么厲害?”
“打得帝嚳高辛氏節(jié)節(jié)敗退,你說厲害不?”
“真的?高辛氏不是戰(zhàn)無不勝嗎?”
“遇到吳將軍之前可能是吧?!?/p>
通往宮宴的小徑旁,小亭靜悄悄地立在一旁,花叢掩映中,幾個侍女低聲交談著走過去,并未發(fā)現(xiàn)黑暗中,有兩個人躺在她們經(jīng)過的小亭上,待侍女走后,兩個躺著的人中才有一個坐起來,推了一下另外一個。
“阿辛,那個吳將軍真的這么厲害?你父兄都打不過?”
叼著狗尾巴草的阿辛閉著雙眼,雙手枕在腦后,聞言睜開一只眼睛,看了一眼問話的少女姬丸,打了個哈欠:“我又沒見過吳將軍,怎么知道怎么樣。不過我父王和兄長最近總是灰溜溜地回來就是了?!?/p>
“啊……”姬丸訝然低叫一聲,“那看來是真的了。我最近也總聽我侯父說,那個吳將軍長了一顆狗頭,嗜殺好戰(zhàn),還會喝人血的,很是可怕呢?!?/p>
阿辛呸出嘴里的狗尾巴草:“這話都信,傻吧你?!?/p>
“不是嗎?”
“那不是狗頭,是狼頭,狼和狗還是不一樣的。你也別老聽別人說什么就是什么,歷來抹黑敵人的手段無非就是從容貌和人品上攻訐鄙夷,武力上打不過,就從輿論上攻擊人家,你見過哪場戰(zhàn)爭不流血沒人犧牲?嗜殺好戰(zhàn)喝人血……你我父兄哪個手里不是人命成千,刀口飲血。”
“……怎么覺得你是吳將軍那邊的人呢?阿辛,你是不是不喜歡你父王?”
阿辛不言,直勾勾看著月亮,姬丸躺在她身邊,繼續(xù)嘀嘀咕咕:“你小時候那么崇拜你父王,還說長大后要嫁給你父王那樣的英雄呢?!?/p>
阿辛伸手把呸出去的狗尾巴草又拿回來咬在嘴里:“小時候蠢,現(xiàn)在不蠢了。”
“嗯?”
“我母妃難產(chǎn)去世,他很快又娶了新人,姐姐們都嫁給別族公子,死的死亡的亡。”
“姐姐們死的時候,伯父不也很難過?”
“難過嗎?陪了幾滴眼淚,轉(zhuǎn)頭又去抱新人生的弟弟妹妹。這些妹妹以后肯定也是用來聯(lián)姻的犧牲品,我們對他而言只是棋子,縱然有微薄的父女之情,也抵不過利益?!?/p>
“阿辛,你怎的老想這些。女孩子終究是要嫁人的。伯父這般疼愛你,總會為你尋一個好的去處,不會叫你步了姐姐們的后塵?!?/p>
阿辛轉(zhuǎn)頭,伸手摸了摸姬丸的腦袋:“小傻瓜,且等著瞧吧?!彼b遙望向?qū)m宴那處,燈光通明的大殿中,高辛氏與群臣宴飲,正在鼓舞士氣,觥籌交錯之間,有謀士緩帶輕裘,道:“王上,臣有一計可殺吳將軍,只是此計需王上心愛之物一件。”
夜風(fēng)吹拂過阿辛的眼睛,也帶來了大殿中的一番話,姬丸訝然起身:“不行,這絕對不行!阿辛!我們這就去找伯父說清楚。”
阿辛拉住姬丸的手,搖搖頭。
姬丸沉默片刻,低低地像是在自我安慰:“你放心,伯父這般疼愛你,絕對不會同意這樣荒唐的事的?!?/p>
阿辛只是微微一笑。
翌日,高辛氏發(fā)布懸賞令,有能殺吳將軍者,賜黃金千鎰,邑萬家,妻以公主辛。
【二】
阿辛點(diǎn)上一根香,跪在蒲團(tuán)上,對著西方的方向禱告。不多時,空中出現(xiàn)一道幻影,白帝儀方坐在大座上,也不知他真身在何處歡宴,被召喚出來時手中執(zhí)一酒樽,頗有些愕然,不過很快,儀方便反應(yīng)了過來。
“辛公主想通了,答應(yīng)來本座宮中做星官了?”
“待我身死之后,陛下自然得償所愿?!?/p>
昔日儀方與阿辛有一段巧遇,愛其才,想收入麾下,可是辛公主心里有牽掛,不肯當(dāng)即答應(yīng),儀方便留給她召喚他的方法,等她改變主意時再聯(lián)系。不想今日這小公主召喚了他卻不是為了做星官。
“嗯?所以,公主此次召喚本座所為何事?”
“我問陛下要一個人?!?/p>
“何人?”
“婁宿,婁金狗?!?/p>
儀方以指敲膝蓋,沉默片刻,輕笑一聲,道:“看來犬戎國確實(shí)成了高辛氏的心頭之患。行,本座答應(yīng)你了?!?/p>
儀方揮袖,斷開了與阿辛的聯(lián)系,看向座下星官婁宿婁降:“聽到了?指名要你呢?!?/p>
一個身穿黃衣服的少年站起來,在一群同僚嘻嘻哈哈的調(diào)侃中佯怒道:“胡說八道什么?我與帝君是一同認(rèn)識這小公主的,嘴上都給我放干凈些。”
說著,放下酒樽便沒了人影。
而同時,阿辛在宮宇中見到了婁降,她香爐中的香都還未散盡。
婁降站在月門處,仙人儀態(tài),華姿月貌,周身還帶著一股歡宴時淡淡的酒香,讓人聞之微醺。
“辛公主,許久不見,公主安好?不知公主要我來做甚?”
阿辛:“君上是否知道犬戎國與吳將軍?”
犬戎國,部落圖騰為犬,族中勇士武者不知凡幾,各個能征善戰(zhàn),是眼下高辛氏的心頭大患。即便高辛氏聯(lián)盟甚廣,手下能臣武將無數(shù),也無法拿下犬戎國。特別是犬戎國大將吳將軍,更是讓高辛氏嘗到了什么叫“屢戰(zhàn)屢敗”。吳將軍好戰(zhàn),時常一人一馬長槍一扛就到處找人比試,震懾敵人,結(jié)仇者無數(shù),慕名拜在其下者也無數(shù)。
碧海蒼天之上的神祇斷斷續(xù)續(xù)收到一些能人異士傳遞上來的信息,要他們下凡為民除害,殺了這個吳將軍??勺詮闹T神收起天梯建木,離開人間,除卻極少數(shù)神祇還在凡間走動,大部分神祇是不管人間雜事了。若非白帝儀方一時好奇,帶著新歸位的婁宿前去犬戎國尋吳將軍比試,他們也不會認(rèn)識阿辛。
不錯,高辛氏之女辛,正是犬戎國吳將軍。吳者,口矢也,意為一邊呼叫一邊疾跑。婁降始終不知這位小公主為何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卻要去一個蠻荒部族做將軍,興許便和這個“吳”字有關(guān)吧。
婁降眨眨眼睛:“自然不敢忘記。”
阿辛說:“便請君上從我母后姜嫄耳中出生,自稱天神降世,前去犬戎國砍下吳將軍頭顱,獻(xiàn)給我父王?!?/p>
婁降:“……”
阿辛自然知道婁降在無語什么,她從房中搬了一塊木頭出來,那木頭通體碧綠,起伏不定,竟似凡人在呼吸一般。婁降一眼便認(rèn)出來:“建木樹根?”
人間已無建木,這一塊是阿辛母妃部落有娀氏所有,一直便是族長收藏寶貝,她母妃為情離開有娀后,建木樹根便留在了有娀,交給了阿辛的姨母。
“公主用什么作為代價,交換來了這塊木頭?”
阿辛沉默半晌,輕扯嘴角:“一個挺重要的東西,我并不后悔。不說這個,君上,怎樣,是否愿意援手一助?”
婁降頗有興趣:“公主有求,敢不應(yīng)承?”
【三】
自高辛氏向天下發(fā)布了懸賞令,無數(shù)勇士或單槍匹馬或組隊(duì)前往犬戎國,意圖刺殺吳將軍,可惜沒有一個是吳將軍的對手,悉數(shù)白送了人頭。不過月余,犬戎國門口的頭顱便堆成了小山丘。一時之間,天下忌憚,高辛氏淪為笑柄,而犬戎國上下士氣大振,國主更是將吳將軍定為下一任繼承人。
消息傳到高辛氏耳中,高辛氏越發(fā)坐立難安,此時,在自己部落的姜嫄得知高辛氏拿阿辛做賞賜時,怒氣沖沖地趕了過來,與高辛氏大吵了一架。
“老匹夫可恥!自己無用,斗不過那吳將軍,便拿女兒做買賣,當(dāng)日有娀氏簡直瞎了眼睛,選上你這個不要臉的東西配簡狄,她死才沒幾年,你就這么作踐她女兒,可見老匹夫毫不顧及父女親情,一心為利益,毫無道德底線?!?/p>
高辛氏被罵得狗血淋頭,滿臉通紅,卻忌憚著王后有邰氏一族強(qiáng)大,不敢多說一句,只強(qiáng)顏狡辯:“我是為了天下百姓?!?/p>
“我百姓你個錘!當(dāng)年犬戎國弱小,有意求和,意圖結(jié)盟,你瞧不上他們出身蠻荒,眼風(fēng)都不給一個,派了幾個武臣領(lǐng)兵前往,幾戰(zhàn)下來,不僅沒有打下犬戎國,那幾個武臣反倒倒戈了,犬戎國也因此打出了驍勇善戰(zhàn)之名,共工、夸父等部族亦是這時與犬戎結(jié)盟,聲勢壯大,越發(fā)不可撼動。若非你傲慢,緣何有如今這地步?”
姜嫄罵了一通,扭頭便去找了阿辛:“我兒,莫要聽你父親那老東西的話,母后來時已派使臣前往有娀氏尋你姨母,你回有娀氏做你的女王去!”
阿辛心中動容,卻只是搖頭:“母后愛憐,辛感激不盡,只是姨母與幾個姐妹在有娀氏多年,聲望極高,恐怕沒有我插足之地?!?/p>
姜嫄冷靜下來,細(xì)想一番,的確如此,阿辛母親是放棄了女王之位,為愛與高辛氏結(jié)合,王位也拱手讓給了阿辛的姨母簡庛。簡庛可不是個好糊弄的人。
姜嫄嘆了口氣:“你母親當(dāng)年也是昏了頭。辛兒,若實(shí)在無法,你便隨母后回有邰氏,你們姐妹幾個感情一向好,等你姐姐繼承了王位,你便做她的祭司,姐妹幾個有個照應(yīng),什么日子過不好?”
阿辛輕笑,祭司?她哪有這個能耐?
“母后,我有一事想請母后幫忙?!?/p>
阿辛湊過毛茸茸的腦袋去,在姜王后耳邊嘀咕一通,姜嫄頻頻點(diǎn)頭,最后拊掌大笑:“好個辛兒,看來是我小瞧了你。既如此,我便在這里住一段時日?!?/p>
姜王后從此住了下來,一個月后,她佯裝耳中劇痛,用耳勺挖出一條綠葉裹住的蟲子,那蟲子口吐人言,自稱天神下界,名為盤瓠,為除吳將軍而來。
此事傳到了高辛氏耳中,高辛氏過來一探究竟,果然見綠葉周圍散發(fā)著一股紫氣。高辛氏將它放在玉盤中,不出幾日,那蟲子便成了一條威風(fēng)凜凜的金毛狗——這便是婁宿的化形。
婁降裝模作樣地抖了抖威風(fēng)凜凜的狗毛,從王宮內(nèi)竄了出去,幾個奔騰之間沒了蹤影。高辛氏狂追不及,頓足長嘆,以為自己錯失了良機(jī)。
“這天狗怎么說走就走呢!”
其間,又有幾人鉚足了勇氣前去刺殺吳將軍,同樣敗北,便在此時,婁宿帶著吳將軍的頭出現(xiàn)在城門之下,狂吠不止。
高辛氏攜子出城,一眼便認(rèn)出來那狗正是盤瓠,它嘴里叼著的正是吳將軍的頭。
盤瓠口吐人言,問:“帝嚳高辛氏,你昭告天下,取吳將軍頭者得千金、配公主,此言虛否?”
眾目睽睽之下,高辛氏臉色通紅,陷入了兩難。他有意稱霸天下,若出爾反爾,以后拿什么服人?可要是同意這樁可笑的兒女婚事,將女兒配給狗,這個臉?biāo)瞾G不起啊。
為難時,阿辛走到他身邊,說:“父王,你當(dāng)真要將我配給狗?”
阿辛看著高辛氏,高辛氏亦看著她,高辛氏身后一個臣子輕聲道:“王上,天下為重?!?/p>
高辛氏咬咬牙:“辛兒,讓父王送你出嫁?!?/p>
阿辛最后一線期待消失,她垂下雙目,輕嘆一聲,再抬眼時,眼中已換上了另一種決然卻堅定的眼神。
“好,父王。只是你我父女,從此以后再不要相見了?!卑⑿磷叩綂浣瞪磉叄嗣蠊返哪X袋,“走?!?/p>
婁降金色的眼瞳在高辛氏身上一掠而過,用嘴筒子蹭了蹭阿辛的手,一人一狗前后走進(jìn)了王宮。
月余后,辛公主出嫁,紅妝十里,與盤瓠隱居南山。
【四】
吳將軍死后,高辛氏果然大舉進(jìn)攻犬戎國,犬戎國正痛失愛將,軍心動搖,幾次交鋒皆敗北后退,原先得來的土地也在吳將軍死后那一個多月時間丟了個七七八八。
而此時,阿辛與大金狗正窩在南山洞穴中,夜明珠高懸于半空,阿辛與婁降大眼對小眼,婁降問:“公主,你以后怎么打算?既無國也無家,不如自刎一死,結(jié)束這一世,隨我去天上做星官?”
阿辛一邊磨槍一邊說:“這輩子都還沒過好,就想著下輩子?我可是犬戎國的大將軍。”
婁降沉吟片刻,道:“其實(shí),我覺得你用吳將軍的死去試探你父王的心意著實(shí)可惜了?!?/p>
阿辛一笑,不置可否:“在我而言,沒有可惜不可惜的。何況,吳將軍雖然死了,我還沒有死,只要我活著,便會有下一個口將軍、矢將軍?!?/p>
阿辛躺在洞穴石床上,不多久便睡著了,許是太累,還打起了呼嚕。婁降變成一條大狗蜷縮在她身邊,待夜深天氣轉(zhuǎn)涼,阿辛睡著睡著,最后睡進(jìn)了大狗懷里。
婁降睜眼,金色的眼瞳往下一瞥,想了想,用尾巴卷住了阿辛。
可憐的孩子,什么也沒了,本君就憐惜憐惜你,借毛茸茸的尾巴給你一枕吧。
阿辛醒后,婁降不肯走:“不急,人間百年天上一瞬,興許你我過完這一世回到碧海蒼天之上,帝君他們一杯酒都還沒飲完?!?/p>
阿辛便騎著大金狗去了犬戎國。犬戎國上下正在為死去的吳將軍吊唁,直抹眼淚,國主還燒上了紙錢,乍然看到阿辛和狗,當(dāng)即扒出寶劍:“孽障殺我將軍!快快受死!”
眼看寶劍就要砍到婁降狗頭上了,阿辛低咳一聲,握住國主手腕:“國主一直懷疑我是人是狼,如今見到面了,不開心就算了,怎么還刀劍相向?”
這聲音如此耳熟,即便沒有狼腦袋,并肩而戰(zhàn)的戰(zhàn)友們還能認(rèn)不出來?
國主手中的寶劍“哐當(dāng)”掉落在地:“你……吳將軍?你看著挺面熟的啊?!?/p>
旁邊斧頭都提起來的近衛(wèi)嘴角抽搐:“將軍戲弄得我們好慘,你明明是高辛氏的小公主!”
此言一出,眾人當(dāng)即騷動,阿辛素手立在人群中,任憑質(zhì)疑將她包圍。漸漸地,人群安靜下來,國主雙目炯炯:“父女親情何必糾纏于心,過了就過了吧。只是,你到底是高辛氏的公主辛,還是我們的吳將軍?”
“沒有公主辛,吳將軍也死了。從此,我是辛將軍?!?/p>
國主松了口氣,踹翻了吳將軍的棺材,撲滅了熊熊燃燒的大火,將士們扯下了素衣:“既然如此,你我便一同殺回去,奪下這萬里河山,屆時登王稱帝,共享人間富貴!”
吆喝聲中,犬戎國重整旗鼓,軍心大振。
至此,高辛氏再與犬戎國交戰(zhàn),發(fā)現(xiàn)他們的進(jìn)攻再次受到了阻礙,不論他們這邊用什么計策,對方都提前布置好對策,甚至刻意做下陷阱,誘使他們犯錯。對方仿佛洞悉了他們的作戰(zhàn)思路,高辛氏一度懷疑自己內(nèi)部出了間諜。
在某些利欲熏心的臣子的建議下,高辛氏下令內(nèi)部整頓,有那么一段時間,聯(lián)盟內(nèi)部互相攻訐,多年來凝聚起來的人心因此漸漸渙散,等高辛氏反應(yīng)過來時,部族聯(lián)盟之間已經(jīng)猜忌橫生,形同一盤散沙。
而好不容易拿回來的地盤,也再次被犬戎國奪了回去。
高辛氏殺了一些居心叵測的臣子,召集了會議,與會者已只有寥寥幾個。姜嫄身為有邰氏的女王,又是高辛氏婚妻,自然在座,高辛氏仿佛一下蒼老了十歲。
“殺人不可怕,誅心才可怕。帶領(lǐng)犬戎國作戰(zhàn)的這個人到底是誰?”
姜嫄涼涼道:“哦,據(jù)說叫辛將軍,身旁常帶一狗子?!?/p>
“……”
高辛氏哪兒還有不明白的,阿辛在他身邊多年,他竟一點(diǎn)都不知道自己的女兒有這等天賦。
“使臣何在?替寡人送一封信給辛將軍?!?/p>
【五】
高辛氏竟然派了姬丸作為使臣,給阿辛送信。看著自己這位只要風(fēng)花雪月的姐妹哆哆嗦嗦、臉色發(fā)白地走進(jìn)來,阿辛又好氣又好笑,倒是婁降,趴在她的腳邊,哼出一鼻子氣來,調(diào)侃道:“高辛氏知道你是誰了?!?/p>
“我會怕?”阿辛淡淡回答,示意賬下士兵將軍帳掀開。姬丸看到她后先是錯愕,繼而“哇嗚”一聲哭了出來,沖過來就是一個熊抱:“阿辛,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p>
阿辛含笑:“你就是要說這個?那我可要送你走了。”
“啊啊啊,不要呀!”姬丸這才想起來自己身負(fù)重任,也明白了為什么高辛氏要派她過來,整個宮廷中,只有她和阿辛最要好,可是,真正見到阿辛后,姬丸卻一點(diǎn)也不想說高辛氏交代她的那些話,“阿辛,你真的是吳將軍嗎?為什么要叫吳?”
為什么叫吳?這個問題不僅姬丸想知道,犬戎國國主也問過,后來,婁降也好奇。
“為了記住母妃的死?!?/p>
高辛氏是個野心勃勃的人,到處征戰(zhàn),一心想要成為天下之主。他也不是總打勝仗,早年間也打了敗仗,之后便要帶著部族遷徙,重整起鼓。這樣流離的生活,導(dǎo)致了他四個妻子中有三個都帶著孩子住在本族,只有簡狄一直和高辛氏在一起。
直到高辛氏又一次戰(zhàn)敗,帶著殘兵敗將逃跑不及,為了將活下去的機(jī)會留給高辛氏,簡狄穿上高辛氏的衣服,模仿高辛氏的聲音,一邊跑一邊大叫,成功引開了追兵。
“后來父王勢力漸大,派人尋找母妃,找回來的便只有一件破爛的舊衣和一堆白骨?!?/p>
阿辛一直忘不了那個場景,便干脆取了這個名。
姬丸第一次聽說這件事,驚訝道:“我一直以為你和你母妃是在戰(zhàn)時和你父王分散了,被追兵追到絕路,你母妃將你藏匿在草叢中,為了保護(hù)你才中箭身亡的。”
“對外是這么說的?!?/p>
姬丸苦下一張臉:“我、我以后恐怕不能好好面對你父王了,他可真討厭。”
阿辛摸摸姬丸的腦袋:“留下吃頓飯,然后再回去?!?/p>
姬丸點(diǎn)頭,一直到離開,也沒有說求和之事,一時之間,高辛氏與聯(lián)盟人心惶惶。但犬戎國的攻勢竟然停住了,連婁降都疑惑:“我以為你是要?dú)⒌侥愀竿趺媲?,叫他知道你的厲害?!鞭D(zhuǎn)念一想,雙爪一擊地面,他說,“我明白了,你是看在姬丸的面上?!?/p>
阿辛無語:“君上對戰(zhàn)事真是一竅不通啊,犬戎國與高辛氏打了這么久,人馬皆疲,也要休養(yǎng)生息嘛,而且,國主的身體最近越發(fā)不好了。”
犬戎國國主病危,不多久便去世,高辛氏的身體也每況愈下,病危時,高辛氏又差姬丸來找阿辛,想要見阿辛最后一面。
看著姬丸哀求的眼神,想到高辛氏畢竟是自己的父親,阿辛倒是沒鐵石心腸到不去見高辛氏最后一面。
高辛氏的寢宮冷得如同寒窖,他死前并未讓任何人陪伴在身邊。阿辛緩緩走進(jìn)去,高辛氏似有所覺,睜開眼睛,吐出混濁的一個字:“辛……”
床上的高辛氏形容枯槁,與年輕時偉岸俊美的他判若兩人。阿辛一時神色恍惚。
她的父王,聯(lián)盟偉大的主君,臣民心中敬佩的榜樣,不可否認(rèn),在高辛氏的帶領(lǐng)之下,聯(lián)盟維持了數(shù)十年太平,百姓安居樂業(yè)。從這個角度而言,高辛氏值得歌頌。
“辛兒,父王知道你怪我,可你身為公主,受萬民供養(yǎng),一生享盡榮華富貴,你驅(qū)使他們、奴役他們,自然也該付出代價。父王自幼就是這般教導(dǎo)你們姐妹兄弟,我以為你懂?!?/p>
阿辛立在高辛氏床邊,低聲回答:“我自然懂得,我不懂的是父王為何隱瞞母妃的死因。為何霸占母妃征戰(zhàn)天下所得功績?所謂民心所向,即便是父王還原真相,也不會讓民心有所動搖。唯一不同的是,民心會將母妃作為英烈與戰(zhàn)神來敬仰,世人會學(xué)習(xí)母妃的英勇無畏,她會成為無數(shù)女子心之所向。而不僅僅是一個一無所成的附庸,活成一個爭議?!?/p>
阿辛想起姜王后提到母妃時遺憾的表情,想起姨母的面無表情。
“我始終想不明白你母妃,我姐姐后來怎么變得那般無用。”
不是的,她的母妃是個率性勇敢的人。追兵迫近時,她披上父王的戰(zhàn)甲,提上長槍,將她遞給父王:“如果我沒回來,照顧好女兒?!?/p>
她追隨自己的心意,讓位幼妹,縱然天下人可惜她的錦繡前程,她也問心無愧。遺憾的是,她愛錯了人。
“父王,為什么你要這么對她?你到底是愛母妃,還是恨母妃?”
高辛氏腦海中閃過的是那個騎著馬扛著槍笑得張狂肆意的女子,人生至此,方才知曉,他原來如此嫉妒一個女人的才華。而面前這個少女,卻繼承了那個人的天賦。
阿辛了然,已不再執(zhí)著:“父王,我不是小孩了,不會再哭號著要你的愛憐與陪伴。”
她轉(zhuǎn)身離去。
【六】
阿辛離開寢宮之際,看到姜嫄立在門口,眼中尚存震驚,阿辛喊了一句“母后”,姜嫄什么也沒多勸。
年少時,她也曾向往有娀氏長槍錚然的少主簡狄,之后是多年的失望與遺憾,沒人知道,在她心底深處,是多么希望阿辛能夠成為一個不羈自由的少女。
——如今,她對簡狄的誤解解開了。她很開心,原來她欣賞的女子一直值得,而且做得更好,只是明珠蒙塵,真相不為人知。
“辛兒,去做你喜歡的事吧?!?/p>
“以后,我一直都會?!?/p>
高辛氏病逝之后,青陽氏承襲王位,青陽氏任人唯私,貪圖享樂,萬民叛離,天怒人怨,阿辛帶領(lǐng)犬戎國、聯(lián)合有娀氏與有邰氏,又帶著共工氏、夸父氏等部族,不過九年,就從青陽氏手中奪下高辛氏打下來的半壁江山。
聯(lián)盟不堪忍受蠢貨,將青陽氏推翻,扶持唐堯上位。阿辛與這位弟弟關(guān)系倒是不差,堯的生母陳豐氏慶都在簡狄去世之后,對阿辛頗為照拂,算是姜嫄之外最用心的母妃了,因此,堯來犬戎國示好求和時,阿辛顧念著國內(nèi)形勢與私交,順?biāo)浦郏炏铝撕推焦蔡帡l約。
由此,推開了整個中原繁榮發(fā)展的時代。
堯在位期間,與犬戎國一直維持著友好的往來,時日漸長,大多數(shù)人也就知道這位辛國主就是被高辛氏嫁給狗的公主辛。
——就她身邊那只標(biāo)配大狗,誰認(rèn)不出誰瞎。
有傳聞?wù)f,阿辛與盤瓠生下了六女六男十二個孩子,這十二個孩子各自婚配,子孫后代無窮無盡。也有傳聞?wù)f,阿辛和盤瓠的孩子們憎恨父親是狗,將父親活活打死扔進(jìn)河里,而阿辛則在河邊哭瞎了眼睛,化成了一塊望夫石。
這些不靠譜的傳聞,都是阿辛結(jié)束她征戰(zhàn)的一生后,飛升成星官時聽說的。
“凡人的想象力,真是千年如一日地令人不知如何評價呀?!?/p>
其實(shí)她的孩子豈止十二個,犬戎國疆土內(nèi)的子民都是她的孩子。
為了紀(jì)念她在人間的經(jīng)歷,白帝儀方將她封作奎宿,圖騰為狼,作為與婁宿婁金狗的區(qū)別,奎木狼,五行屬木,掌管天之府庫。
為了慶祝又一位星官歸位,碧海蒼天上,不多時,一道熟悉的身影分花拂葉而來。阿辛雖然出身高貴,在人間享盡繁華富貴,但人間富麗堂皇又哪里比得上碧海蒼天神仙福地、云海翻騰、秋水長天?
阿辛打算在奎宿殿后山中養(yǎng)狼,不想狼崽子才選好,正拉去山中,便遇上了婁降養(yǎng)的大狗小狗。狹路相逢,狗兒們一陣亂吠,狼崽子們也絲毫不讓,回以陣陣?yán)呛?,狗吠狼嚎瞬間此起彼伏。
婁降抱著雙臂靠在一棵樹下,說:“王又是一番慶賀。這么上好的興致,我以為您需要先熟悉一下事務(wù),不承想,您竟率先養(yǎng)起了狼?!?/p>
說著,他瞥了一眼阿辛身后的狼崽子們,剛才還嗷嗷直叫的狼崽子們怎敵得過神祇天威?頓時嗚咽著垂下了腦袋,狗群氣勢大振。
阿辛回頭看一眼,笑罵:“一群不中用的東西?!绷R完,自然寸步不讓,也看回去,有她在,狗狗們也伏在了地上。
兩個人大眼瞪小眼瞪了好一會兒,還是一旁的林仙看不過去了,嫌棄地現(xiàn)出真身來相勸:“兩位君上能不能有點(diǎn)神祇風(fēng)度,這么斗氣很幼稚的好不好!來來,小仙為兩位君上放狗牧狼,君上們請山頭布星掛夜去吧?!?/p>
林仙去后,阿辛和婁降相對無言,活了不止一世了,怎的還和孩子一般斗氣?
阿辛歪頭,看向婁降:“君上,請?”
婁宿低咳一聲,臉上微紅,道:“這里的山頭沒什么好看的,我們?nèi)e處。碧海蒼天有兩處盛景,一為春江花月,有生生不息與月爭輝的雪月銀桂,危宿的小巢便筑在銀桂間;一為青崖冠白,碧海蒼天之上千萬縷風(fēng)由四面八方而來,縈繞在青崖峭壁之間久久不散,青崖上住著風(fēng)神,她養(yǎng)了無數(shù)的草精與花靈……國主喜歡的話,本君愿為國主帶路?!?/p>
【七】
碧海蒼天之上歲月輪轉(zhuǎn)飛快,不出意外,阿辛與婁降結(jié)成了道侶,時日清閑,平日就到處瞎逛,有婁降做東道主,阿辛很快游遍了山山水水。只剩下一處沒有去過。
“天涯海角盡頭,有一面天鏡,天鏡知曉過去未來所有事,可惜,鏡靈只在天下發(fā)生大事時才醒來?!?/p>
“‘天下大事的標(biāo)準(zhǔn)何在?”
“鏡靈因何事而醒,何事就是大事?!?/p>
阿辛無語,道:“那這鏡靈也著實(shí)任性了一些。如何知曉鏡靈醒來?”
“據(jù)說天涯海角盡頭會出現(xiàn)一座彩虹橋,彩虹橋出現(xiàn),代表鏡靈醒了,彩虹橋消失,代表鏡靈睡著了。不過鏡靈大部分時間都在睡覺,千萬年才醒一次,且等等吧?!?/p>
阿辛于是不抱期望,時光一瞬便是千百年,鏡靈醒來時,天涯海角盡頭的彩虹橋舉頭便能看見,前往問事的神祇無數(shù),待眾神散去后,阿辛才出現(xiàn)在鏡靈面前。
天鏡中未曾像過往一樣倒映出她的身影,而是霧蒙蒙一片,鏡中似乎住了一個衣袂翩飛的精靈,聲音柔和,不辨雌雄。阿辛尚未開口,鏡靈便知道了她的來意。
“奎宿君上想要問你母妃的事?問生?問死?”
“既想問生,也想問死?!?/p>
天鏡中傳出笑聲:“君上莫要貪心,一次只能問一件?!?/p>
“那便問生吧?!?/p>
天鏡畫面一轉(zhuǎn),便是一間民居,一女子坐在窗口,推著織布機(jī),有官府的人過來敲門,女子開門出去,似是與官兵們在交談著什么。
畫面上徒然出現(xiàn)了一行一行的字:
唧唧復(fù)唧唧,木蘭當(dāng)戶織。不聞機(jī)杼聲,惟聞女嘆息。問女何所思,問女何所憶。女亦無所思,女亦無所憶。昨夜見軍帖,可汗大點(diǎn)兵。軍書十二卷,卷卷有爺名。阿爺無大兒,木蘭無長兄?!弁媚_撲朔,雌兔眼迷離。雙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雌雄。
畫面淡去,天鏡恢復(fù)了霧蒙蒙的一片,鏡靈問:“想去看看嗎?不過,轉(zhuǎn)世之人已非你的母妃?!?/p>
阿辛回憶著方才見到的畫面,那個敲門征兵的官兵,與她父親高辛氏長了同一張臉。
不知多少次輪回之后,與她血脈相連的兩個人擦肩而過時,誰也不認(rèn)識誰。過去,她很想知道母妃是看上了父王哪一點(diǎn),成為神祇這么多年,她早就放下了。
早已經(jīng)沒有恨,也談不上愛,只剩下一縷淡淡的好奇,淡淡的回憶。這便是長生不老的饋贈,擁有無窮時間的人,總會在經(jīng)歷過一切之后,甘于平靜,也歸于平靜。
不知何時,婁降踏云而來:“辛辛讓為夫好找呀?!?/p>
阿辛回頭,疑惑道:“這般匆匆為何而來?哪里起了戰(zhàn)事不成?”
“倒不是戰(zhàn)事,而是一樁妙談,你記得我和你說過嗎,東方青龍殿心宿殿的那位君上,數(shù)萬年沒出現(xiàn)過,別的星宿殿主殿君上都換了幾個了,這位心宿君上還只活在傳說中。我還以為我寂滅之前也見不著了,你猜怎么著……”
“醒了?”
“料事如神!料事如神!為夫佩服!著實(shí)佩服!來來,那邊開宴了,請你我前去喝酒呢?!?/p>
正說著,天涯海角盡頭的彩虹橋又消失了。
婁降見怪不怪道:“鏡靈恐怕又睡著了,這些聚天地靈氣而生的寶物的脾氣你我不懂?!?/p>
阿辛微微一笑:“何必定要懂得,陪伴才是最長情的告白?!?/p>
婁降一愣,臉上瞬間笑開了花:“以后多說說這些情話,我喜歡聽。暗示的也喜歡聽?!?/p>
說笑間,阿辛和婁降相攜遠(yuǎn)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