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三月三”的鑼鼓喧天,歌聲似海,還歷歷在目。我喜歡的那一串串山歌,一場場粗獷的舞蹈,仍然飄蕩在心底。那個著裝如艷陽天一般的女子啊,一句又一句的壯歡,聲聲打通我的任督二脈。她的歌聲漲過了大河,何止十萬八千籮呢?從去年開始,我一直期盼著與這個節(jié)慶再相遇。我的歌聲和心靈深處,已與它有了秘而不宣的感應。
而今年的春仿佛來得有些晚,三月初了,我還覺得有一絲陰冷。這可能是心的感受,或是庚子年遺留下春的底色,幸好是陰寒中點綴出一抹紅。這讓人不再猜測春天的腳步,即使戴上口罩,我們也要張開雙臂,去擁抱它。奶奶在壯歡里唱過,人有雙臂,就要去擁抱愛。新型冠狀病毒泛塵飛揚,疫情還沒結束。今年“三月三”不放假,我期望了整年的節(jié)慶,就如此逃離我的目光。練習了一年的壯歡,潛藏在我的心底,節(jié)日的慶典搖曳成心里的鼓點,為疫情默默禱告。
“我不怕,因為有你在!”萬家燈火,總有人為了美好負重前行。多少人還在一線抗疫,在一線為生命站崗,守候春天的路口,努力逼迫病毒停下陰沉的腳步。自從武漢封城以來,許多壯家兒女為抗擊疫情而奮勇前行,廣西八批次近千名醫(yī)務人員馳援湖北,支前物資源源不斷,網(wǎng)紅“螺螄粉”牽手“熱干面”;廣西對口支援十堰,“桂”人相助,共克“十”艱;樸實的柳江菜農朱平生捐贈給武漢二萬五千斤西芹,類似這樣的愛心人士或企業(yè)還很多。危難之中的真情如春風拂曉,見證靈魂的底色。
“三月三”,就在蹣跚而執(zhí)著中到來,壯鄉(xiāng)林茂山高,崇尚自然,就連歌聲也是那么質樸。我尤其喜歡壯歡的簡樸和厚實,歌聲里有充實的生活、太陽的光芒和心中的春天?!扒袛鄠魅驹?,防控做周全;萬眾防疫病,迎接艷陽天?!泵鎸@次疫情,我們一樣可以用歌聲來擊退它。壯歡,就是“三月三”里最耀眼而平實的歌聲,在無聲無息中的歡樂中,迎接春的回歸。
壯歡不必有太多技法,只要把自然、人生、希望真切地表達出來,用最本質的音色表達愛,表達歡樂和苦難,足矣。《詩經(jīng)》是民歌的殿堂,詩三百采擷了中華民族最美的民歌,加上韻律、句式和旋律,猶如泉涌,數(shù)千年不息,涓涓溪流灌溉著中國藝術之林,護佑著華夏民族的夢想。而壯歡,搖曳在森林之邊,似一朵朵不起眼的小野花,漫山遍野,展露自己的芳香。它出身平凡,樸實無華。歌聲是生活結出的果實,啃上一口,可謂酸甜苦辣,五味雜陳。
壯歡因用壯語歌唱而得名,廣泛流行于壯族聚居地區(qū)。壯歡是“柳州四絕”之一,柳州四絕即壯歌、苗節(jié)、瑤舞、侗樓,素有“廣西民歌看柳州,柳州民歌聽壯歡”之稱。在老家,歌聲就是談話、訴說和發(fā)泄,像山頭野鳥,嘰嘰喳喳,整天都不會覺得疲倦。它是嬉笑怒罵的海洋,可風平浪靜,亦可波浪滔天。它卷起千堆雪,引發(fā)萬重浪,把時間、愛恨情仇和諸多煩惱拋棄在腦后,唯有留下纏綿悱惻的歌聲。歌聲可以是一片片連綿起伏的山脈,山奇洞異,或像老屋后的青山,倒映在壯族人生產(chǎn)生活的一朝一夕中,萬古長青。
壯歡歷史久遠,青山不倒,山歌不落,壯鄉(xiāng)“無處不飛歌”。我們無法真正去把握它的源頭,或許是“柳江人”走出蒙昧時代的呼喊。五萬年前,“柳江人”就在桂中大地繁衍生息,作為現(xiàn)代智人,留下許多“聰明”的遺跡。許多學者認為,“柳江人”極有可能是土著居民,或是壯族人的先祖?;蚴菑乃麄冇泄?jié)律的呼喚中產(chǎn)生了智慧,或是勞作時親切地吶喊,或是戀愛時憧憬的私語,在數(shù)不清的日落而息中,孕育出了山歌的種子,變成了現(xiàn)代壯歡。因此,壯歡匯集質樸、淳厚的元素,深沉地扎根在這一片大山里,長成了山的模樣。壯歡貼近自然的曲調,變化不多的唱法,歌詞信手拈來,妙趣橫生,充滿了煙火味道。
在歷史古籍中有著不少關于壯歡的記錄。漢代劉向《說苑》載《越人歌》就有壯歡雛形;南朝梁代記載賓陽一帶“鄉(xiāng)落唱和成風”;北宋樂史《太平寰宇記》記載壯族“男子盛裝……聚會作歌”;周去非《嶺外代答》寫壯人“迭相歌和,含情凄婉……皆臨機自撰,不肯蹈襲,其間乃有絕佳者”;清代大學者李調元輯解的《粵風》有兩卷記載壯歡的演繹。我這才知道,壯歡這一枝小野花,也曾入史學家、學者的法眼。如果經(jīng)過文人采集加工,難說壯歡不會登上大雅之堂。像許多民間文學一樣,群眾基石不斷夯實后,就會慢慢向正統(tǒng)文學靠攏。山野間潺潺溪流,始終向著大海出發(fā),殊途同歸,只是路程遠近、風光各異而已。
當年中原文明隨著戰(zhàn)亂、流放、貶官而緩慢傳播到八桂大地,逐步占領文藝領域,引領少數(shù)民族文藝發(fā)展,漸漸同化了生活生產(chǎn)甚至是表達方式。而是壯歡的頑強生命力,堅韌地在本民族中流傳。想當年,柳宗元初來乍到,聽到壯語侗音,像雞鴨對話,全然不懂,引發(fā)愁思如海天一般彌漫,秋來處處割愁腸。其實非常感激柳刺史種柳于柳江邊,他種的是文化。從其伊始,建孔廟、興講學,把中原先進文化以滴水穿石的韌勁推廣開來,桂中腹地開始浸染絲絲文采,壯族兒女的文章在八桂大地上漫延開來。可惜柳刺史沒有聽懂壯歡,不能汲取其精華,或記錄在其文藝作品中,想來也是一種遺憾。具有本民族的特色文化,才是人類浩瀚文化中不同民族對天地、對山川、對人、對神致以最真誠的表達。壯歡用一種近乎純潔的形式來歌唱,原汁原味、原生態(tài)地存在著,充滿活力和野性,充滿單純和赤誠,飽含著汗水、淚水和歡樂。
或許壯歡也是深受律詩影響,汲取其簡約方式,運用壯語聲韻調的特點,形成獨特的平仄、押韻、言數(shù)與行數(shù)等格律,具有濃厚的壯族風味。歌詞韻腳別致,其獨特之處在于中間字押韻,為“腰腳韻體”。即一、三句的腳韻對二、四句的腰韻。壯歡變化主要有嵌句歡、勒腳歡、長短句歡等,其基本形式是“四句歡”,每段歌為五言四句,后也多有演變。擅用賦比興手法,擬人化、生活化的氣息極為濃郁,在自然與生活之間維系著古老而簡樸的溝通方式,以其平常形式來感染和點綴生活,是壯族兒女流淌在口頭上土生土長的文學。盡管曲調如此平凡,卻演繹了壯族人生產(chǎn)生活的千姿百態(tài)。
踏著壯歡的曲調,我來到白蓮洞口。往日的熙熙攘攘,因疫情變得冷清許多。在20世紀血雨腥風的三四十年代,侵略者的槍炮打開了我們的國門,也打到了“柳江人”賴以生存的流域,龍城生靈涂炭。那一幕幕難以忘卻、無法忘卻的屈辱,如尖刀刻畫在山河之上。那時候的壯歡,是極其沉郁悲憤的,發(fā)出了“抗日救亡”的怒吼。多少壯族兒女投身革命,奮勇當先,舍生取義,血染柳江邕江。
打碎舊世界,重建新家園,這是我們壯歡極具創(chuàng)造力的時代。從一百多年前的沉浮,到我們站起來富起來,對中華人民共和國新時代的虔誠,在我們的壯歡聲中,聲聲唱起?!敖ㄔO壯美廣西,共圓復興夢想”,“綠色發(fā)展、生態(tài)發(fā)展”,成為八桂大地上最響亮的歌聲。這些年我們一直在奮勇前行,不論對東盟經(jīng)濟,還是內生發(fā)展,各族兒女始終緊握雙手,堅韌前行。在偏遠的山區(qū),精準扶貧的歌聲唱到了每一片山山水水,鄉(xiāng)村的風貌、人們的風貌像雨后的天空一樣明亮。扶貧攻堅路上的每一個同志,在十八彎的山路上,日復一日播種下他們的心愿和致富的種子,小康就在我們前進的路上,召喚著我們。
庚子年春節(jié),打破了我們習以為常的歌聲。原先我們還想組織幾場大型的春節(jié)壯歡比賽,然而面對疫情,我們全部取消了歌會。在冰冷刺骨的風雨中,無數(shù)醫(yī)護人員和志愿者日夜奮戰(zhàn),風雨無阻,與病毒搏殺。有他們在,頓時覺得心安許多。他們用生命、用熱血迎接春的到來。我想,他們眼中的春天是沉穩(wěn)而堅毅的。我們一批批“志愿紅”守在村屯社區(qū),把聯(lián)控防疫責任扛在肩上。每天在監(jiān)測點勸告引導、測量體溫、排查消毒、入戶登記,管控人員流入流出,發(fā)現(xiàn)情況立即報告處置。這個戴著口罩的春天,每一個“志愿紅”都是守候者、迎接者。這個春天的入口,注定有溫暖的、安康的紅色。
三山除魔咒,四海斬疫根;
艷陽高照處,清風滿乾坤。
雖然壯歡的歌聲只能宅在家中,自娛自樂,但我絲毫不感到難過,銘心刻骨也是一種牽掛,牽掛在最前線的“逆行者”,“無盡的遠方,無數(shù)的人們,都與我有關”。此刻,我才深刻意識到命運共同體的真正內涵。牽一發(fā)而動全身,這場災難誰也不能置之度外。我們就是一個整體,每個人都是一分子,任何缺失都是損失。
春光復蘇,霧霾即將散盡,我獨自走在陽光中,在坊間探尋壯歡的歷史和本源,又重上魚峰山。劉三姐羽化成仙處依然接受后人的頂禮膜拜,飽含了世間對美好生活和美麗女子的一切想象。這里的壯歡時起時伏,柳江有多長,歌聲就有多長。
作者簡介:廖超棟,壯族,廣西柳州市簽約作家。作品散見于《廣西文學》《廣西日報》《三月三》等報刊。